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理论的酝酿和成形对兰波的创造力造成了强烈的刺激;前述章节中提及的所有下流、亵渎的诗歌都创作于4月和6月之间。他在7月写下了可能是所有诗作中最欢乐、最狡黠的一首:《与诗人谈花》。这首诗在措辞和意象上都具有惊人的原创性,和他4月所作的《坐客》有一些相似,但前者多了些幽默、少了些苦涩。在写给邦维尔的信中,他附上了这首诗,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与前一年写给文学导师的信相比,这位青年在文学自信和独立性上成长了许多。之前的他作为一个帕尔纳斯派的虔诚追随者,下笔谦虚谨慎;当时的他和上学时的那个男孩一样,急于讨好他人,并时刻准备着让自己与任何年长者交予他的东西同化。现在的他则截然相反,他的态度和风格都包含着一种桀骜不驯、高人一等的味道——我们在他5月13日写给伊藏巴尔的信中也能读出这种桀骜不驯和高人一等的感觉。他毕竟是一个通灵人,因此,无论对方如何有名气,他也不需要卑躬屈膝。他在信中署名为阿尔希德·巴瓦(Alcide Bava)——他在这一时期很喜欢“巴瓦”这个词[179],而阿尔希德是赫拉克勒斯所用的名字之一,这位英雄完成了清扫奥革阿斯的牛棚这一伟大功绩,而兰波的目标正是清扫文学中肮脏不堪的奥革阿斯的牛棚。[180]

先生,亲爱的老师![181]您还记得1870年6月收到的一封来自外省的信吗?那封信里有一首我写的一百或一百五十行的六步格诗,题为《神之信经》。您十分慷慨地回复了我。随这封信奉上的这些诗来自同一个傻子,署名为阿尔希德·巴瓦。——原谅我!——我现在十八岁了。[182]我将永远爱邦维尔的诗歌。去年我只有十七岁。我有进步吗?

阿尔希德·巴瓦

阿蒂尔·兰波

兰波这样做其实冷酷又无礼——他可能并非有心如此——因为他给邦维尔寄了一首嘲弄帕尔纳斯派对待花的态度的诗。邦维尔特别喜欢插瓶花;比起园艺家,他只能算得上一个花艺师。[183]从没有哪个诗人像他那样把那么多的花朵放在窗前,那么多山茶花、紫罗兰,还有更多的百合花——诗歌界从没有享受过那么多百合花的香甜。在诗中,兰波站在帕尔纳斯派的高度上肆意嘲笑着百合花、玫瑰和紫罗兰。他将百合花称作“狂喜的灌肠剂”,将紫罗兰称作“黑仙女甜味的浓痰”。

从4月到9月他离开巴黎,正是在这一时期的诗歌中,我们发现兰波在措辞上大胆的试验,采用至今从未在诗中用过的词汇——琐碎的词汇、科学专用语、下流话和口语化的表达。这一时期的语言也影响了包括拉福格(Laforgue)在内的下一代诗人,通过他们,也影响了几乎包括所有国家在内的现代诗人。魏尔伦并不欣赏这种古怪的措辞和语言的伎俩,在他的影响下,兰波放弃了这一形式上的原创性。在《灵光集》这一构思和技巧都堪称最成熟的作品中,这种古怪的语言特征在意象、语法和句法的使用中几乎不可查。

此时,开始感到自信的兰波认为是时候再去文化中心巴黎试试自己的运气了;也许在那里他可以得到人们的欣赏和理解。这一次,他不想再像上一次那样穷困潦倒;他希望能够养活自己,能够找到一份既能支付生活费用又能允许他继续写作的工作。于是,他向伊藏巴尔的朋友德莫尼寻求建议。他的书信让我们看到,当时的他依然年轻、尚未定型;此外,信中也展现了他对自身还不确定,也不知道自己在巴黎究竟能做些什么。尽管这个无助的青年还没满十七岁就已经创作出了法语诗歌中最杰出的作品,他依然让人心生怜悯。

