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一年中,阿斯帕努·皮肖塔总觉得内心深处那个背叛的怪物在不断长大。
皮肖塔以前一直是忠心耿耿。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服从吉里安诺的领导,从来没有嫉妒之心。吉里安诺总是说皮肖塔是他们组织的二把手,有别于帕萨藤珀、泰拉诺瓦、安多里尼和“下士”那样的头领。可是吉里安诺的人格魅力占了绝对优势,所以二把手的领导形同虚设,吉里安诺在指挥着一切。皮肖塔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一切。
吉里安诺比其他人勇敢。在游击战术方面无人能出其右。自加里波第以来,谁也没能像他那样赢得西西里人民的热爱。他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浪漫主义者。他身上具有西西里人所崇拜的充满野性的机敏。皮肖塔发现他身上也有缺点,并且想帮助他克服。
吉里安诺坚持认为至少要从他们抢夺来的东西中拿出一半分给穷人,皮肖塔则对他说:“你可以很富有,你也可以受人爱戴。你认为西西里人会揭竿而起,在你的旗帜下进行一场反对罗马的战争。他们绝对不会。他们接受你给的钱,他们会喜欢你;你需要庇护的时候,他们会把你藏起来;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你。但是他们的内心是不想革命的。”
皮肖塔讨厌唐·克罗切和基督教民主党的花言巧语。他反对镇压西西里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组织。当吉里安诺希望得到基督教民主党政府赦免的时候,皮肖塔说:“他们永远不会赦免你。唐·克罗切决不会让你拥有权力。我们的命运是用钱买通一条脱离土匪的道路,否则我们总有一天就会像土匪那样死去。那样的死法也不坏,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可是吉里安诺没有听他的,这终于引起皮肖塔的反感,从而暗暗滋生了叛逆之心。
吉里安诺一直是个有信仰的人,而且很单纯,这一点皮肖塔看得很清楚。皮肖塔知道,卢卡上校和特种部队的出现,就意味着他们的末日来临。他们纵然可能有过一百次的胜利,但是只要有一次重大失败就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就像在查理大帝传说中的罗兰和奥利维争吵一样,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之间也发生了争吵,吉里安诺坚持他的英雄主义,而且非常固执。皮肖塔觉得自己很像奥利维,不断地恳求罗兰吹响号角。
在吉里安诺爱上尤斯蒂娜并和她结婚的时候,皮肖塔意识到他和吉里安诺的命运将会有天壤之别。吉里安诺将逃往美国,有妻子有儿女,可是他皮肖塔将永远成为一个亡命之徒。他不可能活得很长;一颗子弹或他的肺病都会使他一命呜呼。那就是他的命运。他永远不可能生活在美国。
最让皮肖塔担心的是,吉里安诺得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爱情和温情,但却变成了一个更为凶残的土匪。他以前只是把宪兵抓起来,现在却要把他们杀掉。他在蜜月期间处决了帕萨藤珀。他对他所怀疑的告密者从不心慈手软。皮肖塔感到恐惧的是,这些年来他一直热爱并且保卫的这个人有可能与他反目。他担心如果他最近做的一些事被吉里安诺知道了,他也可能被处决。
在过去三年中,唐·克罗切仔细研究了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之间的关系。对于他的帝国计划来说,他们是唯一的危险。他们是他统治西西里的唯一障碍。他原本以为可以把吉里安诺和他的队伍变成友中友的武装。他曾经派赫克特·阿多尼斯对吉里安诺进行试探。他的意思很明确。图里·吉里安诺将成为伟大的武士,而唐·克罗切则成为伟大的政治活动家。但是,这样吉里安诺就必须屈膝,他不肯这样做。他有自己的理想,他要帮助穷人,要使西西里获得自由,要松开罗马强加于他们的枷锁。这是唐·克罗切无法理解的。
