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屠杀事件震惊了整个意大利。各家报纸纷纷以醒目的大标题谴责屠杀无辜的男人、妇女和儿童的暴行。在这次事件中有十五人死亡,五十余人受伤。起初人们怀疑这是黑手党干的,而且西尔韦奥·费拉还发表演说,认为罪魁祸首是唐·克罗切。不过这个龙头老大对此早有准备。友中友的秘密成员在法官面前起誓,说他们看见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预先设下了埋伏。西西里民众感到奇怪的是,吉里安诺这次为什么不给报纸写信,否认这一令人发指的指控。可是吉里安诺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
在大选前的两个星期,西尔韦奥·费拉骑自行车从圣朱塞佩-亚托到皮亚尼-德格雷西镇去。他沿着亚托河、贴着山脚骑行,在路上他遇见两个人大声喊他停下来,但是他继续骑,只是回头看了看,那两个人在他身后费力地前行,很快他就拉开了距离,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等他进入皮亚尼-德格雷西的时候,那两个人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在社会党社区活动中心,西尔韦奥·费拉与该党周边地区的其他领导人碰头,谈了三个小时。他们谈完之后,已是黄昏时分。他急于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他推着自行车穿过中心广场,很高兴地与他认识的几个村民打招呼。突然来了四个人把他围在中间。他认出其中一个人是蒙特莱普雷的黑手党首领,于是松了一口气。他从小就认识昆塔纳,也知道就算是黑手党,在西西里的这个角落活动也要非常小心,因为他们不想得罪吉里安诺,也不想违犯他“不许侮辱穷人”的禁规。所以他微笑着和昆塔纳打招呼说:“你大老远的到这儿来了。”
昆塔纳说:“你好,我的朋友。我们想陪你走走。不要大惊小怪,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只是想跟你讲讲道理。”
“那就在这儿讲吧。”西尔韦奥·费拉说。他不禁害怕得发抖,就像在战场上感到的那种恐惧一样,他知道自己能够控制这种恐惧,于是告诫自己不要乱来。其中两个人站在他的两侧,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他们轻轻地推着他穿过广场。他的自行车向前滑去,随即翻倒在路旁。
费拉看见一些坐在门外的村民发现了他。他们本应该会帮助他,但是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杀之后,恐怖的气氛笼罩着小镇,人们精神紧绷。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西尔维奥·费拉两只脚跟紧紧地顶着地面,想返回社区活动中心。虽然离得比较远,他依然能够看见活动中心门口站着一些他们党的工作者。难道他们看不见他遇上了麻烦?可是没有人离开那个亮着灯的门洞。他大声喊:“救救我!”村里看不见任何动静,他为这些人感到羞耻。
昆塔纳粗暴地推着他向前走。“不要做蠢事,”他说,“我们只想和你谈谈。好了,不要大喊大叫,我们走吧。不要连累你的朋友。”
天几乎全黑了,月亮已经爬上来。他感到有一支枪顶在他的背后,他知道如果他们真想杀他,在广场上就可以动手。而且他们也会杀了来救他的人。他跟着昆塔纳一起朝村子的边缘走去。他们有可能不想杀他;目击者太多了,而且有些人肯定认识昆塔纳。如果他现在就反抗,他们可能会惊慌失措并向他开枪。最好还是等一等,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昆塔纳跟他说的话似乎很通情达理。“我们想劝劝你,不要再稀里糊涂地搞共产主义那一套了。你指责吉里斯特拉山口事件是友中友干的,我们原谅了你。可是我们的忍耐没有得到回报,我们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你觉得这样做明智吗?如果你还执迷不悟,你的孩子们就会失去父亲。”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出村庄,沿着通向库梅塔山的岩石小道向上走。西尔维奥·费拉绝望地回过头,但是看见后面没有人跟着。他对昆塔纳说:“你会因为像政治这样的小事就杀掉一个人家的父亲吗?”
