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天还黑漆漆的,图里·吉里安诺和阿斯帕努就起来了,因为宪兵可能在天亮前摸黑对他们实施突然袭击,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头天晚上已经很晚的时候,他们看见从巴勒莫来的一辆装甲车和两辆吉普车开进贝兰伯兵营进行增援。夜间,吉里安诺几次从山坡上下去侦察,静听有没有人攀缘峭壁的声音——对这样的防范措施,皮肖塔很不以为然。他对吉里安诺说:“要说我们小时候,那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呢。你觉得那些懒鬼宪兵会摸着黑,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甚至错过在软和的床上睡个好觉?”

“我们要培养良好的习惯。”图里·吉里安诺回答说。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碰上强劲的对手。

图里和阿斯帕努都把枪放在毯子上仔细检查。接着,他们吃起拉韦内拉做的饼,喝上一两口阿多尼斯留下的酒。那块饼又辣又香,吃到肚子里热乎乎的,给他们补充了能量。他们用树枝和石头在悬崖边上垒起一道矮墙,然后待在矮墙后面,用望远镜观察小镇和山路上的动静。皮肖塔负责警戒,吉里安诺则把子弹压进枪膛里,并把几盒弹药装进羊皮夹克的口袋。他的动作非常仔细,不紧不慢。他把所有的给养都埋进地下,搬来几块大石头压在上面。对于这些细节的检查,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就在这时候,皮肖塔看见那辆装甲车离开了贝兰伯兵营。

“你说得对,”皮肖塔说,“那辆装甲车不是朝我们这里来,而是开向海堡平原方向。”

他们相视而笑。吉里安诺一阵暗自得意。毕竟对付警察并不那么难,就像玩小孩子的游戏,只要有小孩子那点儿聪明就行了。那辆装甲车将在那条道路的转弯处消失,然后兜个圈子进入山里,来到他们所在悬崖的后面。当局肯定知道那条暗道,认为他们会从那里逃跑,这样他们就会自投罗网,直接撞上装甲车,撞到他们的机枪口上。

一个小时之内,宪兵会派一个小分队从奥拉山的侧面爬上来,对他们展开正面攻击,把他们赶出来。警察以为他们是行事鲁莽的青年,是头脑简单的土匪,这对他们来说倒是十分有利。他们插在悬崖边的红黄两色西西里旗恰恰可以说明他们的粗心和冒失,警察也许就是这么想的。

一个小时后,一辆运兵车和一辆吉普车从贝兰伯兵营开出。坐在吉普车上的是罗科菲诺上士。这两辆车不紧不慢地开到奥拉山的山脚,十二名手持步枪的宪兵跳下车,部署在几条通向斜坡的小路上。罗科菲诺上士脱下有饰带的帽子,用它指着他们头顶上方、在悬崖边飘扬的那面金红两色旗帜。

图里·吉里安诺此刻正从树枝掩体后面通过望远镜进行观察。他有些担心停在山另一侧的装甲车。他们会不会派人从那个山坡爬上来?不过那些人要爬上来也得好几个小时,现在不可能靠近他们。他暂时将他们抛在脑后,对皮肖塔说:“阿斯帕努,我们还是比较聪明的,否则我们今天晚上就不能回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去见妈妈、吃面条了。”

皮肖塔笑起来。“还记得吧,我们从来就不喜欢回家?不过我得承认,这样更有意思。我们是不是干掉几个?”

