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西西里五个月,迈克尔·柯里昂终于理解了父亲的个性和自己的命运。他理解了卢卡·布拉齐和冷酷的首领克莱门扎,理解了母亲为何听天由命,安然接受自己的角色。这是因为他在西西里看到了如果不和命运抗争,他们将落得什么结果。他理解了唐为什么总说“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他理解了人们为何蔑视权威和合法政府,为何触犯缄默规则的人都会遭到仇视。
迈克尔穿戴旧衣服和鸭舌帽,在巴勒莫的码头下船,辗转到西西里岛的内陆,黑手党控制的一个行省的心脏地带,当地的黑手党头目曾经得到过他父亲的帮助,因此欠他父亲很大一笔人情债。柯里昂镇就在这个行省,多年前唐迁居美国后拿镇名充当了姓氏。镇上已经没有唐的亲戚在世,女人年老逝世,男人不是死于仇杀就是也搬走了,有的去了美国或巴西,有的去了大陆的其他行省。他后来发现,这个贫穷小镇发生凶杀的频率在全世界也首屈一指。
迈克尔被安排以客人身份住进黑帮头目的单身叔叔家。这位叔叔年已七旬,是附近地区的医生。黑手党头目五十多岁,名叫唐·托马西诺,公开身份是管家,为西西里的一户望族管理一个大庄园。管家是豪门庄园的看管人,确保穷人不会强占无人开垦的土地,不会以任何方式暗自侵占,包括偷猎和未经许可的耕种。简而言之,管家就是富人以一定金额雇用的黑帮首领,保护富人的地产,防止穷人以合法或非法的手段对土地提出要求。假如有贫穷农户试图通过法律途径购买无人开垦的土地,管家就要用人身伤害或死亡威胁他。就这么简单。
唐·托马西诺还控制附近地区的用水权,拒绝罗马政府在当地建水坝。他的生财之道就是从他控制的自流井向居民卖水,这种水坝会摧毁他的生意,让水价变得过于便宜,摧毁几百年来辛苦建立起的整个水资源经济。不过,唐·托马西诺是个老派的黑手党首领,绝对不碰贩毒和卖淫。巴勒莫这种大城市涌现出的新一代黑手党首领与唐·托马西诺在这方面意见相左,受驱逐返回意大利的美国帮派分子影响了新一代首领,他们没有类似的顾虑。
这位黑手党首领格外肥壮,名副其实的“大肚汉”,是个能在同伴中激起恐惧的角色。有他庇护,迈克尔什么也不用害怕,不过作为流亡者隐匿身份还是有必要的。因此,迈克尔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唐的叔叔、塔扎医生家的围墙之内。
塔扎医生身高近六英尺,在西西里人来说算是很高了,面颊红润,头发雪白,尽管年已七旬,每周还是要去巴勒莫光顾比他年轻得多的妓女,而且越年轻越好。塔扎医生的另一个癖好是读书。他什么书都读,喜欢找文盲镇民、农夫患者和庄园的牧羊人讨论他正在读的书,这让他在当地有了傻瓜的名声——书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呢?
每天傍晚,塔扎医生、唐·托马西诺和迈克尔坐在满是大理石雕像的大花园里,在西西里岛上,大理石雕像和黑红色的醉人葡萄一样,都像是变魔术似的从地里长出来的。塔扎医生喜欢讲述黑手党几百年来的丰功伟绩,迈克尔·柯里昂听得入迷。有时候连唐·托马西诺也会被芬芳的晚风、果香浓郁的醉人葡萄酒和花园里清雅宁静的氛围迷得忘乎所以,讲述起他的亲身经历。医生说的是传奇,唐是现实。
就在这个古老的花园里,迈克尔·柯里昂知道了长出父亲这颗果实的藤蔓之根。“黑手党”一词的原意是避难场所。一个突然出现的秘密组织后来以此为名,他们抵抗已经欺压了这个国家和人民几百年的统治者。西西里这片土地在历史上经受过绝无仅有的残酷蹂躏。宗教法庭不分贫富,对西西里人一律严酷拷问。罗马教廷册封的王爵占有土地,以绝对权力统治牧羊人和农夫。警察是权力的工具,和这些人难分彼此,因此西西里人嘴里的“警察”是骂人时最难听的脏话。
面对残暴的绝对权力,苦难中的人民害怕被击垮,学会了决不泄露怒火和恨意,决不空口威胁而让自己受到伤害,因为那就等于提醒对手,会迅速遭到报复。他们学会了社会就是敌人,于是在受到冤屈而寻找救济的时候,转而求助于叛逆的地下王国——黑手党。黑手党通过缄默规则巩固权力。在西西里乡村,陌生人连问怎么去最近的村镇都得不到礼遇和回答。黑手党成员能犯下的最大罪错莫过于告诉警察,他吃了谁的枪子或者被谁以任何方式伤害了。缄默规则成了人们的宗教。一个女人就算丈夫被杀、儿子被杀、女儿被强奸,也不能向警方透露罪犯的姓名。
政府无法实践正义,人们于是向罗宾汉般的黑手党求助。黑手党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政府的角色。人们不管有什么急事,都会去找当地的黑手党头目。他是他们的社工,是随时能拿出一篮子食物和一份工作的地方长官,是他们的保护者。
可是,有一点塔扎医生没有说清楚,是迈克尔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自己了解到的:西西里的黑手党已经成了富人的非法武装,甚至是法律和政治体系的辅助警察,已经沦落成了堕落的资本主义体系,反共产主义,反自由主义,对任何形态的商业活动——无论规模有多小——都要强征一份税收。
迈克尔·柯里昂第一次明白了,他父亲这样的人为何选择当盗贼和杀人犯,而不是合法社会的普通成员。对于一个有灵魂的人来说,贫穷、恐惧和落魄实在可怕得难以承受。西西里人移民到了美国,只会想当然地认为政府也同样残忍。
塔扎医生周末照例去巴勒莫逛妓院,问迈克尔要不要同去,但迈克尔拒绝了。逃亡西西里使得他骨折的下巴无法得到像样的医治,左脸如今带上了麦克劳斯凯警长留给他的纪念品。骨头愈合得不太好,扯得侧脸有些歪斜,从左边看显得很邪恶。他对相貌一直颇为自负,破相比想象中更让他心烦意乱。疼痛来来去去,他倒是并不在意,塔扎医生给他开了些镇痛药。塔扎提出帮他治疗,迈克尔婉言谢绝。他来这儿已经够久,知道塔扎医生恐怕是西西里数一数二的差劲大夫。塔扎医生什么都读,唯有医学文献除外,他承认自己看不懂。他能通过医师考试,完全是有西西里最重要的黑手党首领从中斡旋,首领特地去了一趟巴勒莫,和塔扎的教授们讨论应该给他什么分数。这也说明了黑手党在意大利对社会是多么可怕的癌症。专长毫无价值,天赋毫无价值,努力毫无价值。黑手党教父把职业当礼物送给个人。
