众所周知,兰波在研究神秘主义哲学时,对炼金术和魔法的书籍也十分感兴趣。他自己就曾宣称,他通过使用魔法而达到了无上喜乐的状态——“无人能避开的幸福,我作过神奇的研究”——魔法也是他用于达成“打乱所有感官”的手段,这也是他美学理论中重要的目标。

但夏尔维勒市立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认为这些书不适合他的年龄,也不允许他读这些书;他还认为,对这类文字的兴趣只是出于下流、色情的坏品质。

但在十九世纪,对那些为有进步思想和精神自由而自豪的人们来说,巫师、魔法师和女巫已经不再被看作邪恶的化身。兰波是米舍莱的读者和拥趸,应该已经从他的《法国史》中描写中世纪的部分和《女巫》里了解到,女巫和巫师在解放人类思想和精神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米舍莱宣称,正是他们率先对科学和数学进行了研究,教会才对他们进行迫害,因为教会认为这种知识十分危险,可能会导致温驯的羊群开始反叛、寻找自由。他认为,教会才是拖延基督和撒旦之间和解的元凶。他认为,撒旦代表着知性上的好奇心,并进一步宣称,化学、物理和数学都是撒旦的发明。撒旦也是最伟大的魔法师——他在此处用的词本意就是指东方三博士,也就是来自东方的智者的继承者——正是他用知识和探索的火炬,在混乱的黑暗中点亮了生命之火。他也是伟大的老师、伟大的治愈者,正是他发明了——除了化学、物理和数学以外——医学。魔法师和女巫们是第一批医者,他们因探索和发现而被教会迫害,因为疾病、无知和肮脏被教会视为上帝给人类的考验。米舍莱认为,文艺复兴的先驱并不是像亚伯拉(Abelard)这样的教会伟人,而应该是那些被蔑视、鄙夷的巫师和女巫,因为只有他们为人类思想的解放做出了真正的贡献。

因此,当兰波开始研究魔法和炼金术时,他并不觉得自己在作恶,而是感到自己身上负有崇高的目标。他旨在帮助和解放他人。他在《地狱一季》中说道:“我必须帮助其他的人。”

炼金术师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其他人,为了让珍贵的存在变得更完美,才接受了来自永恒之树的果实。他的目的不只是让自己获得道德上的完美,也是为了获得神秘的精华,创造出无法被腐蚀的东西。因此,就算他的肉体和精神被毁灭,就算他要遭受折磨,也不算什么——他一定会像那些在他之前的先知一样被迫害——而他必须准备好好接受他指派给自身的殉道之路。炼金术师说,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没有不完美就没有通灵的完整。罪孽和折磨都是必须的——没有折磨带来的不完美,也就没有向上的前进。

魔法的真实目的——如埃利法斯·莱维所说[216]——是对“中心点”的征服。到达这一点的人们是科学的“神通”,他们掌握了来自这个世界和所有其他世界的宝藏。大自然也听从他们,因为他们所愿即自然的法则,他们就是自然本身,他们已经到达了真正的神之王国,那是卡巴拉的圣所。他们依靠自身,通过某种方法,获得了上帝般的全知全能。兰波相信,他也能够有幸到达这一层次,他也可以撕破掩盖神秘的面纱,然后就可以将生命化作“自然之光的金色火花”。[217]自然遵从他的命令,他可以发明新的花朵、新的世界和新的色彩。他想象自己将被赋予让基督和撒旦和解的力量,并砍倒善恶之树,从而带来普惠众生的爱和兄弟之谊。在《灵光集》中,他说道:“我们得允诺要把善恶树埋葬在阴影里……以便让我们获得纯粹的爱。”[218]

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兰波对魔法的使用究竟指的是什么。他似乎并没有尝试过邪恶的黑魔法——恶魔学、暗物质、女巫的午夜狂欢,或是任何其他下流的仪式。也没证据证明他对这些感兴趣,受到吸引。他应该也没有在试验炼金术方面十分活跃,也并不信仰文学中的炼金;他只是阅读过炼金术相关的文字,并受到其精神意义的影响。他似乎对魔法的哲学关照更感兴趣,而不是受到其色情或亵渎内容的吸引;正是炼金术的宗教性和其中的神秘符号学,让兰波获得了灵感和启发,他从中提取出了意象和暗示,极大地提升了诗作中令人回味无穷的力量。他在炼金术的文字和词典中发现了取之不竭的符号和神话传说,这些为他的作品添加了神秘的色彩和不易被发掘的深度。

