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巴拉是所有光照派和神秘主义哲学的基础,它是希伯来传统的集合,用于解读旧约圣经(据说亚当是第一个获得它的人),并在后世中口口相传,偶尔会有书面的形式。卡巴拉有时被称为高等魔法,其本源并不明确。关于它是否起源于亚历山大学派,或仅仅是中世纪的发明,我们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在西欧,每当教会的力量变得衰弱时,它就会异军突起——在文艺复兴时期、十八世纪末期和1830年后法国实证主义兴起时皆是如此。在这些宗教受到质疑、变得不确定的时期,人类内在对神秘主义的需求就会以这种形式呈现出来。弗兰克对卡巴拉做出了最为深入的研究,他认为,卡巴拉与柏拉图哲学毫无关联,因为在他宣称为卡巴拉兴起的时代,柏拉图在巴勒斯坦并没有人知晓。他还认为,卡巴拉也不是亚历山大学派的产物,因为他相信,卡巴拉出现的时期更早,并且在把卡巴拉看作神圣真理时的犹太人对希腊文明展现出了回避和轻蔑的态度。在他看来,这一传统的建立远远早于耶稣的诞生。然而,卡巴拉中与某些波斯教派信仰的相似之处让人相信,卡巴拉很可能受到琐罗亚斯德教和迦勒底人宗教很大的影响,犹太人曾与迦勒底人一起被流放了七十年;而琐罗亚斯德曾在犹太人时代在巴比伦的首都授道。琐罗亚斯德所授的教义后来在公元前549至前539年间又传播到了印度,这一事实也揭示了卡巴拉和一些印度信仰之间毋庸置疑的相似之处。[117]

因此,卡巴拉是所有神秘学和光照派学说的核心,它的影响见于许多其重要传人的作品中,包括皮科·德拉·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罗伊希林(Reuchlin)、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波艾姆(Boehme)、罗伯特·弗拉德(Robert Fludd)、斯威登堡、帕斯夸利斯(Pasqualis)等。共济会就是最大的欧洲卡巴拉联合组织。

卡巴拉主义者都认为,宗教是人性最深层次的需求,对上帝神性的思考是人类最高的职责。

兰波并没有接受或利用卡巴拉全部的信条和教义,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对即便是面向大众的相关文本做出过深入的研究,或是不同教派的教义中的不同方面有浓厚的兴趣。对卡巴拉事无巨细的完整理解对于他的年纪、他那有些新闻记者般的学习态度来说都是不可行的,但是从前文所述的那些大众书籍中,他学到了一些广泛的观点和原则,对他来说,这已经很有价值和成效了。

卡巴拉和所有光照派教义的核心主张是获取力量以探索创世的秘密和谜题,尤其是揭示和解释上帝的神性。在卡巴拉的教义中,上帝谱出至高的旋律,而人类只是这一旋律的和声,也就是说,人类仅仅是神圣和弦中的一个音符,但完美地应和、丰富着旋律,[118]上帝,古神之古神,是唯一的神,既是已知又是未知,既与所有其他一切分离、不同,又与他们同在。一切都与他调和,而他,在他的时机到来时,与一切调和。他既有形又无形,但可以以所有一切存在着的、他赋予其存在的东西的形态而存在。古神之古神,已知和未知,是矗立于世界之上的灯塔,人类只能通过照在其身上眼上的、来自上方的光来知道他的存在,那光芒如此光明灿烂,任何以他神圣之名所称之名都无法超越这炫目的光芒。[119]最终,当最高的生命到达时,在神圣之神圣中,所有的灵魂都被至高圣灵联结在一起,彼此互为完整。在那里,一切都变成了完美的整体,完美的和谐;迄今为止散落、分离在世界表面上的一切都合为一体。于是,生灵不再不同于造物主;同一的思想将给予生机,同一的太阳放出光明。于是,与上帝达成完美和谐的人类灵魂将统治整个宇宙,它所有的命令都会由上帝履行。[120]

一直以来,太阳都是这一和谐整体的象征,因此也象征了完美的爱。但太阳本身并不能被感知,能被感知的只有来自太阳的光和热。各个时代的神秘主义者都认为太阳代表了我们所处的宇宙系统中的能量。斯威登堡认为,上帝就像天堂中的太阳一样,因为他就是一切精神存在的神圣之爱,就像世间万物因太阳而得以生息。神圣之爱照耀着我们,就像阳光那样温暖而明亮。[121]在兰波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对太阳这一意象有特别的感情,在《浪子》中,他提及了自己意图在和魏尔伦的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写道:“事实上,我满怀精神的赤诚,力图将他带回到太阳之子的原始状态。”(何家炜 译)

