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莱普雷是个七千人居住的小镇,深陷于卡马拉塔的山谷和贫困之中。

1943年9月2日,镇上的人们都在准备次日起连续三天的狂欢节。对每个小镇来说,这都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比复活节、圣诞节和新年还热闹,比庆祝二战的结束或民族英雄的诞生还隆重。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本镇最受爱戴的圣人。这也是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未敢染指或禁止的为数不多的民俗之一。

为了庆祝这个节日,每年都要成立一个由本镇三位德高望重的人组成的委员会,由他们指定一批代表来筹集款项和物资。各家各户的捐赠是量力而行。此外,他们还派代表到街上去募捐。

随着这个盛大节日的临近,三人委员会开始使用过去一年中积累的这笔特别款项。他们雇来一个乐队,雇了一个小丑,并为未来三天举行的赛马设立了不菲的奖金。他们还雇请专人把小教堂和大街小巷都打扮起来。这样一来,破烂不堪的蒙特莱普雷顿时就变得像金缕地的中世纪城堡。他们还请来一个木偶剧团。叫卖食品的小贩都设立起摊点。

在蒙特莱普雷,许多人家都利用这个节日展示待嫁的女儿,给她们添置新衣裳,并由年长的妇女陪伴出行。从巴勒莫来的一队妓女在镇外搭起一顶硕大的帐篷,把她们的营业执照、健康证明都挂在红、白、绿道相间的帆布帐篷边上。一个几年前身上长出圣痕的著名修士被请来进行布道活动。在最后一天,要抬着圣人的灵柩游街,全镇的人都会赶着自家的骡、马、猪、驴跟在后面。灵柩上摆着圣人的肖像,挂满了钱币、鲜花、五颜六色的糖果,以及大竹篓瓶装酒。

这几天是他们最美好的日子。即使在今年剩下的时间里要忍饥挨饿,他们也无所谓;而且就在纪念圣人的村广场上,他们将向地主出卖自己的劳力,虽说每天只挣一百里拉,他们也不在乎。

在蒙特莱普雷狂欢节的第一天,图里·吉里安诺被指定参加开幕仪式——让蒙特莱普雷的奇骡和本镇最强壮的公驴交配。母骡是难得受孕的,因为骡是母马和驴子的后代,被认为是没有生育能力的。但在两年前,蒙特莱普雷却有头只骡子产下一只驴。母骡的主人同意让它献身,如果奇迹出现,它的后代就捐献给明年的庆典,以此作为他们家对小镇节日的贡献。在这个庆典中,的确有一种嘲讽的意味。

不过这种仪式性的交配不全是讽刺。西西里的农民与他们的骡子和驴子有很多相似之处。这里的骡子和驴子都很能干活,而且像农民一样坚韧、顽强。它们像农民一样,连续干几个小时活也累不倒,不像身份高贵的马那样娇气。它们的脚力稳健,在山上的梯田里干活,不像脾气暴烈的公马和反复无常的良种母马跌倒摔断腿。而且,其他人或动物不吃的东西,农民、骡子和驴都能吃下去维持生命,而且活得很好。不过最大的共同点还是:无论是农民还是骡和驴都必须受到关爱和尊重,否则他们就会变得脾气暴戾,难以驾驭。

天主教的宗教节日起源于古代人祈求神灵创造奇迹的异教徒的仪式。在1943年9月这个重大的日子里,在蒙特莱普雷镇狂欢节的过程中,将出现一个改变全镇七千居民命运的奇迹。

二十岁的图里·吉里安诺被公认为最勇敢、最诚实、最强壮、最受人尊敬的年轻人。他为荣誉而生。也就是说,他一丝不苟地公平待人,决不容忍任何肆意的侮辱。

上一次收获时节,当地庄园监工以侮辱性的低工资雇佣劳工,吉里安诺断然拒绝,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还对其他人发表演说,鼓动他们不要干这样的活,让庄稼烂掉。宪兵根据庄园主的指控逮捕了他。其他人都回去干活了。吉里安诺并没有因此对这些人和对宪兵产生反感。在赫克特·阿多尼斯的干预下,他被释放。出狱后他也没有任何积怨。他坚持了自己的原则,对他来说这已经够了。

