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12月初,我就已经到达了若羌绿洲。若羌虽然只是一个小村庄,却是县城所在地。若羌境内地广人稀,全县人口不过500户,其中还包括半游牧半渔猎的罗布人在内。若羌东北部为干涸盐泽湖床,以及史前时期海洋最后的残余罗布泊。塔里木河水注入罗布泊,而这个大盆地也因这条河流而得名。

这里现在的名称叫罗布。公元13世纪末,马可·波罗前往中国途中,在横越罗布泊沙漠之前,曾经路过这里。这里虽然土地贫瘠,耕种有限,物产稀缺,但因从河西走廊进入西域首先必须路经这里,因此,在中国古代历史上,这里的地位十分重要。从《汉书》开始,中国的历史文献,诸朝史书无不提及此地。这里起初称楼兰,后来改称鄯善。

公元645年,玄奘从印度返回唐朝时,若羌绿洲即已成为罗布的重要地区。这里曾经有过长期的屯垦历史,也有废弃一段时间之后复垦的历史过程,所以遗留下来的考古学意义上的古代文物并不多。即便如此,若羌绿洲对我来说仍很重要,因为我的楼兰遗址探险计划的准备工作,只能在这里进行。

这里,先简述米兰遗址的发现与发掘经过。

1906年10月7日,我从若羌绿洲出发前往罗布泊沙漠。首先,我到达了米兰。在做了一次短促的发掘之后,我就意识到了米兰遗址的重要性。米兰遗址位于若羌县城东北约50英里,所在地极为荒凉——处于一片从昆仑山逶迤延伸下来一直到达罗布泊湖盆西端的砾石戈壁尽头。罗布泊湖水在很长的历史时期曾大为减少,一度缩减到米兰遗址北面。

这里有一条名叫加罕萨依的小河,河水以前曾被用来灌溉米兰遗址所在的整个区域,而今只能流入遗址所在区域几英里。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来自塔里木河下游的阿布旦人开垦出一片小绿洲,一面种植小麦,一面靠打鱼为生。我们到达那里的季节,正值阿布旦人迁移去了别处。在河道狭窄处,我们找到了一些干枯的芦苇、胡杨树枯叶和带刺灌木的树叶,作为骆驼和马匹的草料。在那里,因为有河流存在,我们不必考虑从其他地方运送生活用水。但是,连续三个星期在刺骨的寒风中进行艰苦的发掘工作,除了我那聪明机智而又老练的中国秘书蒋师爷,所有人员都无一例外地病倒了,这一经历让我们终身难忘。

我站在一座已经完全倒塌的佛塔顶部,仔细观察了一遍遗址,由此初步确定,我所处的是一座佛塔遗址,寻宝人曾经挖掘了一条地道进入佛塔内部。站在这座佛塔遗址的顶部观察其他遗址的情况非常清楚方便,这里的其他遗址全都稀稀落落地散布在东面宽广平坦的细石沙滩上,好像大海中星罗棋布的岛屿一般。我的向导托合塔阿洪所说的米兰遗址区域的主要遗址建筑——古城堡显得非常庄严雄伟。当我走近它,满怀热情地爬上西面较高的残墙,看清遗址的建筑结构时,才知道这是一处年代较晚的古代遗迹。这令我大失所望。

在东墙内侧,沿着墙垣进行试掘的结果是一无所获。不过,清理显露出来的一些房间似乎暗示这里仍有一座富饶的矿藏。那些房间内堆满了灰土和垃圾。开始发掘垃圾堆后不久,便陆续出土了写有吐蕃文的木片和纸张。在这些垃圾堆中,第一天发掘出土的古代文书共约200件,同时出土的还有大量残破不堪的各种器具、布片和兵器等。从出土物可以判断出,这些既富于考古学价值和趣味,又极为肮脏污秽的垃圾堆,是在吐蕃人占据时期堆积起来的。据《唐书》记载,吐蕃人占据此地的时间是在公元8世纪至9世纪之间。

第二天早晨,我让人发掘东北方向离此地约1.5英里的一座佛寺遗址。遗址仅保存下来佛寺的基础部分,佛寺残存墙基破碎的表面上仍保留有石膏浮雕装饰图案。根据石膏雕塑残片风格,我断定佛寺的年代要远远早于吐蕃人的古城建筑。经过细致考察研究,我基本确定,米兰遗址是一处非常古老的遗址,一度被废弃过,后又被重新占据和使用。这种情况与位于尼雅和且末之间的安迪尔遗址情形大致相同。

