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历史性的会见发生在两天之后。在很短的时间里,蒙特莱普雷就谣传着唐·克罗切·马洛要来了,要恭恭敬敬地来见他们光荣的英雄图里·吉里安诺。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是如何外泄的。也许是因为吉里安诺为这次会见采取了特别的防范措施。他的巡逻队进入指定地点,封锁了通向巴勒莫的道路;将近五十个来自蒙特莱普雷的手下都回到他们的亲人那里过夜。
帕萨藤珀受命率领手下人封锁贝兰伯兵营,如果宪兵想出来巡逻,就把他们挡回去。泰拉诺瓦奉命带人控制通向海堡和特拉帕尼的公路。卡尼奥·西尔韦斯特罗下士带领五名优秀的步枪手和一挺重机枪上了房顶,他们用作伪装的是许多蒙特莱普雷人家用来晒西红柿酱的竹架。
傍晚时分,唐·克罗切乘坐的豪华型阿尔法-罗密欧旅行车停在赫克特·阿多尼斯家的房子前面。陪他一同前来的是他弟弟本杰明诺神父。两名武装保镖和司机一起待在车上。在门口恭迎他们的是赫克特·阿多尼斯。他的衣着比平常更讲究,身上穿的是伦敦裁缝量身定做的灰色西装,里面是白得耀眼的衬衫,配的是一条红黑道相间的领带。与他形成强烈反差的唐·克罗切似乎穿得比平常更随便,一条裤子裹住他肥胖的腰,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蹒跚而行的大笨鹅。他的衬衣没有领子,最上面的扣子也没有扣,一件质地厚重的黑色上衣随意地敞着,一眼就看见里面一英寸左右宽的白色背带。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薄薄的拖鞋。
本杰明诺神父身穿修士的长袍,头上戴的还是那顶黑色的、圆形平底锅似的帽子。他进门之前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为这幢房子祈福。
赫克特·阿多尼斯这幢房子是蒙特莱普雷最好的,对此他深感骄傲。房子里的家具都是法国进口的,墙上的油画是从意大利当代二流画家的作品中精挑细选后购买的。他的餐具全都是德国货。房子里的女佣是个中年意大利妇女,战前曾在英国受过这方面的培训。他们三人在客厅坐下等吉里安诺的时候,女佣给他们端来了咖啡。
唐·克罗切感到极为安全。他知道吉里安诺不会背信弃义给他教父脸上抹黑。他满心喜悦地期待着会一会这个崛起的新星,同时对这个人的过人之处作出自己的判断。吉里安诺悄然走进这幢房子,就连克罗切也感到出乎意料。石子铺就的街道上没有丝毫响动,也没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可是吉里安诺却突然出现在通向餐厅的拱形走廊里了。他的英俊外表让唐·克罗切一愣。
大山里的生活使他的胸膛变宽,不过也使他的脸庞变窄了。虽然他的脸还是椭圆形的,但双颊凹陷,下巴变尖了。那双酷似雕像人物的眼睛呈棕黄色,带着一圈奇妙的银色,所以眼珠就像镶嵌在眼眶里似的。他的衣着也使他显得很潇洒——贴身的鼹鼠皮裤子,刚刚洗过而且熨烫得平整的衬衫。他上身穿一件赤褐色丝绒猎装,很宽松,里面背着他通常一直带在身上的冲锋手枪。虽然他已经二十四岁,但模样极其年少,看上去还像个大孩子。
公然反抗罗马政府、狡猾甚于友中友、收服凶残的安多里尼、约束帕萨藤珀的暴虐、征服四分之一的西西里、赢得全岛民众爱戴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唐·克罗切知道吉里安诺英勇过人,不过西西里有许多勇敢的人都早早地进了坟墓,他们很容易成为狡诈背叛的牺牲品。
就在唐·克罗切还在怀疑的时候,图里·吉里安诺做了一件使克罗切内心特别高兴的事,并使他觉得把这个年轻人看作盟友是正确的。吉里安诺走进来之后,直接走到唐·克罗切面前说:“请允许我吻你的手。”
这是西西里农民对地位比自己高的人——神父、地主或者贵族——传统的打招呼方式。吉里安诺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不过唐·克罗切清楚地知道吉里安诺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这不是为了恭维他这位龙头老大,也不是尊重他这把年纪,而是因为克罗切把自己置身于吉里安诺的地盘,而吉里安诺是对他的信任表示尊敬。唐·克罗切慢慢地站起身,由于这一动作,他那肉嘟嘟的面颊上的颜色变深了。他把吉里安诺拥在自己的怀里。这是一个高尚的年轻人,他想表达对他的爱慕。与此同时他看见赫克特·阿多尼斯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教子表现得很有教养。
这时从拱形走廊中走过来的皮肖塔看见了这一幕,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笑意。他也是一表人才,英俊出众,但是与吉里安诺的外貌截然不同。由于患有肺病,他的身材和面庞都很瘦。他的皮肤泛着橄榄色,脸上的骨骼显得更加突出。他的头发乌黑油亮,是经过仔细梳理的。而吉里安诺的棕色头发修剪得很短,就像戴着一顶头盔。