迈克尔有许多时间思前想后。白天,他在乡野散步,附庸于唐·托马西诺庄园的两名牧羊人不离左右。在西西里岛,黑手党时常招募牧羊人充当雇用杀手,牧羊人杀人也只是为了讨生活。迈克尔思考着父亲的组织。柯里昂帝国若是继续蓬勃发展,结果会和西西里岛的情况相同,像癌症一样毁掉整个国家。西西里已经成了鬼魂的岛屿,居民移民去了世界各国,只为了混口饭吃,或者是逃离因为追求政治和经济自由而遭到杀害的命运。
漫长的散步途中,最让迈克尔叹为观止的是壮丽秀美的风景。他走过乡间的柑橘园,枝叶搭成阴凉深邃的洞穴,古老沟渠穿插其中,公元前的巨蛇石像从毒牙间吐出活水。房屋样式模仿古罗马的别墅,有宽阔的大理石门廊和同样宽敞的拱顶房间,如今已经破败成废墟,只有离群的野羊居住。地平线上,嶙峋的山丘闪闪发亮,犹如漂白的骨骼垒在一起。花园和田地绿意盎然,仿佛透亮的绿宝石项链般点缀荒原。他有时候会一直走到柯里昂镇,一万八千居民的住所连绵不断,占据了近处山岭的侧面,从山上开采的黑色岩石搭起了一座座简陋小屋。过去一年间,柯里昂镇有超过六十起杀人案,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小镇。再向前走,费库萨森林打断了单调的平原风景。
他的两名牧羊人保镖总是扛着狼枪陪迈克尔散步。这种凶恶的西西里霰弹枪是黑手党最喜欢的武器。墨索里尼派高级警官去西西里清除黑手党,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墙,全西西里的石墙都不得高于三英尺,不让使用狼枪的凶手把石墙当作刺杀的埋伏地点。可惜用处不大,警官大人的解决办法是逮捕一切有黑手党嫌疑的男性,驱逐去苦役殖民岛。
盟军解放西西里岛之后,美军政府官员认为法西斯政权囚禁的必然是民主斗士,任命大量黑手党成员为村镇官员和军管政府的翻译。好运让黑手党重振旗鼓,反而比战前更加恐怖。
长途散步,晚上一瓶烈性葡萄酒和结结实实一大盘面条配肉食,迈克尔总是睡得很香。塔扎医生的图书室有很多意大利文的书籍,尽管迈克尔会说意大利方言,在大学里也选修过意大利语,读这些书仍旧劳神费力。口语逐渐没了口音,尽管他永远也没法假扮当地人,但冒充来自北方与瑞士和德国交界处的外省人已经没问题了。
变形的左脸让他更加像本地人。由于缺少医药,这种破相在西西里很常见。仅仅因为缺钱,小伤口就没法及时得到修补。很多孩童和成年人都有破相的伤疤,要是在美国,早就通过小手术或先进的医学手段修整得看不见了。
迈克尔时常想起凯,想起她的笑容和身体,每次想到自己连再见都没说就突然离开,良心就感到阵阵刺痛。奇怪的是,杀死那两个人却没有让他良心不安,索洛佐试图刺杀他的父亲,麦克劳斯凯警长打得他终生破相。
塔扎医生总是催他动手术,矫正偏向一侧的面部,特别是迈克尔经常问他要镇痛药——随着时间过去,疼痛越来越厉害,发作也越来越频繁。塔扎解释说眼睛下方有一根面部神经,向周围辐射出一整套复杂的神经丛。说起来,这正是黑手党拷问人最喜欢的位置,拷问人会用冰锥的锋利尖端在受害者脸上找到这个位置。迈克尔脸上的这根神经受到了伤害,也许有一小块碎骨扎进了那里。去巴勒莫的医院做个小手术就能一劳永逸地驱除痛楚。
迈克尔拒绝了。医生问为什么,迈克尔咧嘴笑道:“那是老家留给我的纪念。”
他其实并不在乎疼痛,这种疼痛更接近隐痛,是颅骨内搏动的轻微刺痛,仿佛马达在液体里旋转,清洗设备。
过了快七个月悠闲的乡村生活,迈克尔终于厌烦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唐·托马西诺变得非常忙碌,难得来他寄居的别墅做客。他和巴勒莫蓬勃发展的“新黑手党”有了冲突。那些年轻人靠战后兴旺的建筑业大发横财,借着这笔钱,开始侵蚀老派黑手党首领的乡村地盘,他们轻蔑地称老派首领为“胡子彼得”。唐·托马西诺忙着保护他的地盘。迈克尔没了老头子的陪伴,只能听塔扎医生的故事打发时间,而有些故事已经说了好几遍。
一天早晨,迈克尔决定远足去柯里昂镇另一头的山区。当然,那两位牧羊人保镖还是陪着他——并不是为了防范柯里昂家族的敌人,而是因为外乡人在这里独自乱逛实在过于危险。这个地区遍地土匪,黑手党的不同派别常年仇杀,危及所有人的生命。他还有可能被误认为农具屋小偷。
农具屋是田间地头用茅草搭建的小屋,存放农具,为下地劳动的人遮风挡雨,免得他们扛着农具长途跋涉往来村庄。西西里的农夫不住在他们耕种的土地上。那太危险了,任何一块可耕种的土地——假如归农夫所有——都异常珍贵。不,农夫住在村里,太阳一出来,他就出发去遥远的田地里耕耘,全凭步行。农夫来到他的农具屋,发现被人洗劫一空,那他可就倒霉了。他这是被人断了生计。事实证明法律毫无用处,黑手党于是接手,将农夫的利益置于羽翼之下,用典型的手段解决问题。黑手党追杀屠戮所有的农具屋窃贼。有无辜百姓受伤也是在所难免。要是迈克尔凑巧走过某个刚被洗劫一空的农具屋,如果没有人肯为他担保,很可能会被判定有罪。
就这样,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他开始步行穿过乡野,两名忠诚的牧羊人跟着他,其中一个生性淳朴,甚至有点痴傻,比死人还沉默,比印第安人还要面无表情。他有着西西里人中年发福之前的精瘦身材,名叫卡洛。
另一个牧羊人更外向,比较年轻,稍微见过些世面,尽管大部分是海洋,因为他是意大利海军的水手,只来得及文了个身,所在的舰艇就被击沉,他成为英国人的俘虏。不过,文身让他在村里挺有名气。西西里人通常不文身,一是缺少机会,二是没这个爱好(这位牧羊人叫法布雷奇奥,文身主要是想遮住腹部的一块红色胎记)。不过,黑手党成员的集市推车倒是都绘着华丽的风景画,精心绘制,笔法纯朴但画面美丽。总而言之,法布雷奇奥回到老家,胸膛上的文身并没有让他有多骄傲,不过文身图案的主题很贴近西西里的所谓“荣誉”,在他毛茸茸的肚皮上一个丈夫刺死一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法布雷奇奥和迈克尔说说笑笑,问他美国怎么样——他不可能向他们永远隐瞒他的真实国籍,但他们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来这儿避难,他们不能乱说他的事情。法布雷奇奥有时会带给迈克尔一块还在渗奶珠的新鲜乳酪。