在酝酿“通灵人书信”时,他的目标是创造出一种新的诗歌形式,并成为一种新的诗人。于是,艺术方面的关照变得更为重要。此时他对——象征性的——“点金石”的寻找于他而言比作为艺术的诗歌更为重要。此时,诗歌于他而言,相比于一门艺术,更是一种魔法的实践,它将帮助他抵达超越现实世界的区域。因此,对他来说,他的理念变得比任何东西都还要重要;对智慧和一种哲学观的寻找,比仅仅追求美来得更为重要。这也揭示了为什么他在后来放弃了诗歌;当时他认为,要达到他的目标,还有比诗歌更快的其他方法。

炼金术的科学目标是制造出点金石或是贤者的黄金,为了这一目的需要而使用一些特定的材料。对大部分人来说,炼金术仅限于将劣质的金属变成黄金。为达到这一目标,作为原材料的金属需要被分解为它的组成部分,并经过火烧、提纯、混合和在恰当的阶段进行固定,才能提炼成黄金。炼金术师宣称他们的做法和自然神秘的运作是一致的,使用的也是相同的材料。赫尔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Hermes Trismegistus)是第一位炼金术师——因此,炼金术又叫神通术或赫尔墨斯秘义,也是以他而命名。

炼金有七个阶段或步骤:煅烧、腐化、溶解、蒸馏、升华、组合和最终的固定。这些步骤在过程中通过正确的进行,产出不同的色彩,这些色彩可以证明试验会正在令人满意地开展中:其中有三种主要的颜色。首先是黑色——代表蒸馏和腐化——黑色的出现说明试验状况良好,煅烧已经成功地分解了各种物质。接下来是白色,代表着净化;第三个颜色是红色,代表完全成功。其中也有一些过渡色,包括了彩虹中所有的颜色。灰色是从黑过渡到白时的颜色;黄色是从白过渡到红时的颜色。有时,即便有红色出现,也不一定能提炼出黄金,这种情况下,据菲拉勒蒂(Philalèthe)所说,[219]红色会继续变成绿色,保持一段时间后再变成蓝色。此时必须注意不让它变回黑色,否则整个过程都要从头再来一次。如果成功的话,蓝色之后就会出现黄金,那是贤者的黄金的颗粒。有时黄金会以颗粒状出现,有时则是液体,又叫“可饮之金”,是让人长生不老的灵药。整个过程有时也会被描述为有四个时期,或四个季节。

这些色彩本身就是炼金术师们可以阅读和理解的语言和缩写;其中还有很多意象、隐喻和寓言来进行表达或识别。十八世纪的本笃会修道士名杜姆·伯尼蒂(Dom Pernety)认为所有的古埃及和古希腊传说其实都是通过寓言的形式在描述炼金术的试验。[220]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人宣称炼金术的试验并没有超越象征性的目的;对点金石和贤者的黄金的追求,仅仅象征着灵魂对完美的追求和对获得全知全能的视野的追求;人类对纯真和救赎的向往蕴含于所有炼金术相关的作品中。杜姆·伯尼蒂编纂了一本炼金术符号的辞典,题为《炼金秘术辞典》,也是诗歌意象的宝库。

这里就要提到兰波那首著名而又引起争议的诗《元音》,因为它很可能写于他来巴黎之前,或是在抵达巴黎不久后,当时他正开始研究魔法和炼金术。在象征主义运动中,这首诗被赋予了超越他所有其他作品的超群地位,也是勒内·吉尔(René Ghil)细致严谨的“言词演奏法”(Instrumentation Verbale)的出发点。

现今很流行的一种观点认为,这首诗是兰波的一个恶作剧,他只是在读者面前故弄玄虚罢了。很多人,包括他的朋友伊藏巴尔,都从未相信这首诗确是他诚实的创作。伊藏巴尔之前就曾错误地把《受刑的心》看作一个品位低劣的笑话。但对兰波的研究越多,我们就越能够相信他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常常误导公众,其实他的诗歌——尤其是这首十四行诗——都是认真创作的结果。在《地狱一季》这一真诚性毋庸置疑的作品中,他批评了当时被他看作自身最大的错误和妄想的想法,他宣称:“我发明了元音字母的色彩!”[221]

关于色彩与声音相连的这一看法,并不是什么惊人的新发现;巴朗什、霍夫曼(Hoffmann)、戈蒂耶和波德莱尔——甚至包括巴尔扎克——都描写过色彩和声音的相同之处,并指出有可能通过刺激一个特定的感官来对另一个感官产生影响。据观察,感官的混乱对那些出于幻觉状态或因某些毒品产生幻觉的人来说更突出。此外,自那时起已经有科学证据证明在这种状态下,人对光的感官中心可以通过接受形象来进行刺激,这种形象并不需要通过视网膜,而是通过听觉器官来接收。病人能够确实地看见没有实体存在的东西。这种感官的混乱可能是由药物中毒或性病引起的。通过想象自己看见的东西,人可以真实地听见它的存在;兰波对绝对存在抱有激情,对他来说,只差一步就能够相信,这种视觉和听觉之间的紧密联系可以被塑造成一种公式。在他创作这首诗时,他不太可能已经验证过自己的理论,或是准确地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样的尝试。很明显,这首十四行诗中并没有严密的逻辑应用。只有非常简单、固执的人才可能像勒内·吉尔在他的《论作品之方法》中那样全力以赴。

