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的是,兰波在这一时期所接受的最大的文学影响来自波德莱尔,他不仅影响了兰波的诗歌,也影响了他的美学理论和对人生的态度。波德莱尔是第一批因其艺术创作的复杂性而将艺术变为人生的完整画卷的诗人之一,在他的艺术创作中,高级与低级混迹一处,理想与失败等同;灵与肉、美梦与梦魇同时存在。他作品的这一特征深深吸引着兰波。

波德莱尔成熟期的作品首先是其追求精神价值和精神现实的表达。他的美学理论与他的精神信仰紧密相关,我们必须了解其中的一个才能真正理解另一个。诗歌和批评是他艺术天性的两面,是同一经验的两种呈现。他认为所有的艺术创造都源于精神层面的活动,是实现超验的尝试。这种经验的一种表达就是诗歌中(几乎无意识)的结晶;另一种是(有意识的)对经验本质的沉思,以及关于其呈现形式的论述。他相信,用斯威登堡的话来说,物质世界中的万物都是精神世界中事物的应和,仅仅是天国之美不完美的映像罢了。这一隐秘的、神秘的关系将物质世界中的事物与精神世界联结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应和”(correspondences)。对于我们来说,除了通过其象征进行间接的观察外,是不可能看见精神世界中的事物的。这些象征是自然的语言,这是一种象形的语言,横陈于我们面前却未经解读,或者说,未经完美解读。斯威登堡认为,伟大的思想家是那些能够超越事物的外壳看进其内在的人,是能够破解神秘象形符号的人。因此,所有真正的艺术都必须成为憧憬完美之美的表达,但它只能是这种美的象征,是它不完美的映像,其价值仅仅依赖于诗人精神力发展和神性力量的程度。波德莱尔十分确信,只有到达了很高精神力境界的艺术家才能发现意象、隐喻和类比来充分地对他们的幻象进行描绘。他相信,天才不在于创造力,而在于接受力。艺术家不应该承担翻译或解码破译以外的职责。

和大部分与他同龄的诗人不同,兰波完全明白这一面在波德莱尔的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然而窥察那不可见、谛听那不可闻并不等于去再现死去的事物的精神,鉴于这一点,只有波德莱尔才是第一位通灵人,诗人之王,一位真正的上帝。”[143]之后,兰波想象自己正追随着波德莱尔的脚步,尽全力去人为提高自己的接受力。

对波德莱尔而言,“应和”理论不仅仅是精神信仰的教条;同时,它也和他关于所有艺术成为一个整体的认知紧密相关。所有艺术——无论是音乐、绘画还是诗歌——都寻求与永恒之美互通,永恒之美隐晦地孕育在自然事物之中,隐藏着自己的存在;每一种艺术都通过其自身惯用的方法和语言来表现永恒之美的形象,但在每种艺术中,对永恒之美的体验是一致的。音乐家会说,色彩和芳香以声音的形式触及他内心深处的意识,因为物理学家宣称听觉即内在的视觉,而对音乐家来说,内在的视觉和音乐性的视觉比任何其他都更加完美。当然,在将所见翻译成他惯用的形式即声音的语言之前,音乐家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包含的重大意义。波德莱尔梦想着对所有艺术进行融合,从而完整、完美地表达同时对所有感官有吸引力的美。兰波对美的认知在理论的层面上比波德莱尔走得更远,尽管在实际层面对艺术的移形换位(transposition d’art)上,他并没能达到波德莱尔的成就。波德莱尔尝试在诗歌中对音乐进行模仿,不仅是复制甜美乐章中和谐的声音,更是为了让诗歌能够和音乐一样,对心灵产生暗示和启发。评论家常常提到兰波诗歌中的音乐性,并在这一点上将他和波德莱尔相提并论。然而,兰波诗歌中的音乐性和波德莱尔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把两个诗人放在一起比较的评论家似乎认为音乐对于听觉器官来说仅仅是温柔的抚慰,而不是刺耳的震撼。但是,音乐不仅是一段段叫人愉悦的声响,波德莱尔诗歌中的音乐性也不仅仅是文字的和谐。在他写下“诗歌通过一种韵律与音乐相通,比起任何古典学说,这种韵律在人类的灵魂中扎根得更深、更远”[144]时,并不是说诗歌应该满足于复制甜蜜的音乐旋律,也不是说诗歌应当成为标题音乐,就像我们的祖母们十分喜爱的《布拉格战歌》(Battle of Prague)那样。他的意思是,一首诗应当有唤起读者心灵的力量,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通过和谐或不和谐的诗句,音乐的感受应当在诗人心中被唤醒;诗歌应该有音乐所具有的那种比所有其他艺术都更加伟大的、发人深省和暗示的力量。他认为音乐中有魔法的力量,能够创造出心理上的“精神状态”(états d’âme)。

