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阿赖山后,虽然我们仍然行进在高原上,但是沿途的山地和峡谷的道路已大为改观,爬山下谷容易了许多。在翻越阿尔楚尔帕米尔山谷的两天行程中,我深深感到,从塔里木盆地直接到达苏戈兰山地,这片山谷平川自古以来就是最便捷的通道。中国古代旅行家和军队要经过帕米尔高原进入苏戈兰山区和阿姆河中部地区,也只能选择这条通道。
公元747年,唐朝将军高仙芝就是通过这条道路率领他的主力部队进入苏戈兰山区的。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远征军穿越帕米尔高原绝境的军事行动记录。唐朝大军之所以如此选择行军路线,就是因为这里可以从巴达赫尚得到给养。四年之后,即公元751年,又有一位唐朝旅行家悟空沿着这条道路前往印度西北部。悟空是一位佛教僧人,他在印度居住了30多年。返回唐朝时,悟空同样选择路经苏戈兰山区,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到达喀什。那时唐朝在西域的势力已经崩溃,通过塔里木盆地的道路已被封锁。
此后数百年,中国的势力又一次大规模进入塔里木盆地,喀什最后一个和卓及其臣属准备逃亡到苏戈兰山区和巴达赫尚,清朝军队尾随追击,在阿尔楚尔帕米尔高原消灭了这股残匪。苏木塔什之役的胜利发生在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光绪十八年(公元1892年),在伊西尔库勒湖东岸又发生了一场血战。这次军事行动中,中国人以及当时的阿富汗人都没有注意到把守通往苏戈兰山区通道的重要性。和伊西尔库勒湖沿湖北岸一样,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经过一整天的努力,我们才得以爬上环绕在湖边的苏木塔什峭壁。那里有一座小庙,庙里以前曾立有一块记载乾隆二十四年战功的汉文石碑。公元1892年6月22日,俄国约诺夫大佐部下的哥萨克士兵扫荡了附近一个阿富汗哨卡中最后的守兵之后,便把汉文石碑移到了塔什干博物院。但是白石雕刻的碑座依然留在了那里。两千年来中国的势力屡屡到达伊摩斯山以远的地区,今天在现场目睹当年的遗物,历史上曾经发生的故事竟如同刚刚发生一般。
从水草丰茂的阿尔楚尔帕米尔山谷向上走两站路,便是博什拱拜孜阿格孜,吉尔吉斯人夏季就在帕米尔高原这片地区放牧,其主要游牧区在由此处向北的广大区域。我们在那里停留休息一天,同时进行人类学测量工作,补充新的给养。之后,我们便继续向南横越中分阿尔楚尔和大帕米尔高原的高峻山脉。
8月26日,我们翻过博什拱拜孜阿格孜山口,再由此向下,来到波光潋滟的维多利亚湖,当地人称之为佐尔库勒。这里是阿姆河的大帕米尔源头,也是俄国和阿富汗在帕米尔高原的边界交会处。走过此地,前面便是大帕米尔高原和瓦罕最上游的分界山脉,山上冰川发育良好。
8月27日,我决定在此地休息一天。当日阳光照耀湖滨,湖面波光粼粼,冰冷的微风从高处的山地湖岸吹拂过来。虽然异常寒冷,但是空宇澄明,丽日当空,万籁俱寂,让人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我向深蓝色的湖面极目远眺,根本无法看到大湖东岸,那里的湖水似乎隐没到地平线以下了。吉尔吉斯人告诉我,春秋之季,湖滨常有水鸟栖息,它们要在湖滨芦苇丛中产卵和繁衍后代。古代旅行家来到此地,看到如此怡人的湖光山色,产生像玄奘所说的水底有“龙王潜宅”的想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可·波罗关于帕米尔高原的记载同样明白地指出,他的旅行路线也曾经过这一个大湖。他那如同风光画一般的描述,甚至连一些细微的小地方也很正确,我禁不住要引用他的一段文字略作说明:
从护密向东北在群山之中骑马行进三日,便来到一座巨大的山峰之上,据说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你只要登上这座高山,就可以看见两山之间有一个大湖,从这个湖里流出一条美丽的河,河流向下经过的一片平原是世界上最好的牧场。即使瘦小的牲畜,来到此处十天也会肥得使人心满意足。那里有无数的野兽,其中有很大的野羊,光是角就有六拃长。牧羊人常常把这些角锯断加工成碗用,有时甚至用来作夜间关牛的栏圈。
马可·波罗听当地人说此地多狼,咬死了不少野羊,因此荒野之中总能看到很多羊角和羊骨,在道路旁边有时甚至还会积成大堆,每当下雪时即可作为行旅的路标。