他们沿着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行走,经过一辆又一辆绘着艳丽图画的驴车。田地里满是粉色的花朵,橘树、杏树和橄榄树的花朵都在绽放。这曾让迈克尔倍感惊讶。迈克尔听别人说了那么多西西里人如何贫穷,还以为西西里是一片贫瘠的荒原,但见到的土地却遍地鲜花,散发着柠檬花香的气味。西西里的美丽让他不由感叹,人们怎能忍心离开。逃离伊甸园一样的家园,你就知道人类对同胞有多么残酷了。
他打算徒步走到海边的马扎拉村,晚上搭公共汽车回到柯里昂,耗尽全部精力,好好睡一觉。两个牧羊人的帆布背包里装满了路上吃的面包和乳酪。他们明目张胆地背着狼枪,像是要去打猎一整天。
这个早晨格外美丽。迈克尔的感觉就仿佛小时候夏天一早出门去打球。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像刚冲洗过那么干净,刚画上去的那么鲜艳。今天也是这样。西西里遍地绚丽鲜花,橘和柠檬树的花香浓郁,尽管面部伤情严重压迫鼻窦,他也还是闻到了。
左脸的粉碎性骨折已经完全愈合,但骨头没有对齐,鼻窦受压导致左眼疼痛,还让他流涕不止,不但把一块又一块的手帕擦得黏糊糊的,还经常学着当地农夫的样子,冲着地面擤鼻子。而他从小就深恶痛绝这个习惯,有些年长的意大利人觉得手帕是英国佬的纨绔做派,就着马路边的阴沟擤鼻子,他见了就讨厌。
他觉得整张脸都“沉甸甸的”。塔扎医生说这都怪骨折愈合不良对鼻窦造成了压力。塔扎医生说他的症状叫颧骨蛋壳性碎裂,在开始愈合之前很容易处理,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用类似调羹的器械把碎骨推回原位。但现在不行了,医生说,你只能去巴勒莫住院,做个叫“颌面修补术”的大手术,打碎骨头重新拼合。迈克尔听听就够了,他没有答应。比起疼痛和流鼻涕,更难以忍受的是脸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折磨着他。
那天他根本没有走到海边。走了十五英里,他和两名牧羊人就歇在凉爽湿润的橘树树荫下,吃着午餐喝葡萄酒。法布雷奇奥在唠叨什么他以后要去美国。吃喝完毕,他们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法布雷奇奥解开衬衫纽扣,伸缩腹部的肌肉,文身于是活了过来。胸口那对赤裸的男女开始蠕动,丈夫看得心急如焚,匕首在被刺穿的肉体里颤抖。三个人看得很开心。就在这时,西西里人所谓的“霹雳”击中了迈克尔。
橘树林子的另一头是几片狭长的绿色田地,属于某位男爵的庄园。顺着橘树林子向前,路边有一幢古罗马风格的别墅,模样像是刚从庞培城的废墟里挖出来的,宛如一座小型宫殿,有宽敞的大理石门廊和希腊式的廊柱,从廊柱中间出来了一群乡村姑娘,左右各有一名裹着黑衣的矮壮妇人。她们来自附近的村庄,显然刚向本地的男爵尽了传统义务,帮他打扫别墅或者是为他冬季暂住作准备,这会儿正要去田间采花装饰房间。她们采的是粉色的岩黄芪和紫色的紫藤花,还有橘树和柠檬树的花朵。姑娘们没有看见树荫下的三个男人,越走越近。
印着艳丽花朵的便宜衣服紧紧包裹她们的身体。她们还不到二十岁,但阳光早早催熟了她们的肉体。三四个姑娘追着另一个姑娘跑向那丛橘树。被追赶的姑娘左手拿着一捧紫色大葡萄,用右手一颗一颗揪下葡萄,扔向追赶她的那些姑娘。她的满头卷发也是葡萄一样的黑紫色,身躯也和葡萄一样就要涨破皮肤。
就快跑到树丛,她忽然瞥见三个男人与周围颜色不同的衬衫,吓了一跳,猛地停下。她踮着脚尖站在那里,姿势像是准备逃跑的小鹿。她站得那么近,近得足以看清她的五官。
她的一切都是鸭蛋形的——鸭蛋形的眼睛、鸭蛋形的脸型、鸭蛋形的额头轮廓。她的皮肤是很精致的暗奶油色,眼睛很大,是黑紫红色或暗棕色,浓而长的睫毛都快遮住了这张可爱的脸庞。她嘴唇丰满但并不臃肿,甜蜜但并不软弱,被葡萄汁染成了深红色。她可爱得让人不敢相信眼睛,法布雷奇奥忍不住喃喃道:“耶稣基督啊,取了我的灵魂去吧,我要死了。”虽然是玩笑话,但嗓子有点沙哑。女孩像是听见了他的感叹,放下脚跟,转身逃向追赶她的伙伴。她的后腰在紧身衣裙下扭得像只小动物,既充满肉欲,又天真无邪。跑到伙伴身边,她又转过身,脸孔在炫目花朵的衬托下像个黑洞。她伸出一条胳膊,抓着葡萄的手指着树丛。女孩边跑边笑,矮壮的黑衣妇人连声责骂。
而迈克尔·柯里昂,他不由站起身,心脏扑腾扑腾跳个不停,觉得有点头晕。热血涌遍全身,流经四肢,冲击手指尖和脚趾尖。全西西里岛的香气都在风中涌动,橘子花、柠檬花、葡萄、各种野花。他的躯体像是抛弃灵魂,自己飘走了。他听见两个牧羊人放声大笑。
“你这是被霹雳打中了,嗯?”法布雷奇奥拍着他的肩膀说。连卡洛也变得友善,拍着他的胳膊说:“悠着点儿,朋友,悠着点儿。”语气含着情谊。那阵势就仿佛迈克尔被汽车撞了。法布雷奇奥递给他一瓶酒,迈克尔狠狠喝了一大口。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
“你们两个该死的恋羊崽子胡说什么啊?”他说。
两个人哈哈大笑。卡洛那张诚实的脸以最严肃的表情说:“你躲不过那道霹雳。被霹雳击中,有眼睛就看得见。哎呀,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些男人还祈祷能天降霹雳呢。你很走运。”
迈克尔不怎么开心,因为别人这么容易就看穿了他的情绪。可是,这毕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撞见这种事情。和青春期的迷恋不一样,和他对凯的爱毫无相似之处,他对凯的爱的基础是凯的甜美和智慧,还有她明辨是非的眼光;而这次是排山倒海的占有欲望,女孩的面容在他的脑海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知道要是不能占有她,这张脸会在记忆里折磨他一辈子。他的生活顿时变得简单,集中在一个目标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值得分神哪怕一瞬间。在这段流放的时间里,他总是想着凯,但他猜想那段情缘再也不可能继续,甚至连友情都没法保持了。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个杀人犯,是个杀过人的黑手党成员。然而,此刻连凯都被完全驱逐出了脑海。
法布雷奇奥兴致勃勃地说:“我去村里看看,我们能问出她的身份。谁知道呢,说不定比我们想象的容易得手。霹雳只有一种解药,对吧,卡洛?”