诗歌的音乐性是最深层次的表达,因此,我们无法用集合了一系列元音、辅音和美妙、和谐声音的数学公式来计算。许多美丽、和谐的诗句——尤其在维克多·雨果的诗中——其实并没有深刻的音乐性,也不具备音乐那令人回味的力量,这些旋律在诵读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就会消逝,就像演奏钢琴时,当延音踏板被松开,音乐也会戛然而止。诗歌的音乐性与想象力和心灵联结的关系,远比和单一声音的关系要来得紧密。兰波的诗歌毫无疑问地说明,他的听觉对无论纤细或崇高的声音都十分敏感,他的诗句虽然不是让人回味无穷的音乐,却充满了旋律性;但他也从未给出证据来证明伟大音乐对他的影响,也没有证据表明他对暗示和发人深省的力量有任何感受,尽管后来他确实认为伟大的音乐有可能作为一种独立于逻辑意义之外的抽象语言而存在。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音乐也是艺术的一种,事实上他对诗歌之外的艺术形式都知之甚少。除了每个星期日夏尔维勒广场的管乐演奏和夏尔·布列塔尼的业余演奏之外,他可能并没有聆听过任何其他的音乐。如果有人要求他说明音乐对他的意义的话,他的回答可能是:音乐是清晨鸟儿的歌声,是正午热浪下亚登森林里清泉的呢喃,是夜晚的风穿过街道时的叹息。这种答案对于音乐家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也不能让波德莱尔满意。

波德莱尔一再强调梦的价值和做梦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他也试验过多种方法,试图引发和提高自身做梦的能力。“做伟大的梦,”他说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天赋。梦是一种神圣、神秘的力量。人类通过做梦与他周遭的黑暗之梦沟通。”[145]为了能够经常与他周遭的黑暗之梦沟通,兰波寻求毒品和酒精的帮助,希望能通过它们来达到做着伟大之梦的永恒状态。对他来说,波德莱尔在《人造天堂》中描绘的梦境和视觉就是诗歌真正的精髓。他自身的经验告诉他,即便是少量的酒精都有足够的力量让他松开打结的舌头,让他忘我、忘记自身的局限,让他能够更自由地写作;他也好奇自己在能获得更强烈的刺激的情况下,会达到怎样的高度。波德莱尔对海吸希[146]中毒的抒情描写让他丧失了理智。

于是,海吸希像魔法的颜料一样涂抹整个人生;它用伟大的庄严涂抹一切,澄清一切深奥的东西。锯齿形的风景,难以捉摸的地平线,被暴风雨那凄惨的青灰色描的惨白或是被夕阳全部的火热点燃的城市风景,——空间的深奥,关于时间奥秘的比喻,——如果你被赶紧剧院里,那就是演员的舞蹈、手势或表演,——如果你的目光落在一本书上,那就是你看到的第一句话,——最终,一切:生灵的普遍性以一种从未被发现的光荣立于你的面前。语法,那尘封的语法本身,便转化为发人深省的巫术;文字重生了,带着无穷庄严的实词,被如透明衣衫那样的形容词像盔甲一样包裹着,而动词,它们是行动的信使,让句子动起来。音乐是懒人和在各种苦劳中寻找歧路的深刻思想家们熟悉的语言,它向您诉说着您自己,为您朗诵您人生的诗篇:它与您是一体的,您融化在它之中。它诉说着您的激情,并不像许多个波澜不惊的晚会那样模糊不明,它详尽又确定,每一个韵脚的律动都代表着一个您灵魂熟悉的行动,每一个音符都成为一个单词,这一整首诗像一部被赋予生命的词典一样进入您的脑中。[147]