这一片平原就叫作帕米尔,骑马从这里经过,一共得花12天,沿途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片荒漠,没有人烟也没有青草,所以行旅必须把一切需要的东西全部携带齐全。这个地方很高而且寒冷,以至于你看不到任何飞鸟。……
我必须承认,马可·波罗的记述,此处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这句话莫名地极大触动了我。至于牧场之美,有每年从护密(即瓦罕)到大帕米尔去的大队羊群可以证实。在我经过的时候,羊群正在北边山谷中吃草。马可·波罗所说的野羊,后来被命名为波罗羊,现在湖岸周围的高大山峰仍然是这类野羊随意出没之地。我们在博什拱拜孜阿格孜山口附近就遇到一大群野羊,山坡下面草场上也散落着大量的羊角和羊骨,这些很可能是死于狼口的野羊残骸。我们在那里休息的时候,阿弗拉兹·古尔在湖旁山谷里用枪打中了一只野羊,并送给我留作纪念。此外,附近山区素来以出产狗熊、雪豹著称。
沿着俄国和阿富汗边界线阿姆河大帕米尔支流右岸走了三站地,我们抵达了瓦罕境内的第一个村庄。在邻近帕米尔河和喷赤河交汇处兰干克什特,我受到了管理俄属瓦罕上游一座小驿官员的热情接待。在我们还没有行抵此地以前,远远地看到群峰簇拥、白雪皑皑的兴都库什山山峰,眼睛顿时为之一亮。远处群山的分水岭就是印度的边界。
这座作为分界线的大山就在瓦罕境内,喷赤河左岸阿富汗的一片狭窄领土把俄国所属的地方分隔开来。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大山,一种亲近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看见这座大山之所以产生如同回到故乡一样的感受,其实还另有其他的原因。当喷赤河俄属瓦罕人酋长萨勒布兰德汗派人到路上来迎接我时,我才看出那是他的儿子。萨勒布兰德汗住在阿什库曼山谷,受吉尔吉特英国政治统监的管辖,两年前带人帮助我渡过齐林吉山口进入洪扎的就是他。
我对自己能够顺利到达瓦罕颇感欣慰。这里的阿姆河主流河谷变得十分宽广,但因僻处边荒,气候恶劣,人口和出产都很稀少。这个地方之所以重要,是由于自古以来,从大夏前往塔里木盆地边缘的沙漠绿洲,以及再由那里抵达中国内地,最便捷的一条路就经过这里。1906年5月,我只能从萨尔哈德循着河流的最上游到达瓦罕走廊冰川,也就是这条大河的发源地。在当下这个气候比较宜人的季节,我居然能够在这条宽阔的山谷中从容旅行,实在是一种意外之喜。
瓦罕海拔在8000英尺到10000英尺以上,虽然已是9月,但这里仍是郁郁葱葱。瓦罕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常刮酷寒的东风,对我在当地的探险影响最大。河岸两侧台地上有良好的沟渠灌溉系统,农田里的大麦、小麦已基本成熟。在河流转弯处,果园里果实飘香,累累悬挂于枝头。谷底的农田邻近河岸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石块稀稀落落地散布其间,沿河岸延伸得太低的地方间或也有一段一段的沙地。向南望去,有一大片茂密的树林,令人赏心悦目。兴都库什山主脉雄伟高大的雪峰,就耸立在河流旁窄狭的山谷之上,有如玉峰一般。
在那里,我对当地瓦罕人进行了人类学观察和测量。瓦罕人是一个很古老的人种,他们不仅保存了古代东伊朗语,而且还表现出人类学很显著的阿尔卑斯种型特征。
但是最引起我的注意的是,那里的古代堡垒遗迹。我虽然没有在那里做过发掘,获得直接的考古证据,但我相信有些堡垒是萨珊王朝或年代更早的遗迹。
瓦罕气候干燥,古代堡垒遗址保存良好。这种情况我在中亚已司空见惯,但至于当地居民长寿的原因,却令我费解。
下到山谷中,便来到了伊什克兴。那里由连绵不绝的悬崖绝谷和瓦罕地区作为分界,在玄奘和马可·波罗的记述中,那里都是一个非常著名的部落。在那里,我专门测量了纳玛德果特村附近恰嘎古城堡遗址中一座古代防御建筑遗迹。城堡用土坯砌筑的城墙依然高大雄伟,有些地方厚达30英尺,高耸雄踞于相距很近的两座山头之上。城堡下面是难于逾越的高峡深河。堡垒拱卫一座孤立的石峰,城墙长近1英里,西面山头上还建有一座城堡。堡垒的规模巨大,由此也可以看出当地当时的人口规模和富裕程度都远远超过现在。