昆塔纳冷酷地笑道:“我曾经因为有人把唾沫吐在我鞋子上就杀了他。”抓住他双臂的两个人松开了他。这时候西尔维奥·费拉知道厄运将至。他猛然掉头,沿着月光照亮的岩石小路飞跑。
村民们听见了枪声。社会党的一位领导人去找了宪兵。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一条山沟里发现了西尔韦奥·费拉的尸体。当警方询问村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承认看见了什么。谁也没有说起过那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自己认出了奎多·昆塔纳。也许他们的反叛难以控制,但是他们都是西西里人,是不会打破“缄默规则”的。不过还是有人把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告诉了吉里安诺的人。
由于多种原因的综合,基督教民主党赢得了大选。唐·克罗切和友中友干得非常漂亮。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杀震惊了整个意大利,但是对西西里人来说,它远非只是震惊——它极大地伤害了他们。曾经打着基督旗号进行助选的天主教会,现在在慈善活动方面谨慎多了。谋杀西尔韦奥·费拉是最后的一击。1948年,基督教民主党在西西里的选举中以压倒优势取胜,这也帮助他们赢得了整个意大利。很明显,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们将进行比较长时间的统治。唐·克罗切是西西里的主人,天主教将成为国教,特雷扎部长将来很可能成为意大利的总理,虽然不是几年之内,但也不会为时太晚。
事情的结果证明皮肖塔是对的。唐·克罗切通过赫克特·阿多尼斯传话说,由于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杀惨案,基督教民主党已不可能为吉里安诺和他手下的人争取大赦。这是一桩极大的丑闻,而且其政治内幕会再度掀起轩然大波。报纸也会兴风作浪,罢工风潮将席卷整个意大利。唐·克罗切说特雷扎部长现在已无能为力,还说对于一个被指责为屠杀无辜妇女和儿童的人,巴勒莫的红衣主教也爱莫能助。但是他唐·克罗切会继续努力为他争取赦免。不过,他也劝告吉里安诺最好移民到巴西或者美国,他,唐·克罗切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
对于这样的背信弃义,吉里安诺似乎无动于衷,而且似乎是逆来顺受,他手下的人都感到惊讶。他带着他们进一步往深山里退却,并要他的头领们安营扎寨的时候相互不要离得太远,这样他发个通知,很快就能把他们召集起来。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似乎也越来越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小天地中。几个星期以来,他的头领们一直在等待他的命令。
有一天早晨他独自一人进深山转悠,连个保镖也没有带,到天黑以后才回来。他站在篝火前面对皮肖塔说:“阿斯帕努,去把头领们都请过来。”
奥洛尔托亲王拥有的庄园占地数十万英亩,种植的东西应有尽有——千百年来,西西里一直是意大利的粮仓——有柠檬、柑橘、谷物、竹子、榨油的橄榄、酿酒的葡萄、数不清的西红柿、绿辣椒,还有最正宗的紫茄子,个头有马车夫的脑袋那么大。有一部分土地按照分成的办法租给农民种。奥洛尔托亲王照例会把最好的那部分成果拿走——作为租用农业器械、种子及运输的费用,而且都附带利息。农民能把用辛勤汗水浇灌的成果留下百分之二十五就很幸运了。与那些每天打零工、挣的钱连肚皮都填不饱的人相比,这些农民还算是比较富的。
贵族庄园的土地非常肥沃,但可惜的是很多土地没有耕种,都抛荒了。早在1860年,伟大的加里波第就对农民承诺,要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然而现在,奥洛尔托亲王就有成千上万亩闲置的土地。其他的贵族也一样。他们把土地当成现金储备,靠卖地来维系他们骄奢淫逸的生活。