还有一次,阿斯帕努·皮肖塔和另一名青年动起了刀子,吉里安诺赤手空拳地站在他们中间,用善意的劝说化解了他们的怒气。

这种方式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如果换了其他人,就会被看作用仁爱掩饰懦弱,但是吉里安诺的某种特质阻止人们这样看待他。

九月的第二天,被朋友和家人称作“图里”的萨尔瓦多·吉里安诺不停思考着一件事,他觉得这对他的男子气概是个沉重打击。

只是一件小事。蒙特莱普雷镇没有剧院,没有公共会堂,但是有一个带台球桌的小咖啡馆。前一天晚上,图里·吉里安诺、他的表弟加斯帕尔·“阿斯帕努”·皮肖塔还有其他几个青年在一起打台球。镇上的几个中年人一边喝酒,一边看他们打球。其中一个叫圭多·昆塔纳的人有了几分醉意。他在本镇有点名气,曾因涉嫌加入黑手党遭到墨索里尼的监禁。美国人攻占西西里后,他被当成法西斯的受害者而释放。有谣传说他是蒙特莱普雷镇的下一任镇长。

图里·吉里安诺知道黑手党的传奇力量。在过去几个月的自由环境中,黑手党好像从新生的民主政府的沃土中吸足了养分,它的“蛇头”开始在这片土地上蠢蠢欲动了。小镇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店主们正向某些“头面人物”缴纳“保护费”。图里当然知道这段历史:许多农民向有权势的贵族和地主讨要工资而被杀害;黑手党曾经牢牢地控制着西西里岛,墨索里尼掌权之后,藐视法律程序,消灭黑手党,就像一条凶猛的毒蛇,用毒牙去咬那些不如它强大的爬行动物。图里·吉里安诺预感到恐怖的来临。

现在,圭多·昆塔纳有点看不起吉里安诺和他的同伴。也许是他们高昂的情绪激怒了他。他一个认真严肃的男人,正在步入人生一个重要阶段;他曾经被墨索里尼政府流放到荒岛上,现在他回到了出生地,他的目的是,未来几个月内,在小镇居民中树立自己的威信。

也许是吉里安诺的英俊激怒了他,因为他自己相貌极其丑陋。他长得吓人不是因为五官不正,而是因为他习惯于摆出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天生的恶棍对天生的英雄有着天然的敌意。

不管是什么原因,昆塔纳突然站起来,刚好撞到了向台球桌另一侧走去的吉里安诺。出于对长者的礼貌,吉里安诺非常客气、诚恳地向他道歉。圭多·昆塔纳以鄙弃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吉里安诺一番。“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家,休息好才能挣明天的面包钱,”他说,“我的朋友们想打台球,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他伸手夺过吉里安诺手里的球杆,微微一笑,挥手让他离开台球桌。

大家都在注视着。这算不了多大的侮辱。如果这个人年纪再轻一点,或者对他的侮辱再厉害一点,吉里安诺就会被迫动手来维护自己男子汉的尊严。阿斯帕努·皮肖塔身上总是带着一把刀,这时候他已经站起身来。如果昆塔纳的朋友想介入,他就会把他们挡住。皮肖塔可不敬老,他只希望吉里安诺和朋友结束这场争端。

那一刻吉里安诺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眼前这个人气势汹汹,好像准备应对最严重的后果。他身后的同伴都不年轻了,他们饶有兴趣地笑着,似乎对出现什么结局毫不怀疑。其中有个人身穿猎装,还带了一支步枪。吉里安诺赤手空拳,一时之下感到一阵难以启齿的恐惧。他并不是害怕受到伤害或者被他打几下,也不是害怕这个比他壮实的人。他害怕的是,这些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控制着局面。他却做不到。他们可以在他回家的时候,在蒙特莱普雷背街的小巷朝他打黑枪。第二天人们会发现他像个傻瓜似的死在街上。促使他忍让的,是一个天才的游击战士与生俱来的作战直觉。

