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方济各会修道院的院长正在进行晚间巡视,督促那些偷懒、无能的修道士们干活。他检查了圣物作坊的仓库,检查了为附近几个镇供应硬皮面包的面包房。他观察了农产品园,检查了装满橄榄、西红柿、葡萄的竹筐,看它们光滑的表面上有没有伤痕。修道士们个个忙得像小精灵,但却不像小精灵那么开心。实际上他们很沉闷,丝毫没有为上帝效劳必须具备的愉悦感。院长从长袍里掏出一根长长的黑色方头雪茄,在修道院内四处漫步,这样到吃晚饭时能有个好胃口。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阿斯帕努·皮肖塔拖着图里·吉里安诺进了修道院的大门。守门人想把他们挡在大门外,但是皮肖塔用手枪顶着他的光头,吓得他跪在地上做起最后的祈祷。皮肖塔把浑身血迹斑斑、几乎奄奄一息的吉里安诺放在院长面前的地上。
院长身材瘦高,五官小巧得像猴子——塌鼻梁,棕色纽扣一样的小眼睛。他年过七十,从容优雅,精力充沛,头脑和过去一样好使。墨索里尼上台之前,他受雇于黑手党的绑匪,为他们写过讲究的绑架信。
现在,他的修道院是黑市操纵者和走私贩私者的大本营,这是包括农民和当局在内尽人皆知的,但是他的非法活动却从来无人干预。因为他是神职人员,人们觉得他为这个地区提供了精神指导,得到一些物质回报是理所当然的。
看见两个浑身是血的农民歹徒擅自闯进圣弗朗西斯教堂圣地的时候,曼弗雷迪院长并不感到吃惊。实际上,他非常熟悉皮肖塔。他曾利用这个年轻人干过一些走私和黑市买卖的勾当。他们一个是上了年纪的神职人员,一个是涉世不深的年轻人,然而双方都惊奇地在对方身上发现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狡诈——这使他们很高兴。
院长先安慰了看门的修士,然后对皮肖塔说:“唔,亲爱的阿斯帕努,你在干什么?”皮肖塔把扎在吉里安诺伤口上的衬衣捆捆紧。院长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悲痛的神情;他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也会有这样的情感。
皮肖塔再次看着那个大伤口,知道他的朋友现在是命悬一线。他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图里的父母亲呢?他害怕玛丽亚·隆巴尔多会伤心。可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必须说服院长让吉里安诺在修道院里躲一躲。
他直视院长的眼睛。他想传达的信息不是直接的威胁,而是想让对方明白,如果他拒绝,就会多一个可怕的敌人。“这是我的表兄萨尔瓦多·吉里安诺,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皮肖塔说,“你也看得出来,他处境非常不幸,用不了多久警察就会漫山遍野地找他。也会找我。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请求你把我们藏起来,再请一个医生。你为我干这件事,你就有了一个永久的朋友。”他特别强调了“朋友”这个词。
院长仔细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完全明白。他曾经听说过吉里安诺是个勇敢的年轻人,在蒙特莱普雷颇受尊敬,善于射击和捕猎,而且少年老成。就连黑手党也对他另眼相看,认为他是一个可以招募的对象。唐·克罗切有一次到修道院来进行社交和事务访问时,曾对院长提起过他,说经过调教他可能成为很有用的人。
他仔细看了看这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几乎可以断定这个人需要的不是藏身之地,而是葬身之地;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为他进行最后祈祷的神父。答应皮肖塔的这个请求几乎无需冒任何风险,因为即使在西西里,把一具尸体藏起来也不算犯法。但是他不想让这个年轻人知道,他帮这个忙几乎毫无价值。他问:“他们为什么要搜捕你们呢?”
