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年的暑假对兰波家的孩子们来说格外沉闷。他们希望能够在乡下度过夏天,但由于战争的关系,他们不能离开夏尔维勒,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需要从家中撤离。
无所事事的阿蒂尔变得无聊和焦虑,深深的忧郁根植在了他的心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和母亲的关系变得比平时更加紧张,他也无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自身的孤独转向其他事情。他没有能够一同打发时间的朋友,书摊上也没有能供他翻阅的新书,因为战争打断了来自巴黎的供货。老师离开夏尔维勒前把公寓的钥匙留在了房东那里,让兰波可以随心所欲地去那里读书。那是一间掩映在奥尔良街树荫下的小公寓,在8月闷热的天气里,不失为一处凉爽舒适的避难所。兰波是一个饥渴的读者,在月底之前,他已经读完了所有的藏书,因此再没有其他什么事可以供他消磨时间了。
您不在夏尔维勒真是太幸运了[他悲伤地对伊藏巴尔写道[59],同时他又为自己对家乡的鄙夷感到自豪]。和其他所有外省城镇相比,我的家乡在愚蠢上拔得头筹。因为它离梅济耶尔很近,因为有上百号士兵在街上昂首阔步地走,全城愚昧无知的居民都沾沾自喜、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比那些在梅斯和斯特拉斯堡被围困着的人们夸张多了。那群退休杂货店老板套着军装的样子真是绝了!您肯定想不到那些公证人、收税员和其他大腹便便的有产阶级有多少副面孔,他们肩上扛着步枪,在梅济耶尔的城门前搞爱国主义游行。我的祖国站起来了,但我个人还是更希望它能坐着不动。别动手动脚是我的人生格言。我在这里格格不入,觉得恶心、愤怒、愚蠢、不堪其扰。我希望能晒晒太阳,好好地散步、休息、旅行、历险,像一个流浪者那样游荡。我尤其想要看书和报纸。现在的邮政完全没法给书摊进货,巴黎哪里管得上我们。一本新书都没有!说起报纸,我现在只有光荣的《亚登邮报》可以看,还全部出自一人之手:A.伯利亚德,他既是老板、总编,还是唯一的一个编辑。这个蠢货代表了所有人的抱负、愿望和观点,您想想这是怎样一幅场景。恶臭!我在自己的祖国,却好像被流放了。幸好我还有您的房间——记得吗,您答应给我用的——我拿走了您一半的书。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把您所有的书都看完了,全都看完了。三天前,我只剩下《苦难》(苏利·普吕多姆)和《拾穗女》(保罗·德莫尼)了。然后就全没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您的藏书,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经耗尽了……我随信附上了一些我写的诗。请在早晨的阳光下读它们,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写下它们的。对我来说,您已经不再是老师了——至少我希望如此。
再见,快点给我回信,至少要二十五页,留局待取。
A.兰波
另:很快我会告诉您一些惊人的消息,关于我暑假后要过怎样的人生。
信中所附的诗可能是那首讨人喜欢的诗《三个吻的喜剧》,8月31日以《初夜》为标题在《职责》杂志上发表。从诗作的感觉上来说,这应该符合他的描述。[60]
——她几乎脱光了衣服,
冒失的大树
恶意地把枝叶,
向玻璃窗掷去,很近很近。
她坐在我的大椅子上,
半裸身体,抱着双手。
那双好娇好美的小脚
快活地在地板上颤抖。
——我看见,色白如蜡,
一道树丛的光线
飞舞在她的笑里
她的乳上,——玫瑰红点。
我吻着她娇美的脚跟。
她突然甜甜地笑起,
笑声清脆响亮,
水晶般美丽的笑。
衬衣下的那双小脚
突然缩回:“该行了吧!”
——初次应允的鲁莽,
欢笑假装惩罚!