有一种理论认为,兰波在创作这首诗时采用了他小时候用的一张字母表。提出这一主张的文章包含了——在其他的方面——许多不值得在此进一步讨论的错误观点,[222]但这一理论有可能是正确的,因为在第二帝国时期确实存在着一张在法国儿童中极为流行的单词表。[223]它可能是兰波创作这首十四行诗的起点。字母表的前六页都献给了元音——每页一个元音——每个元音都有不同的色彩。元音中只有一个与兰波笔下的元音不相符——字母E。兰波认为它是白色的,但在字母表中,它是黄色的。可能在兰波小时候所用的字母表中,这个字母褪色过于严重,因此在兰波的记忆中它是乳白色、旧象牙色那样的白色。如果这张字母表确实是兰波创作这首诗的起点的话,那么关于它的记忆很可能存在于诗人自己并未察觉的潜意识中。

然而,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更高的解释。这首诗作于他学习魔法的时期,因此其中的一些意象可能来自炼金术的理论。

诗中所用的颜色符合正确的炼金步骤,可以用于制作长生不老的灵药、贤者的黄金。在兰波的诗句中,第一个出现的颜色是黑色。它象征着溶解和腐化——根据炼金术师们的说法——把化学物质分解为它们各自的组成部分,从而在无杂质的状态下提取炼金所必须的元素。在腐化、溶解或是只剩遗骸——这一阶段的名称还有很多——的状态下,黄金已经隐藏于其中,但还无法被看见。下一个阶段,颜色会逐渐变浅,直到变成白色,进入纯净的状态,任何外部掺杂的元素都已经被消除。接下来出现的是红色,此时,如果炼金术师的运气够好,那么黄金也会随之出现。但是,根据菲拉勒蒂的说法,炼金试验并不总能快速地获得成功,红色会变成绿色,然后保持这个状态好几天的时间,然后再变成蓝色。这是最后的颜色、最后的奥美加[224],在它之后黑色会重新出现,我们必须小心避免这一情况的发生,否则整个步骤又要从头再来一次。如果在过程中能够保持正确的温度和湿度,那么在风信子蓝出现后,黄金就会开始现身;那是最纯粹的黄金的颗粒,和普通的金属黄金截然不同,那是贤者的黄金、完美的黄金,是延年益寿的万能灵药。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们,

有一天我要泄露你们隐秘的起源:

A,苍蝇身上的毛茸茸的黑背心,

围着恶臭嗡嗡旋转,阴暗的海湾;

E,雾气和帐幕的纯真,冰川的傲峰,

白的帝王,繁星似的小白花在微颤;

I,殷红的吐出的血,美丽的朱唇边

在怒火中或忏悔的醉态中的笑容;

U,碧海的周期和神秘的振幅,

布满牲畜的牧场的和平,那炼金术

刻在勤奋的额上皱纹中的和平;

O,至上的号角,充满奇异刺耳的音波,

天体和天使们穿越其间的静默:

噢,奥美加,她明亮的紫色的眼睛![225](飞白 译)

在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兰波在暗示诗人其实是炼金术的使用者,而“A”是黑色,召唤出溶解和腐蚀的意象。对应炼金术中白色象征的是字母“E”和“雾气”一词;和元音“I”连在一起的意象来自杜姆·伯尼蒂的《炼金秘术辞典》,专属于到达红色阶段的炼金试验。绿色是维纳斯的颜色,而她也诞生于大海之中——因此,诗中也有碧海“神秘的振幅”一句。最后终于出现了蓝色,那是在黄金现身前最后的悬念,它吹响了胜利的号角。在炼金术中,成功炼出的黄金常常被看作获得上帝视野的一个标志。兰波笔下的“眼睛”仿佛也指向神性。在收录于《灵光集》中的《繁花》一诗中,蓝色的眼睛也暗示上帝的视野:“一位蓝色巨眼、雪般形体的神灵。”这一神秘的形象在收录于同一诗集中的《美之存在》里再次出现。