皮肖塔有些犹豫。如果院长知道死了一名警察,就有可能拒绝向他们提供藏身之地。但是如果他对即将到来的搜捕行动毫无准备,他可能感到震惊并出卖他们。皮肖塔决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于是很快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院长垂下眼皮,为那个下了地狱的灵魂感到痛苦。他仔细地检查了昏迷不醒的吉里安诺。扎了衬衣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也许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就会死去,这样一来所有问题就会一了百了。
作为圣方济各会的修士,院长不乏基督教的博爱之心,可是在这种可怕的岁月里,他不得不考虑这种恻隐之心可能带来实际的物质上的后果。如果他提供了庇护但这个年轻人还是死了,结果只会对他有好处。当局只要见到他的尸体就满足了,而他的家人也会对他感激不尽。如果吉里安诺能够康复,他的感恩之情也许更有价值。如果一个人受了重伤还能开枪打死警察,卖给他一个人情是非常值得的。
当然他也可以把这两个小坏蛋交给警察,警察很快就会把他们处死。那样有什么好处呢?当局对他不会比现在更好。他们现在掌权的这个地区对他来说早就很安全了,他需要的是篱笆墙另一侧的朋友。出卖这两个年轻人只能使他在农民中树敌,并与这两家人结仇。院长还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认为他这件法衣能保护他免受必然会随之而来的仇杀。此外,他也看透了皮肖塔,这个年轻人还要走很远才能踏上通往地狱之路。不,决不能对西西里农民的仇恨掉以轻心。他们是真正的基督教徒,永远不会亵渎圣母玛利亚的雕像,可是如果为了复仇,他们会用短筒猎枪打死违反“缄默规则”的教皇。任何人都必须遵守这种保持缄默的古老规则。在这片土地上有许许多多耶稣像,但是谁也不相信打不还手,“宽恕”是懦夫的借口,西西里农民不知道什么叫怜悯。
有一点院长是确信无疑的,皮肖塔永远不会背叛他。在一次走私过程中,院长安排人把皮肖塔抓起来进行审问。审讯者是巴勒莫警察局的,不是宪兵那些笨蛋。无论审讯人员暗示或是单刀直入发问都没有能让皮肖塔开口,他始终缄口不言。审讯者把他放了,告诉院长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年轻人,可以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做。打那以后,院长对阿斯帕努·皮肖塔刮目相看,他还经常为他的灵魂祈祷。
院长用两个手指捏着他那干瘪得只剩下皮包骨的嘴吹了声口哨。几个修士匆忙跑过来,院长让他们把吉里安诺抬到修道院里一个比较偏远的厢房里。那是院长的特别住处,战争期间他曾经把一些从意大利军队逃跑的富农的儿子藏在那里。接着他派了个修士到五英里外的圣吉塞皮贾托村去请医生。
皮肖塔坐在床边,抓着图里·吉里安诺的手。图里的伤口已不流血,眼睛也睁开了,但是目光呆滞。皮肖塔眼里噙着泪水,没敢说话。他擦了擦图里冒汗的前额,发现他的皮肤有点发紫。
一个小时后,医生赶到。在赶过来的路上,他看见大批宪兵正在山坡上搜索,所以当他看见自己的朋友、修道院院长把一个受伤的人藏在这里,他丝毫没有感到意外。这不关他的事;警察和政府的事管它干什么呢?修道院长是西西里人,他需要帮助。院长经常在星期天给他送一篮子鸡蛋,圣诞节前还给他送过一桶酒,复活节前又给他送去一只羊羔。
医生对吉里安诺进行检查,并为他包扎了伤口。子弹打穿了他的腹部,可能还打坏了部分重要脏器,肝脏肯定受到了创伤。由于大量失血,这个年轻人面如死灰,全身皮肤白里透紫。伤者嘴巴四周出现了一个白圈,医生都知道这是死亡的第一先兆。
他叹了口气后对院长说:“我已经尽力而为。血已经止住,不过他的失血量超过了全身血液总量的三分之一,这种情况通常是非常危险的。要给他保暖,给他喝点牛奶,我给你一点吗啡。”他非常遗憾地看了看躺在那里的吉里安诺那副强壮的身板。
皮肖塔小声问道:“我怎么跟他的父母亲说?他还有救吗?”