图里·吉里安诺料到这样打招呼会使唐·克罗切感到惊讶,不过他自己也很惊异,因为对方完全理解并且彬彬有礼地表示接受。吉里安诺打量着唐·克罗切魁梧的身躯,内心变得更加警觉。这是一个危险人物,不仅是因为他的名声,还有他强悍的样子。他那本该丑陋不堪的大块头身材,似乎散发着热量,这种能量充斥了整个房间。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从那硕大的脑袋中发出的声音具有近乎和声的魔力。他开始说服对方的时候也很吸引人,这种结合了真诚、说服力和礼仪的做法在一个做其他事都粗暴无礼的人身上显得异乎寻常。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对你进行观察,而且这一天也是我盼望已久的。现在这一天来到了,你和我意想中的分毫不差。”
吉里安诺说:“我真的感到受宠若惊。”他在琢磨下面该怎么说,而且他知道对方希望他说什么,“我一直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唐·克罗切点点头,开始解释他和特雷扎部长达成的协议。如果吉里安诺帮助“教育”西西里民众在下次大选中正确投票,那么就能找到一个赦免他的途径。吉里安诺可以回到自己家中当一名普通老百姓,不再做土匪。特雷扎部长把进攻吉里安诺的作战计划交给他,这本身就证明了这项协议的真实性。克罗切把一只手举起来,强调他要说的下一个问题。“如果你同意,部长就将否决这些计划。这样就不会有军队的行动,也不会向西西里增派一千名宪兵。”
唐·克罗切看出吉里安诺在全神贯注地听,但对这一切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他继续说下去:“西西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你关心穷人的疾苦。有人也许认为你会支持左翼政党。但是我听说你信仰上帝,因为你毕竟是个西西里人。谁不知道你对母亲的一片孝心?难道你真的希望共产党人治理意大利吗?那样一来教会怎么办,家族怎么办?参加过战争的意大利和西西里的年轻人都受到外国信仰的影响,可是那样的政治说教在西西里是没有市场的。西西里人能找到一条自己的道路,争取更好的命运。你真的希望有一个不允许公民有叛逆意识的强权国家吗?一个左翼政府肯定会发动针对我们两个人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因为我们是西西里的真正统治者,难道不是吗?如果左翼政党赢得下一次大选,有朝一日可能会出现的情况是,俄国人来到西西里的村庄,来决定谁可以去教堂。我们的孩子们会被迫去学校学习,而学校里会教他们:摆在第一位的不是我们神圣的父母,而是国家。那样值得吗?不。现在到了每个真正的西西里人奋起对抗国家、保卫自己的家庭和荣誉的时候了。”
这时候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干扰。皮肖塔仍然靠在拱形走廊的墙上。他冷笑着说:“也许俄国人会赦免我们。”
唐·克罗切感到一阵恼火。可是他不露声色,隐忍着对这个傲慢的小胡子的怒气。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个人。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呢?他为什么要让唐·克罗切来注意他呢?克罗切思忖,不知这个人能不能派上什么用场。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在吉里安诺最信任的这位副手身上嗅到了腐烂的臭气。这也许是因为他的肺病,也许是因为他那玩世不恭的思想。皮肖塔这个人从来不完全相信任何人,因此也不能完全被信任。唐·克罗切在脑子里反复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才作出回答。
“什么时候有外族帮助过西西里?”他问道,“外国人什么时候公正地对待过西西里人?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直截了当地对皮肖塔说,“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聪明、勇敢、有荣誉感。一千年来,这样的人都成为了友中友,与压迫者战斗,寻求正义,这也是图里·吉里安诺现在的奋斗目标。现在是我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保护西西里的时候了。”
吉里安诺似乎对唐·克罗切嗓音的力量无动于衷。他故意直言不讳:“我们一直都反抗罗马政府和他们派来的统治者。他们历来是我们的敌人。可是现在你反而要求我们帮助他们、相信他们?”