另一个牧羊人严肃地点点头。迈克尔没有说话,跟着两个牧羊人顺着道路走向附近的村庄,那群姑娘刚才就消失在了这个村庄里。
村庄照例环绕带喷泉的中央广场而建。不过这个村庄在一条大路上,所以有几家商店、酒铺和一间小小的咖啡馆,小露台上摆着三张桌子。牧羊人找了张桌子坐下,迈克尔过去和他们作伴。前后左右找不到女孩的身影,毫无踪迹。村庄里似乎只有几个小男孩和一头游游荡荡的驴子。
咖啡馆的老板出来伺候客人。他身材魁梧,个子不高,再矮点儿就是侏儒了,他兴高采烈地和他们打招呼,把一盘鹰嘴豆摆在桌上。“生面孔呀,”他说,“听听我的建议如何?试试我家的葡萄酒。葡萄是自己家农庄种的,酒是我的两个儿子亲手酿的。他们在葡萄里混了橙子和柠檬。保证是意大利最好的红酒。”
他们叫他拿一罐来,酒比他宣传的还要好,黑紫色,和白兰地一样有劲。法布雷奇奥对老板说:“我敢说你认识村里的每一个姑娘,对吧?刚才在路上见到几个漂亮妞往这边走,其中有一个害我们朋友挨了一道霹雳。”他朝迈克尔打个手势。
咖啡店老板换个眼神,重新打量迈克尔。这张破相的脸和先前一样,还是平平常常,不值得看第二眼。不过一个挨了霹雳的男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你还是带几瓶酒回家吧,朋友,”他说,“否则今晚肯定睡不好。”
迈克尔问他:“知道一个满头卷发的姑娘吗?奶油般的皮肤,眼睛特别大,特别黑。知道村里有这么个姑娘吗?”
老板只撂下一句“不,不知道这样的女孩”,就转身从露台上回到了店里。
三个男人慢吞吞地喝着葡萄酒,喝完一罐,喊老板再来一罐。老板没有出现。法布雷奇奥走进店里,回来的时候做个鬼脸,对迈克尔说:“和我想的一样,我们说的正是他女儿,他在后面气得发狂,要让我们尝尝厉害。我们还是赶紧回柯里昂村吧。”
尽管已经在岛上住了几个月,但柯里昂还是不习惯西西里人在情爱方面的保守,而这次对西西里人来说也有点过头了。可是,两位牧羊人似乎觉得理所当然。他们在等他起身离开。法布雷奇奥说:“老杂种说他有两个儿子,身强力壮的好汉,他吹声口哨就能叫来。我们走吧。”
迈克尔冷冰冰地瞪着他。在此之前,他一直表现得像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一个典型的美国佬,只是藏身于西西里说明他肯定做了什么很有男子气的事情。这是牧羊人第一次见到柯里昂家族的眼神。唐·托马西诺知道迈克尔的真实身份和案底,待他向来很谨慎,拿他当同样“值得尊敬的人”,但这两个没文化的羊倌对迈克尔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不怎么聪明。迈克尔冷冰冰的眼神,他刚硬发白的脸膛,浑身散发出的怒气,犹如冰块上流淌出的寒雾,止住了他们的笑声和热乎劲儿。
迈克尔看到他们恭敬得体的视线,说:“叫他出来见我。”
他们丝毫没有犹豫,扛起狼枪,走进昏暗凉爽的店堂。几秒钟后,两人夹着老板重新出现。矮胖的男人面无惧色,但怒气里有一丝警觉。
迈克尔靠在椅背上,打量了他几秒钟,然后非常平静地说:“我明白议论你女儿惹你生气了。请接受我的道歉,我在这里是陌生人,不太熟悉风俗。请允许我这么说:我对你和她都毫无不尊敬的意思。”
牧羊人保镖深受触动。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迈克尔从没用过这个语气。尽管是在道歉,但声音里透着命令和权威的感觉。老板耸耸肩,更加警觉了,知道不是在和普通农夫打交道。“你是谁,你对我女儿有什么想法?”
迈克尔毫不迟疑地说:“我是美国人,来西西里躲藏,逃避美国警察的追捕。我叫迈克尔。你可以向警察告密,挣一大笔钱,可你女儿不但会失去自己的父亲,还会失去一个丈夫。我无论如何都想认识你的女儿,在你的允许和你家族的监管下认识一下,以我全部的礼数和全部的尊重认识一下她。我想认识她,和她说话,要是彼此都觉得合适,我想娶她。要是不合适,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她也许会觉得我很讨厌,这就不是人力能挽救的了。可是,要是时机恰当,我会把岳父应该了解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三个男人惊愕地瞪着他,法布雷奇奥敬畏地悄声说:“真是好一道霹雳。”老板终于没那么趾高气扬、满脸不屑了,连怒气都没那么笃定了。最后,他说:“你是朋友们的朋友吗?”