像这种可能蕴藏有重大考古发现的遗址,在没有发掘清理干净之前,即便是离开片刻,我都感到很不踏实。由于一些客观原因,尤其是气候原因,发掘工作不得不被迫停止。直到1907年1月23日,我才再次返回米兰遗址,继续发掘清理吐蕃古城遗址的工作。

对吐蕃古城遗址的初次发掘,便极大满足了我们的期望。在一些建筑遗址的炉灶内,清理出了许多草席、破布和各种器具等,其中许多木板和纸片上都写有吐蕃文,它们大都已残破不堪。我们还在一间小屋子里清理出土了100多件吐蕃文书。

发掘期间,寒风凛冽,终日不息,令我无法专心研究出土文物。我大部分时间都站在米兰古城东城墙的顶部,观察遗址区内各个发掘点的发掘进展情况,深刻感受到被寒风侵袭的痛苦。古城东南角以及附近倒塌的建筑,受到了严重的侵蚀,清理出来的两间大屋子里塞满了垃圾和大量古代文书。

发掘结束时,我在米兰古城遗址获得的木简和纸质文书达1000多件,研究结果表明,这些吐蕃文书的内容除佛教经典外,大都是一些琐碎的公文文书,但是它们反映出来的情况却很重要。例如,有报告文书、请求文书、契约等门类,使用的语言为日常生活用语。出土的吐蕃文书中以佛经的数量最为丰富,涉及古代吐蕃人日常生活情况的极少,因而那些门类繁杂的公文文书便显得格外有趣和重要。从这些文书中,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塔里木盆地被吐蕃人统治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情况。佛经之外的文书大多都以军事内容为主,涉及边陲屯戍需要粮草、求援和军队调动等。

文书内容涉及许多地名,其中我能够考证的有:大诺布城,即若羌;小诺布城,即米兰。诺布,与玄奘《大唐西域记》书中记述的纳缚波相同,它显然是中古时期与近现代用于称呼整个区域的罗布一名。这些文书所记述的内容还提出这样一个证据,在更为古老的时期,米兰遗址很可能是扜泥旧地,中国史籍称此地为鄯善的古代东城。

在所有出土文书中,没有发现一件汉文文书。这种情况说明,公元8世纪末以后,唐朝势力及其统治在塔里木盆地已完全消失。不过,当我拆开一团胡乱揉卷在一起的纸包时,发现它竟然是使用北欧字体的突厥文文书。研究表明,这些文书都是突厥士兵的护照或通行证一类的公文。突厥文文书的出现,说明当时在塔里木盆地遥远的一隅,仍有西突厥人存在。如果西突厥人不是吐蕃人的同盟,便是他们的仇敌,而唐朝在中亚统治力量的崩溃,在一定程度上与西突厥人有关。

吐蕃古城的作用,是保护从塔里木盆地南部有水草分布的地带通往敦煌的交通通道。这条道路经过罗布泊南缘,自汉代以来就一直是沟通中原的主要交通路线。玄奘以及几个世纪之后的马可·波罗都是通过这条道路穿越罗布泊沙漠的,所以我对这条艰难的沙碛道路充满了浓厚的历史兴趣。在我离开米兰踏上这条道路之前,从米兰遗址中发掘出土的佛教美术文物精品,比吐蕃人占据期间留下来的东西更为古老,涉及的人类历史方面也更为广泛。

1914年1月,我再次返回米兰佛寺遗址,所见情景令我大吃一惊:当年我用沙土瓦砾掩埋保护起来的佛寺遗址又完全显露在面前。据说,在我发现此地若干年后,一个毫无考古经验的日本少年旅行家来到米兰遗址,打算使用一种极为愚蠢的方法把所有壁画揭取下来搬走,对壁画造成了全面的破坏,佛寺南半边过道里到处是狼藉四散的壁画残片。所幸的是,这个狂妄无知的日本人只挖掘到北半部边缘便放弃了,我们因而得以将这部分佛寺遗址墙壁上的壁画完整无损地揭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