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12月,我的探险队第一次到达和田绿洲,并由此向北进入沙漠。这次探险使我获得了发掘沙漠遗址的最初经验,时至今日,这次探险所发生的一切仍使我记忆犹新。
昆仑山的前山地带离和田很近,喀拉喀什河和玉龙喀什河都发源其间。不过,这些山峦现在正被一年一次的特大沙尘暴所遮蔽。果园里的枝叶都被风暴一扫而光。肥沃的绿洲平原上满是烟雾弥漫的景象。绿洲经过几百年的垦殖灌溉,土坯建筑都变作了低矮的土堆。
和田古都城遗址在约特干。约特干位于喀拉喀什河和玉龙喀什河之间,在今和田城以西约7英里的地方。古代和田都城的佛像及佛教建筑物上面都贴有金叶,近些年来,挖掘出来的陶片、石器和钱币,都成了热销商品。
12月7日,我动身前往沙漠深处,准备在那里开始我的第一个冬季营地生活。沿着玉龙喀什河向北行进,经过三个埠头,曲折穿行在高大的沙丘之间,便来到北部最后一个突入沙漠的小绿洲塔瓦克勒。
我的向导吐尔迪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寻宝人,他带领我前往东北方向约60英里以外的沙漠遗址。此外,我还雇请了两个猎人帮助我们进行沙漠探险,一个名叫阿合买提·麦尔根,另一个叫卡斯木阿洪。他们惯于沙漠游猎,极能吃苦耐劳。临出发时,他们就发挥了很大作用,帮我召集了30多个民工一同前往沙漠遗址。
我自己有7只骆驼,又租用了12头毛驴,用以驮运全部行李和四个星期的粮草。用毛驴的好处是吃草料少,而骆驼则只需一些菜籽油。菜籽油对于维持骆驼体力有奇效。骆驼在沙漠中行走数天,无水无草,只需在第二天早晨喂一些菜籽油,它们便能够继续沙漠旅行。现在,我们骑乘的马匹已无用武之地,全部都被遣回了和田,我们只能步行前进。
12月12日,我带着探险工具和民工出发了。两天前,我就已派遣卡斯木阿洪带领一小队人马先行进入沙漠,沿途在可以宿营搭建帐篷的地方为大队人马挖好水井。他们留下的脚印则成了我们的路标。
刚进入沙漠,红柳和芦苇丛分布和生长茂盛,第二程开始便逐渐稀疏减少,以至于连一棵胡杨树都看不见了。好在每隔不远的距离就会出现一些圆锥形红柳包,上面生长有茂密的红柳树丛,红柳包中枯死的红柳根是很好的燃料。先遣小队为我们大队人马在红柳包附近的洼地中挖好了水井。但水井水量很小,而且在刚开始的头两天,井水的味道咸苦至极,无法饮用。但越往沙漠深处,离河道越远,井水却变得甘甜起来。
冬季是沙漠最寒冷的季节,但白天在沙漠里行进时气温还比较适宜。这个季节沙漠里很少有风,空气清新宜人。冬季来到沙漠深处,万籁寂静的大自然,令人精神振奋。
夜里,气温骤降,帐篷里面冷得像冰窟一般,我只好蜷缩在行军床上厚厚的毛毯里。我那条名叫尧勒其伯克的小猎狐犬也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
进入沙漠后的第四天傍晚,先遣小队有两人返回报告说,卡斯木阿洪他们找不到遗址的位置。其实,刚出发不久,向导吐尔迪就不断地告诉我,他怀疑先遣小队选择的路线稍微偏北了一些,不过他并没有极力劝阻我改变路线。现在猎人们无法找到前往目的地的道路,吐尔迪满是皱纹的脸上禁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与先遣小队回来的人简单交谈之后,就明白了先遣小队所在的地点,并让他们返回,按照他的指示带领先遣小队折向正确的路线。
吐尔迪有近30年的沙漠探险经验,带路对他来说易如反掌。第二天早晨,他带领我们沿着几座高大沙丘底部行进,来到一处有许多枯死树干耸立的地方。这些树干的出现,表明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古代文明区域。
我们在遗址区东南约1.5英里的一片洼地里掘井取水,安营扎寨。第二天早晨,在吐尔迪的带领下,我们向南走了约2英里,此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丹丹乌里克遗址了。
丹丹乌里克遗址南北长约1.5英里,东西宽约0.75英里,一些建筑遗迹零零落落地散布在低矮的沙丘之中。这些建筑遗迹面积都不大,但年代古老,因为大风吹开了掩埋它们的流沙,才显露出用树枝和灰泥做成的篱笆墙。每个建筑物的墙垣都建在框架结构的木柱之中,显露在外的建筑遗迹上都有寻宝人光顾过的痕迹。
吐尔迪对这里十分熟悉,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匆匆探察了一遍遗址,发现许多可以用来确定遗址性质和大致年代的线索。显露在地表的壁画依然完好,可以清楚地看出上面的人物是佛教菩萨。毫无疑问,这是一座佛寺遗址。在附近垃圾堆中发掘出土的中国古钱币上多刻有开元、天宝年号,据此即可确定这座遗址的年代。