医生叹了口气。“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受的是致命伤。小伙子看上去身体很强壮,所以他也许能多活几天,但是最好不要抱什么希望。”他看见皮肖塔极度绝望的眼神和院长如释重负的表情,讥诮道,“当然,在这块神圣的地方,总是有出现奇迹的可能。”
院长和医生走了出去。皮肖塔俯身去擦他朋友额头上的汗,惊讶地发现吉里安诺眼神中的一丝嘲弄,他暗棕色的眼睛有一道银边。皮肖塔的身体又向下俯了些。图里·吉里安诺在小声说话,说得非常吃力。
“告诉我母亲,我会回家的。”图里说。接着他做了一件皮肖塔今生永远不会忘记的事。他突然伸出双手抓住皮肖塔的头发。这双手非常有力;垂死的人双手绝对不会这样有力。他把皮肖塔的头向下压了压,“听我的话。”吉里安诺说。
赫克特·阿多尼斯接到吉里安诺父母给他打的电话,第二天上午他就到了蒙特莱普雷。不过他很少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年轻时他就讨厌这个出生地,尤其排斥狂欢节。那样的装饰使他感到沮丧,那些缤纷绚丽的装点似乎是掩饰小镇贫困的恶作剧。在狂欢节期间,他总是要忍受一些侮辱——醉酒的人讥笑他的身高,女人对他投去鄙夷的微笑。
他比所有人都懂得多也无济于事。他们非常傲气,每家的房子都漆得跟他们父辈的一样,可是他们不知道房子的色彩暴露了他们的血统。他们不仅从自己的祖先那里继承了血缘,也继承了房子的色彩。若干个世纪前,诺曼人把房子漆成白色,希腊人总是使用蓝色,阿拉伯人用各种粉色和红色,犹太人使用黄色。现在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意大利人或西西里人。一千年来,血缘已经混杂了,已经不能根据他的相貌来判断房主人的种族,如果你对一幢黄色房子的主人说他们祖先是犹太人,你的肚子可能就要挨上一刀。
阿斯帕努·皮肖塔家的房子是白色的,可是他看上去却像阿拉伯人。吉里安诺家房子的主色调是希腊蓝,从相貌上看,图里·吉里安诺是典型的希腊人,可是他却具有诺曼人那样强健的大骨架身材。显而易见,各种血统已经混杂,形成了具有某种奇怪而危险特征的西西里人,这也是促使阿多尼斯今天到蒙特莱普雷来的原因。
贝拉大街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两个表情严肃的宪兵,他们手持步枪和冲锋手枪,处于戒备状态。狂欢节的第二天已经开始,可是很奇怪,小镇的这一片地方却几乎没有人来,街上也没有小孩玩耍。赫克特·阿多尼斯把车停在吉里安诺家房前的便道上。两个宪兵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等他走出汽车,看见他那么矮小,两人不觉哑然失笑。
皮肖塔打开门把阿多尼斯领进去。吉里安诺的母亲和父亲在厨房里等着,桌上的早餐是冷香肠、面包和咖啡。玛丽亚·隆巴尔多比较平静,因为她很疼爱的阿斯帕努安慰她说她儿子会康复的。与其说她很害怕,倒不如说她很生气。吉里安诺的父亲并没有显露出悲伤,而是显得很骄傲,因为他儿子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他还活着,而他的敌人却死了。
皮肖塔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试图安慰他们。他避重就轻地提了一下吉里安诺的伤势,至于他怎么勇敢地把吉里安诺背进山下的修道院,他没有多说。但是阿多尼斯知道,带着一个受伤的人在崎岖山路上行走三英里,对于身材瘦小的皮肖塔来说会有多么艰难。同时他还觉得皮肖塔对于吉里安诺的伤势说得轻描淡写。他感到情况不妙。
“宪兵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情况,都找到这儿来了?”他问道。皮肖塔把吉里安诺交出自己身份证件的事告诉了他。
吉里安诺的母亲哭着说:“图里为什么不让他们把奶酪拿走?他为什么要动手呢?”