唐·克罗切严肃地说:“有时候为了共同的事业,和一个敌人联手是正确的。如果基督教民主党赢得意大利的支持,他们对我们的威胁最小。因此由他们来治理国家符合我们的目标。这个道理还不简单吗?”他稍事停顿,“左翼分子绝不可能赦免你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太虚伪,太无情,根本不理解西西里人的个性。当然,穷人将得到土地,但是他们能够保住自己种植的庄稼吗?你能想象得到我们的人民在合作社干活的情景吗?老天爷呀,他们现在就因为宗教仪式中圣母玛利亚是穿白袍还是红袍的问题争执不休,互相残杀。”
他冷嘲热讽,但不乏智慧,他想让听众知道他的夸大其词并非空穴来风。
吉里安诺面带笑意地听着,唐·克罗切的出现和他的人格力量赢得了他的尊重,吉里安诺知道将来也许有必要除掉这个人,他十分抗拒这个想法,好像即使是一个想法也是对自己父亲的大逆不道,触犯了深厚的家庭情感。他必须作出决定,这是他成为逃犯之后最重要的决定。
吉里安诺轻声说:“我同意你对共产党人的看法。他们不是为了西西里人。”吉里安诺停下来。他觉得现在是让唐·克罗切屈从他的意愿的时候了,“但是,如果我为罗马人做什么肮脏事,我就必须答应给我们的人一定的好处。罗马能为我们做什么呢?”
唐·克罗切喝完了杯中的咖啡。赫克特·阿多尼斯马上站起来替他倒,但是克罗切挥手把他挡住,接着对吉里安诺说:“我们待你不薄。安多里尼把有关宪兵动向的情报告诉你,这样你们就可以密切监视他们。他们并没有采取极端的措施把你们从山上彻底清除。但是我知道这还不够。让我为你做一件使我内心感到高兴、同时也使你的父母感到高兴的事吧。你的教父就坐在我们桌边,这里还有你真正的朋友阿斯帕努·皮肖塔,现在当着他们的面我答应你:我将竭尽全力确保你得到赦免,当然还包括你们的人。”
吉里安诺决心已下,但想尽量把这些保证敲定。他说:“你说的几乎每一件事情我都同意。我热爱西西里和这里的人民,我虽然是土匪,但是相信正义。我将不遗余力地争取回到自己的家里和父母的身边。可是你怎么能确保罗马实践他们对我的承诺呢?这是问题的关键。你让我做的事很危险。我必须得到回报。”
唐·克罗切略加考虑,缓慢而认真地说:“你谨慎点是没错的。可是你手上有我让阿多尼斯教授拿来的那些计划。留着它们作为你和特雷扎部长关系的见证。我会想办法为你找到其他一些文件,这样你就可以派上用场。你给报社写信是出了名的,罗马政府肯定害怕你把文件在报上公开。最后我想说,如果你完成了任务,基督教民主党赢得大选,我保证你能得到赦免。特雷扎部长非常尊重我,他是绝对不会失信的。”
赫克特·阿多尼斯脸上露出激动与喜悦的神情。他想象得出,玛丽亚·隆巴尔多看见儿子不再是逃犯、回到家里时该有多幸福。他知道吉里安诺这样做是必要的,但是他认为吉里安诺和唐·克罗切的反共联盟也可能是这两个人真挚友谊之链上的第一个环节。
连皮肖塔也被龙头老大唐·克罗切关于政府赦免的担保所触动。但是吉里安诺却看出了唐·克罗切的保证存在着很大漏洞。他怎么才能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唐·克罗切的杜撰?这些计划是不是偷来的?它们是不是早就被部长否决了?他有必要直接面见特雷扎本人。
“这我就放心了,”吉里安诺说,“你亲自担保表明你的善心,证明你是西西里人有口皆碑的‘大善人’。可是罗马政府的背信弃义是出了名的,我们都知道政客都是些什么货色。我想派一个我信任的人去当面聆听特雷扎亲口承诺,并得到他作出承诺的书面文件。”
唐·克罗切颇感吃惊。在整个会面过程中,他一直对图里·吉里安诺抱有好感。他在想如果这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啊,他们可以共同治理西西里。他在说“请允许我吻你的手”时,显得何其儒雅。唐·克罗切有生以来难得像那样高兴过。可是现在他意识到,吉里安诺没有接受他的担保,他的热情熄灭了。他知道吉里安诺那双奇特的半闭着的眼睛正盯着他,那奇特的目光中在期待更多的证明和保证。唐·克罗切·马洛一个人的保证还不够。
一阵长长的沉默。唐·克罗切在考虑应当说什么,其他人都在等待。赫克特·阿多尼斯想掩盖他对吉里安诺的失望和对克罗切的恐惧。本杰明诺神父那白白胖胖的脸露出受到侮辱的斗牛犬的神情。唐·克罗切终于开口说话,让大家松了一口气。他猜到了吉里安诺的想法和要求。