在上次大选中,包括基督教民主党在内的所有政党都承诺要强制推行共享土地的法律。根据这些法律,大庄园中未耕种的土地可以由农民开垦并支付少量的费用。
可是这些法律在实际执行中总是受到贵族的阻挠。他们雇用黑手党头目恫吓那些可能去开垦的人。在开垦那一天,只要黑手党头目骑着马在庄园四周兜兜圈子,就没有一个农民敢去开垦。少数人这样做了,无一例外地都上了暗杀名单,连家中的男性成员也一起遭殃。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每个西西里人都知道这个规则。如果一座庄园有黑手党头目做保护人,那里的土地就不会有人去开垦。罗马可以通过一百项法律,但都没有意义。正如唐·克罗切曾经在不经意中对特雷扎部长说的:“你们的法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大选过后不久,就到了奥洛尔托亲王庄园中未耕种土地可以申请开垦的日子。总共十万英亩土地,而且是由政府装模作样选定的。左翼政党领导人敦促人们去申请开垦。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奥洛尔托亲王府邸的大门前聚集了将近五千农民。庄园里搭了一个大帐篷,里面放了桌子、椅子和其他办公用品,政府官员在里面等他们进去登记。有些农民来自蒙特莱普雷镇。
奥洛尔托亲王听从唐·克罗切的建议,雇请了六名黑手党首领做他的土地转租人。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热辣辣的太阳晒得这六个首领背上都冒了汗。他们骑着马在奥洛尔托亲王庄园围墙的四周来回转悠。农民们聚集在耶稣诞生之前就种植的橄榄树下,看着这六个全西西里有名的凶神恶煞。农民们在那里等着,心里害怕,不敢上前,仿佛在期待奇迹的出现。
但是这个奇迹不会是执法队伍。特雷扎部长直接给巴勒莫的宪兵指挥官下命令,禁止所有人员离开兵营。那一天,整个巴勒莫地区连一个穿制服的宪兵都没有。
奥洛尔托亲王庄园围墙外的人群依然在等待。那六个黑手党首领脸上毫无表情,骑在马上有节奏地来回走动,他们的枪放在枪套里,短筒猎枪挎在肩上,手枪别在腰间,但被上衣遮住了。他们没有对人群发出任何威胁的迹象——其实他们根本没有把人群放在眼里;他们只是默默地来回走动。那些农民打开干粮袋和酒瓶塞,好像是希望那些马会疲乏或者会把这些凶神驮走。人群中大多数是男人,只有少数几个妇女,其中一个就是和父母亲一起来的尤斯蒂娜。他们来是为了向杀害西尔韦奥·费拉的凶手表示抗议,但他们谁也不敢突破来回巡视的马构成的防线,去索取法律赋予他们的土地。
不仅仅是出于恐惧,在他们居住的小镇,这些骑手都是“受尊敬的人”,他们就是法律。友中友建立的影子政府比罗马政府办事效率还要高。农民的牛羊被小偷和盗贼偷窃了?如果受害者向宪兵报案,他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但是如果他去找黑手党首领,缴纳百分之二十的费用,就能找回被盗的家畜,而且能得到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的保证。如果一个暴戾的恶棍因为一杯酒就杀了一个无辜的工人,有了伪证和“缄默规则”的保证,政府很少会宣判这样的人有罪。但是如果受害者家属去找这六个受尊敬的人,就有可能惩治凶手,报仇雪恨。
贫民区的惯偷会被处死,世仇得到体面的解决,地界的纠纷不用聘请律师就能调解。这六个人像是不能反对和忽视的法官,他们所作出的惩罚非常严厉,除了背井离乡,否则无法逃脱。这六个人在西西里所行使的权力连意大利总理也自愧不如。所以人群都滞留在奥洛尔托亲王府的围墙之外。
这六个黑手党首领骑在马上,相互间拉开一段距离,否则就会被看成是软弱。他们各自为战,就像独立的国王,各有令人望而生畏之处。最厉害的是骑灰色斑点马的比萨奎诺镇的唐·夏诺。他现已年过六旬,那张灰色的脸就像他坐骑的皮一样斑驳。他二十六岁时就成了传奇人物,因为他杀了他的前任首领。夏诺十二岁的时候,前任唐杀了他的父亲,为报杀父之仇他等了十四年。终于有一天,他从树上跳到那个人所骑的马背上,从后面紧紧抓住他的仇人,押着他在镇上的主要街道骑马游街。他当着人们的面活剐他的受害者,割下他的鼻子、嘴唇、耳朵和生殖器,然后把血淋淋的尸体抱在手上,骑着马在仇人家的门前示威。此后他就以铁血手腕统治了他那块地方。
