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柯里昂和彼得·克莱门扎被逮捕后不久就被转送到巴勒莫监狱,然后被送交弗雷德里科·韦拉尔迪的办公室接受审讯。
韦拉尔迪身边有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他冷漠而有礼貌地与迈克尔和克莱门扎打招呼。他首先对克莱门扎说:“你是一位美国公民,你有一本护照,上面说你是来看望你哥哥的。特拉帕尼的唐·多梅尼克·克莱门扎。他们跟我说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他在使用这个传统的短语的时候带有明显的讽刺,“我们发现你和这个迈克尔·柯里昂在一起,就在图里·吉里安诺死亡前数小时,你们在他所在的小镇随身携带了致命的武器。你们是不是能进行一下说明?”
克莱门扎说:“我当时正在打猎,我们在寻找兔子和狐狸。后来我们看见卡斯特尔维特拉诺一片混乱,当时我们停留在一家自助餐厅喝早咖啡。于是我们就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美国你们打兔子是不是也用冲锋手枪?”韦拉尔迪警督问道。他转向迈克尔·柯里昂。“我们以前见过,你和我,我们知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那个胖子朋友也知道。可是自从几天之前我们和唐·克罗切那次愉快的午餐以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吉里安诺死了。你是密谋策划让他逃跑的同案犯之一。我已经不必对付像你这样表面人模狗样的小人渣了。供词已经准备好了,我建议你签个字。”
这时候,一名宪兵警官走进房间,对着韦拉尔迪警督的耳朵悄悄地说几句话。韦拉尔迪只说了一句:“让他进来。”
来人是唐·克罗切。他身上的衣着不比迈克尔记忆中在那次著名的午餐上穿得好。他那张红木般的脸上依然是那样毫无表情。他还摇摇摆摆地走到迈克尔跟前拥抱了他一下,然后和彼得·克莱门扎握了握手。接着他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韦拉尔迪警督,一言不发。这个人的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通过他的脸和眼睛放射出来。“这两个人是我的朋友,”他说,“你有什么理由这样粗暴地对待他们?”他的语气中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情绪。他似乎只是提出一个需要用事实来回答的问题。他似乎在说,逮捕他们是没有正当理由、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
韦拉尔迪警督耸耸肩。“他们将面对地方法官,由他来裁定。”
唐·克罗切在韦拉尔迪警督办公桌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摸了摸额头,以非常平静、似乎毫无威胁的语调说:“鉴于我们的友谊,给特雷扎部长打个电话,问问他对这个问题的意见。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我吧?”
韦拉尔迪警督摇了摇头。他那双蓝眼睛已经不再那么冷酷,而是充满了仇恨。“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他说,“我以前是奉命行事,现在吉里安诺死了,命令就没有约束力了。这两人要交给地方法院。如果我有这么大权力的话,你也将和他们一起出庭。”
就在这时候,韦拉尔迪警督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没有去接,而是等唐·克罗切作出回答。唐·克罗切说:“接电话吧,是特雷扎部长。”
警督慢慢地拿起电话,眼睛一直盯着唐·克罗切。他听了几分钟之后说了一声“是,阁下”,随即放下电话。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迈克尔和彼得·克莱门扎说:“你们可以走了。”
唐·克罗切站起来,就像吆喝被关在院子里的鸡一样,带着迈克尔和克莱门扎匆匆离去。接着他回身对韦拉尔迪警督说:“虽然你在我的西西里是个外来户,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待你不薄,可是你当着我的朋友和各位警官的面,对我表现得大为不恭。不过我这个人不会记仇。我希望在最近的将来,我们再在一起吃一顿饭,重续我们的友谊,更好地相互理解。”
五天后,弗雷德里科·韦拉尔迪警督在巴勒莫的主要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枪杀。
两天之后,迈克尔回到家里。家里为他举办了一次宴会,参加的有从拉斯维加斯飞回来的哥哥弗雷多,还有康妮和她丈夫卡洛,克莱门扎和他的妻子,汤姆·黑根和他的妻子。他们和迈克尔拥抱,向他敬酒,说他气色很好。没有人提起他被流放的岁月,似乎谁也没有注意他脸上的那道深深的疤痕,而且谁也没有谈及桑尼的死。这是为他接风的家宴,仿佛他是去外地上大学或者刚度完长假回来。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他父亲的右侧。他终于安全了。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比较晚,这是他逃离美国之后睡的第一个安稳觉。他母亲把早饭准备好等着他,他在餐桌上坐下之后,母亲给了他一个吻,这是她表达爱的不寻常方式。她以前只这样吻过他一次,是他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
早饭之后,他走进家里的藏书馆,发现父亲正在那里等他。他惊讶地发现汤姆·黑根不在那里,他意识到父亲希望和他单独谈谈。
唐·柯里昂一本正经地倒了两杯茴香酒,把其中一杯递给迈克尔说:“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迈克尔举起酒杯说:“谢谢。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是的,”唐·柯里昂说,“但是我们有的是时间,而且我就在这里教你。”
迈克尔说:“难道你认为我们不应当首先把吉里安诺的事情说清楚?”