兰波会把这种沉醉于毒品中的状态看作有价值的成就并非偶然;在这种状态下,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加灵敏、更能接受不同的感受。他的双眼能看进无限,他的双耳能听到普通状态下无法捕捉的声音。即便是接下来的幻觉状态都十分宝贵,当永恒的事物一个个逐渐地变成奇诡的形状;当声音变化为色彩,当色彩似乎开始以音乐的形态持续,而音乐本身又变成了一系列的数字。一个声音突然对着瘾君子叫喊——哎呀!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尽管兰波并没有特别关注这几句波德莱尔急迫地加上的话语——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对他说道:“你现在有权把自己看作超越所有人类的存在;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感知或理解你的所思所想和你所感受到的一切;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他们在你心中激发起的善意。你是过路人不识的王,你将生活在坚定信仰的孤寂中。”[148]兰波特别关注的是对这些话的回答。“这所有一切被创造出来都是为我,为我,为我!因为我,人性被奴役、被牺牲、被献祭,——来成为我的食粮,满足我那永不餍足的对感情、知识和美的渴望。不会有人感到讶异,做梦者的脑中洋溢着终极至高的思想。我已成神!”

这一段落让兰波身临其境;对于许多后世的作家来说,即便他们无法对这些文字真正的意义和结论的重要性做出比兰波更深刻的理解,他们也一样能在阅读这段文字时身临其境。无论真理多么令人难以下咽,波德莱尔都对其顶礼膜拜。他无法接受人造天堂,也不能接受通过把好处塞进守门人手里的方式走后门进入天堂。他也许会玩弄、试验事物,但他绝不会在考虑它们真实的本性和内在价值时犯错。波德莱尔的真意包含于道德结论之中,将它称之为道德的人就是波德莱尔自己。对他而言,尽管他尝试过毒品,也享受这一经验,但吸毒从根本上来说是和自杀一样不道德的行为。他也确实将吸毒看作一种慢性的、稍微有一点道德的自杀。“事实上,对受到惩罚必须经历智力退化和死亡的人类来说,擅自篡改其存在的基本条件、用他周遭的环境(它们本是被用来维持平衡的)打破平衡、干扰他的寿命并用一种新的不可避免的死亡来代替它,这些都是禁忌的行为。……任何拒绝接受生命的条件的人都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149]

这就是兰波不同于波德莱尔的地方;他无法接受人类生命的条件,意图通过自身来做出改变。波德莱尔警告他的读者,让他们对在毒品的影响下所接收到的视觉图景保有戒心,他告诉他们,当一个人完全清醒时,当他走出毒品那华而不实的陷阱时,这些图景远没有当初那样美好。他自己就曾好奇,是否能够从毒品中获得精神上的收获,他是否能够让毒品成为一种思想的机器,成为创作的有用工具。在这种可能性下,尊严、光荣和自由意志的牺牲似乎也不是那么沉重的代价。然而,他最终得出结论,认为这种牺牲是徒劳的,因为毒品能向人们展示的不过是那些已经存在于他们心中的东西罢了。

兰波时刻准备着为了这种试验、为了探索而牺牲自己;艺术家的角色要求他在最大程度上做出自我牺牲,波德莱尔不是这么说过吗?由于他一直以来毫无节制的性格,他准备好赴死,并牺牲一切在当下对他有利的东西。他时刻准备着比波德莱尔走得更远。波德莱尔是一名基督徒,他并不愿意牺牲自己的灵魂,尽管他内在的软弱可能不可避免地导致这一牺牲。他绝不会自愿牺牲作为人类的个性、诚信,那是他最终的救赎。对兰波来说,人类的个性、灵魂和救赎并不值得这样的珍视,这种所谓的价值不过是陈腐、过时的利己主义的余孽。怀抱着烈士的激情和自我牺牲的意志,他时刻准备着牺牲掉这一切,并不为他肉体或精神上的存在留下任何东西。他希望能够从波德莱尔半途而废的地方继续前行,无论要他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走进永恒中去。

投入深渊底层,不管“地狱”或“天国”?

深入“未知”的国度,去搜新猎奇![150](辜振丰译[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