——可怜的小东西颤栗在
我的唇下,我轻吻她的双眸:
——她把淘气的脑袋
往后一仰:“哦,这样更好!……
先生,我有两个字要对你说……”
——我用一个吻把剩下的话
全都堵回她的心中,
她乐得哈哈大笑……
——她几乎脱光了衣服,
冒失的大树
恶意地把枝叶,
向玻璃窗掷去,很近很近。(飞白 译)
也可能是另一首一样欢乐、充满魅力的诗;《妮娜的巧答》写于1870年8月15日,诗中,一个浪漫的青年男子描述了和相爱的女子在户外度过的愉快的一天,但那个无趣的年轻女子对着欢天喜地的他唯一能作出的回答是:“那我的小职员呢?”
《乐曲声中》是兰波写于8月的另一首诗作,表达了兰波对布尔乔亚式的陈词滥调越发不耐的烦恼,以及他对于那种沾沾自喜的内容的反感。这首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透露着讽刺和挖苦的味道。
当只比他大不到一岁的哥哥弗雷德里克,一个高大得不像未满十七岁的小伙子,突然跑去参军,并竟然成功地被征召为志愿兵时,兰波焦躁到了极点。一天,弗雷德里克看到一个兵团在路上走过,他毫不拖延,立即跟着他们走到了火车站,和士兵一起爬上了火车。士兵们被这个胆大包天的青年人逗乐了,让他入伍做了辅助兵。他和兵团一起经历了梅斯之围,直到11月才回家。[61]“如果弗雷德里克都能从家里逃出去的话,”阿蒂尔本人曾这样说道,“那为什么我不可以?”于是他开始计划出逃。8月28日,也是在他给伊藏巴尔写信的三天之后,他和母亲以及两个妹妹一起在默滋河岸边的草地上散步。忽然之间,他说想回家取一本想读的书,于是就离开了他们。但当时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巴黎的第一班车。好几个月来,他都梦想着去首都;那可是文学生活的中心所在。但是,从他的出逃计划里可以看出他孩子气的天真:尽管他已经十五岁并在学校里取得出色的成就,他依旧受到母亲所施加的训练的影响;其他的男孩可能在知性上逊色于他,他们对现实的认识却更加理性,也会做出更周详的计划。
他在兜里没有一分钱的情况下登上了开往巴黎的火车。据说,他先是用二十法郎的价钱卖掉了他获得的奖励,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待商榷。他几乎没有时间去真正卖掉那些书本,而且他是在没有车票、也没钱买票的情况下来到巴黎的。于是他到站后就被逮捕,并被带去了警察局。
当他的母亲回到家里,发现儿子并没有回家时,不难想象这位可怜的母亲一定感到无比的焦虑和忧心;和所有面临这种状况的母亲一样,她想象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情况。她想到,会不会是当时正在快速向夏尔维勒进军的德国人把他当成囚犯抓了起来?在帕泰尔纳·贝里雄的笔下,母亲整整一夜都徘徊在夏尔维勒和梅济耶尔的街头,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悲戚寻找着她的儿子。她四处寻找咖啡馆,敲开每一扇可能知道他去向的人家的门。但是没有人曾见过他。第二天,法军在博蒙惨败,这让德军进一步推进,而她的焦虑也因此更加严重。她没有收到关于阿蒂尔的任何消息,再接下来的一周一直如此。直到他的精神溃败、勇气消散之前,人们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9月5日,他写信给伊藏巴尔,告知他自己在到达巴黎后就因为无票乘车和没钱补票而被逮捕。由于他手头没有身份证明文件,还拒绝透露姓名和地址,他被关进了马扎监狱。在监狱体系中生活了一周后,到了临近审判的日子,当初那个强硬的逃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小男孩;那是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身边哪怕一天的孩子,他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过。在给伊藏巴尔写信时,他怀着极大的痛苦;那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他能够依靠的人;他乞求他的帮助。
亲爱的先生[62],您让我不要做的那件事,我还是做了:我离开家,来到了巴黎。这起恶作剧发生在8月29日。我刚下火车就被抓住,因为没有一分钱,还欠了13法郎的火车票钱,我被带到了警察局,今天,我在马扎等待审判。唉!我像指望母亲一样指望着您!我一直把您当做自己的兄长。我以最真诚的态度求您帮我。我已经给我母亲、帝国检察官和夏尔维勒警察总长写过信了。如果您在星期三上午从杜埃开往巴黎的火车发车前还没有收到关于我的消息的话,我恳请您,坐上那班车来巴黎接我,凭这封信来监狱里传唤我,或是去公共检察官那里求他放了我,请您代理我、清偿我的债务。在收到这封信之后,请您立刻做力所能及的一切,请您给我可怜的母亲写信安慰,请您也给我写信。请您做力所能及的一切。我像爱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您,我将像爱父亲那样爱您。
您可怜的兰波
另:如果您来马扎监狱找我的话,您会带我一起回杜埃的,对吗?