老柯里昂一屁股坐下来,擦了擦嘴上的酒说:“是的,太不幸了。我原来还是希望他能够脱身的。他的父母亲是我的好朋友。”
迈克尔说:“我真的一直没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一直搞不清哪一边是哪一边。你让我信任唐·克罗切,可是吉里安诺非常恨他。我原来以为你手上的那张遗嘱会阻止他们杀吉里安诺,但是他们还是把他杀了。现在,如果我们把那份遗嘱向报界公开,他们就会无地自容啊。”
他看见父亲冷静地看着他说:“那是在西西里。那里的背叛中还有背叛。”
迈克尔说:“唐·克罗切和政府肯定是和皮肖塔做了一笔交易。”
“毫无疑问。”老柯里昂说。
迈克尔依然不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我们有这份遗嘱,可以证明政府和吉里安诺在暗中有交易。如果我们把这份东西透露给新闻界,意大利政府会垮台。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父亲微微一笑说:“这份遗嘱不能公开。我们不会把它交给他们。”
过了整整一分钟,迈克尔才明白了他父亲在说什么以及这句话的意思。接下来他真的生他父亲的气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面色煞白地说:“这是不是说我们一直在和唐·克罗切合作?这是不是说我没有帮助吉里安诺,而是背叛了他?我对他的父母亲撒了谎?你背叛了你的朋友,把他们的儿子引上了绝路?你把我当成傻瓜,像利用犹大的山羊那样利用了我?爸爸,我的天哪,吉里安诺是个好人,是西西里穷人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我们必须公开那份遗嘱。”
父亲先让迈克尔把话说完,然后起身离开椅子,把双手搭在儿子肩上。“听我说,”他说,“我们为吉里安诺的逃亡做好了一切准备。我没有和唐·克罗切做任何背叛吉里安诺的交易。飞机一直在等候,克莱门扎和他手下的人接到指示,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们。唐·克罗切不想让吉里安诺离开。那是最简单的办法。可是吉里安诺发誓要找克罗切报仇,于是迟迟不到,希望实现自己的誓言。他本来可以在几天之内到你那里去,可是他没有去,而是要来个孤注一掷。所以他才遭到不幸。”
迈克尔从父亲的面前走开,在一张皮扶手椅上坐下。“你不公开那份遗嘱是有原因的,”他说,“你们做了交易。”
“是的,”唐·柯里昂说道,“你要记住,那天下午你被炸弹炸伤之后,我意识到我和我的朋友们已经无法在西西里岛向你提供全面的保护。你面临着更多的暗杀威胁。我必须绝对保证你安全回家。所以我和唐·克罗切做了一笔交易。他向你提供保护,而我则承诺吉里安诺到了美国之后,我会劝说他不要公开那份遗嘱。”
迈克尔感到恶心和震惊,他记得是他亲自告诉皮肖塔说那份遗嘱在美国很安全。就在那时候他已经确定了吉里安诺的命运。迈克尔叹了一口气。“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他说,“也对不起尤斯蒂娜。她没事吧?”
“是的,”唐·柯里昂说,“她受到了很好的照顾。要过几个月的时间,她才能慢慢接受这个现实。”他顿了顿,“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她在这里会生活得很好。”
迈克尔说:“如果我们不公开那份遗嘱,我们就背叛了她的父母亲。”
“没有,”唐·柯里昂说,“在美国的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你必须有理智,善于处理难题。公开那份遗嘱有什么好处呢?也许意大利政府会垮台,但是也有可能不会。特雷扎部长可能丢掉他的工作,可是你认为他们会惩罚他吗?”
迈克尔怒气冲冲地说:“他代表的是一个阴谋屠杀自己人民的政府。”
唐·柯里昂耸了耸肩。“那又怎么样?你让我把话说完。公开发表那份遗嘱能够帮助吉里安诺的母亲、父亲或者他的朋友吗?政府不会放过他们,会把他们投进监狱或以各种方式迫害他们。更糟糕的是,唐·克罗切可以把他们列入黑名单。还是让他们安度晚年吧。为了保护他们,让我来和那边的政府以及唐·克罗切做一笔交易。我不公开那份遗嘱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迈克尔不无讽刺地说:“万一将来我们在西西里岛有求于他们的时候,这对我们还是有用的。”
“我也是出于无奈。”他的父亲微微一笑说。
一阵长长的静默之后,迈克尔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这似乎是不讲义气。吉里安诺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他已经成了传奇人物。我们必须维护他死后的名声。不要让他的英名被人糟蹋。”
唐·柯里昂第一次表现出不快。他又倒了一杯茴香酒,把它一饮而尽。他用手指着儿子说:“你想学习,现在就听我说。人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自己活下来。然后才谈得上人们所说的名声。你刚才所说的不讲义气,我愿意把它揽到自己的头上。我这么做是为了救你的命,正如你曾经背着不好的名声救我的命一样。没有唐·克罗切的保护,你是不可能活着离开西西里的。事情就是这样。你是不是想成为像吉里安诺一样的英雄?一个传奇人物?一个死人?我喜欢他,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儿子,可是我并不羡慕他的名声。你还活着,可是他死了。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活着不要当英雄,只要活着就行。时过境迁之后,英雄似乎就有点儿愚蠢了。”
迈克尔叹了口气。“吉里安诺没有选择。”他说道。
“我们就比较幸运。”唐·柯里昂说。
这是迈克尔跟他父亲学的第一课,而且也是他学得最好的一课。这将使他未来的生活增添光彩,促使他作出一些他原来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惊心动魄的重大决定。它改变了他关于荣誉的概念,也改变了他对英雄主义的崇拜。它帮助他绝处逢生,但却使他生活得很不愉快。虽然他父亲并不羡慕吉里安诺,迈克尔却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