“你表示同意,这对我有利,”他对吉里安诺说,“也许我有些自鸣得意。不过还是我来帮你作决定。我首先要说的是,特雷扎部长是绝对不会把任何文件交给你的,因为那样做太危险。但是他会跟你交谈,会把他对我所作出的承诺亲口告诉你。我可以得到奥洛尔托亲王和其他支持我们事业的有影响的贵族成员的信件。我有个朋友更能使你信服——天主教会将支持对你的赦免,巴勒莫的红衣主教向我保证过。等你见过特雷扎部长之后,我将安排你与主教大人见面。他也会当面向你作出承诺。这样你不仅有了意大利司法部长的承诺,而且会有一位红衣主教的神圣承诺,这位主教说不定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教皇呢,此外还有我本人。”
克罗切说“还有我本人”这句话的语气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他的男高音压得很低,仿佛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和其他两个相提并论,但是这句“还有我本人”却说得铿锵有力,使人无法怀疑他的承诺的重要性。
吉里安诺笑起来。“我可不能去罗马。”
唐·克罗切说:“那就派一个你绝对信得过的人去。我亲自带他去见特雷扎部长。然后我再带他去见红衣主教。神圣教会的红衣主教的话你是肯定会相信的吧?”
吉里安诺目不转睛地看着唐·克罗切。他的大脑开始发出报警信号。这个龙头老大为什么如此急于要帮助他呢?当然了,他知道哪怕有一千个主教和部长作出了承诺,他也不能亲自去罗马,他绝对不会去冒这个险。那么唐·克罗切希望他派谁做他的使者呢?
“我最信任的人莫过于我的副手了,”他对克罗切说,“你就带阿斯帕努·皮肖塔去罗马,然后再带他去巴勒莫。他喜欢大城市,而且如果他向主教做了忏悔,他的罪也许就会得到宽恕。”
唐·克罗切向后靠回椅子上,并打手势让赫克特·阿多尼斯替他往杯子里续点咖啡。这是他惯用的手法,以此来掩饰自己心满意足和胜利的感觉,好像刚才的事情非常无聊,还不如坐下来喝杯咖啡。可是土匪吉里安诺是一个了不起的游击战士,他的直觉可以解读一个人的动作和想法。他立即感觉到了对方这时满意的心情。唐·克罗切实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唐·克罗切非常希望能够有时间单独和阿斯帕努·皮肖塔在一起。
两天之后,皮肖塔和唐·克罗切一起前往巴勒莫和罗马。唐·克罗切对待他就像对待皇室成员一样。而且皮肖塔的脸型确实很像博尔吉亚家族的将军齐萨力6。轮廓分明的面庞、两撇小胡子、亚裔人灰黄发暗的皮肤、一双凶残傲慢的眼睛,虽然炯炯有神,但却以傲慢、怀疑的态度看待世间的一切。
在巴勒莫,他们住在唐·克罗切的尤姆波尔托饭店,皮肖塔受到极高的礼遇。为了去罗马会见司法部长,他还买了新衣服。他和唐·克罗切一起在一些高档饭店用餐。接着巴勒莫红衣主教接见了皮肖塔和克罗切。
虽然皮肖塔来自西西里的一个小镇,在天主教的熏陶中长大,但是红衣教主、堂皇的主教宫殿和普罗大众对神权的谄媚并没有让皮肖塔产生敬畏之感。当唐·克罗切吻红衣主教手上的戒指时,皮肖塔以自豪的目光注视着主教。
主教的个子很高,头戴红色贝雷帽,身穿配饰带的大红披风。他的脸很粗糙,还有麻子。尽管唐·克罗切说他可能当教皇,实际他大概连一张选票也得不着,不过他是个老于世故、善于权术的人,一个地地道道的西西里人。
开始总免不了一番寒暄客套。主教一本正经地询问皮肖塔的宗教信仰。他提醒皮肖塔说,一个人在世上无论犯过什么罪,都不要忘记,只要他是个真正的基督教徒,永恒的宽恕就会等着他。
主教向皮肖塔保证了宗教赦免,然后开始切入正题。他对皮肖塔说,西西里的圣教会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如果共产党人赢得全国大选,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宏伟的大教堂将被焚烧一空,然后被改造成机床厂。圣母玛利亚的雕像、耶稣的十字架、所有圣徒的画像都会被扔进地中海。修士们会遭到杀害,修女们会遭到强奸。
听见最后这句话,皮肖塔微微一笑。无论共产党人多么疯狂,哪个西西里人会想到去强奸修女?主教看见了他的微笑。在下次大选之前,如果吉里安诺愿意帮助镇压共产党的宣传,那么他红衣主教本人将在复活节当天亲自布道,赞颂吉里安诺的功德,并请求罗马政府对他网开一面。他们在罗马与部长见面的时候,唐·克罗切可以把这些话转告给部长。