先生[184]您让我再一次请求您!那我就请求您!这是我那一曲完整的悲歌。我尽量冷静地表达自己,但我没什么冷静的经验。出于您已经知道的原因,我已经脱离正常生活一年了。我被囚禁在亚登乡下这个不能用语言来描述的鬼地方,谁也见不着,被一项顽梗不化、神秘、可耻又荒谬的工作消耗着;我的回答只有沉默、粗暴的问题和庸俗的训斥,我表现着自己完整的尊严,但还是让我那像“七十三个戴着钢盔的捕头”一样的母亲下决心做出了最坏的决定。她想要强迫我永远留在夏尔维勒卖命。“你必须在这个日期之前找到工作,”她说道,“不然我很快就会让你滚出去!”我拒绝过这种生活,我没有给出任何理由——这么做太可悲了。直到今天我还可以拖延这个最终行刑的期限。她甚至开始希望我能离家出走。于是,因为我没有经验,也没有谋生的本事,很快我就被扔进了少管所,再也没人能打听到我的事了。他们就这样用令人恶心的方法堵住了我的嘴。但这一切都很简单。除了信息,我别无所求。我已经准备好去工作了,但必须是自由地、在我热爱的巴黎工作。您想想,我像一个步行流浪汉一样身无分文地来到巴黎,我能干什么呢?您曾对我说过,只要愿意做一天挣十五个苏的工作,人人都能到这里来,干这样那样的工作,过这样那样的生活。那么,我请求您,告诉我哪种工作不会占用太多的时间,因为沉思需要大量的自由时间。如果我要去巴黎,那我必须能做到经济独立。您不觉得我很诚恳吗?我还要再三申明这一点,真是奇怪。以下是我想出来的计划,也是我觉得唯一合理可行的计划,我换一种方法来告诉您。我充满了意愿。我正在用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大限度的智慧和悲惨向您诉说……因此,由于我不知道您会如何回答我,我就不多做那些冗长的解释了。我准备好了,我会信任您的经验和善良,在我收到您的书时就有幸感受到了这些。收到一些我自己写的诗的样本,您不会不高兴吧?

我们并不知道德莫尼是如何回复的——如果他确实有回信的话——但兰波最终去往巴黎并不是因为他的帮助或建议。

最终,由于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一天,布列塔尼对他说:“你为什么不给保罗·魏尔伦写封信呢?”他还给了他一封介绍信。[185]兰波为此感到无比雀跃,因为他认为魏尔伦是“通灵人”波德莱尔的继承者。他立刻写了一封信,附上了几首由他和德拉艾用最漂亮的铜板体抄录下来的诗。信寄到时,魏尔伦不在巴黎,但在回家后他发现了这封信,并立刻在回信中赞美了这些诗作,同时也指出,自己对兰波使用的措辞和意象持保留意见。他并不喜欢其中一些粗俗的表达和琐碎的俚语。他告知兰波,有可能他会受邀来巴黎,但同时也说他希望能先咨询一些当时著名作家的意见。之后,他把这些诗拿给了菲利普·伯蒂(Philippe Burty)、夏尔·克罗(Charles Cros)和莱昂·瓦拉德(Léon Valade)。和他一样,这几位作家都为兰波那充满原创性的诗学天才所震撼。受到这一赞誉的鼓舞,魏尔伦决定把兰波召来巴黎。“来吧,亲爱的、伟大的灵魂,”他写道[186],“我们呼唤您,我们等着您。”魏尔伦有着一贯的慷慨和善良的内心,因此他不仅仅满足了这个年轻的外省诗人受邀前往巴黎的愿望,他还给他寄了买火车票的钱,并邀请他住在自己和妻子的家里。兰波在第二封信中对魏尔伦说:

我计划写一首长诗,但我无法在夏尔维勒工作。因为没钱,我来不了巴黎。我的母亲是个寡妇,而且她十分虔诚。她只会在每个星期天给我十生丁的钱,用来买教堂里的一个座位。[187]

出于迸发的热情和希望,兰波确实在离开巴黎前创作了一首长诗;这也是他唯一的一首长诗:《醉舟》。

兰波在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大海的情况下创作了《醉舟》。这首诗中大胆的词语组合、为达到目的而创造新词的原创性、对意象和隐喻的选择与《与诗人谈花》如出一辙,但《醉舟》并不是一首讽刺诗;它的灵感来自深刻的情感和精神体验。诗中每一行都有自己的魔力,像一颗颗宝石,独立于语境之外,令人回味无穷。这样的诗句有:“在海浪——死者永恒的摇床上。”“我还见过人们只能幻想的奇景!”还有:

照着海浪向远方滚去的微颤,

像照着古代戏剧里的合唱队!