从1943年到1947年,吉里安诺的命运之星处于上升时期。克罗切仍然忙于把友中友打造成一支统一的力量。黑手党还没有从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的摧残中恢复元气。所以他对吉里安诺的力量采取了怀柔政策,诱使他和基督教民主党结盟。与此同时他重振黑手党,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他的第一招就是策划了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杀,让吉里安诺背上黑锅。这是他的杰作,可是他又不能把功劳记在他自己的名下。这一招使罗马政府赦免吉里安诺、支持他在西西里竞选的任何可能性都化成了泡影。这一招也使吉里安诺的“西西里人民英雄”的名声沾染了永久性的污点。吉里安诺处决六名黑手党头领的时候,唐·克罗切已经别无选择。友中友和吉里安诺的武装不得不一决雌雄。
于是唐·克罗切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皮肖塔身上。皮肖塔很聪明,但只是年轻人的那种聪明——也就是说,他没有充分认识到,最好的人心里也有潜在的恐怖与邪恶。皮肖塔已品尝到外部世界的果实和诱惑。吉里安诺对金钱嗤之以鼻,而皮肖塔却喜欢金钱带来的回报。虽然吉里安诺的犯罪活动给他带来数十亿里拉的钱财,可是他自己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拿。他把自己分得的那一部分钱财都给了穷人,也有一些用于养活自己的家人。
但是唐·克罗切注意到,皮肖塔穿的是巴勒莫裁剪最得体的服装,去的是费用最昂贵的妓院。皮肖塔家的生活比吉里安诺家的好得多。唐·克罗切还了解到,皮肖塔用假名字在巴勒莫多家银行里存了钱,还采取了一些只有渴望生存的人才会采取的措施,比如拥有三个不同名字的假证件,此外在特拉帕尼还有一处安全屋。唐·克罗切知道这些都是他背着吉里安诺干的,因此他等待皮肖塔主动造访。因为皮肖塔知道克罗切会兴致盎然、欢欣鼓舞地迎接他,当然也十分谨慎,深谋远略。克罗切由武装保镖簇拥着,此外他还提醒卢卡上校和韦拉尔迪警督,如果一切正常,就准备开一次会议。如果情况不妙,如果他对皮肖塔的判断是错误的,如果这是一个吉里安诺刺杀他的阴谋,那么阿斯帕努·皮肖塔就将有来无回。
皮肖塔同意交出武器,随即被领去见唐·克罗切。他并不害怕,因为几天前他刚为这位龙头老大干了一件大事——他告诫说吉里安诺准备袭击他那家饭店。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唐·克罗切的手下人事先准备了一桌酒菜,克罗切像个老派乡绅似的,给皮肖塔的盘子里加菜,还往他的杯子里倒酒。
“好日子到头了,”唐·克罗切说,“现在,你我都必须非常认真。到了决定我们命运而作决策的时候了。我希望你能够听一听我要说的话。”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难处,”皮肖塔对他说,“不过我知道,为了避免受到伤害,我必须非常狡猾。”
“你难道不希望移民?”克罗切问道,“你可以和吉里安诺一起去美国。那里的酒不如我们的好,橄榄油稀得像水,而且他们还有电椅,不管怎么说,他们不像我们政府这么文明。你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莽撞。但是那儿的生活倒真不赖。”
皮肖塔笑起来。“我到美国去干什么呢?我还是在这儿碰碰运气吧。吉里安诺一走,他们就不会到处追捕我了,而且山又那么大。”
克罗切关切地问:“你肺部的毛病还没好?还在吃药吗?”