在同一批信件中,伊藏巴尔还收到了典狱长的信,信中要求他前往巴黎把男孩带走。他写信向帝国检察院解释情形,还寄去了钱、请求典狱长把兰波送回夏尔维勒,或者,如果因为战争的关系无法送他回夏尔维勒的话,就把他送到杜埃来。几天后,兰波到了杜埃,尽管他感到有些羞愧可耻,但还是很高兴能够如此轻易地逃脱困境。他用耸人听闻的华丽辞藻把这段经历描绘得多姿多彩,包括他的冒险、被捕和审问的经历,到狱中后给衣服做的消毒,以及被关在牢房时感到的恐惧。既然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开始享受对这段经历的回顾,并从中发现了对自己天才般描述能力的释放。据说,一年后写于巴黎的《捉虱女人》这首诗所描写的正是伊藏巴尔的“姨母们”为他清除头发中在监狱里染上的跳蚤时的场景。比起认为“虱子”指的是邦维尔夫人和乔治·雨果夫人的说法,这一解释的真实性更高。[63]无论如何,伊藏巴尔后来确实称他的“姨母”之一为“捉虱女人”。
既然兰波已经被找到了,当务之急就是联络他的母亲,但这在战时并不容易。信件不能直接从杜埃寄去夏尔维勒,必须从比利时绕道。因此,阿蒂尔还得在杜埃再留三个星期,和伊藏巴尔的“姨母们”住在一起。伊藏巴尔却坚持在自己写信的同时,让他用悔过和谦逊的态度亲笔给母亲写一封信,以乞求她看在他已经吸取了严格的教训的分上,宽宏大量地处置这个罪魁祸首。于是,在写完这封悔过书后,兰波又继续享受他人生中第一次离家的时光和来自然德尔姐妹的、他从未感受过的关怀。
随着法军在色当会战中失利,拿破仑三世被捕,战争也随之变了味儿。它不再是王朝的最后一搏,而变成了一个令全国担忧的问题。这一结果使许多像伊藏巴尔这样的共和派突然间充满了狂热的爱国情怀,并纷纷报名参军。伊藏巴尔的热情也影响了兰波,因此他也志愿参军,但由于年龄太小被拒绝了。伊藏巴尔当时也无法立即动身上前线——他没有受过训练,而且当时又很缺武器——他暂时加入了国民自卫军,还为兰波取得了加入同一组织的资格。因此,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兰波作为一名国民自卫军的成员,曾肩扛着扫帚和其他战友一起军训。他为没有足够的武器用于装备而感到难过,他十分关注是否能够在回家前弄到一把来复枪。他以自卫军战友们的名义起草了一份请愿书,抗议这种不公正的情形:因为武器匮乏,在危急存亡的时刻,那些已经准备好、愿意守卫祖国的人却无法用武器装备自己。[64]他的请愿书同时也用于征求谴责杜埃市长的投票;他支持帝国统治,并把武器匮乏的责任推到新成立的国防政府身上,但兰波认为地方的议员们应该为此承担全部的指责。考虑到这封信出自一个十五岁男孩之手,它的内容堪称十分惊人。
我们杜埃国民自卫军成员在此签字,我们抗议杜埃市长在1870年9月18日召开的会议中所用的信函的内容。在回复来自没有武器装备的国民自卫军的数不胜数的投诉时,市长将注意力转移到战争部长的命令上。在这封信中,他似乎在指责部长对前瞻性和灵活性的追求。尽管我们不想做一场已经获胜的斗争的捍卫者,但我们有权提请公众注意:目前的武器短缺完全是刚刚倒台的、缺乏前瞻性和灵活性的前政府的责任,是他们那仍在迫害我们的邪恶统治造成的恶果。我们必须感谢现在的运动,其正在促使国防政府为现役军队保留仅存的武器;这些部队的武器装备必须优先于我们。但这是不是说四分之三的国民自卫军都会手无寸铁、在受到攻击的情况下必须靠决心来保护自己呢?当然不是!他们并不打算继续像这样一无是处下去;必须为他们找到武器。被他们选举出来的市议员们有责任为他们采购这些武器。在这种情况下,市长应当亲自带头,就像他之前在法国许多其他的市镇中所做的那样。他的政府和他应该尝试所有可能对武器进行购买和分配的方法。下个星期天将举行市级选举,我们只会投票给那些用行动展示自己真正的关心的人。[65]