无论是通过自身的努力,还是通过魔法的捷径,当一个人达到成为太阳之子的状态时,他会发现自身的自然之力翻了十倍,而他自身也会在某些时候成为上帝那样的、独立的造物主。因为人类是将上帝与其创造的生灵联结在一起的锁链上的一环,也是最大、最重要的一环。他站在分割两个世界的最前沿。他是提升较为低等的生灵和上帝的影响最深入地渗透的道路之间的媒介。在他自身之中,他将世界中三个自然王国的精华联结在一起,他是自由的,不像其他被创造出的生灵那样不自由,他的思想、来去都是自由的,他就是上帝本身的象征。[122]

莱维号召未来的诗人们奋起,不再根据人类的梦想,而是根据上帝的法则和数学来重写神曲。[123]但未来的诗人将仅通过成为通灵人,让自己与永恒之力的法则达成完整的和谐,就能够完成这一目标。如果他能够成功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将与宇宙的永恒创造之力融为一体;他自己将成为上帝那样的造物主。[124]他将为自己的存在带来剧变,由于这一剧变,他将能够看到别人无法看见的东西。如果一个人能够学会开发自身固有和潜在的力量,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因为万物的知识对于人类来说,和对上帝来说是一样的,仅仅是一片厚重的黑暗帷幕,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无法看见、理解事物。兰波在《地狱一季》中写道:“最后,啊,幸福,啊,理性,我把蓝色,那实际是乌黑的蓝色,从天空分出,于是,我的生命化作了自然之光的金色火花。”(王道乾 译)如果人能够蜕去人类的利己主义和人类个性,并学习使用他的能力,那么他将能够用灵光点亮黑暗、获得宇宙的宝藏。在他学会与神圣之爱的力量和谐共进之后,将没有什么能够战胜他意志的力量。他将成为一个“光明人”(illuminist),而“光明人”一词意味着享受和拥有灵启的人。通过持续的自我培养和对人性中利己主义的消灭,灵魂将变得有资格接受灵启,成为光明的指挥者。古代的哲学家声称他们所教授的是他们自己发现的真理;但他们错了,因为是上帝选择了他们,让他们成为传播其思想的工具。

当通灵人进入光明中,将他脆弱的意志放在和永恒意志直接沟通的位置上时,他就能引导箭矢一般的意志,并将宁静或混乱注入其他人的灵魂中;他将能够和其他通灵人远距离沟通。[125]最终,他将能够听到最远处的声音,他自己将成为宇宙和那唯一的声音,成为超脱日常的谴责和非难、超脱一切的、伟大的造物主。无论他曾犯下怎样的罪孽,曾做出怎样邪恶的行为,任何指责都无法触及他,因为上帝说过:“我是宇宙之灵魂,在我之中,善与恶互相纠正、互相中和。任何对此知晓者都无罪孽,因为他无所不在。”[126]邪恶和罪孽不过是善的条件和开端。[127]兰波在《地狱一季》中写道:“我呀!我呀,我自称是占星术士或者天使,伦理道义一律免除。”(王道乾 译)

然而,必须注意的是,这种光明的状态不应该被想象为一种个人的快乐,这一点对于理解兰波十分重要。接纳这一奥秘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遭受折磨。“工作就是受折磨,”莱维写道[128],也许他当时所想的正是工作一词在法语中的来源,也就是拉丁语中的折磨,“每一次忍受的悲苦、每一次遭受的折磨,都是成功的进步。比那些不知道如何承受磨难的人,遭受诸多折磨的人拥有更丰富的生活。”他又说道:“不能又不愿受折磨的人将倾覆于灾祸中!”[129]兰波曾在他自主地让自身遭受“打乱所有感官”时曾写道,诗人所承受的折磨是那样的惊人,“在不可言喻的痛苦折磨下,他需要保持全部信念,全部超凡的力量,他要成为一切人种最伟大的病人,最伟大的罪人,最伟大的被诅咒之人——最崇高的博学之士”。[130]

但经受这些折磨是值得的,因为开始这一切的、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能力的人,将是自然之王。他可以用信仰统治天国,用科学统治尘世;他可以驱使折磨和死亡。[131]他超越所有痛苦、所有恐惧,灾难无法打败他,敌人也无法征服他。他不需要经历死亡,就可以与上帝面对面自由地对话。他掌握着他人的健康和生命,他可以随自己的意志为人们带去苦难或死亡。他知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道理,手中握着起死回生的奥秘和通往永生的钥匙。[132]他的力量无穷无尽,因为他已经成了上帝的同伴。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造物主了,他的力量延伸至整个宇宙;他可以触及天空中的鸟、水中的鱼和森林中的野兽。[133]要达到最终的状态,人类必须已经学会如何全面地了解自己,开发他固有的品质,培养他自身特殊的才能和特点。[134]莱维认为,人类的第一要务就是理解自身,理解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并了解自身经验的重要性。当一个伟大的天才进行预言时,他实际上只是在回忆起自己曾体验过的一种感觉,因为未来就存在于过去中,而过去亦存在于未来中,万物皆存在于他之中。[135]