“不,”吉里安诺说,“开枪打他们头顶上方。”他想起前天夜里皮肖塔没有服从他的命令,“阿斯帕努,听我的,没有必要杀他们,这样的杀戮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耐心地等了一个小时。吉里安诺把他的短筒猎枪从树枝形成的屏障后面伸出去开了两枪。令人惊讶的是,那一排信心十足的人就像蚂蚁一样迅速散开,消失在草丛中。皮肖塔用步枪打了四发子弹。宪兵开始还击,山坡上有好几个地方冒出了青烟。

吉里安诺放下手中的短筒猎枪,拿起望远镜。他看见上士和他手下的中士在进行无线电联络。他们会与大山另一侧的装甲车联络,提醒他们土匪就要逃跑了。他抓起短筒猎枪,又打了两枪,然后对皮肖塔说:“该走了。”

他们两人朝悬崖较远处爬去,爬到行进的宪兵看不见他们的地方,然后从布满大石头的斜坡上滑下去。下滑五十码后,他们站起来,把武器拿在手里,猫着腰沿山坡向下跑。吉里安诺偶尔停下来,通过望远镜观察那些攻击者。

宪兵仍在向峭壁方向开火,不知道这两个土匪已经绕到了他们的侧面。吉里安诺在前面,沿着大石头间的隐蔽通道进入一片小树林。稍事休息之后,他们又开始迅速而悄无声息地沿着小路向下跑。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来到大山和蒙特莱普雷之间的那片开阔地。他们绕到小镇的另一端,那地方处于他们和那辆运兵车之间。他们把武器掖在上衣里,就像下地干活的农民一样,大摇大摆地穿过那片开阔地。他们来到贝拉大街的北端,从离贝兰伯兵营只有一百码的地方进入蒙特莱普雷。

这时候,罗科菲诺上士正命令手下人继续沿山坡向插着那面旗帜的悬崖逼近。山上已经有一个小时没有开枪还击了,他想那两个土匪肯定已沿着秘密通道逃跑,而且现在正从大山的另一侧下山,朝那辆装甲车方向自投罗网去了。他想把网收起来。他的手下人又用了一个小时才到达那个悬崖的边沿,扯下那面旗帜。科洛菲诺上士走进那个洞穴,把那些大石头推向一边,打开那条秘密通道。他派手下人进入那条洞穴走廊,到山的另一侧与装甲车会合。当他发现猎物已经逃跑时,他大为震惊,立即把人分成搜索和警戒小组,相信他们会把逃犯从洞里赶出来。

赫克特·阿多尼斯完全按照吉里安诺的指示作准备,在贝拉大街的北侧停放了一辆画满古代传说故事的大车。就连车轮辐条和轮箍上都画着身穿盔甲的小人,这样车轮一转动,这些小人就像打仗一样翻滚起来。车辕上漆着鲜红的纹饰,上面还点缀着一些银色。

这辆大车就像一个从头到脚都文了身的人一样。两个车辕之间套着一头懒洋洋的白骡子。吉里安诺跳上驾驶座,朝车里看了看。车上装满了大竹篓坛装酒,少说也有二十坛。他把短筒猎枪塞到一排坛子后面,接着朝大山方向瞥了一眼,看见那面旗帜还在飘扬,但其他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笑着看了看阿斯帕努。“现在是万事俱备,”他说道,“去展示一下你的身手吧。”

皮肖塔做了个严肃但可笑的敬礼动作,随即把上衣扣子扣上,遮住那把手枪,然后朝着贝兰伯兵营的大门走去。他边走边留心通向海堡平原的那条路,看有没有装甲车从山里往回开。

坐在驭手座上的图里·吉里安诺看着皮肖塔,见他慢慢穿过开阔地,走上通向兵营大门那条石板路。接着他看了看贝拉大街。他能看见自己家的房子,但是房子前面没有站人。他原以为也许能看见母亲的。有一幢房子前面坐着几个人。他们的餐桌和酒瓶就放在阳台下面的阴凉处。他突然想起脖子上挂着的望远镜,赶紧松开皮带,把望远镜放进大车后面。

在兵营大门口站岗的年轻宪兵顶多只有十八岁。一看他那红扑扑的面颊和光溜溜的脸,就知道他是意大利北方省份的人。那镶着白边的黑色警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根本不合身。那顶有饰带的军帽戴在他头上,使他看上去活像个木偶或小丑。那张稚气未脱、弯弯的嘴上还叼了一支烟,这显然是违反规定的。皮肖塔慢慢朝他走去,内心不由得产生一股莫名其妙的鄙弃。尽管过去几天出了不少事,可是这家伙却没有把步枪端在手上。