于是,图里·吉里安诺拽着他朋友的胳膊,把他拉出了小咖啡馆。皮肖塔二话没说就跟他出来了,虽然对图里的轻易屈服觉得不解,但却丝毫没有怀疑他内心的恐惧。他知道图里为人谦和,认为他不想在这点小事上与别人争吵或造成对别人的伤害。他们准备沿贝拉大街回家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台球的碰撞声。

当天夜里,图里·吉里安诺整晚无法入眠。他当真害怕那个一脸恶相、气势汹汹的人吗?他是不是像女孩子一样发抖了?那些人是不是都在嘲笑他?他最好的朋友——他的表弟阿斯帕努现在会怎么看他?吉里安诺是个胆小鬼?这个蒙特莱普雷最受尊敬的青年领袖、最强壮无畏的人第一次碰到真正的威胁就成了缩头乌龟?但是吉里安诺对自己说,何必为台球这种小事与一个粗暴无礼的年长者结仇,甚至把命都搭上呢?这跟与其他年轻人发生争吵不是一回事。他知道像这样的争吵后果会非常严重。他知道这些人是友中友,这正是他害怕的一点。

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早晨醒来后心情忧郁,这种情绪对一个青年男子来说很危险。他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一心想当英雄。如果生活在意大利的其他地区,他早就当兵去了。作为西西里人,他没有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他的教父赫克特·阿多尼斯作出了一定的安排让他不必去服兵役。不管怎么说,虽然西西里岛由意大利治理,真正的西西里人都认为自己不是意大利人。实际上,意大利政府也不会急于征召西西里人去当兵,尤其是处在战争最后一年的时候。西西里人有很多亲人都在美国,他们生来就是罪犯和叛徒。西西里人非常愚钝,经过训练也打不了现代战争,他们走到哪里都要惹是生非。

图里·吉里安诺走到大街上,见天气晴好,郁闷的情绪逐渐烟消云散。金灿灿的太阳光芒四射,空气中弥漫着柠檬树和橄榄树的清香。他喜欢蒙特莱普雷,喜欢它那弯弯曲曲的街道、喜欢那些带阳台的石头房子,还有阳台上恣意盛开的鲜花。他喜欢红瓦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小镇尽头,深埋在山谷之中,沐浴在流金般的阳光下。

狂欢节的精心装饰掩盖了这个典型西西里小镇的内在贫穷。街道上方悬挂着由彩纸圣人像组成的迷宫,房子都用挂满鲜花的大型竹编花架装饰起来。坐落在高处、隐蔽于群山中的房子也用鲜花装点起来,这些房子大多数有三四个房间,里面住着男女老少以及他们饲养的牲口。许多住房都没有卫生设施,即使千万朵鲜花和山里凉爽的空气也掩盖不住太阳照射后垃圾所散发的臭气。

天气好的时候,人们在户外活动。妇女坐在阳台的木椅子里准备食物,阳台铺着卵石,饭桌也摆在了外面。小孩子在街上追着小鸡、火鸡和小山羊到处跑;年纪大一点的在编竹筐。贝拉大街尽头、临近广场的地方,有一个两千年前希腊人建造的大型鬼脸喷泉,一股水流从鬼脸上布满石牙的嘴里喷涌而出。两侧山上是绿油油的梯田。在山下的平原上,帕尔蒂尼科镇和海堡镇清晰可见,潜伏在远处朦胧地平线上的是充满血腥和灰暗的石头镇柯里昂。

贝拉大街的另一端,连着通向海堡平原的道路的尽头,图里看见了牵着一头小毛驴的阿斯帕努·皮肖塔。他突然很担心皮肖塔对他昨晚丢脸的行为会有什么反应。他这个朋友出了名的尖酸刻薄。他会不会说一些鄙视他的话?吉里安诺再度徒然感到生气,发誓下次决不能这样毫无准备。他不会再顾及任何后果,他要向所有人表明他不是懦夫。回想起来,当时的场面依然历历在目。昆塔纳的朋友在他身后伺机而动,其中有一个人还带了支猎枪。他们是黑手党,肯定会报复。他并不是害怕他们,而是害怕他显然会被他们打败,因为虽然他们并不强壮,但却非常残忍。