第二个黑手党首领是皮亚尼-德格雷西镇的唐·阿尔扎纳。他骑着黑马,马额上插着大红羽毛。他冷静、谨慎,认为凡是争执总有两个方面,他不愿意出于政治目的杀人,在他的庇护下,西尔韦奥·费拉多活了几年。费拉的遇害使他感到难过,不过他也确实无能为力,因为唐·克罗切和其他黑手党首领都坚持是时候在他的地盘杀一儆百了。唐·阿尔扎纳仁慈怜悯,是六个暴君中最受拥戴的。可是此刻,他骑马出现在聚集的人群面前,脸上的表情严肃,内心的迟疑荡然无存。
骑在马上的第三个人是卡尔塔尼塞塔镇的唐·皮杜,他的马笼头上套着花环。谁都知道他喜欢别人的阿谀奉承,对自己的外表自信满满,渴望权力,对有抱负的年轻人总是泼冷水。在村里的一次节日活动中,一个风度翩翩的乡村青年倾倒了当地许多妇女,因为他跳舞时脚脖子上拴着铃铛,穿的是巴勒莫的裁缝量身定做的绿丝绸衬衣和裤子,唱歌时弹的是马德里制造的吉他。唐·皮杜非常生气,因为这个乡村青年竟然招人爱慕,那些女人喜欢的竟是这么个满脸傻笑、毫无大丈夫气概的年轻人,而不是像他这样的真正男子汉。那个倒霉的日子之后,这个青年人就再也没有跳过舞,人们发现他死在回家路上,尸体上有许多子弹窟窿。
第四个黑手党首领是维拉穆拉镇的唐·马尔库齐,他是个苦行者,就像许多老的贵族一样,他的家里就有自己的教堂。除了这一件热衷的事情之外,他的生活非常俭朴。他拒绝利用自己的权势敛财,所以也很贫穷。他尽力帮助自己的西西里同胞,但也非常推崇黑手党的传统。他处决了自己最宠爱的侄子,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他的侄子破坏了“缄默规则”,把同是黑手党的对手情况报告给了警察。
骑在马上的第五个人是帕尔蒂尼科的唐·布奇拉。他曾代表他侄子来找过赫克特·阿多尼斯。那是很久以前一个重大的日子,就是图里·吉里安诺上山落草为寇的那一天。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五年,他的体重比以前增加了四十磅。尽管五年之后他已成了大富翁,他还是一身农民装束。他性格残暴但没有恶意,但他对不诚实行为毫不手软,处决窃贼毫不留情,就像十八世纪英国高等法院法官判窃贼的小孩死刑一样。
第六个是圭多·昆塔纳。他虽然名义上是蒙特莱普雷的居民,但在争夺柯里昂镇的血战中大获全胜名噪一时。他这样做是出于无奈,因为蒙特莱普雷受到吉里安诺的直接保护。在柯里昂,奎多·昆塔纳残忍的本性找到了归属。他解决了四起家族世仇,办法很简单,就是直接铲除和他意见相左的人。他杀害了西尔韦奥·费拉以及其他工会的组织者。他也许是唯一一个不被尊重而被憎恨的黑手党首领。
就是这六个人,用自己名声和别人的敬畏,阻挡西西里的贫苦农民进入奥洛尔托亲王庄园的土地。
两辆满载武装人员的吉普车在蒙特莱普雷至巴勒莫的道路上疾驶,随后拐上通往庄园围墙的小路。除了两个人之外,其余的人脸上都蒙着羊毛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那两个没有蒙面的是图里·吉里安诺和阿斯帕努·皮肖塔。蒙面人中有卡尼奥·西尔韦斯特罗下士、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安多里尼在巴勒莫的路上也蒙着面。吉普车在离骑马的黑手党首领大约五十英尺处停下,这时有些人从聚集在那里的农民中挤了过来。他们也蒙着脸。他们就是刚才还在那片橄榄林中野炊的人。两辆吉普车出现之后,他们打开装食物的篮子,拿出武器和面罩。他们以长弧队形散开,把步枪对准那几个骑马的人。他们总共来了五十个人。图里·吉里安诺跳下吉普车,看看大家是否已各就各位。他注视着那六个骑着马来回走动的人。他知道他们已看见了他,知道人群也已认出了他。西西里下午火热的太阳给绿色的地貌罩上了些许红色。吉里安诺心想,几千个厉害的农民怎么会被吓成这样,被这六个人挡着,拿不到养活自己孩子的面包。
吉里安诺身边的阿斯帕努·皮肖塔就像一条蠢蠢欲动的蝮蛇。只有阿斯帕努拒绝戴面罩;其他人都害怕这六个黑手党首领的家人以及友中友的人会进行报复。现在吉里安诺和皮肖塔将成为他们进行报复首当其冲的目标。