这个卫兵眼里看见的是一个邋遢的农民,但却留着与身份不相称的漂亮小胡子。他没好气吆喝起来:“嘿,说你呢,你这家伙,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的步枪仍然在肩上挎着。如果这时候皮肖塔想割断他的脖子,简直易如反掌。

但是皮肖塔没有这样做。他尽量忍住笑,装出对这个傲慢的臭小子卑躬屈膝的样子。他说:“求你啦,我想见上士。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你可以把它交给我。”卫兵说

皮肖塔忍不住了。他以嘲弄的口吻说:“你也能给赏钱吗?”

卫兵被他的粗鲁吓了一跳,不屑一顾但谨慎地说:“就算你告诉我耶稣再次降临,我也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皮肖塔咧嘴一笑。“比这个消息好多了。我知道图里·吉里安诺又到了哪里,就是把你的鼻子打出血的那个人。”

卫兵将信将疑地说:“他妈的,在这个国家里头,西西里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法律为伍了?”

皮肖塔向前凑了凑说:“我是有条件的,我已经申请加入宪兵队,下个月我就去巴勒莫参加考试。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俩很快就要穿同样的制服了。”

卫兵看着皮肖塔,露出较为友好的神情。许多西西里人都当了警察,这倒是真的。这是一条脱离贫困的路子,而且手里还有一点儿小权。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笑话,说西西里人不是沦为罪犯就是当了警察,但是无论在哪一边,他们造成的危害是不分上下的。这时候皮肖塔不禁感到好笑,因为他竟然说自己想当警察。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拥有一件巴勒莫生产的绸衬衣,只有傻瓜才会穿那种带白杠的黑制服和那顶有编织带和硬帽舌的帽子。

“你最好还是三思啊。”那卫兵说道。他不想让每个人都沾上这样的好事,“工资少得可怜,要不是从走私犯那里拿点好处,我们大家都要饿肚子了。这个星期,我们营有两个人,他们是我的朋友,都被那个该死的吉里安诺给杀了。西西里的农民总是傲慢无礼,你想到镇上去理发,他们连路都不肯给你指。”

“我们用杖刑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懂点儿礼貌。”皮肖塔神秘兮兮地说,“给我来支烟吧?”好像他们已经是同事一样。

皮肖塔感到高兴的是,那卫兵暂时的善意已烟消云散。“给你一支烟?”卫兵一听火冒三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帝啊,我凭什么要把烟给一个西西里的人渣?”这下他终于把枪从肩上取了下来。

皮肖塔觉得心中一股恶气油然而生,恨不得一下扑上去割断这小子的喉咙。“因为我可以告诉你们到哪儿去找吉里安诺,”皮肖塔回答说,“你们的人太笨,在山上搜索连一只壁虎也找不到。”

卫兵显得很茫然。他被这家伙给弄糊涂了。从这个人要提供的情报来看,他觉得最好还是向他的上司报告一下。他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人很狡猾,弄不好会使他倒大霉。他把大门打开,端着枪朝皮肖塔晃了晃,示意他进入贝兰伯兵营。他背对着街道。这时候,还在一百码开外的吉里安诺已把骡子踢醒,让它拉着车走上通向兵营大门的石板路。

贝兰伯兵营占地四英亩,有一幢很大的办公楼,附带L形的翼楼,是关押犯人的牢房。办公楼后面是宪兵的营房,能容纳一百号人,营房中特别划出一块地方作为上士的个人寓所。大楼右侧的车库其实是个牲口棚。由于机动车辆在山里无用武之地,宪兵小分队有一支进行山地运输的骡马队,现在这里依然被当作牲口棚用。