阿斯帕努·皮肖塔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他说:“图里,这只小毛驴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们必须帮帮它。”

吉里安诺没有搭理他。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的朋友已经把昨晚的事置之脑后。阿斯帕努对别人的错误少不了要讽刺挖苦,而且言辞尖刻,可是对他却至亲至爱,尊敬有加,这一直使图里内心十分感动。他们肩并肩朝着小镇的广场走去。孩子们就像引水鱼似的,不停地在他们前面和四周蹿来蹿去,他们知道这只毛驴是去干什么的,个个兴奋不已。对于他们来说这是非常好玩的,是无聊的夏季中最让他们兴奋的事情。

在小镇广场的中间有一个四英尺高的小平台,是用从附近山上开采的大块石料搭建的。图里·吉里安诺和阿斯帕努·皮肖塔把毛驴推上用土堆起的平台坡道。他们用绳子把驴子的头拴在一根短铁柱上。驴子坐下来。它的额头上有一块白斑,嘴上套了口套,看上去活像个马戏团的小丑。孩子们聚集在平台四周,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有个小男孩大喊:“哪个是驴?”逗得所有的孩子哈哈大笑。

图里·吉里安诺看着这一幕,心里美滋滋的,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无比满足,他还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天当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男孩了。他身在出生、成长的这个小地方,外面的世界不可能伤害到他,就连昨晚的耻辱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对巍峨的石灰岩山脉了如指掌,就像一个小孩子熟悉自己的玩具沙箱一样。这些山上出石板就像长草一样容易,山上的岩洞和其他藏身地能隐蔽一支部队。图里·吉里安诺了解这里的一切:房子、农场、劳工、罗马人和摩尔人留下的城堡废墟、希腊神庙美丽的断壁残垣。

牵着那只奇骡的农民出现在另一条通往广场的路上,这个人就是今天早晨雇他们干活的雇主。他叫帕佩拉,在他成功地对邻居实施了报复之后,赢得了蒙特莱普雷镇居民的尊敬。他们两家人因一片相邻的橄榄园结仇长达十年之久,比墨索里尼强加给意大利的战争时间还长。盟军解放西西里,建立民主政府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这个邻居几乎被一把短筒猎枪打成了两截。在西西里岛上,用锯短枪管的猎枪来干这种事的情况比较常见。人们立即怀疑到帕佩拉的头上,可是他当天因与宪兵发生争执,被警方带走了,发生谋杀案的当晚他一直被关在贝兰伯兵营的牢房里。有谣传说这是黑手党死灰复燃的第一个迹象。帕佩拉与圭多·昆塔纳家有姻亲关系,因而利用友中友来摆平这场争端。

帕佩拉牵着骡子走到平台前,孩子们全都涌了过去。为了驱散他们,他只好小声呵斥,偶尔甩甩手中的鞭子。孩子们轻易躲过了他的鞭子,因为他只是善意地笑笑,然后在他们头顶上方打一两声响鞭而已。

白额驴闻到台下母骡的气味,想挣脱拴着它的绳子。图里和阿斯奴把这只驴子举了起来,博得孩子们一片欢呼。这时候帕佩拉把骡子的屁股推向平台边缘。

理发匠弗里塞拉正好从他的店里出来看热闹。跟在他后边的罗科菲诺上士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用手搓揉着他那张光滑红润的脸。他是蒙特莱普雷镇上唯一每天都要修面的人。即使在台子上,吉里安诺也能闻到理发匠给他喷的古龙水散发出来的浓烈香气。

罗科菲诺上士用职业的目光扫视着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他是驻小镇宪兵小分队的队长,手下有十二个人,负责小镇的治安。狂欢节这一天历来麻烦较多,他已经命令四名宪兵组成小分队在广场巡逻,可是他们还没有到达现场。他也在观察给小镇奉献骡子的帕佩拉。他知道肯定是帕佩拉下令杀死了他的邻居,这些西西里的野蛮人很快就利用了他们神圣的自由权。罗科菲诺心想:失去墨索里尼他们会感到遗憾的,与黑手党相比,这个独裁者就像古城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一样温和。