这封请愿书本应征集签名并开始在人们之间传阅,可不幸的是,十五岁的兰波既没有投票权,也不能在没有母亲同意的情况下继续离家。这封请愿书上只有一个签名,也就是作者本人的签名。在它还没来得及被传阅之前,伊藏巴尔就收到了兰波夫人的回复;其措辞之暴烈、严酷让兰波发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他真的回家。伊藏巴尔对他的学生大发雷霆;男孩的回答也十分无礼;两人之间真的剑拔弩张,最后由三位年长的姨母出面才得以平息。
兰波最后还是同意回到家中。伊藏巴尔于是再次写信给兰波夫人,向她解释兰波紧张的情绪,并请求她对他宽大处理。他决定和德维里埃尔一起送他回家,确保他不会因为口袋里有用来付车费的钱而再次逃跑;德维里埃尔当时正因工作要在几天后去夏尔维勒。在收到伊藏巴尔的来信之前,她又写了一封信。
先生,我感到非常焦心,我不明白为什么阿蒂尔还要不在家这么长的时间。他必须明白,从收到我17日的信件之后,他不应该在杜埃再待上哪怕一天的时间。现在警察已经开始侦查他的所在了,我担心在您收到这封信之前,他已经再次被逮捕了。如果发生这种情况,那他也不必再想办法回家了,我发誓绝不会再接纳他。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孩子的疯狂,他平时一直那样乖巧安静。这种疯狂的念头是怎么钻进他的脑袋里的?谁会给他这种建议?不!我绝不相信!一个不快乐的人是无法做到公正的!请您慷慨解囊,给这个可怜的男孩10法郎,然后让他走吧,告诉他,他必须立刻回家。我刚从邮局里出来,因为这里和杜埃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所以他们不让我寄邮政汇票。我能怎么办?我太悲苦了。希望上帝惩罚这个任性的孩子,这是他应得的。
向您致敬。
V.兰波
伊藏巴尔收到这封信后决定亲自送男孩回家。他本来也要在不久后回到夏尔维勒去清空他公寓里的家具和藏书。
然而,在从杜埃到夏尔维勒的漫长、枯燥的旅途中,没有任何事能够让兰波打起精神来。由于恐惧在家中等待着他的会是怎样的对待,他缩成一团,在车厢的角落里坐着,全程都没有张口说话。
当这个浪子被交到母亲手中后,她立刻揪住了他的耳朵把他拖回房子里,然后,她转向伊藏巴尔,对他激烈地谩骂,这让他恨不能赶快逃离此处,但又为不得不留下造成这样局面的罪魁祸首一人面对残酷的命运而感到惭愧。
事情都忙完后,伊藏巴尔离开了夏尔维勒几天。他在10月的第一周回来时,却发现兰波夫人给他写了一封信,请求他再一次为她提供帮助;她已经被焦虑折磨得快要丧失理智了。阿蒂尔又一次离家出走,而她完全不知道他能去哪里。
第一次被恶劣地对待后,伊藏巴尔厌恶一切要和她打交道的场合,但他还是同意尝试找一找这个逃犯的所在。他认识兰波所有的朋友——他们都是他的学生——于是他决定从他们身上开始调查。他首先去了莱昂·比卢亚特所在的菲迈,并发现至少他开始走上正道了。阿蒂尔确实和他在一起待了一夜,走的时候说他要去沙勒罗瓦找德艾萨尔;后者的父亲是本地一家报纸的编辑,因此兰波希望可以通过他找到记者的工作。