上述两个灵感来源可能共同启发兰波创作了这首十四行诗。从对字母表的记忆中,他得到了给每个元音字母配上不同色彩的想法;从炼金术理论中,他借用了色彩出现的顺序和内涵。

在他的作品中,兰波使用了许多炼金术的符号和隐喻——其中有许多都包括在《炼金秘术辞典》中。但他并没有像很多古代炼金术师那样用这些符号和隐喻来伪装炼金术试验,而是把它们用于营造一种印象:神秘无所不在,但又隐藏自己的身影;他还把它们用于唤起一种心灵状态。他用炼金术中的术语来指代情绪:从第一阶段黑色代表的忧郁转化到第二阶段的白色,再到代表极致的欢乐和狂喜的红色。这些炼金术的阶段可以被赋予许许多多的意象——其中大部分都是诗歌意象——对它们进行感性的使用——无论是单个意象还是组合的意象——就能让他写出一句令人回味的诗行,或是短短一段的“灵光”,成就他作品中最伟大之美。

中国墨汁迷人的味道在加剧,黑色粉末轻轻落在我的长夜。——我调弱吊灯的火光,跳到床上,而当我从阴影一角转过身来,我看见了你们,我的姑娘!我的女王![226](何家炜 译)

这一段落呈现了一种意象与和谐之美,它并不依赖于意义;如果我们加入炼金术的解读,这一段落中的美感也会变得更加强烈。“墨汁”一词象征着黑色,也是炼金的第一阶段:溶解;这是一段忧郁与希望掺杂在一起的时间,因为黑色的出现证明试验正有效地开展,炼出黄金——上帝的视野,也就成为可能。兰波用了“中国墨汁”这个词,因为中国墨汁是所有黑墨水中黑色最深的一种。于是,他调弱了灯光,跳到床上,让自己彻底沉浸在新的视觉中。最后,在黑暗中,“姑娘”和“女王”出现了,这也是炼金术对正在向最终完成的灵药转变的颜色的称呼,而最终的灵药也代表完整的上帝之视野。

在另一首诗中有这样的意象:“我久久看着落日浸洗于忧郁的金色中。”“浸洗”一词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洗”,单独看来并不包含任何美感,但这一整个诗句却充满了和谐和令人回味的力量。如果我们知道“浸洗”(lessive)一词同时也指炼金术师所掌握的、用于净化和洗涤金属的神秘物质的话,诗的美感又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这种神秘的物质又被称为金丹(Azoth),这个词对炼金术师而言有着重大的意义,因为它由希伯来语、希腊语和拉丁语中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组成:希伯来语中的aleph和thau、希腊语中的alpha和omega、拉丁语中的a和z。它也是炼金术真理的字母组合,是代表绝对存在的完美标识。只需要在“浸洗”中加入黄金——也就是火的力量——炼金术师就可以开始向“大成”(Grand Oeuvre)进发了。这一切为这一美妙的诗句带来了一丝弦外之音。

《泪》[227]这首诗在美感上和前述诗作不相上下,但又包含着一种新的意味,需要我们了解,这首诗可能指向炼金术师的“可饮之金”,那是液体的黄金、万能的灵药、让人长生不老的饮料,这种药水只有在让人大汗淋漓的情况下才能完全生效。

在青青的瓦兹河我喝到了什么?

——无声的小榆树,无花的草地,荫蔽的天空!

我离开亲切的茅屋举起黄葫芦瓢畅饮,

是黄金水喝得人热汗涔涔。

但这首诗创作的时间是在诗人感到灰心和悲伤、无心开怀畅饮、更无意于在人世间享受长生不老的时期。

我哭,我看见黄金——竟不能一饮。(王道乾 译)

炼金术中的意象还被用于暗指一种精神体验,在《最高塔之歌》和《哦,季节,哦,城堡》中便是如此;在《灵光集》的《醉之晨》中也是如此,这些诗歌会在后续的章节中讨论。

在《蛮子》《神秘》《繁花》和《美之存在》中,意象来自魔法和炼金术的书籍,尽管我们不能确定它们所象征的真正意义,但很可能连诗人自己都不甚清楚,也并不在意,因为这些诗歌——就像音乐一样——自身就有发人深省的意义,与词语的逻辑意义并不相关。它们具有暗示的力量,却并不指明其意义。《繁花》的标题可能会让人吃惊,因为诗中提及的花朵只有毛地黄和玫瑰两种,但对于炼金术师来说,“花”指的是金属中纯净的物质,是事物的精神内核。

从金的阶台,——在绸带,灰纱,绿绒以及像阳光下的青铜一样泛黑的水晶圆盘之间,——我看到毛地黄在银丝、眼睛和头发织就的地毯上开放。

撒满黄金碎片的玛瑙,支撑着绿宝石拱顶的桃花芯木柱,一束束白缎和红宝石细杆,簇拥着这朵水之玫瑰。

如同一位蓝色巨眼、雪般形体的神灵,大海和天空将一簇簇娇嫩茁壮的玫瑰吸引到大理石露台上。[228](何家炜 译)