在最后面是弹药仓库和军需仓库。两个仓库都是波纹钢结构。兵营的四周有一道七英尺高的铁丝网,外加两个岗楼,但是这些东西已经有好几个月不用了。这座兵营是墨索里尼时期建造的,对黑手党开战后进行了扩建。

皮肖塔走进大门时,先看看有没有危险迹象。岗楼上空无一人,院子里也没有武装游动哨。这个兵营里很平静,看起来像个被遗弃的农场。车库里没有车辆;实际上整个兵营里都看不见什么车辆。皮肖塔感到吃惊,也担心随时可能有车辆返回。他简直不敢相信上士居然这么傻,兵营里一辆车也不留。他真想告诫图里,他们可能随时遇到回营地的宪兵。

在年轻卫兵的押送下,皮肖塔走进办公楼宽阔的大门。这是个很大的房间,虽然天花板上的吊扇在转动,但却不足以驱散房间里的热气。在房间的显著位置有一张加长了腿的大办公桌,它的四周有一排栏杆,里面放着办事人员用的小办公桌。一些长条木凳靠四周摆放。房间里几乎没有人,只有那张大办公桌前面坐着一个下士。跟那个年轻卫兵相比,他显得全然不同。办公桌上金灿灿的姓名牌上写着“卡尼奥·西尔韦斯特罗下士”。他身材魁梧,膀大腰圆,脖子粗壮,脑袋硕大。从耳朵到那轮廓分明的下巴有一道粉红的伤疤,那是一块亮闪闪的失去机能的组织。他的嘴唇上方有两撇浓密的胡须,就像一对张开的黑色翅膀。

西尔韦斯特罗佩戴着下士袖标,腰里别着一把大手枪。糟糕的是,当卫兵报告了皮肖塔的来意之后,下士满腹狐疑,根本不相信。下士操着一口西西里方言对皮肖塔说:“你是个撒谎的混蛋。”可是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大门外传来吉里安诺的叫声。

“嘿,宪兵,想喝酒吗?要不要酒?”

皮肖塔对吉里安诺的腔调佩服之至:嗓音嘶哑,土里土气,要不是本地人,就听不懂他那种富农趾高气昂的话。

下士非常恼火,大吼起来:“那个家伙在嚷嚷什么?”说着大踏步地走出门去,卫兵和皮肖塔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那辆彩绘的大车和那头白骡子就在大门外。图里·吉里安诺打着赤膊,宽阔的胸膛上汗水直淌,正用手晃着一个酒坛子。他脸上挂着乡下人憨厚的笑容,整个身子傻乎乎地歪着。他的这副模样顿时打消了下士的疑虑。这个人身上不可能藏着武器。他醉醺醺的样子,一口土里土气的西西里腔调。下士松开按在枪上的手,卫兵也把枪口放低了一些。皮肖塔向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从上衣下面把枪拔出来。

“我有一车酒要送给你们。”吉里安诺又扯大嗓门嚷起来。他用手擤了擤鼻子,然后随手把鼻涕甩进大门里。

“这酒是谁让你送的?”下士问道。但是他人却向大门口走去,吉里安诺知道他会把大门打开,让车子进去的。

“是我父亲让我把酒送到上士这里来的。”吉里安诺说着眨了眨眼。

下士目不转睛地看着吉里安诺。毫无疑问,这酒是某个农民送的礼,目的是让他做一点走私买卖。下士心里嘀咕起来:作为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为了表示送礼的诚意,这个人的父亲应该亲自来送。不过他只是耸了耸肩。“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送进营房去吧。”

吉里安诺说:“我可不负责卸东西。这我不干。”

下士再次起了疑心。他的直觉向他发出警告。吉里安诺察觉到这一点,就从大车上爬下来,只要一伸手就可以从车后把短筒猎枪拿出来。不过他首先搬起一坛竹篓装的酒说:“我这里给你们送来二十坛美酒。”