普通西西里人绝对不会大声说出“黑手党”这个词,所以店老板这等于是在问迈克尔是不是黑手党的成员。这是问一个人属不属于黑手党的通常问法,但一般不会直接向当事人提出。
“不,”迈克尔说,“我在这里是陌生人。”
老板重新审视他,看他破相的左脸,看西西里少有的两条长腿。他打量着明目张胆扛枪的两个牧羊人,想起他们怎么走进咖啡馆,说他们的东家要和他聊聊。老板吼叫着要那个王八蛋从他家露台滚蛋,一名牧羊人却说:“听我一句,你最好亲自出去和他聊聊。”他不由自主走了出来。此刻他意识到最好对这个陌生人以礼相待,于是勉强道:“星期天下午来吧。我叫维泰利,我住在村外山坡上的高处。你先来咖啡馆,我带你上去。”
法布雷奇奥想说什么,迈克尔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牧羊人的舌头冻在了嘴里。维泰利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迈克尔起身伸出一只手,老板紧紧握住,满脸笑容。他要打听一下,要是答案不如意,反正可以让两个儿子带着霰弹枪迎接迈克尔。老板在“朋友们的朋友”圈里也有不少关系。不过,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西西里人信奉的不期而遇的好运气,女儿的美貌将让她不愁吃穿,家族兴旺。其实倒也不错。村里有些年轻人已经开始围着女儿打转,这张破相的脸足以完成吓跑他们的必要任务。为了表达善意,维泰利送了他们一瓶最好最冰的葡萄酒。他注意到付钱的是一名牧羊人。这让他的心里更加有数了,迈克尔说了算,另外两个只是他的手下。
迈克尔失去了远足的兴致。他们找到一家车行,雇用汽车和司机送他们回柯里昂镇。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塔扎医生多半就从牧羊人嘴里听说了前后经过。晚上,坐在花园里,塔扎医生对唐·托马西诺说:“我们的朋友今天吃了一道霹雳。”
唐·托马西诺似乎并不吃惊,他咕哝道:“真希望巴勒莫的那帮年轻人也能吃一记霹雳,好让我喘口气。”他说的是巴勒莫那些大城市里涌现的新派黑手党首领,正在挑战他这种旧体系的中坚力量。
迈克尔对托马西诺说:“我想请你吩咐两个羊倌一声,星期天别跟着我。我要去女孩的家里吃饭,不希望他们在旁边转来转去。”
唐·托马西诺摇摇头:“你是你父亲托付给我的,所以别对我提这种要求。另外呢,我怎么听你已经在说结婚了?在我派人和你父亲通气之前,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迈克尔·柯里昂说得很小心,这毕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唐·托马西诺,你了解我的父亲。要是有人拒绝他,他的耳朵马上会什么也听不见,直到答应了才会恢复听觉。唉,他已经被我拒绝了好几次。保镖的事情我理解,我不想招惹麻烦,他们星期天陪我去好了,但结不结婚我说了算。既然我不允许父亲干涉我的私生活,那么要是允许你这么做,岂不是在侮辱他吗?”
黑手党头目叹息道:“唉,好吧,看来这个婚是非结不可了。我知道你是被霹雳打中了。她是个正派人家的好姑娘。你要是侮辱了她家门楣,她父亲肯定会追杀你,你肯定会流血。另外,我和这家人很熟,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迈克尔说:“她也许会受不了我的长相,另外她年纪很小,会觉得我太老,”他见到两个男人在对他笑,“我需要钱买礼物,最好还能有辆车。”
唐点点头。“都交给法布雷奇奥安排吧,他很机灵,在海军学过机修。我明天早上给你些钱,顺便通知一下你父亲——这是我的义务。”
迈克尔对塔扎医生说:“有什么办法能止住这该死的鼻涕吗?我不想让姑娘看见我总在擦鼻子。”
塔扎医生说:“可以在你出发前给你敷药,会让你感觉有点发麻,但别担心,你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亲她。”医生和唐都被这句俏皮话逗乐了。
星期天之前,迈克尔拿到一辆阿尔法罗密欧,有点破旧,但还能开。他搭巴士去了一趟巴勒莫,为姑娘及其家人置办礼物。他得知姑娘叫阿波罗妮亚,每晚总挂念她可爱的面容和好听的名字,不使劲喝酒就睡不着,医生家的几位老女仆得到命令,每晚要在他床边放一瓶冰好的葡萄酒。他每晚都喝个精光。
星期天,随着响彻西西里全境的教堂钟声,他开着阿尔法罗密欧去了那个村子,在咖啡馆门口停车。卡洛和法布雷奇奥带着狼枪坐在后排,迈克尔叫他们在店里等,别跟着他去老板家。咖啡馆今天歇业,露台上空无一人,维泰利靠在栏杆上等他们。
几个人互相握手,迈克尔带着三个装礼物的小包,跟着维泰利爬上山坡。维泰利的住处比普通村舍宽敞得多,他家显然不穷。
室内的陈设很熟悉,有几尊罩着玻璃罩的圣母像,圣母像脚下闪烁着祈祷蜡烛的红光。两个儿子在等他们,同样身穿星期天穿的黑衣。两个年轻人顶多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经常下地干活,模样比较成熟。母亲身材健壮,和丈夫一样矮胖身材。没有那姑娘的身影。
先是一轮彼此介绍,迈克尔连听也没听,众人在一个房间里落座,这里多半是客厅,但也有可能是正式的用餐室。房间里塞满了各色家具,不怎么宽敞,但就西西里的标准而言,已经是中产阶级方能享受的浮华生活了。
迈克尔向维泰利先生和维泰利夫人奉上礼物。给父亲的礼物是个金质雪茄剪,给母亲是在巴勒莫能买到的一匹最好的布料。还有一件礼物是给那姑娘的。维泰利夫妇收下礼物,但感激中有所保留。礼物给得有点早,通常要到第二次登门拜访才送礼。