说完这些话之后,红衣主教结束了这次会面并为阿斯帕努·皮肖塔祝福。在离开之前,皮肖塔请求主教给他写一张见面的证明,好让他拿回去交给吉里安诺。主教答应了这一请求。唐·克罗切对这位圣教会主教的白痴行为感到震惊,不过他没有吱声。
在罗马的会见更对皮肖塔的胃口。特雷扎部长没有像红衣主教那样假惺惺地关心世人的宗教世界。他毕竟是司法部部长,而皮肖塔只不过是土匪派来的使者。他向皮肖塔解释说,如果基督教民主党在大选中失败,共产党人将会采取特别措施消灭西西里残存的土匪。诚然,宪兵现在仍然对吉里安诺采取一些军事行动,但那也是例行公事。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否则那些激进的报纸会把天都吵翻了。
皮肖塔打断他说:“阁下是不是在告诉我,你们的党绝不可能给吉里安诺以大赦?”
“这比较困难,”特雷扎部长说,“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吉里安诺帮助我们赢得大选,如果他在一段时间里偃旗息鼓,不再搞绑架和抢劫,恢复自己的名誉,那他也许可以移民到美国待一段时间,得到大家的原谅之后再回来。但是,如果我们赢得大选,有一件事情我是可以保证的。我们不会动真格的去抓他。如果他希望移居美国,我们不会阻止他,也不会劝说美国当局把他引渡回国。”他停顿了一下,“我会尽力劝说意大利总统赦免他。”
皮肖塔依然带着几分笑意说:“但是如果我们变成了模范公民,吉里安诺和他手下的人,还有他们的家属吃什么?政府能不能想办法给我们一点补贴?毕竟,我们干的是人所不齿的勾当。”
司法部长见这个土匪竟敢开口向政府要钱,不禁勃然大怒。就在他正要发作的时候,刚才还像个休眠的爬行动物、闭目静听的唐·克罗切,赶紧出来打圆场。
“这是句玩笑话,阁下,”唐·克罗切说,“他还年轻,第一次离开西西里,不懂外部世界严格的规矩。他们的养家问题一点儿也不用你操心。我会亲自与吉里安诺作出安排。”他瞪了皮肖塔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部长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对皮肖塔说:“唔,我很高兴地看出西西里的年轻人没有变。我以前也这样。我们从不害怕索要我们应得的东西。也许你会喜欢比承诺更加实在的东西。”他把手伸进办公桌,拿出一张红边的薄卡。他把卡扔给皮肖塔说,“这是一张由我亲自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你可以在意大利或者西西里自由通行,不会有宪兵找你的麻烦。其价值不亚于跟它等重的黄金。”
皮肖塔鞠了个躬表示感谢,然后把通行证放进上衣口袋贴近胸口的地方。在他们来罗马的途中,他看见唐·克罗切用过这样的通行证。他知道自己得到一样很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他又想:如果他带着这张卡被抓住会怎么样?那就会成为震惊全国的丑闻。吉里安诺的二把手持有司法部长签发的特别通行证?这算怎么回事?他迅速开动脑筋想解决这个难题,可是他找不到任何答案。
送这样重要的证件作为礼物表明了部长的诚意和善意。唐·克罗切一路上的盛情款待令人愉快。可是这些都没有能使皮肖塔完全放心。他在离开之前请特雷扎出具一张便条,他可以向吉里安诺交差,证明确实有这样一次会见,但遭到了特雷扎的拒绝。
皮肖塔回到山里之后,吉里安诺问他问得很仔细,让他重复他能记得的每一句话。皮肖塔把红边通行证拿给他看,同时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为什么把这样的东西给他?部长签署这样的证件要冒怎样的风险?吉里安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真正的兄弟,”他说,“你比我还多疑。可是你对我的忠诚使你没有能够看出最明显的问题。唐·克罗切肯定跟他说过要给你一张通行证。他们希望你专程去罗马,成为他们的情报员。”
“这个狗娘养的,”皮肖塔怒不可遏地说,“我会拿这张通行证回去割断他的喉咙。”