理发匠弗里塞拉是蒙特莱普雷镇的活宝。那些无所事事的人都聚集到他的理发店里,听他讲笑话和小道消息。他为自己服务比对顾客还周到。他的小胡子修剪得很精心,上了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是他的脸却像木偶戏里的小丑:圆鼻头,门一样的宽嘴巴,看不见下巴。

这时他大声喊起来:“图里,把牲口牵到我店里来,我给它洒点儿香水,你的驴子会以为它要跟公爵夫人做爱呢。”

图里没有搭理他。他小时候就到弗里塞拉这里来理过发,但是剪得太难看,所以就由他妈妈亲自来剪了。可是他父亲还是去找弗里塞拉理发,一来是听听镇上的街谈巷议,二来是把自己在美国的见闻说给那些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听。图里·吉里安诺不喜欢这个理发匠,因为此人曾经是个死硬的法西斯,而且众所周知,他和黑手党关系不一般。

罗科菲诺上士点燃一支香烟,朝贝拉大街走去,根本没有注意到吉里安诺——在未来几个星期内,他将对这次疏忽追悔莫及。

那只毛驴现在想跳下平台。吉里安诺稍稍松了松绳子,这样皮肖塔就可以把它牵到平台边缘,让它处于下面站着的那只神骡上方。母骡的屁股正好高出平台边缘。吉里安诺又把绳子放了一段。母骡打了个大响鼻,把屁股向后一撅,这时候那驴子也纵身向下,用前腿搭在骡子屁股上,痉挛似的向前挣扎了几下,然后悬停在半空,那张带白斑的脸上露出一副狂喜的滑稽相。帕佩拉和皮肖塔哈哈大笑,而吉里安诺则拼命地拉住绳子,把倦怠的驴子朝铁柱子方向拉。围观的人欢呼起来,高声祝福着。孩子们早就跑到街上寻找其他乐子去了。

笑得合不拢嘴的帕佩拉说:“如果我们都能像驴子一样生活,呵,那多带劲儿啊。”

皮肖塔没好气地说:“帕佩拉先生,那我就把竹筐和橄榄筐让你驮在背上,然后每天赶着你走八个钟头山路,那才是驴子的生活嘛。”

帕佩拉瞪了他一眼,他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给的工钱太少。他对皮肖塔从来没有好感,实际上他雇的是吉里安诺。蒙特莱普雷的人都喜欢图里,皮肖塔则不讨人喜欢,他说话刻薄,死气沉沉,还有点懒惰。他的肺有毛病,但这不是理由。他照样抽烟、勾搭巴勒莫的放荡女孩、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还别出心裁地留了个法式的小胡子。帕佩拉心想,他最好咳死,带着他的烂肺下地狱。他给了他们两百里拉,吉里安诺很有礼貌地向他表示感谢,随后他就赶着骡子动身回农场了。两个年轻人解开驴子,把它牵回吉里安诺的家里。这头驴子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力气活儿等着它去干呢。

图里·吉里安诺的母亲早早地就为两个年轻人准备好午饭。他的两个姐姐,玛丽安尼娜和朱塞平娜,都在帮母亲揉面,准备做晚餐用。在一块四四方方、上了虫胶漆的面板上,她们把鸡蛋打在一大堆面粉中,和成一个大面团,把它揉匀揉实,用刀在上面刻了个十字使之圣洁。接着姐妹俩把它切成长条,把它们裹在麻叶上搓揉,然后把麻叶抽出来,长条形的面就成了空心的。屋子里还摆了用大碗盛放的橄榄和葡萄。

图里的父亲还在地里干活,不过今天收工比较早,这样就可以参加下午的狂欢节。第二天,玛丽安尼娜就要订婚了,吉里安诺的家里要举办一次特别的宴会。

图里一直是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的心头肉。两个姐姐还记得,他小时候妈妈每天都要给他洗澡。母亲要把那只洋铁皮脸盆放在火炉上烤烤热,还要用手肘试一试水温。肥皂也是从巴勒莫特意买来的。两个姐姐一开始还有些嫉妒,后来看到母亲给一丝不挂的小弟弟那样精心地洗澡,都感到很好奇。他小时候从来不哭,每当母亲俯下身子轻轻地给他唱歌,说他的身上洁白无瑕,他就咯咯直笑。他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可是长大成人之后却是家里最强壮的。在他们看来,他总是有点儿与众不同。他喜欢看书,喜欢谈论政治,当然他们总说他之所以长得这么高大健壮,是因为他是在美国怀上的。他们都特别喜欢他,因为他非常温存,没有私心。