“一个吻缓缓地涨上大海的眼睛”“我怀念着欧罗巴古老的城垛”,都是如此。诗中还有很多其他例子。

这首诗是对早期作品《七岁诗人》[188]的完善,那时的他躺在亚麻布上,假装自己正在海上航行,想象着自己在遥远的海上得到了向往已久的自由;但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梦。但现在,他得到了魏尔伦的邀请,有希望将这个梦变为现实;他终于能够从幼年时期开始一直渴望得到的、完全的自由。

《醉舟》的开头符合兰波一贯的风格,来自他阅读过的作品,此处有一系列的作品可以被看作这首诗的“来源”。他在创作这首诗时的想象似乎特别受到两部作品的影响,这是两本第二帝国末期十分受年轻人欢迎的书:富吉尔(Fugier)的《海洋世界》和米舍莱的《大海》——我们知道,兰波曾如饥似渴地读过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前者是兰波获奖所得的特别版本,用红色和蓝色装订,内含大量的插图。很可能是兰波在1869或1870年获得大量奖项时所得的奖品。

富吉尔和米舍莱都在书中用图画般的语言生动地描写了海底的奇妙野兽——飞鱼、海马,还有许多从水底看起来像魔法之花一样的各类海洋生物。磷元素奇异的化学反应激发了两位作家的想象力。富吉尔笔下的船像犁地一样在海上航行,借助的是一个由各种有机体组成的燃烧物质;因此,它的颜色是蛋白石黄混合着绿色,但只要有一点儿动静,它就会变得光彩夺目,在深红、橙色、绿色和天蓝色之间转换。这艘船在乘风破浪时就像一团在海上前行的耀眼火焰,像闪电一样从船体中迸发出来。

广阔无垠的大海里充满了闪着磷光的生物,它们在水面上漂浮嬉戏,就像燃烧着的火焰中闪闪发光的微粒一样互相追逐、赶超。米舍莱将磷燃烧时巨大的火尾比喻成银河,它柔软的白色光芒不断地增强,变成燃烧着的硫磺的颜色,发光的生物在其中沿着自己的轴不断旋转或像火球一样翻滚——先是蛋白石一样的黄色,然后变成绿色,接着迸发出发光的红色和橙色,最后变成沉静的蓝色。与此同时,地平线上,一波波流光在舞蹈,它们多姿多彩、无边无际,它们透明的身躯慢慢地越过大海,好似默剧中的演员一般。这一描述让人想起兰波的“那儿虹霓绷得紧紧,像根根缰绳套着海平面下海蓝色的群马”,还有他笔下的海浪“闪耀着长长的紫色的凝辉,照着海浪向远方滚去的微颤,像照着古代戏剧里的合唱队”,就像“磷光歌唱家的黄与蓝的觉醒”。

米舍莱笔下的海上风暴让天空变得厚重而黑暗,就像一个巨大漏斗,而船就在漏斗的底部,仿佛被困在深不见底的火山中央。船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口子,露出一丝光亮,仿佛正在缓慢地将船吸到天空和大海之间的半空中。兰波也描写了“一个个灼热的漏斗在空中挂”。

我们可以想象,还是小男孩的兰波仔细地读着这些有趣的书,书中有美丽的插图,为他的想象插上翅膀,让他能看得更远。但他在写《醉舟》时还忆起了其他。还有许多其他的作品都对这首诗的创作产生了影响——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雨果的《海上劳工》、爱伦·坡的《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和《莫斯可漩涡沉溺记》都在此列。可能还包括更多其他的作品。然而,即便把所有影响这首诗的作品拼凑起来,都无法解释《醉舟》。这首诗的伟大完全出自兰波自身。

开篇中启程的场景当然来自波德莱尔的《航行》;兰波也希望自己能从波德莱尔停下脚步的地方开始继续前行。《航行》中保留了真实世界上的地区,也遵从了对“那种永恒罪孽之烦闷的场景”的思索。无论波德莱尔在世界上游荡时去到了何处,他所遭遇的都是相同的事物,是带着不同色彩但完全相同的事物。

从旅行中获得的知识多么悲辛!

今日世界,划一而狭隘,不管今日、

昨日,总是目击自己的形象,

倦怠沙漠中的绿洲,令人畏怖!

仅仅在诗的最后他才开始考虑超越世界边界。在最后一次的旅行中,他不能回头,于是便在黑暗的海上航行;他的心中充满了渴望,希望在能够通过最后的旅行到达一片净土,在那里,他可能找到让心灵感到平静和满足的东西,从而抚慰他心中无法从这个世界得到满足的渴望。

啊!死亡,老船长,时间到了!起锚吧!

这国度让我们倦怠,啊,死亡,起航吧!