吉里安诺的父亲厉声对妻子说:“你想让他干什么?告发那个可怜的农民?那样是给家族的荣誉抹黑。”
赫克特·阿多尼斯对两个人的话感到很惊讶。他知道吉里安诺的母亲比他父亲还要强壮、暴躁,但是她开口就示弱,他父亲反而异常强硬。而皮肖塔,也就是阿斯帕努这个小伙子——谁能想到他如此勇敢地拯救自己的同伴,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现在还冷静地对吉里安诺的父母隐瞒他们儿子的伤势。
吉里安诺的父亲说:“要是他没有把身份证交出去就好了。我们的朋友们都会作证,说他就在小镇的街上。”
吉里安诺的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会逮捕他。”说着她就哭起来,“现在他只能躲在深山老林里了。”
赫克特·阿多尼斯说:“我们一定不能让院长把他交给警察。”
皮肖塔不耐烦地说:“他不敢。他知道即使穿着修士的法袍,我也会把他吊死。”
阿多尼斯审视着皮肖塔,这个年轻人有不怕死的劲头。阿多尼斯知道伤害一个年轻人的自尊是不明智的。警察永远不能理解的是,老人历尽生活的磨难,即使受到侮辱,也不会去计较另一个人的非难,可是一个年轻人却无法承受这样的侮辱。
他们是在向赫克特·阿多尼斯求助,况且他以前就帮助过他们的儿子。阿多尼斯说:“如果警方知道他在那里,修道院院长就没有办法了。在有些事情上,他也不是没有受到过怀疑。我想如果你们同意,最好还是请我的朋友克罗切·马洛先生出面向院长求情。”
他们非常惊讶地发现阿多尼斯认识唐·克罗切,不过皮肖塔却对他报以会心的微笑。阿多尼斯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们会认出你并把你抓起来的。他们已经掌握了你的相貌特征。”
皮肖塔鄙弃地说:“那两个家伙吓得屁滚尿流,连自己的亲妈都认不出来了。有十几个人会为我作证,证明我昨天就在蒙特莱普雷。”
赫克特·阿多尼斯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职业姿态。他对吉里安诺的父母说:“你们不能去看儿子,也不能把他在什么地方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最要好的朋友。到处都有警方的线人和密探。阿斯帕努只能在晚上去看图里。一旦他能走动,我就把他安排到另一个镇上去住,等这阵风头过去之后再说。还有,要有点钱,事情就好打点,图里就能回家。不要为他担心,玛丽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还有你,阿斯帕努,一有什么情况就告诉我。”
他拥抱了吉里安诺的母亲和父亲。他临走的时候,玛丽亚·隆巴尔多还在哭。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是给唐·克罗切传个话,以确保图里的藏身之处万无一失。谢天谢地,罗马的政府没有悬赏提供杀害警察线索的人,否则修道院院长就会像出手宗教文物那样尽快把他出卖的。
图里·吉里安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听见医生亲口宣布他受的是致命伤,但是他相信自己是不会死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悬在空中,他既感不到疼痛,也感不到恐惧。他是绝对不会死的,他并不知道这是大量失血引起的欣快症。
白天,有个修士照顾他,喂他喝牛奶。晚上,院长陪医生来看他。皮肖塔夜里来,握着他的手,陪伴他度过难熬的漫漫长夜。两个星期之后,医生宣布出现了奇迹。
图里·吉里安诺的坚强意志让伤口愈合,补回了失去的血液,被钢铁子弹打穿的内脏也恢复好了。神志模糊的时候,他梦想着未来的辉煌,他感觉到一种新的自由:从现在起他可以不再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负责。社会的法律和严格的西西里家规再也无法约束他了,他可以为所欲为,血淋淋的伤口使他成了一个无罪的人。这一切都源自那个愚蠢的宪兵,他竟然为了一块奶酪就向他开枪。
在养伤的这几个星期,他一遍遍地回想着过去的日子:他和同村的人聚集在小镇广场上,等着被挑选到大庄园里去打一天零工,他们所得的报酬连肚子都填不饱,而那有权力的人总是一副“爱干不干”的鄙视神情。不公正的粮食分配使辛苦了一年的人依然处于贫困之中。穷人受到专横的法律惩罚,而富人则可以逍遥法外。