下士冲着兵营的宿舍喊了一声之后,两个年轻的宪兵跑出来;他们的上衣扣子还没扣,帽子也没戴,而且两个人谁都没带武器。吉里安诺站在大车上,把酒坛子塞到他们手上,还塞了一个坛子给那个带枪的卫兵。那卫兵想不拿,吉里安诺扯着嗓门愉快地说:“想喝酒就动手搬。”

现在三个卫兵都抱着酒坛子,腾不出手来干别的了。吉里安诺迅速观察现场。正是他所希望的。下士是唯一手上没拿东西的,不过皮肖塔就站在他身后。吉里安诺向山坡方向看了看,去搜山的人还没有任何返回的迹象。他朝通向海堡的路上看了看,看不见那辆装甲车的影子。贝拉大街上,孩子们依然在玩耍。他把手伸进车里,抽出那把短筒猎枪,对准大惊失色的下士。与此同时,皮肖塔也从上衣下面拔出手枪。他用手枪顶着下士的后背说:“不许动!不然就用铅弹把你的大胡子剃光。”

吉里安诺用枪对着那三个吓呆了的宪兵说:“你们抱着这些坛子到房子里去。”那个带枪的卫兵抱着坛子,把步枪丢在地上。他们三人往房子里走的时候,皮肖塔从地上捡起那支步枪。进了办公室后,吉里安诺津津有味地拿起那个姓名牌。“卡尼奥·西尔韦斯特罗下士。请把钥匙交出来。所有的钥匙。”

下士的手按着枪上,瞪了吉里安诺一眼。皮肖塔把他的手向前一推,下了他的枪。下士转过身冷冷地、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了一眼。皮肖塔微微一笑,说了声“对不起了”。

下士转过脸对吉里安诺说:“小伙子,快逃走吧,去当个演员,你很有两下子。不要再干这个营生了,你是绝对跑不掉的。天黑之前上士和他带去的人就会回来,你就是跑到天边,也会被缉拿归案。好好想想吧,年轻人,沦落到成逃犯、人头被悬赏是什么滋味儿。我会亲自去抓捕你,而且对于人脸我是过目不忘。我会查出你的名字,你就是躲到地底下,我也能把你挖出来。”

吉里安诺冲他笑了笑。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喜欢这个人。他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不问一问呢?”

下士以嘲弄的神情看了他一眼。“你会像个大傻瓜似的告诉我吗?”

吉里安诺说:“我从来不说谎,我姓吉里安诺。”

下士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里的枪,可惜刚才已经被皮肖塔给卸了。这种本能的反应使吉里安诺更喜欢他了。这个人有勇气,还有责任感。其他几个宪兵都吓得魂不附体了:这就是杀了他们三个战友的萨尔瓦多·吉里安诺,他没有理由不杀他们。

下士仔细看着吉里安诺的脸,记住了他的模样,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大串钥匙。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吉里安诺用短筒猎枪紧紧地顶着他的后背。吉里安诺接过钥匙,把它们扔给皮肖塔。

“把关押的人全都给放了。”他说道。

在办公楼用作监狱的侧翼楼的一间大牢房里,关押着十个老百姓,都是吉里安诺逃跑那天夜里从蒙特莱普雷抓来的。在一间单独的小牢房里,关押的是本地两个有名的土匪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皮肖塔打开他们的牢门时,他们喜出望外,跟着他来到那间办公室。

被抓的蒙特莱普雷的老百姓都是吉里安诺家的邻居。他们涌进办公室,围绕在吉里安诺四周,以拥抱的方式对他表示感谢。他没有拒绝,但始终保持着警惕,眼睛一直盯着那几个被抓住的宪兵。邻居们看见他的战果都很高兴,他让这些可恶的家伙威风扫地。他是好样儿的。他们告诉他说,上士下令对他们执行杖刑,但是下士凭借个人威信和据理力争,说这种做法会引起民愤,影响到军营的安全,最后有效地阻止了这种惩罚。第二天上午他们将被转送到巴勒莫,接受地方治安官的法庭调查。