这首诗中包含了大量来自炼金术的意象;色彩和珍稀的宝石象征着炼金的各个阶段:炼金术书籍的绿绒色、提纯过程中的白色、炼金大获成功的红宝石色。诗中还提到了玫瑰——维纳斯的象征。在诗的最后,升起了一个在《灵光集》中反复出现的形象:代表自然中所有元素完美结合的神,纯白无瑕,他的纯净被炼金术师称为“神圣的完美净化”。这一形象在《美之存在》(Being Beauteous)中又一次出现。诗的标题似乎是对诗中第一句里“Etre de Beauté”——虽然并不精准——的翻译;这一不完美的标题却包含着一种神秘、奇妙的暗示力量,作者本人应该也是无意为之。这首诗中炼金术的主题比《繁花》更加明显。“美之存在”应该被看作炼金试验完成的标志,象征着被成功制造出的点金石。“猩红发黑的伤口”也是炼金术中的意象。杜姆·伯尼蒂认为,奥维德在使用从“黑色的伤口”流出毒液的意象时,他其实是在描写炼金术在腐化阶段中出现的黑色。兰波在诗中提到的“生命的三原色”应该也是指黑色、白色和红色这三种在炼金术中尤为重要的颜色。这首诗让我们留下这样一种印象:正在发生的事件转瞬即逝,但其中的意义又过于深刻,诗人也无法完美表达。

雪色前一个身材高挑的美的造物。死亡的呼哨,低沉的音乐涟漪,使这具可人的身躯鬼魂般升起,扩展,颤动;鲜丽的肌肤里爆裂出猩红发黑的伤口。生命自身的颜色在加深、起舞,在台上围绕着幻象渐渐消散。而震颤加升,并低低嗥叫,带来狂怒的滋味,承受着死亡的呼哨和嘶哑的乐音,被我们身后远远的尘世抛在我们的美之母身上,——她在后退,她站起来了。哦!我们的骨头又披上了一具情爱的新肉身。[229](何家炜 译)

这样的“美之存在”呼应着爱伦·坡笔下亚瑟·戈登·皮姆的所见:在他就要被瀑布吞噬时,一个纯白色、像雪一样的超自然生物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本书由波德莱尔翻译成法文。在亚瑟·戈登·皮姆和他的同伴们靠近瀑布时,他们被不详的黑暗所笼罩;但此时一道明亮的强光从乳白色海洋的深处升起,迅速地沿着船的舷侧滑动。他们几乎无法忍受那阵雨般凝在他们身上和木筏子上的白色粉末,但这道光降落下去,融化进了水中。此时,瀑布的顶端已经隐入高空中,变得模糊不清。可见水帘上裂开一道道宽大但转瞬即逝的豁口,其中可见许多朦朦胧胧、飘忽不定的幻影。一阵阵非常猛烈但却无声无息的狂风从豁口刮出,撕裂海面。然后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披着裹尸布的人影,其身材远比任何人都要高大。人影皮肤的颜色像雪一样纯白。人影从世界最远的极限处升起,来自永恒的边缘;那是一个万能的、母亲一样的存在,是一位女神,这和兰波笔下只要看一眼就能让“我们的骨头又披上了一具情爱的新肉身”的“美之母”非常相似。

兰波的试验是为了寻找精神层面的黄金,而不是现实存在的真金白银。我发现,他表达全能神之体验时的措辞和神秘主义哲学家如出一辙。埃利法斯·莱维认为,至高之力的“逻各斯”——这是他对逻辑和理的称呼——即是上帝![230]无法被触及的理性用光明照亮一切黑暗和怀疑。它通过智者的嘴被诉说,也会化身成生灵,被称为肉身之逻各斯,“伟大理之化身”。因此,“一理式”(Une Raison)即是上帝。兰波也以此为题写出了下面这首诗:

致一理式

你的手指一击,鼓就发射出所有的音,于是开始了新的和谐。

你的脚步一开,即是新人类的崛起和他们前进的步音。

你的头颅转动:新的爱!你的头颅回转:——新的爱!