最终,艺术将会和科学一样精确,哲学会像数学那样,不可避免、不容更改地表达。符合真理的想法,也就是那种和永恒的存在一致的想法,是现实的科学公式,它们将以和数字一样严格的方式,形成最精准的比例和等式。除了懒惰和无知外,不可能出现其他错误,因为真正的知识是不会犯错的。于是,宗教再不会恐惧进步,因为它自身就会找到方向、指引前方。[136]美学将成为科学的一种,并不再受限于时髦的品位和心血来潮的臆想。美是唯一的、真理的光,这一光照的来源将能够通过精确无误的计算而得出。诗歌也将不再是邪恶的,诗人将不再被看作柏拉图希望从理想国中驱逐的危险的妖术师。他们将成为演奏理性的音乐家,计算和谐的数学家。[137]

但要到达这一快乐的状态,人性必须对自我有新的、改变过的认知,并舍弃一切自基督教诞生以来就盛行于世的个人主义哲学;莱维认为,这一错误的认知正是西方诗学失败的根源。这一理论在兰波的美学学说中占据着核心的地位,也是最重要的信条。那种陈旧的对上帝的认识正在快速死去,它孕育出的文明也正在走向灭亡;莱维认为[138],我们可以寄希望于未来的一天,那时将会看到我们那些野蛮人一般的先祖所供奉的上帝,在比他们更具智慧的子孙那里被视作恶魔。诗人带着更新、更具真理性的认识,他们将成为未来人类的天使,也就是他们的信使。兰波在用“天使”一词时,似乎更可能是想表达它接近“信使”的内涵。真正的诗人是上帝的使者,不敬他们的人将无法获得天堂的祝福。[139]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它们将重生,变为永恒和完美。过去艺术中的一切仅仅是模糊地画出了轮廓,它们将合为一体,绘出完美的永恒。[140]诗歌崇高的目标将是以神代人、以因代果,用永恒的认知代替尘世中一直以来被误以为思想的那些转瞬即逝的幻象。

然而,未来的诗人若要表达这些永恒、持久的真理,就必须不能满足于现在的语言;现在的语言仅仅是方言罢了,它们无法用于理解超越其自身来源地的事物。帕斯夸利斯的学生、神秘主义哲学家圣马丁(Saint-Martin)认为,未来将会出现一个黄金时代,它的标志就是会出现一种所有人都可以使用的单一的语言。在所有神秘主义哲学家的作品中,语言本身的重要性被一再强调:通过其声音和本质,语言独立于其逻辑性的内涵。在研究兰波的诗歌和他对这一原则的采用时,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对兰波诗歌所谓的晦涩特征的影响。神秘主义思想家认为语言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神秘的象征主义,往往藏于形成一个单词的不同字母之中,而每个数字中也包含着隐秘的意义。卡巴拉的整体意义包含在大师们所称的三十二条道路和五十五道门中。三十二条道路指的是三十二个想法,它们附属于十个数字和二十个希伯来语字母表中的字母。数字一代表至高之力,二代表至高智慧,三代表直觉的知性,四代表善意,五代表公正,六代表美,七代表胜利,八代表永恒,九代表丰饶,十代表现实。同样的,每个字母也有确切的意义。第一个字母的意思是父亲,第二个是母亲,第三个是自然,第四个是权威,第五个是宗教,二十个字母中每一个都是如此。

令人惊讶的是,在神秘主义理论中,女性占有崇高的一席之地,兰波可能从莱维的《魔法史》和《女性的解放》中借用了观点,在他的“通灵人书信”中,兰波描述了女性在未来的诗歌中所扮演的角色,这也是他唯一一次用理想主义的口吻来谈论女性。“语言成就人类,”莱维写道[141],“但只有当它成就女人时,世界才能真的得到拯救。宗教的母性天赋将教会人类慈悲之精神的崇高之美,理性于是便能与信仰和解,因为理性能够理解并解释自我牺牲带来的甜蜜的喜悦。”他又写道:“女性是和谐的女王,因此她必须是未来重生运动的领袖。女人在爱的标准中占据比男人更高的地位,当爱来到面前,女人将成为宇宙之女王。”[142]

以上内容简单地概括了吸引兰波的神秘主义哲学,他从中吸取了一些材料,用于构建自己的诗学理论。但是,这绝不是卡巴拉的全部,也不是兰波诗学的全部;但对兰波美学理论的深入研究将会揭示上述理论对兰波的诗学观产生了怎样深入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