吉里安诺把短筒猎枪的枪口对着地面,因为他怕万一走火伤着周围的人。这些邻居的年纪都比较大了,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他像以前一样,跟他们说话的时候特别注意分寸。“欢迎你们跟我上山,”他说道,“你们也可以到西西里的其他地方投亲靠友,等当局恢复理智之后再说。”他等了等,一片沉默。两个土匪——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没有与众人站在一起。他们十分警惕,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帕萨藤珀是个矮胖子,相貌丑陋,脸上是儿时生天花留下的麻子,嘴唇厚得难看。乡下的农民都称他“野兽”。泰拉诺瓦的身材瘦小,像个雪貂,不过长得小巧玲珑,并不难看,嘴角上翘,自由地露出微笑。帕萨藤珀是个典型的西西里土匪,生性贪婪,尽干些偷盗家畜、杀人越货的勾当。泰拉诺瓦曾经是个辛勤劳动的农民,因为两个税收官员来没收他准备参加比赛的一只肥猪,他就把他们杀了,然后把猪杀了给家人与亲友分享,随后当了土匪。后来这两个人联起手来。他们之所以被抓到这里,是因为有人告密,被捕时两人正躲在柯里昂一片庄稼地上的废弃仓库里。

吉里安诺对他们说:“你们俩已经别无选择。我们一起上山吧。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在我手下干,当然也可以另立门户。不过今天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俩也确实欠我一个小小的人情。”他微笑着对他们说,想使让他入伙的要求听起来比较客气。

没等两个土匪作出回答,那个宪兵下士就采取了一项疯狂的对抗行动。也许是他西西里人的自尊受到了挫伤,抑或是他天生野兽般的狂暴性格,或者只是由于被拘押的两个有名的土匪就要逃脱这一事实,他勃然大怒,突然从离吉里安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箭步蹿上前来,其动作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与此同时,他拔出藏在衬衣下面的一把小手枪。吉里安诺抬起短筒猎枪的枪口准备开火,可是为时已晚。下士的手枪已经举起,枪口离吉里安诺的头部只有两英尺,子弹随时都会直接射入他的脸部。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吉里安诺看见对准他脑袋的那把枪。枪的后边是下士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脸部的肌肉像蛇的身体一样在收缩。不过那把手枪似乎是慢慢举起来的。眼前的情景就像在噩梦中向下坠落,不停地坠落,但他心里却明白这只是一场梦,自己是永远坠不到底的。下士扣动扳机前的一刹那,吉里安诺觉得异常平静,甚至毫无惧色。下士扣压扳机时,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反而向前挪了一步。撞针发出很大的金属声响,它撞击到枪膛里的一颗哑弹。说时迟,那时快,皮肖塔、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三人一拥而上,把下士重重地压在下面。泰拉诺瓦一把抓住手枪,把它夺了过来,帕萨藤珀抓住他的头发,准备用手指去抠他的眼睛,皮肖塔拔出的刀子即将扎进他的喉咙。这一切恰好被吉里安诺及时看见。

吉里安诺平静地说:“不要杀他。”说着把他们从仰面朝天、毫无还手之力、正在等死的下士身上拉开。他向下一看,惊讶地发现他们几个人在盛怒之下于刹那间造成的肢体损伤。下士的一只耳朵几乎被扯了下来,伤口处鲜血淋漓,右胳膊已经被拧得变了形,一只眼睛正在流血,眼睛上还耷拉着一大块皮。

下士依然毫无惧色。他正躺在那儿等死。吉里安诺突然产生了恻隐之心。是这个人让他面对生死考验并证明他是不会轻易死掉的;同样还是这个人证明了死神的软弱无能。吉里安诺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使大家颇为惊讶的是,他很快拥抱了下士一下,接着装成只是帮他站直的样子。

泰拉诺瓦检查了一下手枪。“你这个人的命真大呀,”他对吉里安诺说,“只有这一颗是哑弹。”