他发誓伤愈之后一定要伸张正义。他将不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软弱青年。他将从体力上和思想上武装自己。有一件事他是可以肯定的:在这个世界上,他决不会再示弱,不会像他面对圭多·昆塔纳或者向他开枪的警察时那样了。过去那个图里·吉里安诺已经不复存在。
过了一个月,医生建议他再休养四个星期,增加一些锻炼,所以吉里安诺穿上修士的衣服在修道院内散步。院长开始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兴趣,经常陪他一起散步,讲他年轻时到遥远的地方旅行的故事。赫克特·阿多尼斯给院长送来一笔钱,感谢他为穷人祈祷;唐·克罗切对院长说,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感兴趣,于是院长对吉里安诺就更加另眼相看了。
吉里安诺亲眼目睹了这些修士的生活,感到非常惊讶。在一个民众几乎食不果腹的地方,出卖苦力一天只能挣到五十分钱,而圣弗朗西斯修道院的修士却生活得像王公贵族。这座修道院实际就是一座富庶的大庄园。
他们拥有一座柠檬园,粗壮的橄榄树几乎和耶稣同龄,他们有小竹园,此外还有一家肉铺,屠宰的牲畜都是他们自己饲养的羊和小猪。小鸡和火鸡就一群一群地散养在院子里。修士们每天吃面的时候都要吃肉,还要喝酒。酒是他们自酿的,就放在巨大的地窖里。他们的烟瘾很大,抽的烟都是用酒从黑市上换来的。
不过他们干活都很卖力。白天干活时,他们都光着脚,把长袍掖起来露出膝盖,额头上汗水直淌。为了防晒,他们的光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美国软边帽,有黑色的,也有棕色的。这些帽子是院长用一桶葡萄酒从某个军政府采购官员那里换来的。修士们戴帽子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有些人像街头流氓那样把帽子的软边放下,有些人把软边竖上去形成一道槽,把香烟插在里面。后来院长开始讨厌这些帽子,于是除了在地里干活之外,其他时间就不准他们戴了。
在第二个月里,吉里安诺也像个修士一样了。院长感到惊讶的是,他在地里干活很卖力,帮助其他修士把沉重的、装着水果和橄榄的篮子扛进棚子里。吉里安诺的体力不断恢复,他也很喜欢干活,喜欢显示自己的力气。他们把他的篮子装得满满的,他连膝盖也不弯一下。院长为他感到自豪,告诉他在修道院待多久都可以,还说他是上帝创造的真正的男人。
这四个星期,图里·吉里安诺过得很开心。毕竟他已经从奄奄一息中恢复过来,他正在自己的头脑中编织美梦和奇迹。他很喜欢这个老院长,因为院长对他绝对信任,还把修道院的许多秘密告诉了他。这个老头儿还吹嘘说,修道院的所有产品都直接拿到黑市上去卖,而不是上交给国库。但是酒除外,酒是留着给修士们自己喝的。夜晚在修道院里有很多人赌博,还有不少人酗酒,甚至女人也被偷偷地带进来,但是院长对这一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是困难时期,”他对吉里安诺说,“承诺的天堂遥不可及,人们现在必须有点乐趣。上帝会宽恕他们的。”
一个雨天的下午,院长带吉里安诺参观修道院一边的仓库,那里面有大量的圣人遗物,是一些技术娴熟的老修士制作的。像许多店主一样,院长也抱怨时运艰难。“战前,我们的生意很好,”他叹了口气,“这个仓库里的库存从不会超过一半。看看我们这里有什么神圣的宝贝吧,鱼骨是出自耶稣变出的那些鱼,权杖是摩西前往迦南途中使用过的。”他停下来,满意地看着吉里安诺脸上惊讶的表情,接着他那张瘦削的脸皱了起来,邪恶地露齿一笑。他用脚踢了踢一堆木棍,几近兴奋地说,“这个东西曾经卖得很好,是我们的主蒙难的十字架,几百个呢。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你所知道的所有圣人的遗骨碎片。在西西里,每家每户都有圣人遗骨碎片。在一个特别的储藏室里,我们有十三条圣安德鲁的手臂,三个施洗者约翰的头,七领圣女贞德穿过的盔甲。到了冬天,我们的修士就去远方推销这些东西。”