“是的,”皮肖塔回答说,“这不是问题。我的肺病绝对不会让我丧命。”他对着唐·克罗切咧嘴一笑。
“我们一起谈谈西西里人吧,”唐·克罗切严肃地说,“我们小时候,我们年轻的时候,热爱我们的朋友,慷慨地对待他们,原谅他们的错误,这些都是很自然的。每一天都很新鲜。我们愉快地期待未来,毫无畏惧之心。世界本身并没有那么危险;那是一段欢乐的时光。可是我们长大了,要自食其力了,朋友的情谊就不那么容易维系下去。我们必须随时保持警惕。我们的长辈不再照顾我们,我们也不再对儿时简单的乐趣感到满足。我们开始有了自豪感——我们希望成为了不起的人、有权的人或者有钱的人,或者只是为了使自己免遭不幸。我知道你非常热爱图里·吉里安诺,可是现在你必须问问自己,这样的爱要付出什么代价?经过这么多年,这样的爱是否还存在?是不是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他等待皮肖塔作出回答。可是皮肖塔看着他,脸像卡马拉塔山上的岩石那样冷酷,那样苍白。因为皮肖塔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唐·克罗切继续说:“我不能让吉里安诺活着或者逃跑。如果你继续对他保持忠诚,那么你也是我的敌人。要知道这一点。吉里安诺走了之后,没有我的保护,你在西西里是无法生存的。”
皮肖塔说:“图里的遗嘱在美国,在他朋友手上,很安全。如果你杀了他,那份遗嘱将被公之于世,政府就会垮台。新政府可能迫使你回到自己的维拉巴的农场,或者比这个更糟。”
这位龙头老大咯咯笑起来,接着便是哈哈大笑。他不屑地说:“你看过那份有名的遗嘱没有?”
“看过。”皮肖塔回答说,不过他对克罗切刚才的反应大惑不解。
“我没有看过,”克罗切说,“但是我决定采取行动,就当这个东西根本不存在。”
皮肖塔说:“你要我背叛吉里安诺。你怎么会认为有这种可能呢?”
唐·克罗切笑了笑。“你把袭击我那家饭店的事告诉了我。这难道是出于对他的友谊?”
“我那是为了吉里安诺,不是为了你,”皮肖塔说,“图里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打算除掉你。我知道,一旦你不在了,我们就都没有希望了。管它什么遗嘱不遗嘱的,不把我们全部干掉,友中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几天之前他就可以出国,可是他迟迟不走,他想报仇,想除掉你。我来赴会是想和你做出一些安排。吉里安诺将在随后几天离开这个国家。他不会再和你作对了。让他走吧。”
唐·克罗切的身子离开饭桌,向后靠在椅子上,呷了一口酒。“你太幼稚了,”他说,“我们已经到了历史的终结点。吉里安诺这个人太危险,不能让他活着。但是我不能杀他。我还要在西西里生活下去——我不能杀掉这个岛上的大英雄。这是我必须做的,但又不能去做。热爱吉里安诺的人太多了。他的许许多多追随者会为他的死报仇的。这件事必须让警察去做。所以必须作出这样的安排。你是唯一能把吉里安诺带进陷阱的人。”他稍事停顿,接着又故意说,“你那个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你可以和它一起走向灭亡,你也可以走出那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来生活。”
皮肖塔说:“我可以得到基督的助佑。但是如果别人知道是我背叛了吉里安诺,我就死到临头了。”
“你只要把你们下次见面的地点告诉我就行了,”唐·克罗切说,“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会和卢卡上校、韦拉尔迪警督作出安排。其他的事情由他们去干。”他停顿了一会儿,“吉里安诺已经变了。他已经不再是你儿时的伙伴,不再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所以现在你必须作出选择。”
在7月5日晚上返回卡斯特尔维特拉诺之前,皮肖塔就对唐·克罗切作出了承诺。他把他下一次和吉里安诺见面的地点告诉了他,而且他知道克罗切会告诉卢卡上校和韦拉尔迪警督的。他没有说他们的见面地点在祖·佩皮诺的家里,只说是在卡斯特尔维特拉诺镇。他还告诫他们要小心,因为吉里安诺对陷阱有第六感觉。
皮肖塔来到祖·佩皮诺家的时候,老车夫对他的态度非常冷淡。皮肖塔心想老人是否对他起了疑心。他肯定已经注意到小镇上警察的异常活动,并根据西西里人准确的想象力进行正确的推理。
一时之下,皮肖塔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痛苦。接着他焦虑不安地想,如果吉里安诺的母亲知道是她宠爱的阿斯帕努出卖了她儿子会怎么样?如果有一天她站在他面前对他的脸吐一口唾沫,并且骂他是叛徒和凶手怎么办?他们曾经泪流满面地相互拥抱,他曾经发誓要保护她的儿子,现在却阴险地背叛了她。这时候他想到了杀死这个老人,也想到了自杀。
祖·佩皮诺说:“如果你是来找图里的,他来过,但是又走了。”他很可怜皮肖塔;这个人的脸色苍白,好像气接不上来。“你要不要来一点茴香酒?”