吉里安诺伸出手要那把枪。泰拉诺瓦有些犹豫,不过还是递给了他。吉里安诺转身对下士说:“放老实点儿。”他的语气比较友善,“你和你们的人都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下士没有回答,因为他受伤后头晕眼花,体力不支,他似乎没听懂吉里安诺说的是什么。帕萨藤珀小声对皮肖塔说:“把你的刀给我,我来把他结果了。”

皮肖塔说:“这里只有吉里安诺可以发号施令,其他人都得听他的。”皮肖塔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他不想让帕萨藤珀注意到他也早就想干掉这个家伙了。

那几个被抓来的蒙特莱普雷的老百姓很快就匆匆离开了。他们不愿意成为一场屠杀宪兵事件的目击证人。吉里安诺把下士和他的几个伙伴带进侧翼的监狱,把他们锁进一间大牢房。接着他就领着皮肖塔、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搜查了贝兰伯兵营的其他建筑。他们在武器仓库里发现了步枪、手枪、冲锋手枪以及成箱的弹药。他们拿了许多武器挂在身上,并把一箱箱弹药装上大车,然后又到生活区拿了一些毛毯和睡袋。皮肖塔还把两套宪兵的制服扔到车上,因为它们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大车上装满战利品之后,吉里安诺坐到驭手座上准备出发,其他三个人手持武器,行走时相互保持着一定距离,以便应对任何不测。他们迅速沿着通向海堡的道路前进。经过一个多小时,他们来到赫克特·阿多尼斯借大车的那个农户家。他们把得来的战利品埋在他家的猪圈里,接着用从美军后勤供应库里偷来的橄榄绿色油漆把他的大车全部刷了一遍。

晚饭前,罗科菲诺上士带领搜索组返回兵营。此时虽然太阳已经下山,可是晚霞却把半边天染得通红。看见手下人被关在自己的牢房里,罗科菲诺上士气得满脸通红,红得不亚于天空的晚霞。他立即派出那辆装甲车,到各条道路上去搜寻那几个无法无天的歹徒,而此时的吉里安诺已经回到大山里的藏身地点。

意大利所有的报纸都在显著位置刊登了这则消息。三天前,两名宪兵被打死的消息也是报纸的头版新闻,而吉里安诺那时只是西西里凶残的亡命之徒。这一次就全然不同了。他智勇双全,用计谋战胜了国家警察,解救了遭到不公正待遇的朋友和邻居。巴勒莫、那不勒斯、罗马和米兰的记者纷至沓来,在蒙特莱普雷镇采访图里·吉里安诺的家人和朋友。有一张照片上,图里的母亲拿着他的吉他,说他弹得棒极了(不完全是事实,他刚能弹出点调儿来)。他以前的同学都说他读了很多书,送了他一个“教授”的绰号。报纸发现这一点如获至宝:一个西西里的土匪竟然还能看书识字。他们还提到他的表弟阿斯帕努·皮肖塔,因为他纯粹是出于对他的友情才跟他一起逃亡的。他们好奇一个人如何能激发出别人这样的忠诚。

报上刊登了一张他十七岁时的照片,让报道具有无法抗拒的魅力,他相貌英俊,具有地中海男子的阳刚之气。但是,意大利人最喜欢的,也许还是他宽宏大量地饶了那个曾经想杀死他的下士。这和西西里流传甚广的一出木偶戏极其相似,比戏剧要好,因为木偶从来不流血,也不会被子弹打得血肉模糊。

只有一件惋惜的事:吉里安诺决定放走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这两个歹徒,而与这两个歹人为伍也许意味着他闪亮的骑士形象会受到玷污。

只有米兰的报纸指出萨尔瓦多·“图里”·吉里安诺杀死了三个警察,同时建议采取特别措施将其缉拿归案,不能因为他人长得帅气、读过许多书、会弹吉他就饶恕他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