当伊藏巴尔到达沙勒罗瓦时,德艾萨尔告诉他,兰波几天前确实来了这儿,他当时又饿又累,疲惫不堪,希望能被挽留过夜。不幸的是,德艾萨尔的父母从看兰波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他。他们很难相信一个男孩可以这样被允许在战时随心所欲地在乡间游荡,况且他看起来就像个流浪汉,怎么可能是自己儿子学校的同学呢?兰波知道他的打算无法成功,在紧张的情绪下,他变得更加不讨人喜欢:他会用粗俗的谈吐让家中的小妹妹羞红了脸,会大胆地称呼当时的知名人士为“混蛋的那谁谁,还有当叛徒的那谁谁”;于是,德艾萨尔先生决定结束他的拜访,要求儿子的这位客人离开。
离开那一家后,依旧没吃上饭的兰波游荡在步行去布鲁塞尔的路上。在一封给比卢亚特的信中,他说那天晚上他吃的唯一一餐就是从他路过的沙勒罗瓦那些房子的地下室窗户里飘出来的美味香气,来自准备端上富人餐桌的烤肉和炖菜。趁着这香味还萦绕在他鼻尖的时候,他在月光下咬了一小口他的朋友送给他路上吃的巧克力。[66]
伊藏巴尔已经没有了头绪,他在法国以外也没有认识的学生。令他惊讶的是,当他来到在布鲁塞尔的一个朋友家里时,他发现,尽管他曾经只有一次随意地对阿蒂尔提及这个朋友,他竟然在几天前来过这里;当时他看起来饿得只剩半条命了,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鞋子也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他用伊藏巴尔的名字请求他们让他借宿一晚,他声称被父母送来环游比利时,让他好好长长见识,但是他不幸地花光了所有的钱。他们给他换了一身衣裳,还给了他一小笔钱。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没有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哪里。
第二天伊藏巴尔回到了杜埃,他发现自己在寻找的那个男孩正安静地坐在客厅里,在姨母们中间,像一个模范生那样,字迹工整、小心翼翼地誊抄着自己的诗。他看起来干净整洁,是那样的快乐,这让伊藏巴尔没办法给他应得的训斥;更不用说,他的姨母们非常高兴能照顾和宠爱这个孩子。姨母们告诉他,兰波是三天前到的,当她们听到铃声为他开门时,他害羞地说:“看呀,我回来啦!”这种真实的感情和简单的信任让她们心生感动。
他如此全神贯注、小心誊抄的诗都写于他在法国到比利时的流浪路上。很快,“姨母们”给他的纸用完了,她们出于节省的考虑,提议他用纸的两面来誊写;他感到非常吃惊,回答道:“但是诗人从来不会用纸的两面来写诗!”这些诗可以被看作他的第一批有个人风格的作品,第一批为独立、个人表达而写的诗;尽管他还没有把自己从既定的文学影响中解放出来,但比起学年结束前写的那些作品,这些诗作展现出了明显的进步。
虽然要忍受饥饿和困苦,但是这两星期里自由、不受约束的游荡生活似乎比兰波所度过的其他时间都要快活,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因这段时光而创作的诗歌里没有任何辛酸或粗劣的痕迹;只有一种表达,那就是天国般的幸福、自由的快乐,和仅仅是活着就能感受到的愉悦。《我的波希米亚》就是一篇表达这种狂喜状态的作品。
我流浪,双拳插进空空的衣袋,
我的外套也已破烂不堪;
我在天底下走着,缪斯啊!我是你忠诚的伙伴;
啊呀!我梦见了这么多辉煌的爱!