皮肖塔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老人说:“要当心,镇上全是警察。”
皮肖塔感觉到一阵恐怖。他真是个傻瓜,没有想到吉里安诺会嗅出这是个陷阱。如果现在吉里安诺发现他是个叛徒怎么办?
皮肖塔从房子里跑出来,在镇上转了一圈,走上通往他们的备用接头地点——在古城堡遗址塞利农特的卫城塞利努斯——的乡间小道。
在夏日的月光下,这座希腊古城的遗址发出惨淡的白光。吉里安诺坐在已经倒塌的神庙石阶上,幻想着去美国的事情。
他感到极度的哀伤。昔日的梦想已经消失。他曾经对自己的前途和西西里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他曾经笃信自己命大。有那么多人热爱他,他们曾经为他祝福,可是现在他似乎觉得他们在诅咒他。他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但是他仍然有阿斯帕努·皮肖塔。有朝一日,他们俩会重振旗鼓,找回昔日的热爱和梦想。毕竟刚开始的时候也只有他们俩。
月亮躲进了云层。古城遗址笼罩在黑暗之中;这片废墟就像画在黑色画布上的枯骨。在一片黑暗中传来小石块和泥土的窸窣声。吉里安诺身体向后一滚,滚到两个大理石石柱之间,用冲锋手枪做好射击准备。月亮从云层后面静静地爬了出来,这时他看见阿斯帕努·皮肖塔站在通向卫城那条宽宽的遗址大道上。
皮肖塔沿着石子路慢慢走过来,两眼四下里搜索,轻声喊着图里的名字。隐藏在神庙石柱后面的吉里安诺等皮肖塔走过去,才走到他身后,像儿时玩游戏似的说:“阿斯帕努,我又赢了。”皮肖塔急忙转过身,吓得魂不附体,这使吉里安诺感到惊讶。
吉里安诺在石阶上坐下,把枪放在一边说:“过来坐一会儿。你一定累坏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促膝谈心了。”
皮肖塔说:“我们可以到马扎拉德瓦洛那边去谈,在那儿比较安全。”
吉里安诺对他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不好好休息,你又会吐血的。来吧,到我身边坐下。”吉里安诺在最上面一层石阶上坐下。
他看见皮肖塔把枪取下,以为他要把它放在一边。他站起来,伸出手想拉他一把。这时他突然发现他的朋友正压低枪口对着他。他怔住了。这是他七年来第一次感到措手不及。
皮肖塔心里很害怕,就怕吉里安诺问他。他会问:“阿斯帕努,我们的队伍里谁是犹大?阿斯帕努,是谁给克罗切通风报信的?阿斯帕努,是谁把警察引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的?阿斯帕努,你为什么要和唐·克罗切见面?”他最怕的还是吉里安诺会说:“阿斯帕努,你是我的兄弟。”促使皮肖塔扣动扳机的正是他的这种恐惧心理。
一梭子子弹打掉了吉里安诺一只手,还在他身上穿了许多窟窿。皮肖塔不由得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毛骨悚然,他等着吉里安诺倒下。吉里安诺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慢慢地走下台阶,血顺着伤口直往下淌。内心充满无名恐惧的皮肖塔掉头就跑,他还看见吉里安诺跟在后面追赶,接着看见他栽倒在地上。
已经垂死的吉里安诺以为自己还在跑。他大脑里被打坏的神经出现紊乱,想到的是七年前他和阿斯帕努在大山里跑动的情景,清澈的水从古罗马的蓄水池里涓涓流出,奇异的花草发出醉人的香气,他们从锁在神龛里的圣人雕像前跑过,他就像今天夜里一样大声喊道:“阿斯帕努,我相信……”相信自己幸福的命运,相信朋友对他真挚的爱。可是仁慈的死神向他传达了一个信息:他遭到了朋友的背叛和最终的失败。他在梦幻中死去。
阿斯帕努·皮肖塔撒腿就跑。他穿过原野,跑到通向卡斯特尔维特拉诺的路上。他用自己的特别通行证与卢卡上校和韦拉尔迪警督取得联系。他们放出消息说吉里安诺中了埋伏,被佩伦兹上尉开枪击毙。