图里·吉里安诺哈哈大笑起来,院长看着他微微一笑。不过吉里安诺心里想的是:穷人总是上当受骗,甚至被那些指引他们通往救赎之路的人欺骗。这也是应当谨记的一个重要事实。
院长还给他看了一个大澡盆,里面是巴勒莫的红衣主教赐予的大纪念章,三十块耶稣蒙难后使用的裹尸布,还有两尊黑色圣母玛利亚雕像。听到这里,图里·吉里安诺的笑声突然停住了。他告诉院长他母亲有一尊黑色圣母玛利亚雕像,那是她从小姑娘的时候就一直珍藏的宝贝,是传家宝。那会不会也是一件赝品呢?院长慈祥地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一百多年来他们的修道院一直在用上好的橄榄木进行复制,即使复制品也是有价值的,因为毕竟复制的数量有限。
院长觉得,把神职人员这些小罪过悄悄告诉一个犯了杀人罪的人不会有什么坏处。不过,他对吉里安诺不表态的沉默感到不安,于是采取守势说:“不要忘了,我们这些献身上帝的奴仆也必须生活在这个世俗世界中,这个世界上的俗人并不相信要等待上天堂后的回报。我们也都有家庭需要救济和保护。我们的许多修士都很穷,出身很贫寒,而且我们知道他们也是普通百姓。在这样的艰难时期,我们不能让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亲人去忍饥挨饿。神圣的教会也需要我们的帮助,它必须捍卫自己免受强敌伤害。共产党人和社会党人是被误导的自由主义者,必须和他们斗争,这也是需要钱的。虔诚的信众对教会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信众需要我们的圣物,这不仅满足了他们自己心灵上的需要,也给我们提供了打败那些异教徒所需要的经费。假如我们不向他们提供这些东西,他们就会浪费钱去赌博、酗酒、嫖妓。你说是不是?”
吉里安诺点点头,然后微微一笑,他被这个伪善的人弄得一头雾水。院长看见他的微笑后颇感恼火,他原本以为这个杀人犯会礼貌地回应,因为他为他提供了庇护,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即使出于感恩,他也应该真心作出礼貌的反应。这个走私犯、杀人犯、乡巴佬、公子哥儿图里·吉里安诺应当表现出更多的理解,更像一个基督教徒才是。院长不客气地说:“不要忘了,我们真正的信仰在于我们相信奇迹会发生。”
“是啊,”吉里安诺说,“我真心诚意地认为,你们的责任就是帮助我们发现奇迹。”他说这句话时毫无恶意,而且说得很风趣,是真的想使他的恩人高兴。而且他也只能这样说才不至于笑出声来。
院长高兴起来,慈爱随之回归。这小伙子不错,在过去几个月里,他很喜欢他的陪伴,他心里感到宽慰,因为图里欠他很大的人情,他决不会不知感激。他早就表现出高尚的心灵,而且每天都用语言和行动表明他对院长的尊重和感激。他不像歹徒那样心狠手辣。如今的西西里,穷人、告密者、强盗……各类罪人比比皆是,这个小伙子会怎么样呢?院长思忖:一个人只要杀过人,碰上同样的情况就会再次杀人。院长认为,唐·克罗切应当点化图里·吉里安诺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
有一天,吉里安诺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院长带来一位不速之客。院长介绍说这是他的好朋友本杰明诺·马洛神父,说完就离开了。
本杰明诺神父非常关心地说:“年轻人,我希望你的伤已经痊愈。院长大人告诉我这真是一个奇迹。”
吉里安诺彬彬有礼地说:“上帝的慈悲。”本杰明诺神父虔诚地低下头,好像受益者就是他自己似的。
吉里安诺仔细打量着他。这个牧师从不下地干活。他的法袍连边都特别干净,他的脸虚胖发白,他的手细嫩柔软。不过他看起来倒是慈眉善目的,像耶稣一样与世无争的表情,充满基督徒的恭谦。
本杰明诺神父的声音也是那样的温柔和蔼。他说道:“我的孩子,我愿意听你的忏悔,并施你圣餐。你忏悔赎罪之后,就能以纯洁的心灵走进世界。”
图里·吉里安诺心里在揣摩这个牧师,这个人具有令人崇敬的权力。“原谅我,神父,”他说,“我现在还没有做好忏悔的准备。如果我这时候进行忏悔,那将不是出自内心的。感谢你为我祈福。”
神父点点头说:“是啊,那将使你罪上加罪。不过我还想提请你做另外一件事,也许它在这个世界上比较切实可行。我的兄长唐·克罗切让我问问,你是否愿意到维拉巴去,到他那里去避避风头。你会得到较高的报酬,当然了,你也知道,只要你得到他的保护,当局绝对不敢再伤害你。”