他们两人都系着雕有鹰狮图案的金扣腰带。吉里安诺只有一把大型手枪,而且是放在腰间的枪套里的。他的手指上戴着几年前从公爵夫人手上取下的那枚祖母绿戒指。皮肖塔双手端着冲锋手枪。他的脸色因肺病和激动变得苍白,吉里安诺迟迟按兵不动,他感到不耐烦。吉里安诺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情景,看看他的命令是否得到切实执行。他的人已构成一道半圆形封锁线,但是如果这几个黑手党首领决定离开,他也给他们留了一条退路。如果他们逃跑,就会大丢“面子”,他们的影响也会大打折扣,农民们就不会再害怕他们。但是他看见唐·夏诺掉转斑点灰马的马头,其他几个首领也跟着他继续在围墙前面展示威风。看来他们是不打算离开了。
从那座古老宫殿的一个塔楼上,奥洛尔托亲王通过用来观察星象的望远镜看到了这一幕情景。他可以看见图里·吉里安诺的脸,而且看得很清楚——椭圆的眼睛、清晰的面庞、慷慨但却紧闭的嘴;他知道他脸上所表现出的力量就是他德行的力量,但是他觉得可惜的是,这种德行缺乏怜悯。亲王知道他的德行是纯洁的,正因为它是纯洁的才非常可怕。他感到十分羞愧。他非常了解他的西西里同胞,现在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用金钱雇来的六个赫赫有名的人,他们将为他战斗,他们不会逃跑。他们对聚集在庄园围墙四周的这么多人起到了威慑作用。可是现在吉里安诺像个复仇之神站到了他们面前。亲王觉得太阳似乎正在失去光辉。
吉里安诺大步流星地朝那六个人骑马的小路走去。他们沉重的身躯骑在马背上,继续策马缓缓而行。参差不齐的白石墙边堆放着燕麦,他们不时喂马吃食,马不断地排泄,边走边留下一道粪便。
图里·吉里安诺站在离那条小道很近的地方,皮肖塔在他身后只有一步。六个骑在马上的人没有朝他这边看,也没有停下来。他们的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神情。虽然他们肩上都挎着短筒猎枪,但却没有把枪从肩上取下来的打算。吉里安诺在等待。这些人在他面前又走过三趟。吉里安诺向后退了退,轻声对皮肖塔说:“把他们从马背上弄下来,带过来见我。”接着他穿过小路靠在庄园的白石墙上。
他靠在墙上,深知自己已经跨越了一条性命攸关的界限,他今天的行为将决定他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丝毫没有犹豫不安,只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冷酷的怒意。他知道这六个人身后是唐·克罗切那巨大的身影,而这个黑帮龙头老大是他最终的敌人。人群让他感到恼火。他们为什么这么软弱、这么害怕?如果他能够武装并领导他们,他可以打造出一个全新的西西里。但是他对这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贫苦农民也产生了一股怜悯。他举起手向他们敬礼,以此来鼓励他们。人群保持着沉默。这时他想起西尔韦奥·费拉,要是他在,就能把他们鼓动起来。
现在皮肖塔掌控了这出戏的舞台。他身穿一件乳白色毛衣,上面以乱针织出几条暗色的龙图案。他的头梳得油光闪亮,在血红色的西西里阳光映衬之下,就像窄窄的刀刃。他把刀一般的头转向那六个骑在马上的胖子,毒蛇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看了一阵。这几个人从他面前骑过去的时候,唐·夏诺的马在皮肖塔脚下拉了几个粪蛋。
皮肖塔后退了一步,朝帕萨藤珀、泰拉诺瓦和西尔韦思特罗点点头,他们立即跑向由那五十个蒙面武装人员构成的环形阵地。这些人进一步散开,堵住了刚才留给那六个人的退路。黑手党首领们虽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而且心知肚明,但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继续趾高气扬地骑在马上。他们赢得了这场斗争的第一个回合。现在要由吉里安诺来决定是否采取最后也是最危险的步骤。