1950年7月5日上午,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起了个大早。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丈夫下楼去开门。接着他回到卧室,告诉她说他得出去一下,也许要去一整天。她从窗户往外看了看,见他上了祖·佩皮诺那辆车身和车轮上都画着色彩艳丽的传说故事的驴车。他们是不是有了图里的消息?他是不是已经逃到了美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觉得自己的焦虑正变成恐惧,而且过去七年她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她感到坐立不安。她把房间收拾完之后,又把当天要吃的蔬菜做好,然后打开门,向街上看了看。
她看见贝拉大街上一个邻居也没有,也没有在街上玩耍的孩子。许多男人都被关进了监狱,因为他们被怀疑与吉里安诺一伙人串通。妇女们都非常害怕,不敢让孩子们到街上去玩。贝拉大街两头都有宪兵小分队把守。肩上挎着枪的士兵在大街上来回巡逻。她看见屋顶上也有士兵。不少房子前面停着军用吉普车。一辆装甲车封锁了贝拉大街靠近贝兰伯兵营的出口。蒙特莱普雷镇驻扎了卢卡上校手下的两千人。他们把镇上的人看成敌人,骚扰妇女,恐吓儿童,折磨没有被抓进监狱的男人。这些士兵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杀死她儿子。但是他已经飞到美国去了。他将获得自由,等到时机成熟,她和她丈夫将前往美国与他团聚。他们会生活在自由之中,无忧无虑。
她回到屋里,给自己找点活干。她走到后阳台,朝山上看去。吉里安诺曾经在山上用望远镜看着这幢房子。以前她一直觉得他就在那里;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肯定已经到了美国。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她更加心惊肉跳,动弹不得。她慢慢地走过去把门打开。她首先见到的是赫克特·阿多尼斯,他的那副模样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没有刮胡子,头发乱蓬蓬的,也没有打领带。他的衬衫没有熨烫,衣领上一层积垢。但是她注意到,最明显的是他脸上的尊严已荡然无存,只有无助的悲痛。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
他一进屋就说:“不要这样,玛丽亚,我求你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宪兵中尉。玛丽亚·隆巴尔多朝他们身后的大街看了一眼。他们家门口停着三辆黑色汽车,开车的人都是宪兵。大门两边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人。
宪兵中尉年纪很轻,红红的面颊。他脱下帽子,把它夹在胳膊下面。“你是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听口音他是北方人,托斯卡纳地区的。
玛丽亚·隆巴尔多回答说是。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她觉得口干舌燥。
“请你和我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走一趟,”中尉说道,“我有一辆车在等你。你这位朋友将陪我们一起去。当然,这要看你愿不愿意。”
玛丽亚·隆巴尔多的眼睛睁得老大。她以比较坚定的语气说:“什么原因呢?我对卡斯特尔维特拉诺一点也不熟,那里也没有我认识的人。”
中尉的语气比较缓和,稍事犹豫后才说:“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希望你去识别一下。我们认为他是你的儿子。”
“不会是我儿子。他从来不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去,”玛丽亚·隆巴尔多说,“他是不是死了?”