父亲用乡下男人对男人的语气对迈克尔说:“别以为我们家就那么低贱,会随便欢迎陌生人进门。但唐·托马西诺以个人名义为你作保,整个行省没有一个人会怀疑这位好人的信誉,所以我们才愿意欢迎你。可是,有句话我要说清楚,如果你对我女儿是认真的,那么我们就必须先知道一下你和你家族的情况。你应该能理解,你们家也是这个国家出去的。”
迈克尔点点头,有礼貌地说:“只要你想知道,我随时愿意都有问必答。”
维泰利阁下举起一只手。“我这人不喜欢打听是非。先看有没有必要好了。现在你是以唐·托马西诺的朋友身份进我家门的。”
尽管鼻腔内部敷了药,但迈克尔竟然闻到那姑娘出现在了房间里。他转过身,姑娘就站在通往里屋的拱门门口。那是鲜花和柠檬花的香味,可她乌黑的卷发上没有簪花,纯黑色的裙装上——显然是她最好的主日礼服——也没有装饰。她瞥了迈克尔一眼,微微一笑,端庄地垂下眼睛,在母亲身边坐下。
迈克尔又有了那种气短的感觉,洪水般涌遍全身的与其说是情欲,不如说是疯狂的占有欲。他第一次理解了意大利男人那闻名遐迩的嫉妒。此时此刻,要是有谁敢碰一下这女孩,妄图宣称拥有她,从他手里夺走她,他就会毫不犹豫杀死对方。他想占有她,就像吝啬鬼想占有金币那样痴狂,就像小佃农想拥有一片土地那样饥渴,想把她锁在房间里,囚禁她,只有他一个人能碰。他甚至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她扭头对一个哥哥微笑,迈克尔想也没想就向他投去杀人的眼神。全家人都看见了,认为是挨了“霹雳”的典型症状,顿时放下心来。结婚之前,这位年轻人将是女儿手里的面团。结婚以后情况当然会有变化,但那也无所谓了。
迈克尔在巴勒莫也给自己买了些新衣服,此刻不再是衣着简陋的乡下人,全家人看得出他肯定是个唐。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脸伤并没有让他显得邪恶;另一边侧脸英俊非凡,弥补了破相的一边。这点伤在西西里再怎么说也称不上破相,因为要和他比较的是许多身体上遭遇了极度不幸的人。
迈克尔直勾勾地望着姑娘,她可爱的鸭蛋脸。他见到她的嘴唇近乎于紫蓝色,颜色和嘴唇里流淌的鲜血一样深。他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只好说:“我那天在橘树丛见到了你,你转身逃跑,希望我没有吓坏你。”
女人抬起眼睛,看了他仅仅一瞬间。她摇摇头,但那双眼睛可爱得让迈克尔不得不转开视线。母亲凶巴巴地说:“阿波罗妮亚,和可怜的小伙子说两句吧,他赶了许多里路来见你。”但女孩长且黑的睫毛一动不动,翅膀般遮住双眼。迈克尔把用金纸裹着的礼物递给她,她接过去放在膝头。父亲说:“打开吧,女儿。”但她的手没有动。这双棕色的小手像是属于顽童。母亲探身拿起包裹,不耐烦地打开,但下手很有分寸,不想扯破昂贵的包装纸。见到红色天鹅绒的首饰盒,她犹豫片刻,她这双手还没拿过这种东西,不知道怎么打开暗扣。不过她还是凭借本能打开了,取出礼物。
礼物是一条沉重的金链,可以当项链佩戴,全家人倍感敬畏,不但因为显然很值钱,更因为在这个社会里,金子质地的礼物就等于最认真的表白,不亚于求婚,至少也是有求婚的意图。他们不再怀疑陌生人的诚恳,也不再怀疑他的家世。
阿波罗妮亚仍旧没有去拿礼物。母亲举到她眼前让她看,她抬起长长的睫毛,只看了一眼,就转而直视迈克尔,小鹿般的棕色眼睛很严肃,用意大利语说:“谢谢。”这是迈克尔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声音仿佛天鹅绒,充满了少女的柔嫩和羞怯,听得迈克尔的耳朵嗡嗡作响。他不敢看她,只和她父母说话,因为看她会让他失魂落魄。不过他还是注意到了,尽管她的衣服很保守,宽宽大大的,但她的肉体仍旧散发着纯粹的肉欲,如亮光般射穿布料。他还注意到她涨红了脸,热血涌到脸上,暗奶油色的肤色变得更深了。
最后,迈克尔起身准备离开,全家人跟着站了起来。他们郑重其事地道别,握手的时候,女孩终于站在了他面前,肌肤相贴让迈克尔像是触了电,她的手温暖而粗糙——乡民的皮肤。父亲送他下山上车,请他下周来吃星期天的正餐。迈克尔点点头,但知道自己不可能忍耐一星期之久。
他没有苦苦等待。第二天,他没带那两个牧羊人,开车来村里,坐在咖啡馆的花园露台上,同女孩的父亲聊天。维泰利先生动了恻隐之心,叫老婆和女儿下山来咖啡馆和他们一起坐坐。这次就没那么尴尬了。阿波罗妮亚不再那么羞怯,话也稍微多了些。她身穿日常的印花衣服,更加适合她的肤色。
第三天,还是照旧。只是这次阿波罗妮亚戴着他送的金链。迈克尔对她微笑,知道这是在给他打暗号。他送阿波罗妮亚上山,她母亲紧随其后,但这也阻止不了两个年轻人的身体挨挨蹭蹭,阿波罗妮亚绊了一下,撞在他身上,他只得伸手扶住她,她的身体是那么温暖,那么充满活力,在迈克尔的血液里掀起阵阵波澜。他们看不见维泰利夫人在背后忍不住笑了,因为她的女儿是一头小山羊,还裹着尿布的时候就在这条路上上下下了,怎么可能绊跤?她笑是因为在婚礼之前,这位年轻人只能用这个办法摸摸她的女儿了。
如此,两周一晃而过。迈克尔每次来都要送她礼物,她的羞怯越来越少。不过,他们见面的时候总有女方家里的长辈盯着。她只是个农村姑娘,没多少文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但她对生活有着鲜活的渴望,再加上语言的障碍,她显得格外有趣。一切都按照迈克尔的愿望顺利进行。姑娘不但迷上了他,还知道他肯定很有钱,婚礼定于两周后的星期天举行。
唐·托马西诺终于插手。他收到从美国传来的话:迈克尔做事可以不受约束,但必要的预防措施还是一样也不能少。因此,唐·托马西诺自命为新郎的长辈,他的保镖到场也就顺理成章了。卡洛、法布雷奇奥和塔扎医生都算是柯里昂家族出席婚礼的代表。新郎和新娘将住进塔扎医生那幢有石墙包围的别墅。