“改变我们的命数,祛除灾祸,现在就开始”,那些孩子向你唱道。“无论身处何地,机运和祈愿,培育其实质”,人们向你要求。

你已永久地到来,并将无所不往。[231](何家炜 译)

此时的兰波可能已经将自身看成魔法师梅林,他的灵感来自基内所写的《魔法师梅林》。[232]影响他的并不是这本书中的理念或是它那枯燥单调的伪浪漫情节,而仅仅是其中记录的魔法师生平。基内笔下的象征主义缺乏想象力、过于写实,他本人也没有什么宗教情感;很明显,他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故事,仅仅是在用一种传统的寓言形式来表达他想象中法国的命运而已。但这部由两卷构成的田园诗中包括了许多传说中的情形和琐碎的细节,它们对兰波来说非常有用处;他认为自己正在从事的事业和梅林是一样的。

梅林是一个有德行的基督徒女人和撒旦所生的儿子——我们在兰波的第一本传记中所看到的关于他出生的记载,和梅林很是相似。兰波夫人一直以来都让她的孩子们认为自己身上不好的品行都来自父亲。在一个孩童的想象中,父亲可能就代表了撒旦,而母亲则是那个有德行的基督徒女人。梅林通过母亲感受到天堂的召唤,通过父亲则感受到了地狱。上帝还是撒旦,究竟谁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呢?他的身体里有两种性格在交战。有一天,他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讨论他的未来。他的母亲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善良的基督徒,但他的父亲却希望他能够吃下善恶树,也就是智慧树上的禁果。听到这一切的梅林于是打断了他们,并说道:“我要做魔法师!”

于是,梅林成了一个拥有众多才能的魔法师。他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来发明新的花朵、动物和昆虫。兰波追随着他的这种才能,认为自己也获得了一样的力量。这些力量通过梅林的魔法之戒附身于他。有一次,在旅途中——兰波后来也模仿了这些旅行——他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正是今天威尼斯所在的地方,但当时那里只有一大片海边沼泽地。他爱上了一个渔家女,因为魔法之戒的力量,他可以实现她的愿望。他为她建造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那里有怡人的广场、运河和最华丽的基督教堂,圣马可大教堂。但她并不满足,她说自己想要一艘大到能够装下整个国家的船。为了实现她的愿望,他造出了威尼斯旗舰(Buccentaure),“用黄金、白银和丝绸装饰”,和兰波在向人生的魔法阶段告别时在天堂中所见到的船很相似。

但这些礼物依然无法让渔家女满足。当他问她什么能让她快乐时,她回答说想要他的魔法之戒。他把戒指从手指上褪下来拿给了她。拿到戒指后,她把它扔进了大海里。此时的魔术师“孤身一人、赤身裸体,在被遗弃的海岸边哭泣”。兰波在收录于《灵光集》的《童年》中写道:“我也将是那个被弃在大海高处的防波堤上的孩子,那个沿着小径走去、额头触天的仆童。”[233]后来,在他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犯下了罪行、确信自己的力量正在衰退时,他想起了那沉没于海底的戒指;也许他能找回那枚戒指,重新获得他曾掌握的力量。在《地狱一季》的《言语炼金术》的初稿里,他写道:“大海,魔法之戒在闪光的水面下”(la mer, anneau magique sous l’eau lumineuse),他把这些词加了斜体,来说明它们对他而言的重要性。在《地狱之夜》中,他说道:“我什么本领都有!……要我也消失隐去,潜入水中去寻找那个指环[234]吗?要吗?我可以变出黄金,拿出疗救百病的药石。”[235]这段话让人不免认为他确实有进行过炼金术的试验。

梅林的妻子,也是他永恒的伴侣,是一个名叫薇薇安的妖精,他们在一起研究了许多魔法的书籍——这是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并一起习得了魔法的咒语。在这之后,他们会吟唱一些短歌,这并不是什么高雅、复杂的音乐,而是像民谣那样的短歌,和兰波笔下的短歌有一定程度的相似。[236]

爱之初!

万物皆有神!

结局突然来到,

痛不欲生,

要么死,要么全忘掉!

不幸的是,兰波和梅林不同,他没有找到自己的薇薇安,最终,他依旧是一个“鳏居的灵魂”。

作为撒旦之子的梅林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将永远是黑暗和邪恶之王。他曾得到许诺,有一天他将能改变自己的父亲。他的愿望最终得到了实现,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幽默的画面——这种幽默是无意识的——撒旦来到修道院忏悔自己的罪孽,并和已经成为天主教修道士的潘[237]一起在那里了却残生。兰波在其精神层面的自尊最强的时候,也曾想象过自己能有一天解决善恶之间永恒的纷争。