经过一天的旅行,我们来到俄国的一个小驿站诺特。这个驿站正对着阿富汗的伊什克兴,驿站负责人是土曼诺维赤队长,他很和气地接待了我。令我感到愉快的是,他会说波斯语和突厥语,在当时的俄国土耳其斯坦总督区官吏中,很少有人具有这方面的语言能力。由于我只会讲几句俄语,这样一来,语言交流的困难便不存在了。此外,土曼诺维赤太太做家务的能力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是在其他的俄国驿站,主妇只是准备茶水就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且不说其他方面的事情了。招待客人往往从夜里一直要持续到天亮,在这里却没有遇到那些麻烦。在当地,我安排大家休息两天,而我自己则趁机考察和记录伊什克兴人的语言。这是阿姆河上游僻远地区的山民使用并保存下来的一种古老的东伊朗语,这种语言在我到来之前还从未有人记录过。
阿姆河流到诺特,向北转了一个大弯,我们由此沿河而下,穿行在当地称为伽兰的窄狭山谷中。那里最近由于俄国官方的决定,修筑了一条简易公路。在这之前,无论是从北向南还是从南向北,道路都很难走。伽兰人口稀少,归巴达赫尚管理,从这里向西翻越高原,再穿过深邃的峡谷,便可以到达巴达赫尚。马可·波罗记述当年路经巴达赫尚时,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美丽宝贵的红宝石”,而那些红宝石产自伽兰。
经过伽兰的那几站行程,常常是沿着峭壁窄狭石路行走,我们被折磨得人困马乏。
9月12日,我终于来到大河和苏戈兰河汇合流入阿姆河的那个壮阔的山口。距两条大河合流处不远,有一个名叫霍鲁克的地方,那里是俄属帕米尔区行政长官的驻地。霍鲁克是一个迷人的地方,房舍都掩隐在胡桃林和其他果树之中。雅格罗大佐得知我要到来的消息,急忙巡视完塔什干后赶回,很和气地接待了我,为我们安顿住宿,并挽留我在那里休息两天。这两天我们过得很惬意。我探险获得的古代文物在一定程度上感染了这位知识渊博的官员,也正是他的好意安排,我才能把行程延长到苏戈兰。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有他的帮助,我后来经过当时还在布哈拉埃米尔统治下的山区时,获得了很大的方便。
在霍鲁克,俄国文化的影响力已经在各个方面表现出来。当地驻军的营区已经有了电灯,并建有一所俄国学校,有很多学生在那里接受教育。我们在那里做了短暂休整,我则利用机会收集了一些关于苏戈兰的历史和现在人口等方面的情况。中国历史文献《唐书》和其他一些求法僧人的行纪都说五识匿 (31) 人人性凶猛。玄奘自己并未到过此国,他路过达摩悉铁帝国 (32) 的时候,听说此国人“忍于杀戮,务于盗窃”。苏戈兰人至今在南边和西边温和的邻人之中,犹以勇敢凶猛著称,与文献记载十分吻合。苏戈兰人的劫掠成性至今在瓦罕人中还是谈之色变。而现在那些生活在中国境内阿姆河源头处的萨里库勒 (33) 人,他们所说的语言与苏戈兰人的语言就相差很小,应该是古代识匿人曾经征服那里的传说的最好证明。
自阿富汗和俄国先后统治了阿姆河上游之后,劫掠的事就成了历史。但是这些窄狭的山谷中的耕地稀少,又缺少合适的牧场,所以迁徙的本能以及经商的传统如今在当地还很明显。我了解到,山民们因为不能忍受当地的贫穷,每年都有许多人到费干做零时性农业方面的工作,另外一些人则到喀布罕撒马尔罕以及北方各地去做仆役。有趣的是,我常常看到一些穿着破旧的开襟长袍或奇形怪状的军装的当地人,那显然都是取道喀布罕前往白沙瓦的市场寻找出路的人。
从霍鲁克经过苏戈兰两大山谷中南边的沙赫达拉,我们攀上了高山之上通向阿尔楚尔帕米尔的高原地带。我们沿途经过的许多地方,每到峡谷中特别峻险的地方,都有互为掎角的军事建筑遗迹。这种迹象表明,古代这些地方常常发生军事冲突。我们取道朵扎赫达拉穿过贡德山谷,山谷前面走过的地方较为宽广,然而情形却是完全一样。
帕米尔斯基驿站、阿尔楚尔帕米尔以及霍鲁克的俄国车行公路在贡德相会。我在此地做了一些考察,获得了有关这座大山谷中部地带的一些印象。差不多就在一个月前,我在伊西尔库勒湖的外泄出口处上面,曾远远望见这里的山峰。当地老人告诉我,以前当地的酋长一度以贩卖妇孺为奴作为增加收入的营生,老百姓因而纷纷向北方诸汗国逃难。我在来到这里的途中,经过几个自然条件优渥的乡村,大多数都已经荒芜废弃,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后来这里归属阿富汗统治,但不久易主布哈拉,几乎完全是一样的暴虐。现在,在俄国军警的直接统治之下,情况虽大为改善,但为时不久,我经过的时候,疮痍还没有完全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