吉里安诺非常吃惊,他所干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唐·克罗切那里。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了。他痛恨黑手党,不愿意和他们纠缠不清。
“这真是荣幸之至啊,”他说道,“我感谢你和你的兄长,但是我必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我必须顺从父母的意愿,所以暂时恕我不能领你的情。”
他看到牧师一脸惊讶,在西西里有谁会拒绝接受唐·克罗切的保护?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也许过几个星期,我会有不同的想法,那时候我就到维拉巴去找你们。”
本杰明诺神父回过神来,他举起双手对主表示感谢。“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他说道,“家兄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随后就辞别了。
图里·吉里安诺知道现在他该离开了。那天晚上阿斯帕努·皮肖塔来看他,吉里安诺告诉他要做哪些准备工作,好让他回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他发现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的朋友也发现了。皮肖塔听到他的指令后二话没说,但他知道这将使他自己的生活也发生深刻的变化。最后吉里安诺告诉他:“阿斯帕努,你可以和我在一起,你也可以和你的家人待在一起。你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皮肖塔微笑着说:“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独享那些乐趣和荣耀吗?让你在大山里玩耍,而我却赶着毛驴去干活,或者去摘橄榄?那我们还有什么友谊可言?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一起干活,我能让你一个人在大山里生活吗?只有等你自由地回到蒙特莱普雷,我才能回去,所以不要再说傻话了。我四天之后来接你,我需要一点时间完成你让我做的事。”
在随后的四天里,皮肖塔忙得不可开交。他找到了那个骑马的走私犯,就是他主动提出追捕受伤的吉里安诺。这人姓马尔库齐,是个远近闻名的恶棍,在唐·克罗切和圭多·昆塔纳的庇护下进行大规模走私活动。他的叔叔马尔库齐是一个黑手党头目。
皮肖塔发现马尔库齐经常从蒙特莱普雷到海堡去。皮肖塔认识给马尔库齐家喂养骡子的那个农民,当他发现骡子不在地里,而被送到靠近小镇的一个谷仓的时候,他打赌马尔库齐第二天又要跑一趟了。黎明时分,皮肖塔就来到马尔库齐的必经之路上蹲守。他带了一支短筒猎枪。这是许多西西里家庭的必备之物。这种杀伤力很强的散弹枪在西西里很普通,经常被用来搞暗杀。墨索里尼清除黑手党的时候,曾下令所有石头墙的高度都不得超过三英尺,以免搞暗杀的人利用石墙进行伏击。
皮肖塔决定干掉马尔库齐,不仅因为这个搞走私的家伙想主动帮助警察杀死受伤的吉里安诺,而且因为他还以此为荣在他的朋友面前炫耀。干掉这个家伙对于其他可能背叛吉里安诺的人也是一个警告。此外他知道马尔库齐肯定会携带武器,而那些武器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皮肖塔没有等太长的时间。马尔库齐带着轻装上阵的骡子去海堡的黑市运货。他骑在领头的骡子身上,沿着一条山间小路走下来。他有点麻痹大意了,不是把步枪端在手里,而是把它挎在了肩上。他看见皮肖塔站在小路上挡住他的去路时,并没有感到惊讶。他的眼前不过是个又矮又瘦的小青年,留着一撮时髦的小胡子,不过使他感到恼火的是对方那副笑容。等皮肖塔从上衣里面抽出短筒猎枪的时候,马尔库齐才如梦方醒。
他恶声恶气地说:“你弄错方向了吧?我的货还没有去运呢。这些骡子是受友中友保护的。放聪明一点,另外找个主儿吧。”
皮肖塔轻声说:“我只想要你的命。”他冷酷地笑了笑,“几个月前你想在警察面前当英雄,不记得了吗?”