虽然天昏海暗,如同墨水,

你知道,我们心房,灿光满满!

注入你的毒液,振奋我们,

趁着熊熊烈火焚烧脑海,

投入深渊底层,不管“地狱”或“天国”?

深入“未知”的国度,去搜新猎奇!

兰波拒绝被这个世界上的烦闷无聊和约束所捆绑。他理解令人作呕的事物、理解反叛,但从来不能理解烦闷无聊。他是一个通灵人,因此他必须立刻乘着他那疯狂的小船起航——因为这是他的权利——航向未来的王国。时不我待,他必须在此时此地丈量天堂的高度和地狱的深度;此时此刻,在现世的生命中,他必须看见一切、听见一切、体验一切;他不愿等待自己蜕下人类外壳的那一天。他将看见不可见的、表达不可表达的。“我还见过人们只能幻想的奇景!”他没有耐心,必须逃离;他要洗刷掉自己身上来自这个世界的污秽。

绿水渗透了我的杉木船壳,——

清甜赛过孩子贪吃的酸苹果,

洗去了蓝的酒迹和呕吐的污迹,

冲掉了我的铁锚、我的舵。

从此,我就沉浸于大海的诗——

海呀,泡满了星星,犹如乳汁;

我饱餐青光翠色,其中有时漂过

一具惨白的、沉思而沉醉的浮尸。

这一片青蓝和荒诞,以及白日之火

辉映下的缓慢节奏,转眼被染了色——

橙红的爱的霉斑在发酵、在发苦,

比酒精更强烈,比竖琴更辽阔。

至此,醉舟没有方向,只能飘走,除了诗人之外所有的船员都已死亡——此刻的他感受到了那贯穿他一生的孤独——疯狂的探险拉开了帷幕。醉舟跟着冲击礁石的惊涛,随波逐流了几个月的时间;它漂到了那些无人知道的岛屿,诗人看见天边的彩虹,像巨大的缰绳一样套着海平面下水做的马群。海面缓慢地起伏、泛起涟漪,像威尼斯百叶窗的开合一般闪耀着光泽时,大海的波浪也闪着磷光,海浪的泡沫变成花朵。

我见过夕阳,被神秘的恐怖染黑,

闪耀着长长的紫色的凝辉,

照着海浪向远方滚去的微颤,

像照着古代戏剧里的合唱队!

我梦见绿的夜,在炫目的白雪中

一个吻缓缓地涨上大海的眼睛,

闻所未闻的液汁的循环,

磷光歌唱家的黄与蓝的觉醒!

我曾一连几个月把长浪追赶,

它冲击礁石,恰像疯狂的牛圈,

怎能设想玛丽亚们光明的脚

能驯服这哮喘的海洋的嘴脸!

上文中的最后一节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展示了兰波创造性的想象力,以及不同来源的意象是如何融合成一个单一场景的。在《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中,爱伦·坡将风暴欲来的声音比作一群受惊的野水牛奔逃的声音。水牛奔逃的场景——“疯狂的牛圈”——让兰波想起了繁育斗牛的卡马格地区(Camargue)。在卡马格地区一个位于罗讷河入口的岛屿上,坐落着市镇滨海圣马利亚(Saintes-Maries-de-la-Mer)。根据传说,这是三位马利亚——雅各的母亲马利亚、马利亚—莎乐美和抹大拉的马利亚——和她们的黑人仆从萨哈、拉撒路和圣麦西蒙在海上漂流后登陆的地方,她们随波逐流的命运和兰波在《醉舟》中描写的很是相似。当他在诗中写到马利亚们“能驯服这哮喘的海洋的嘴脸”时,也许他想到的正是这三位马利亚。

“三位马利亚”节——5月25日——的庆祝正是一场至关重要的斗牛。节日庆祝的是她们从地球上四个分区前来朝圣的举动,而她们的黑人仆从萨哈也是吉卜赛人的圣人。

最终,兰波笔下的醉舟和米舍莱笔下的船一样,仿佛正在被“灼热的漏斗”向上牵引,离开这个世界,悬在天堂和地球之间的半空中。在诗将要结束时,在他将要奔赴永恒时,水流突然倾泻而下,天空中的漏斗消失了,他被水卷入,又落到了真实世界之中——这也是波德莱尔最爱用的手法——诗的结尾无意识地对诗人的命运做出了预言,昭示着他梦境的虚无。

可是我不再哭了!晨光如此可哀,

整个太阳都苦,整个月亮都坏。

辛辣的爱使我充满醉的昏沉,

啊,愿我龙骨断裂!愿我葬身大海!