吐尔迪从幼年开始便时常来到这里寻宝,惊人的记忆力使他能够立刻辨认出以前那些他和同伴们挖掘过的地方。不过吐尔迪他们以前并未全部掘开深埋在流沙中的古代建筑物,我于是组织所有人马立即开始发掘工作。
首先被清理出来的是一座四方形的小型居室建筑遗址。吐尔迪曾按照自己的方法找到过这样的房屋建筑,他称此为布特哈纳,意思是佛寺。佛寺内堆积的沙层仅有两三英尺厚,而且从未被扰动过。清理了几座类似的小佛寺之后,我对这种特别的佛寺建筑有了清楚的认识。这些佛寺都是四方形的小型房屋,四面修筑等距离的墙垣,形成环绕房屋的四角形通道,以便礼佛绕行。用树枝和灰泥作为建筑材料的篱笆墙面上一律装饰有壁画。从墙壁最低处残留的护壁来看,上面所画的大都是佛本生故事,或者是用作装饰纹饰的一列列千佛图案。墙壁上偶尔还残留有一些故事画,以及一些跪坐在大佛像前面的供养人画像。这类画面,大都画在墙壁较低处,所以能保留至今。此外,发掘过程中还不断出土大量泥塑小佛像、菩萨像以及飞天像等,这些塑像都是从墙壁高处掉落下来的。
在一些损坏较轻的佛寺小型居室建筑的中央,通常都有一个做工精美的塑像底座,底座上面原来立有大佛像。从底座上残留的佛像足部遗物,可以推断出佛像的大小。在几座佛寺遗址中,我在佛座底部还发现了几块木版画,它们是善男信女敬献佛像的供养物品。
我在一块木版画上发现了十分有趣的故事画:一个奇异的鼠头神。在玄奘关于和田的记载里,记述有一个鼠壤坟的故事,讲的是当地敬重老鼠和崇拜鼠王的风俗。据说,有一次匈奴人大举进攻和田,和田危在旦夕,幸得群鼠咬断匈奴人的马具,和田因而大败敌军,国家得以保全。
我后来发现的另一块木版画上面绘有一位中国公主,她是第一个把蚕种传到和田的人。相传,因为当时朝廷严禁蚕种外传,这位公主便偷偷地将蚕种藏在帽子里暗自携带出境。因为她的这一举动,和田举国尊奉她为神明,并在都城附近建造一座寺庙纪念她。
我探察过并要求仔细清理的建筑遗址大约有12座,其中有几座是小型佛寺。在这类佛寺内被沙土淤塞而保存完好的墙基角落里,我首先发现的是长条形纸质写本文书,接着又发现一小捆散乱的书页。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用古代婆罗米文书写的佛经文书。其中一部是印度北部佛教宗派用古印度梵文书写的经典,另外一部佛经文书的书写文字是当时和田通用的文字。
这些古代文书写本书写使用的字母字形,以及书法排列形式,显然都来自佛教的故乡印度。根据权威的研究,古代和田语是伊朗语的一个分支。
关于丹丹乌里克遗址的废弃年代,可以根据我们获得的文书写本来确定。在可能是佛寺的一些建筑遗址中,我们发掘出土了一些书写有婆罗米文字的小纸片,后来的研究证明,这些文书记录的是古代和田语材料,所记的大多是当地事务,如借据、法令等。这些文书所用的字母字体,以及书写的佛经内容大都属公元8世纪时期。
汉文文书是一些要求偿还债务、小额借款的字据,以及当地小官吏的行政报告等。这些文书上都写有确切的年号,从建中二年(公元781年)一直到贞元七年(公元791年)不等。汉文文书还称丹丹乌里克为“桀列”,其中记有一个名叫护国寺的寺院,寺院里有几个僧人向当地人放高利贷。从内容和记录的人名来看,僧人里有汉人,而借贷人和担保人都是当地人。但这些汉文文书重要的价值在于其记载的年号所具有的年代学意义。
丹丹乌里克遗址的废弃年代,与中国史书记载的唐朝于贞元七年(公元791年)前后失去对塔里木盆地控制权的历史事实十分吻合。唐朝在西域权威的衰落以及吐蕃人的进犯,导致和田陷入一个混乱时期。这一政治大变动的影响,在绿洲变得非常严重。绿洲完全依靠灌溉系统来维持,而灌溉又必须要求稳固和谨慎的管理。
除发掘遗址外,我还调查了当地古代生活状况和其他相关情况。我仔细考察了在低矮沙漠之间发现的古代园林、道路、水渠等遗迹,基本弄清了这些绿洲基础设施的布局情况。通过调查,我还发现了贫民居住建筑遗址和垃圾场遗迹。
遗址区的遗迹现象都说明,当年这片绿洲的废弃是渐进的,而不是传说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突然天降黄沙埋没古城所致。以前人们认为,自然环境的变化,进而导致古代绿洲突然荒漠化,古代城市突然被流沙掩埋,而这一切又都是瞬间发生的事。事实上,塔里木盆地广泛流传的索墩和果莫尔哈古城被流沙突然掩埋的故事,要比丹丹乌里克遗址的废弃早得多。
通过探察得知,丹丹乌里克的农田依靠若干条人工渠道引水进行灌溉。这些人工渠道将策勒、达玛沟以及固拉哈玛等几条河流的河水引入南面距此地约40英里的乌宗塔提。乌宗塔提,即玄奘所说的媲摩,马可·波罗所说的培因。这些河水首先流入那一大片垃圾遍野的古代遗址区,然后再流进丹丹乌里克遗址区。这种状况至少持续了500年。对此,我的结论是,丹丹乌里克与媲摩的废弃,都是由于这两个突入沙漠中的绿洲居住地不能够再维持有效的灌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