兰波初到巴黎,开始对自己的魔法之力感到自信时,他的身上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他的自信突然之间增加了,同时他的傲慢、自满也开始突然萌芽。在孩童和青少年时期,没有人觉得他的存在举足轻重;他完全生活在母亲的掌控之下;她会推搡他、扇他巴掌,甚至会把他锁起来。从幼年开始他就一直被告知:他完全不重要,只是一个必须按别人说的话去做的孩子;别人比他更知道什么才是对他好。他从来都没被允许拥有过任何零花钱;他也从未有过任何机会去陶冶,甚至只是简单地去培养一点点个人情操;他只剩下用非法的手段从书摊“借书”这一种方法来满足对阅读的渴望。他没有真的拥有过任何东西,连隐私都没有——只有他偷偷跑出去藏在郊外的树林里时,才能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私密时光。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忽然之间,这种窘迫的境地——对于青少年兰波的自尊心来说是极大的羞辱——终于成了过去。现在的他拥有许多别人无法夺走的东西;他是被选中的人,与众不同,天国所有的区域都为他敞开了大门。他会成为全能的神的喉舌。由于周遭的人不认可他的重要性,他的自尊心变得更强;他会想象自己是那在旷野中回响的神圣之音,但那些未开化的畜群什么都听不见,他就像圣女贞德那样遭人们迫害。他和浮士德一样,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平常无奇的魔法师;他认为自己是和上帝并肩的神。“我自信已经取得超自然的法力”[238],他在《地狱一季》中这样说道。和浮士德一样,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了神性的象征,他的力量已经超越了智天使,他正享受着上帝的生活。当时的兰波是如此傲慢、自豪,尽管后来的他认为这种状态源于毒瘾导致的妄想和狂妄。魏尔伦清楚他的傲慢,并在《爱之罪》(Crimen amoris)一诗中描写了一个说他会把自己变成上帝的年轻男子——他比孩童大不了几岁;他还描写了这种妄自尊大带来的报应。很明显,诗中的青年就是在1871年秋天与魏尔伦初识的兰波,当时他只有十六岁。

魏尔伦在《狱中记》中写道[239],《爱之罪》写于他在布鲁塞尔被拘留的期间,当时他正在接受因为打伤兰波而被判处的第一段刑罚。这首诗写于1873年7月或8月,距离审判只有仅仅几周的时间。几个月后,他在11月给他在狱中时的文学代理执行人勒佩勒捷写信,告知他自己都写出了什么——有几首诗,其中就有《爱之罪》,据他说,这首诗在兰波手里。[240]兰波很可能深受这首与他关系紧密的诗感动;他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份副本给自己留着,这也是这首诗唯一流传下来的版本。[241]十年后的1884年,魏尔伦出版了这首诗经过大量修改的版本,收录于《今与昔》中。兰波保留的版本在很久之后才得见天日,于1926年1月9日发表在《费加罗报》上。儒勒·穆凯在《魏尔伦讲述的兰波》中把这首诗的两个版本印在同一页上。荷兰的兰波研究者丹尼尔·德·格拉芙(Daniel de Graaf)对两个版本进行了比较,得出结论认为兰波不仅仅是抄录了魏尔伦的诗,他也是第一个版本的作者,之后,魏尔伦对他的作品进了修改。这一研究的结果包括在他所作的题为《〈爱之罪〉的真实作者》的文章中,[242]但他的观点并不是十分有说服力。确实,和第二个版本相比,第一个版本和兰波的风格更为相似,但造成这一点的原因有很多,不仅限于兰波是原作者这一种可能性。1873年7月距离布鲁塞尔悲剧并不是很久,在那之前,魏尔伦和兰波过从甚密,比起兰波不在他身边、影响也渐渐趋弱的十年后,他那时受到兰波的影响更多。如果这首诗确实不是他自己所作的话,那魏尔伦也不太可能做出把诗寄给兰波、给自己的母亲做一份副本、再让勒佩勒捷去读这首诗这样的行为。我们并没有充分的理由把魏尔伦的名字从他最出色的作品中抹去。亚瑟·西蒙斯的说法可能更接近真相,他认为[243]如果魏尔伦没有读过兰波的《醉舟》的话,就不会有《爱之罪》这首诗。同时,他补充了一个不那么戴有色眼镜的观点:正是兰波的伟大作品启发了魏尔伦;由于他已经成功地帮助魏尔伦成了伟大的诗人,现在他可以离开了。

在埃克巴坦(Ecbatane)——诗中的场景所在地——的一座金光闪闪、垂挂着丝绸的宫殿中,七宗罪正在欢宴。宽敞的大厅中回响着轻柔无比的音乐声,俊美的年轻恶魔、青少年时期的撒旦是宴会的主人,他们高举着七宗死罪。在他们周围,仆从们献上食物和酒,在远处,合唱的混合之声——这些声音有男有女——像海浪一样响起。这些邪恶天使中最美丽的那个只有十六岁,独自站在一旁,正双目含泪地做着梦。穿着丝绸华服的他独自站着,是那样的俊美,眉头上是一顶花冠。人们在他周围大肆舞蹈,却没有用处;他的兄弟姐妹们、所有的撒旦都想要让他高兴起来,向他张开双臂欢迎,想从那压垮他的悲伤中唤醒他,但也毫无用处。他拒绝了所有的恳求,只会皱着他那愁云密布的眉头,回答道:“哦!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吧!”然后,他温柔地亲吻他们,快步逃离;他们看见他爬上最高的城堡的尖顶,他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支燃烧的火炬。他高高地挥舞着火炬——天空看起来仿佛黎明突然而至——他们听到他深沉、温柔的嗓音,混合着火焰的噼啪作响,他高升喊道:“我将成为创造上帝的那个!”