如果他必须返回地上,如果他必须从这个世界上的水中找到满足的话,那么他所求的只有来自他童年的水,让他的心灵回到少年时代,那时的他在默滋河上乘着一艘脆弱的纸船航行,那是他唯一拥有的工具,能载着他的梦航向永恒。

如果我想望欧洲的水,我只想望

马路上黑而冷的小水潭,到傍晚,

一个满心悲伤的小孩蹲在水边,

放一只脆弱得像蝴蝶般的小船。

他知道,狂野的旅程已经结束,他必须从日常的现实中寻求安慰。

波浪啊,我浸透了你的颓丧疲惫,

再不能把运棉轮船的航迹追随,

从此不在傲慢的彩色旗下穿行,

也不在趸船可怕的眼睛下划水!

这首诗是兰波艺术创作的巅峰之作,也是法语诗歌最伟大的杰作之一。

德拉艾在《亲密回忆》中告诉我们,此时的兰波正尝试在一份名为《东北》的报纸上发表自己的作品,这份报纸由激进党派于1871年7月1日创办。报纸的编辑是亨利·佩兰(Henri Perrin),他在伊藏巴尔离开后曾短暂地接任夏尔维勒中学的教师工作。兰波给他寄了一些滑稽诗,但佩兰没什么幽默方面的天赋,因此并不喜欢这些诗,还觉得兰波在嘲弄他,所以拒绝将其发表。

《东北》报上没有署名为兰波的作品,但儒勒·穆凯认为,其中一篇署名为“让·马塞尔”、标题为《沛德雪夫勒男爵来信》的文章就出自兰波笔下。在他1949年版的书的引言中,他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这篇文章的日期是1871年9月9日,发表于9月16日。文章中辛辣的讽刺和戏谑和兰波笔下的诗歌《坐客》《巴黎重繁》以及他的散文《长袍下的心》如出一辙,很难相信当时的夏尔维勒还有任何人能以这种风格写作。文章中有好几个段落都带有兰波个人化的幽默特点。

现在,我们需要休息;这是我们应得的,人们总想让我们少休息一些。我们重整了军队,轰炸了巴黎,镇压了暴动,枪决了暴徒,审判了他们的领袖,建立了政权,愚弄了共和国,准备了君主制的统治,还制定了几条迟早要被我们修改的法律——我们来凡尔赛可不是为了制定法律的!阿纳托尔,我们在做立法者之前,首先是人。我们没打干草,但我们至少要获得丰收。[189]

尽管兰波只有十六岁,但这篇文章中通篇展示的幽默和技巧已经可以和比他年纪大很多的作者一较高下。

然而,这篇文章发表时,兰波正在去巴黎的途中——或者已经抵达了巴黎。魏尔伦的邀请让他欣喜若狂;他认为自己已经在首都开始了通往盛名的事业,在这里,他将和当时最伟大的诗人们亲密无间地交往。但在他充满胜利的喜悦踏上旅途时,紧张的情绪突然控制了他。巴黎会怎么看待他?他们见到他本人后会不会失望?德拉艾尽全力鼓励自己的朋友,但他还是充满了恐惧。他知道,因为这一年母亲都拒绝给他买衣服,他的着装看起来很是破旧。他不确定在社会上该如何表现,也知道在他最希望自由发声、给听众留下好印象时,羞怯会突然遍布全身。他更知道,当人们期待他闪亮登场、发表自己的观点时,他会变得手足无措、舌头打结。

出发去巴黎是兰波文学生涯中一座重要的里程碑,我们也必须了解他离开夏尔维勒时的心理状态——当时的他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也很成熟,但同时,他也彻底地缺乏对世界的经验和了解。尽管他的理论已经成形,但他距离“打乱所有感官”还有很长的距离。他没有钱买毒品——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想在夏尔维勒这样的市镇入手毒品都是十分困难的——他曾享用过的酒精也仅限于他从朋友和熟人那儿蹭来的而已。要说他和妓女们是否有过交际,除了在给伊藏巴尔的信中那句被误读的话之外,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证实这种关系的存在。在1871年9月他出发去往巴黎时,兰波很可能没用过任何超过《受刑的心》中描写的性经验,后者唤起了他对性的好奇,让他在不满足中感到着迷,也启发了他创作亵渎、下流的诗歌,但这一时期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