“是的。”中尉回答说。
玛丽亚·隆巴尔多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起来,一下跪倒在地上。“我儿子从来不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去。”她说道。赫克特·阿多尼斯走上前来,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一定要去,”他说,“也许这是他使用的计谋。他以前也这样做过。”
“不,”她说,“我不去,我不去。”
那个宪兵中尉说:“你丈夫在家吗?我们可以带他去。”
玛丽亚·隆巴尔多这才想起来今天一大早祖·佩皮诺就把她丈夫叫走了。她记得当时看见那辆漆得很鲜亮的驴车后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等一下。”说着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换了一条黑裙子,又在头上扎了一块黑头巾。中尉替她把门打开。她朝街上走去。到处是武装的士兵。她看了看贝拉大街和广场交接的一端。在七月耀眼的阳光下,她眼前清楚地浮现出七年前图里和阿斯帕努赶着毛驴去配种的情景。就在这一天他杀了人,成了一个土匪。她哭起来,中尉搀着她上了一辆正在等候的黑色汽车。赫克特·阿多尼斯上车后在她身边坐下。汽车从一个个沉默的宪兵小分队中间穿过。她把脸靠在赫克特·阿多尼斯肩上,已经不哭了。但她内心对下车后可能看到的情景感到十分恐惧。
图里·吉里安诺的尸体在院子里放了三个钟头。他似乎睡着了。他的脸向下,朝着左边,一条腿屈着,整个身体趴在那里。他的白色衬衣几乎成了猩红色。在被打断的手臂旁是一支冲锋手枪。来自巴勒莫和罗马的报社摄影师已经到场。《生活》杂志的一位摄影师正在抓拍佩伦兹上尉的照片。这张照片发表时将附如下文字:他击毙了大名鼎鼎的吉里安诺。照片上的佩伦兹上尉面目和善而忧伤,还有一点迷茫。他戴着一顶帽子,看上去不像宪兵,倒像个和蔼可亲的杂货店老板。
但是,图里·吉里安诺的照片将出现在全世界的报纸上。他向外伸出的一只手上戴着从公爵夫人手上抢来的祖母绿戒指。他的腰上扎着雕有鹰狮图案的金扣腰带。他的身体下面是一摊血。
在玛丽亚·隆巴尔多到达之前,尸体被运到镇上的殡仪馆,放在一张巨大的椭圆形大理石石板上。殡仪馆是这个柏树环绕的墓地的一部分。他们把玛丽亚·隆巴尔多带到这个地方,安排她在一张长条石凳上坐下。他们在等待上校和上尉的到来,因为这两个人此刻正在附近的塞利努斯大饭店参加庆功午宴。看见这么多的新闻记者、看稀奇的镇上人以及维持秩序的宪兵,玛丽亚·隆巴尔多又开始哭了。赫克特·阿多尼斯在一旁尽量安慰她。
他们终于把她带进了殡仪馆。椭圆形石板四周聚集了一些官员,正在提出种种问题。她抬起眼皮,看见了图里的脸。
他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年轻。他看起来就像小时候和阿斯帕努玩耍了一整天之后特别累的样子。他的脸上没有疤痕,只是前额上有点脏,那是刚才躺在小院子的时候蹭上的泥土。
眼前的事实使她清醒了。她开始回答问题。“是的,”她说道,“这是我儿子图里,我二十七年前生下了他。是的,我可以认出他来。”官员们还在和她谈话,让她在文件上签字,可是她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她没有看见簇拥在四周的人群,没有听见新闻记者的叫喊,也没有看见因想拍照而与宪兵发生冲突的摄影记者。
她吻了吻图里那与灰色纹路的大理石一样苍白的额头,又吻了吻他那紫黑的嘴唇,还有那只被子弹打烂的手。她沉浸在悲痛之中。“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呼喊着,“你死得好惨哪!”
接着她晕了过去。现场的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苏醒过来,一定要到发现儿子尸体的院子去看一看。到了那里之后,她跪在地上,吻了吻地上的那摊血迹。
她被送回蒙特莱普雷的家里之后,发现丈夫正在等她。这时候她才知道,杀害儿子的凶手竟然是她所宠爱的阿斯帕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