“不,”吉里安诺说,“留着这张通行证。它会对我们有用的。还有一件事。这个签名看起来像是特雷扎的,但它肯定不是。是伪造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不承认这张通行证的合法性。假如它还符合他们的目的,他们肯定会说它是记录在案的,还会拿出登记来说明它是由特雷扎签发的。如果他们说这是伪造的,他们就会把记录销毁。”
皮肖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他觉得他对吉里安诺要越发另眼相看了,因为吉里安诺不仅坦率、正直,而能够看透敌人的阴谋。他意识到吉里安诺浪漫主义的根基是偏执狂的出色的洞察力。
“那我们怎样才能相信他们会兑现对我们的承诺?”皮肖塔说,“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他们?我们可不是搞政治的。”
吉里安诺陷入沉思。阿斯帕努总是愤世嫉俗,而且有些贪婪。他们为分赃的问题争吵过,皮肖塔极力主张他们手下的成员要多分一点。
“我们别无选择,”吉里安诺说,“如果共产党人控制了政府,他们绝对不会对我们实行大赦。目前,基督教民主党、特雷扎部长、巴勒莫的红衣主教,当然还有唐·克罗切,必须是我们的朋友和战友。我们必须挫败共产党人,这是首当其冲的事。我们要和唐·克罗切会面来解决这个问题。”他顿了顿,拍拍皮肖塔的肩膀,“你让红衣主教写了条子,这干得很好。这张通行证将来也有用。”
但是皮肖塔并没有心悦诚服。“我们替他们干那种勾当,”他说,“然后让我们像叫花子一样乞求,等待他们的赦免。对他们我是一个也不相信——他们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把我们当成傻乎乎的女孩儿,如果我们同意和他们上床,他们就把世界许诺给我们。我说我们要为自己而战斗,把我们得来的钱留着,不要分给穷人。我们可以变得很富有,到美国或者巴西过国王一样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解决办法,那样我们也就没有必要指望这些达官显贵了。”
吉里安诺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阿斯帕努,”他说,“我们必须把赌注压在基督教民主党和唐·克罗切身上。如果我们赢了并且获得赦免,西西里人民将选举我们来领导他们。我们就将赢得一切。”吉里安诺停下来,朝皮肖塔笑了笑,“如果他们愚弄我们,我们也不会怎么样。我们能有多大的损失呢?现在,你仔细听我说。你我二人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们最终的敌人是友中友和唐·克罗切。”
皮肖塔耸耸肩。“我们正在犯一个错误。”他说道。
虽然吉里安诺面带微笑,但却在认真思考。他知道皮肖塔喜欢这种流亡的生活。这非常适合他的个性,虽然他非常机敏狡猾,但是缺乏想象力。他不可能高瞻远瞩,看不清当土匪的必然下场正等着他们。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阿斯帕努·皮肖塔坐在悬崖边上,点燃一支香烟。可是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于是把烟掐灭,把半截烟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知道自己的肺结核越来越严重,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能在大山里多待上几个星期,他会感觉好些。有一件事使他感到担心,但是他没有告诉吉里安诺。
在去见特雷扎部长和红衣主教的途中,唐·克罗切一直陪着他。每天晚上他们都在一起用餐,唐·克罗切跟他谈了西西里的未来和将要面临的麻烦。过了一段时间,皮肖塔才意识到唐·克罗切是想博得他的好感,想争取他对友中友的好感,巧妙地试图让他相信,唐·克罗切能够给他一个更好的未来。皮肖塔明白对方的用意,但他却丝毫不露声色。不过他对唐·克罗切的好意不太放心。除了图里·吉里安诺之外,他还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人。唐·克罗切一生都在努力获取别人的“尊敬”,因为这是黑手党首领的象征,他使皮肖塔心生恐惧。他担心的唐比他们都要狡猾,而且会出卖他们,有朝一日他们将会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