然后,他开始解释自己将如何终结善恶之间悲剧的矛盾。“我们已经受苦太久了,”他喊道,“天使和人类,都因为善与恶之间永恒的冲突。哦!你们这些所有的罪人和圣人啊,为什么固执地挣扎?我们为什么没有像技艺超群的艺术家那样,让我们的作品成为唯一的品德?够了——太多了——这过于平衡的挣扎!你们心知肚明,你们称为善与恶的两者之间并无分别,在它们之中除了苦难别无他物。我将打破这不正常的争斗!再也不会有地狱,再也不会有天堂。只有爱应该存在。让上帝和恶魔消逝!我告诉你们,只有快乐应该存在!耶稣认为自己把这两者的平衡把握得那么好,我对他的回答,就是我将为全能的爱牺牲地狱。”

在他说出这些话时,他将手中的火炬扔了出去;火焰向前方喷涌,开始吞噬宫殿。熔化的黄金像溪水一样流走,大理石柱裂开,整座建筑变成了壮丽的火焰熔炉。所有的年轻撒旦都开始在吞噬一切的火焰中歌唱;他们明白一切、听之任之,他们合唱的声音在暴风雨和肆虐的火焰中升腾。但那个男孩骄傲地站立着,他的双臂抱在胸前,正对着自己喃喃地说出某种祈祷,他的声音消失在歌声的声浪中。他的双眼紧盯着天堂,这所有的毁灭都是他为终结善恶而献上的祭品。

了解当时兰波心中的想法和计划的人,一定明确地知道魏尔伦肯定常常听兰波这样说话。这些理念也包括在《醉之晨》中。魏尔伦也知道这位年轻的诗人在自己的使命中投注了多少爱与慈悲,因此,他将诗命名为Crimen Amoris——爱之罪。诗的结尾,傲慢、年轻的撒旦被毁灭。突然之间,被黑暗遮蔽的天堂射出一道闪电,歌者和歌声于是戛然而止。[244]

双臂伸向天空,仿佛朝着自己的兄弟,

唇边绽放着笑容,他高高地站着,

直到一阵可怕的雷鸣声响起……

献祭不被接受,

某种强大而公正的力量,

代表被冒犯的天堂,必须

作出公正的裁决,施加他应得的惩罚。

那高高的宫殿,曾有一百座高塔,

在这浩劫中不剩一丝痕迹,

却因一场伟大的神迹

只留空梦一场。

然后,暴风雨褪去,夜的静谧像柔软的衾被一般降临大地。深蓝色的夜空中有一千颗星星,宁静如天国般的乡村在天空下延伸,树枝在风中摇曳,宛如天使在挥舞翅膀。溪流在石子铺成的床上流淌,唱着温柔的歌曲,猫头鹰在平静的空气中翱翔,充满了神秘,仿佛在祈祷着什么。轻柔的雾霭像祝福一样围绕着这一片宁静,一切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之前的灾祸和痛苦早已被忘怀。

夜莺在悲伤地低语,

应和着溪水的轻响;

这乡村是如此圣洁的一片国度,

令人忍不住在芦苇丛中跪倒,

在鹅卵石上,在道路的砂石中,

在不朽的天空下一切都如此温柔,

只为赞美他所有的造物,所有,

仁慈的上帝会从邪恶中拯救我们。

这首诗清晰地呈现了魏尔伦眼中巴黎时期的兰波。在他眼中,那时的兰波就像路西法一样希望能够成为与上帝等同的神,也承受了路西法所承受的失败与惩罚。同时,通过其他的记录,我们也可以明确地看出,当时其他在巴黎的作家对兰波也有相同的印象,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每当他们谈起兰波时都很难分辨他究竟是基督还是恶魔。其中一个作家有一天这样说道:“看呀,他就像耶稣来到圣师之间!”另一个则答道:“他更像是撒旦!”

后来,兰波像浮士德一样,坚信当时狂妄自大的自己盗取了并不属于他的力量,因此被推向了疯狂和毁灭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