我仅有的一件短裤穿了个大洞。
——爱幻想的小拇指,我在路途中
酝酿着诗句。我的客店在大熊星座上。
——我的星星们在空中发出呼呼的轻响。
我坐在路边,听着这轻柔的声音,
在这九月的良宵,我感到额际
有补酒一般的露滴;
我在黑夜的幻影中,一边
拼凑韵脚,一边拉着破鞋的袋子,
恰似两把里拉,一脚搁在胸前。[67](飞白 译)
他誊写的诗歌源自不同的灵感。首先是那些以弗拉芒画派风格写成的诗,和1880年后比利时北方文艺复兴的领袖所作的诗歌相似:《害怕的人们》《狡黠的女孩》《绿色小酒店》和《橱柜》。有灵感源自政治环境的诗:《罪恶》《恺撒的疯狂》《萨尔布吕肯的胜利庆典》和《深谷睡者》。在《害怕的人们》和《深谷睡者》中,我们发现了一种恻隐之心,这也是兰波个性和作品的特征。第二首诗中的睡者是一个死在山谷中树下的士兵,兰波一定在流浪途中见到过这样的场景。除此之外,还有前文提到的《我的波希米亚》和另一首愉快、充满音乐性的小诗《梦想冬天》。
冬天,我们将走进红色小车厢
坐在蓝椅上。
我们会很舒适。每个柔软的角落
都是狂吻的窝。
你将闭上眼睛,为了不看见,玻璃上,
张牙舞爪的夜影;
这些脾气暴躁的怪物,流氓似的
黑狼黑精灵。
然后,他会感到脸被抓伤……
一个轻吻,如一只疯狂的蜘蛛
爬在你脖上……
你将对我说:“快找找!”并低下头来,
我们将花时间去把它寻找
——它爬了不少地方……[68](飞白 译)
这个时期的诗作所展示出的快乐、天真和纯粹在兰波后来的生涯中再也没有重现。
在这田园诗般的景象中——兰波誊写着自己的诗,被三位欣赏他的年长姨母们簇拥着,她们坐在那里织着毛线——伊藏巴尔敲响了归家的丧钟。“我们不想出卖你,”他说道,“但是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我们没有权利让你留下,因为你还未成年。”兰波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自己让这位朋友和老师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变得顺从起来,轻声回答道:“这一切我都很明白,我早就知道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伊藏巴尔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通知兰波夫人她的儿子找到了。但这一次她没有寄来供他回家的钱,并坚持让他通过警察局的安排被带回来。伊藏巴尔去警察局和警官会面,并让他承诺在回夏尔维勒的路上善待男孩。然后他回家去接那个流浪者。他发现他脸色苍白但很顺从,臂下夹着他那可悲的一沓纸在大厅里站着等他。看到老师来了,他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他向姨母们告别,还真诚地答应她们自己一定会好好听话。她们非常喜欢他,不愿看到他离开,因为她们从没觉得他不好相处或是麻烦棘手;恰恰相反,在友善和情感的关怀下,他再一次变成了那个像过去一样的小男孩,除了爱和理解,他什么都不想要。
在去警察局的路上,伊藏巴尔出于深厚的情谊,认真地向兰波诉说了自己对他未来的担忧,他告诉他,如果他不自己放弃机会的话,未来可能有巨大的名望在等着他,还有自己对他的期许。言谈中,他无法控制自己声音中的情感,也觉得阿蒂尔似乎很明白,也受到了感动。但他始终无法确定兰波的想法,因为每当面对情感时,这个男孩就会变得沉默和无措。
然后,伊藏巴尔把他交给了警官照顾,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兰波。
兰波到家后不久就给他写了信。[69]
先生,这封信只为您而写。在离开您后的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夏尔维勒。我的母亲接我回家,现在我在这里无所事事。似乎她不打算在1871年1月之前把我送去寄宿学校。
好吧!我遵守了我的承诺。但我正在周遭的平庸、乏味和腐朽中沉沦和死去。您看,我依旧坚持爱自由,还有许多像这样的事。它们都很值得同情,是不是?我本想今天就逃走,我能做到的。我有新衣服,我也能把手表卖了,然后就自由万岁了!但是我留了下来,我留了下来。可我还是想逃走,很多,很多次。就走吧!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大衣,把手插在口袋里,出发!但我会留下,去他的,我会留下!我没有承诺这么多,但我会这么做,是为了不辜负您的感情。您对我说过的,我不会辜负您的感情。对您的感激之情,无论今天还是明天我都无法完全地表达。但是我会证明给您看的。如果要问能为您做些什么的话,我愿意为此而死。我用自己的荣誉向您保证。我还有许多话想说。
您那“没良心的”
A.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