婚礼是普通的乡村婚礼。新郎新娘和来宾组成队伍,步行从新娘家走向教堂,村民站在街道上,朝他们撒鲜花。婚礼队伍把糖衣杏仁——传统的结婚糖果——扔给邻居,剩下的糖果在新娘的婚床上堆成白色糖山,不过这里的婚床只是个象征,因为他们将在柯里昂镇外的别墅度过初夜。婚宴要持续到午夜,但新郎新娘会早早乘那辆阿尔法罗密欧离开。到了要离开的时候,迈克尔惊讶地发现新娘请母亲陪他们一起去柯里昂镇。父亲解释说姑娘年纪还小,是处女,有点害怕,新婚之夜过后的早晨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万一出什么岔子,还能把她拨回正轨——情况有时候会变得很棘手,对吧?迈克尔发现阿波罗妮亚看着他,小鹿般的棕色大眼里含着疑虑。迈克尔对她笑了笑,点头答应。
就这样,他们开车载着岳母回到柯里昂镇外的别墅。不过年长的妇人见到塔扎医生的女仆就咬起了耳朵,抱了抱女儿,留下一个吻就走了。迈克尔和新娘总算可以单独走进宽敞的卧室。
阿波罗妮亚在斗篷底下还穿着婚纱。嫁妆箱和行李从车里送进了房间。小桌上有一瓶葡萄酒和一盘小婚礼蛋糕。两人的眼睛总往华盖大床瞅,姑娘站在房间正中央,等待迈克尔先采取行动。
此刻他单独和她在一起了,合法地拥有她了,不再有障碍阻挡他享用每晚都要梦到的这具躯体和这张面容了,但迈克尔却无法走近她。他望着她摘下新娘的头纱,搭在椅背上,把新娘的花冠放在小梳妆台上。梳妆台上有一排迈克尔派人从巴勒莫买来的香水和面霜。姑娘用视线清点了一遍。
迈克尔关掉灯,心想姑娘在等待黑暗遮蔽身体,好脱下身上的衣服。可是,西西里的月光却从敞开的窗户里洒了进来,金光亮如白昼,迈克尔过去关百叶窗,但留了一条缝,免得房间里太闷热。
姑娘还站在小桌边,迈克尔只好走出房间,到走廊另一头的卫生间去了。他同塔扎医生和唐·托马西诺在花园里喝了杯葡萄酒,妇人们正忙着铺床。他以为回去的时候会见到阿波罗妮亚身穿睡衣,已经躺在了床上。他惊讶地发现母亲还没向女儿传授过这一点。也许阿波罗妮亚本来希望他能帮她脱衣服。不过,迈克尔相信她还太腼腆,太纯真,做不出这么主动的事情。
回到卧室里,他发现房间一片漆黑,有人完全关上了百叶窗。他摸索着走到床边,辨认出阿波罗妮亚裹着被单的身影,她背对着他,蜷成一团。迈克尔脱掉衣服,赤裸裸地钻到被单里。他伸出一只手,摸到的是丝绸般的赤裸皮肤。她没有穿睡衣,这份大胆激励了迈克尔。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按住她的肩膀,轻轻用力,让她转过来面对他。她缓缓转身,他的手摸到了她的乳房,那么柔软,那么丰满,她飞快地钻进他的怀抱,两具肉体紧紧贴在一起,激起一道微弱的电流,他终于搂住了她,深深亲吻她温暖的嘴唇,把她的肉体和乳房按在自己身上,一翻身骑上了她的身体。
她的肉体和毛发如绸缎般紧绷,她的欲望也起来了,初生的情欲促使她贴紧迈克尔。他进入她的身体,她轻轻惊叫一声,身体静止了一秒钟,紧接着使劲一挺下体,两条光滑的大腿缠住迈克尔的臀部。来到高潮,两具身体死死纠缠,拼命互相擦蹭,彼此分开就仿佛临终前的颤抖。
那天晚上和接下来的几周,迈克尔·柯里昂终于理解了淳朴百姓为何如此珍视处女。这是一段他从未体验过的肉欲时光,让他体会到了雄性的力量。头几天,阿波罗妮亚简直成了他的奴隶。精力旺盛的姑娘得到信赖和怜爱,刚刚摆脱处女身份,被唤起了性意识,甘美得仿佛熟透的水果一般。
她一个人就点亮了别墅里颇为阴郁的男性气氛。新婚之夜后的第二天,她把母亲送回家,以活泼的少女魅力主持餐桌。唐·托马西诺每天和他们共进晚餐,随后坐进满是戴着血红花环的雕像的花园,边喝葡萄酒边听塔扎医生讲那些老故事,因此晚上总是过得很愉快。夜里回到卧室,新婚的两人接连几个小时狂热做爱。迈克尔怎么也尝不够阿波罗妮亚那雕像般的美丽肉体,怎么也看不够她蜜色的皮肤和闪着情欲光芒的棕色大眼。她散发着美妙的清新气味,性欲激发的肉体气息,近乎于甜香,是可怕的催情剂。她的处女激情和他的勃发情欲相得益彰,两人往往到黎明时才筋疲力尽地睡着。有时候,尽管已经疲惫但还不想睡觉,迈克尔就坐在窗台上望着沉睡的阿波罗妮亚的赤裸身躯。她的面容在睡梦中也那么可爱,迈克尔以前只在意大利圣母绘本里见过,艺术家的笔法再怎么夸张,你也看得出那肯定是处女。
婚后第一周,他们时常开着阿尔法罗密欧外出野餐和游玩。唐·托马西诺私下告诉迈克尔,结婚让西西里人都知道了他的出现和身份,因此必须采取预防措施,应付柯里昂家族的敌人——他们的长臂也伸进了岛上的避难地。唐·托马西诺在别墅周围安排了武装警卫,牧羊人卡洛和法布雷奇奥在石墙内值勤。迈克尔和妻子只能在别墅地界内活动。迈克尔教阿波罗妮亚读写英语和绕着石墙内沿开车,借此消磨时光。在这段时间里,唐·托马西诺忙得不可开交,很少陪他们。塔扎医生说他还在和巴勒莫城的新黑手党闹不和。
一天夜里在花园,一位在别墅做事的老年村妇端来一碟新鲜橄榄,然后转身问迈克尔:“大家都说你是纽约教父唐·柯里昂的儿子,真的吗?”
迈克尔见到唐·托马西诺气得直摇头,他们的秘密如今已经众所周知。可是,这个干瘪老太的眼神却那么热切,知不知道实情对她来说似乎很重要,迈克尔于是点点头。“你认识我父亲?”他问。
老妇人名叫菲洛蒙娜,皱皱巴巴的棕色面容像个核桃,皮壳裂开,露出褐色的牙齿。迈克尔来别墅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对他微笑。“教父救过我的命,”她说,“还有我的脑子。”她朝脑袋打个手势。
她显然还想说什么,迈克尔用微笑鼓励她。她畏畏缩缩问:“卢卡·布拉齐死了,真的吗?”