这天早上,母亲和两个姐姐都为他担心。他在吃面包、山羊奶酪和他那盘橄榄,喝菊苣咖啡的时候,她们既疼爱又不安地看着他。吃完午饭,他就要和阿斯帕努一起赶着毛驴去柯里昂,替人偷运奶酪、火腿和香肠。为了干这件事,他今天就不能参加狂欢节了。这样做是为了使母亲高兴,也使姐姐的订婚宴得以成功举行。他们还要把一部分东西拿到黑市上去,卖一些现钱贴补家用。

这三个女人看见两个年轻人在一起都很高兴。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虽然两个人个性迥异,但比亲兄弟还亲。阿斯帕努·皮肖塔皮肤黝黑,留着电影明星式的小胡子,表情非常生动,黑眼睛透着灵气,头发乌黑,人很聪明,这些都很讨女人喜欢,但是比起图里·吉里安诺古希腊的文静美还是逊色一筹。吉里安诺身材魁梧,就像散落在西西里各地的古希腊雕像一样。他全身——头发和皮肤——都是浅棕色。他总是显得很稳重,但行动起来雷厉风行。梦幻般棕色的双眼是他最出众的特征,当他望着你的时候,眼睑就像那些雕像上的一样,半开半合,整个面部显得文静安详。

就在皮肖塔与玛丽亚·隆巴尔多逗乐的时候,图里·吉里安诺去了自己在楼上的卧室,做一些出门前的准备,特别是要带上他藏在那里的一把手枪。他没有忘记前一天晚上的屈辱,决定今天去干活的时候把武器带上。他知道如何用枪,因为父亲经常带他出去打猎。

母亲独自在厨房里等着与他告别。她拥抱了他,还摸了摸他别在腰里的那把枪。

“图里啊,多加小心,”她提醒他说,“不要和宪兵争吵。如果他们拦住你,你就把东西交给他们得了。”

吉里安诺让她放心。“他们可以把东西拿走,”他说,“可是我不会让他们打我,或者把我抓进监狱。”

她能够理解这一点。出于西西里人强烈的自豪感,她为他感到骄傲。许多年前,正是出于这种自豪感,加之对贫困的愤怒,她说服丈夫去美国,开始新的生活。她有过美好的梦想,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公平正义,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她在美国积攒了一笔钱,但又是这种自豪感促使她决心回到西西里,过女王一样的生活。可是后来一切都化成了泡影。战争时期,里拉变得一文不值,她又变得一贫如洗。她只能听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看到图里身上表现出她曾经有过的那种精神,她感到非常欣慰。可是她又害怕将来有一天,图里也必须直面西西里残酷现实的生活。

她看着图里走到外面卵石铺就的贝拉大街上去迎接阿斯帕努·皮肖塔。她儿子走起路来像一只大型的猫科动物,胸膛宽阔,胳膊和腿的肌肉发达,相比之下,阿斯帕努简直像根瘦麻秆儿。不过她儿子不像阿斯帕努那样狡猾和残暴。在他们共同生活的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阿斯帕努会保护图里的。她喜欢阿斯帕努橄榄色皮肤的俊秀,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更英俊。

她目送他们沿贝拉大街走向镇外通往海堡平原的路。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她的儿子图里·吉里安诺,一个是她妹妹的儿子加斯帕尔·皮肖塔,都刚刚二十岁,但看上去还很年少。她喜欢这两个孩子,同时也为他们担惊受怕。

她看着两个人和一头驴消失在街道的起伏处,最后出现在高高的山梁上,进入环抱蒙特莱普雷的大山。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凝神注视着,好像今后再也见不着他们了。她就这样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半晌山头的薄雾之中,消失在一段传奇故事的序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