皮肖塔运动到唐·夏诺的马前面,专横地举起手。唐·夏诺那张灰色的脸上充满恐惧,但他并没有停下来。那匹马想躲开,但是它的骑手紧拉缰绳,把它的头高高拉起。如果皮肖塔不是向旁边让开一步,连人带马就会从他头上越过。夏诺从他身边走过时,皮肖塔弯着腰,野蛮地笑了笑。接着他直接走到那匹马和他的骑手背后,用冲锋手枪瞄准灰色的马屁股扣动了扳机。
霎时间,花香四溢的空气中马的内脏横飞,血如细雨,还夹杂着无数金色的粪粒。一阵密集的子弹打进唐·夏诺骑的那匹马的腿上,把他猛然掀翻在地。他的身体被倒下的马压住,动弹不得。吉里安诺手下四个人把他拉出来,然后把他反绑起来。那马还活着,皮肖塔发起慈悲,上前一步,对准它的头部打了几发子弹。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声喊叫与狂喜。吉里安诺依然靠在石墙上,手枪还在枪套里。他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好像他也不知道阿斯帕努·皮肖塔下一步想干什么。
其他五个黑手党首领继续骑在马上。刚才他们的马听见枪声都惊得扬起前蹄,但他们很快就将马控制住了。他们还是像先前一样骑在马上款款而行。皮肖塔再次走到路中间,再次举起手。骑马走在前面的唐·布奇拉停了下来。他后面的几个人也勒住了马缰。
皮肖塔大声对他们说:“你们的家人以后会需要这些马的,我答应替你们把马送回家,现在快下马来拜见吉里安诺。”他响亮清澈的声音传到了那边人群的耳中。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那五个人都下了马。他们站在那里傲气十足地看着人群,眼睛里露出凶狠与傲慢。吉里安诺的弧形防线中,有二十个人端着枪进逼过来。他们把这五个人的手臂反绑起来,动作很小心,手脚很轻。随后他们把这六个人带到吉里安诺面前。
吉里安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六个人。从前昆塔纳羞辱过他,甚至想暗杀他,现在情况发生了逆转。五年了,昆塔纳的面孔没什么变化,像个凶神恶煞。不过此刻,尽管他还是黑手党那一副挑衅的样子,但是却显得神情茫然,目光游移。
唐·夏诺两眼瞪着吉里安诺,灰色的脸上露出鄙弃的神情。布奇拉似乎略感惊讶,他似乎没有想到一件跟他无关的事竟会招致如此的恶意。其他几个黑手党首领冷冷地看着吉里安诺,因为最“受尊敬的人”都必须这么做。吉里安诺了解他们,因为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几个,他在小时候很害怕,尤其是唐·夏诺。现在他让他们在西西里威风扫地,他们是绝对不会饶恕他的。他们将成为他永远的死敌。他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他还知道这些人也是丈夫和父亲,他们的孩子们会为他们伤心落泪。他们的视线越过他,高傲地看着远方。他们表达的信息显而易见。只要吉里安诺有这个胆量,那他就动手吧。唐·夏诺朝吉里安诺的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吉里安诺依次看着他们的脸。“跪下来请求上帝的宽恕吧。”他说道。他们一个个纹丝不动。
吉里安诺转身离开他们。这六个黑手党首领站在那里,白色的石墙衬托出他们的轮廓。吉里安诺走到他的手下身边,然后转过身。他以洪亮清晰、足以使聚集的人群听见的声音说:“我以上帝和西西里的名义处决你们。”接着他在皮肖塔肩上轻轻拍了拍。
这时候,唐·马尔库齐开始下跪,但是皮肖塔已经扣动了扳机。此刻依然蒙着面的帕萨藤珀、泰拉诺瓦和西尔韦斯特罗下士也开了火。骤雨般的机枪子弹把这六个被绑着的躯体打得撞向石头墙。凹凸不平的白色石头上顿时溅满了殷红发紫的血,还有从跳动的躯体上飞出的碎肉。阵阵弹雨把他们的身体一次次地打得跳起来,就像被绳子吊着跳舞似的。
在宫殿那高高的塔楼里,奥洛尔托亲王离开了望远镜,所以他没有看见接下来发生的事。
吉里安诺迈步向前,一直走到围墙边上。他从腰里抽出大型手枪,慢慢地,象征性地向倒在地上的每个黑手党首领的头上补了一枪。
目睹了这一场面的人群发出嘶哑的吼叫声。紧接着,几千人从大门涌进奥洛尔托亲王的庄园。吉里亚诺看着他们。他注意到没有一个人靠近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