迈克尔又点点头,惊讶地看见老妇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菲洛蒙娜在胸前画个十字,说:“上帝宽恕我,但我希望他的灵魂在地狱里受煎熬,直到永恒。”
迈克尔回想起他从前对布拉齐的好奇,直觉突然告诉他,老妇人知道黑根和桑尼一直不肯告诉他的某些事情。他给老妇人斟了一杯酒,请她坐下。“给我说说我的父亲和卢卡·布拉齐,”他温和地说,“我知道部分情况,但他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布拉齐对我父亲为何那么忠诚?别害怕,请告诉我。”
菲洛蒙娜那张皱巴巴的脸和葡萄干似的黑眼睛转向唐·托马西诺,唐·托马西诺用某种方式表达了同意。于是菲洛蒙娜讲起她的故事,陪他们度过这个夜晚。
三十年前,菲洛蒙娜是纽约的接生婆,在第十大道为意大利移民服务。意大利女人总是怀孕,她的生意颇为兴隆。医生遇到难产都要向她请教。她的丈夫开了个杂货店,生意也很不错——但他已经死了,愿他可怜的灵魂安息——可是,他喜欢打牌和玩女人,没想过为艰难时日存钱。总而言之,三十年前那个该诅咒的晚上,正经人早就上床休息了,忽然有人来敲菲洛蒙娜的门。她并不害怕,因为谨慎的孩子总是挑这个时辰降临罪恶尘世,她穿上衣服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卢卡·布拉齐,当时就已经声名狼藉了。另外,大家都知道他是单身汉。菲洛蒙娜马上慌了神。她以为布拉齐是来收拾她丈夫的,她丈夫说不定一时犯傻,拒绝帮布拉齐什么小忙。
可是,布拉齐这次倒是肩负着最普通的任务,说有个女人快要临盆,住处离这附近有段距离,她必须跟他走。菲洛蒙娜立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天晚上,布拉齐凶恶的脸就像个疯子,显然被什么魔鬼摄了心神。她不想去,说她只给她了解情况的女人接生,但他捞出一大把绿票子塞进她手里,粗声大气地命令她别磨蹭。她害怕,不敢拒绝。
街上停着一辆福特,司机和卢卡·布拉齐是一路货色。开了不到三十分钟,他们过桥来到长岛市的一幢板房小屋。屋子能住两户人家,现在显然只有布拉齐和他的同党,因为厨房里还有几个混混在打牌喝酒。布拉齐拉着菲洛蒙娜上楼进卧室。床上是个漂亮姑娘,像是爱尔兰血统,脸化着浓妆,一头红发,肚子胀得像母猪。可怜的姑娘怕得要死,见到布拉齐,她惊恐得转过头去——对,就是惊恐——布拉齐那张邪恶面孔上的憎恨表情,她这辈子也没见过更可怕的东西(菲洛蒙娜又在胸前画个十字)。
长话短说,布拉齐走出房间。他的两个手下协助接生婆,孩子生下来了,母亲筋疲力尽,陷入沉睡。布拉齐被叫过来,菲洛蒙娜用多余的毯子裹起婴儿,把小包裹递给他,“这个女儿是你的吧,接着。我的任务完成了。”
布拉齐凶恶地瞪着她,癫狂占据了他的整张脸。“对,是我的,”他说,“但我不要这个种的东西活下去。给我拿到地下室,扔进锅炉。”
菲洛蒙娜有一瞬间以为她听错了什么。“种”这个字用得她大惑不解。他难道想说这姑娘不是意大利人?还是说这姑娘是最低贱的品种,简而言之就是妓女?还是在说从他下体出来的东西就不配活下去?她确信布拉齐开了个粗鲁的玩笑,随口说:“反正是你的孩子,你爱怎么处理都随你。”她再次试图把包裹递给他。
筋疲力尽的母亲醒来了,转身面对他们,刚好看见布拉齐使劲一推小包裹,婴儿砸在菲洛蒙娜的胸口。她用微弱的声音喊道:“卢卡,卢卡,我真抱歉。”布拉齐转身面对她。
太可怕了,此刻的菲洛蒙娜说,真是可怕。他们就像两头疯狂的野兽,根本不是人类,对彼此的憎恨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这一瞬间,什么都不存在了,连这个新生儿都不存在了。但其中又有一种怪异的激情:那种魔鬼般的嗜血欲望,实在有悖于自然,你知道这两个人将在地狱里永受煎熬。卢卡·布拉齐转过身,对菲洛蒙娜严厉地说:“照我说的做。我让你发财。”
菲洛蒙娜吓得不敢说话。她摇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你自己动手,你是父亲,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但布拉齐没有应声,而是从衬衫里掏出匕首。“我会割了你的喉咙。”他说。
她肯定陷入了休克状态,因为下一段记忆就是他们都来到了地下室,站在四四方方的铸铁锅炉前。菲洛蒙娜还抱着毯子里的婴儿,婴儿毫无声息(如果她大哭,如果我当时够机灵,使劲掐她一下,菲洛蒙娜说,那个魔鬼也许会发发善心)。
大概是哪个男人打开了炉门,她看见了火光。再一转眼,她和布拉齐单独站在地下室里,周围的水管在渗水,泛着一股耗子的臭味。布拉齐又抽出了匕首。毫无疑问,要是不从命,他就会杀死她。火光,布拉齐的眼睛。他那张脸,就是魔鬼的雕像,不是人类,没有理智。他把菲洛蒙娜推向敞开的炉门。
说到这里,菲洛蒙娜沉默下去。她并拢双手,放在膝头,直直地望着迈克尔。他知道她要什么,知道她想告诉他,但不想用自己的声音。他轻声问:“你做了吗?”她点点头。
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在胸前画个十字,祈祷几句,这才继续说下去。她收到一沓钞票,被车送回家。她明白要是敢走漏一个字,就得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两天后,布拉齐杀死了婴儿的母亲,那个爱尔兰姑娘,警方随即逮捕了他。菲洛蒙娜吓得失魂落魄,跑去找教父,说了这件事情。教父命令她保守秘密,他会处理好一切的。布拉齐当时还没有为唐·柯里昂做事。
唐·柯里昂还没来得及摆平事情,卢卡·布拉齐在牢房里企图自杀,用一块玻璃划破喉咙。他被送进监狱的医院,在他养伤的时候,唐·柯里昂前前后后全都安排妥当了。警察知道卢卡·布拉齐犯案,却无法向法庭证明,只好释放了他。
尽管唐·柯里昂向菲洛蒙娜保证说她既不需要害怕卢卡·布拉齐,也不用担心警方,但她还是活得提心吊胆。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做不了老本行。最后,她说服丈夫卖掉杂货店,两人一起返回意大利。丈夫是个好人,菲洛蒙娜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完全理解。可是,他这人意志不够坚定,在意大利挥霍掉了两人在美国做苦力挣来的钱。他去世之后,菲洛蒙娜成了佣人。故事说到这里结束。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对迈克尔说:“我祝福你父亲的大名。我每次只要开口,他就会送钱给我,他从布拉齐手上救了我。转告他,我每晚都为他的灵魂祈祷,他不需要畏惧死亡。”
她离开后,迈克尔问唐·托马西诺:“她说的是真事吗?”黑手党头目点点头。迈克尔心想,难怪谁也不肯跟他说实话。非同一般的故事。非同一般的卢卡。
第二天早晨,迈克尔想和唐·托马西诺讨论一下所有事情,却得知一名信使传来紧急消息,老头子赶到巴勒莫去了。晚上,唐·托马西诺回来,把迈克尔叫到一旁。他说,美国来了消息。他悲痛得说不出口的消息。桑蒂诺·柯里昂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