马尔库齐想起来了。他看似不经意地把骡子掉转到一侧,其实是不让皮肖塔看见他的手。他迅速把手滑到腰带位置拔出手枪,同时猛拉缰绳转身准备射击,可是随着短筒猎枪的枪声,他从骡鞍上应声倒下,摔在地上。他最后看见的是皮肖塔的微笑。
皮肖塔感到一阵残忍的满足感。他俯身站在马尔库齐的尸体旁,对着他的脑袋补了一枪。他把死者手上的手枪拿过来,把他身上背的步枪取下,然后掏出他上衣口袋里的步枪子弹放进自己的口袋。接着他迅速开枪把四只骡子逐一打死,以警告那些可能向吉里安诺的敌人提供帮助的人,哪怕是间接的帮助。他站在小路上,双臂抱着短筒猎枪,肩上挎着缴获的步枪,腰里别着那支手枪。他没有丝毫恻隐之心,他为自己的凶残感到高兴。虽然他热爱自己的朋友图里,但是他们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得格格不入。虽然他承认图里的领导地位,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应当表现出同样的勇敢和智慧,从而证明自己无愧于他们之间的友谊。现在,他也完成了成人礼,走出了社会的怪圈,和图里一起站到了这个怪圈之外。他的行动把自己和图里永远捆绑在了一起。
两天之后,就在晚饭前,吉里安诺已经做好了离开修道院的准备。他和聚集在餐厅里的修士们拥抱,感谢他们的善意,修士们也都非常舍不得他走。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他们的宗教仪式,没有为自己的杀人行为忏悔或后悔过,不过有些修士在未成年之前也犯有类似的罪行,所以不会轻易批评别人。
院长把吉里安诺送到修道院大门口时,皮肖塔已在那里等着。院长赠送了一件纪念品给吉里安诺作为离别留念。那是一尊黑圣母玛利亚雕像,是吉里安诺母亲玛丽亚·隆巴尔多那尊雕像的复制品。吉里安诺把雕像放进皮肖塔带来的一只美国生产的绿色帆布包里。
皮肖塔不屑地看着院长和吉里安诺道别,他知道院长是个走私犯,是黑手党的秘密成员,也是奴役手下那些可怜修士的监工。皮肖塔无法理解院长此刻的离别之情,他想不到吉里安诺的人格力量不但赢得了他的爱慕、友情和尊重,也征服了像院长这样德高望重的人。
院长的情感是出自真心,也包含着私心。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会成为西西里岛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他觉得这就像看见有圣缘的人一样。图里·吉里安诺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院长不仅救了他的命,而且教了他许多东西,与他愉快地相处,院长甚至把自己的藏书馆给他使用。吉里安诺特别喜欢院长的诡诈,这是生活中一种重要的平衡,有好有坏,但是坏事不那么明显,这种平衡推动着生活的发展。
院长和图里·吉里安诺相互拥抱。图里说:“你对我恩重如山。今后无论你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告诉我。只要你开口,我一定照办。”
院长拍拍他的肩膀。“基督教是施恩不图报的,”他说,“回到上帝指引的路上来吧,我的孩子,要回报他的恩德。”不过这已经是他的口头禅了。他深知年轻人的无知,图里会不顾一切地满足他的要求的。他不会忘记吉里安诺的承诺。
吉里安诺把那只帆布包背在自己的肩上,没有让皮肖塔帮忙。他们并肩走出修道院的大门,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