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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后三次在中国西部探险 (2) ,历时七年,行程总计约25000英里 (3) 。
我探险的范围,西到阿姆河,东抵中国新疆。这一区域是古代东西方文明交融地带,谱成了文化史上灿烂的一章。这些文明在遗物上留下的印记,因气候干燥而被保存至今。
我探险的足迹所及,包括塔克拉玛干沙漠所在的塔里木盆地。塔里木盆地北接天山,南止于昆仑山山脉,东抵南山山脉,西与帕米尔高原山道相连。
从地图上看,这一区域像是横亘在人类几大文明发祥地之间的一道屏障,隔断了各文明之间的交流与联系。这里适合生命生存的地方仅为几片沙漠小绿洲。绿洲之外,是广阔无垠的荒漠。
塔里木盆地的大部分面积被塔克拉玛干沙漠覆盖,其余则是罗布泊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和罗布泊沙漠水源难觅,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都无法在这些地区生存。昆仑山高原山地的情形与此并无二致,只是在靠近冰川的高海拔地带才有一些植被。昆仑山高原山地气候近似半极地气候,一年里只有几个月可以生长植物。此外,深峻峡谷中的冰川溪流旁也有植被存在。沿山谷溪流向下渐次出现一些耕地,再向下就是沙漠盆地。所有的绿洲都赖于河流而存在,在塔克拉玛干,不靠人工渠道引水绝无可能耕种。
我的探险从西部群山开始。这不仅是因为希腊、罗马以及印度、波斯的影响经亚洲腹地东传到达中国,也由于要翻越的崇山峻岭较之周围的山系更为有趣。我所指的崇山峻岭就是那座大子午线走向的山脉,以及西侧广阔的高原地区。我将它们统称为帕米尔高原地带。这座巨大的山系,北与天山山脉相接,南与兴都库什山相连。阿姆河与塔里木河两大水系即以此山系为分水岭。分水岭东侧是高原山地,西面大部分则是阿姆河流域。这里是古代东西方贸易和文化交流的大通道,也是古代中国从塔里木盆地进入印度的必经之地。
沿着上述路线向东,经过曲折干燥的峡谷,即到达塔里木盆地的西部边缘。塔里木盆地的大部布满了流动沙丘。在未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之前,首先要翻越环绕塔里木盆地的巨大高原山脉。塔里木河在抵达罗布泊并最终消失在沙漠之前,如果没有这些高原山脉的冰川供给水源,如此辽阔的地域将无任何生命可言。
雄伟高峻的昆仑山脉蜿蜒横亘在塔里木盆地南面。从帕米尔高原开始,就有几座崇山峻岭逶迤东去,直达喀喇昆仑山冰川。叶尔羌河及其众多支流都发源于这些山岭,进而成为塔里木河的主要支流。在这些河谷上游山岭坡地中,草场稀少,仅有几户柯尔克孜人游牧于此。这里的河谷通道大都汇集到喀喇昆仑山山道。喀喇昆仑山山道是通往拉达克和印度上游河谷的唯一交通线。
再向东,昆仑山脉愈高,交通阻绝。灌溉和田绿洲的玉龙喀什河即发源于昆仑山主脉北部。昆仑山主脉海拔近20000英尺 (4) ,绵延约300英里,道路大多在深山峡谷中,极难通行。这些河谷上游地带虽有几条山路可以通过山口,但由于山北坡地冰川遍布,崎岖难行,除当地山民外,外人几乎寸步难移。由此向南,是一望无际的西藏高原。西藏高原极为贫瘠,是古代交通的天然屏障。
和田绿洲南部高耸的昆仑山北坡,虽地貌与西藏高原迥然不同,但荒芜程度并无二致。在广阔的黄土山地上,时常可以见到水流冲蚀形成的崇山峻岭和深邃峡谷。这种情形,是在漫长的地质年代中因水流长期运动形成的。这些荒芜的昆仑山坡地几乎没有植被的保护,一年中极少有降水。
昆仑山北部冰川环绕。和田绿洲东面是玉龙喀什河发源地,由此可以俯瞰整个塔里木盆地。和田绿洲南面的山脉绵延400英里以上,犹如一条长长的珠链。在这条珠链上,昆仑山的前山地带是荒芜贫瘠的砾石坂坡。
向南遥望,沿塔里木河走,直至罗布泊方向,拱卫盆地的外围群山绵延东去,山势逐渐下降。狭小的若羌绿洲是古代鄯善国所在地,也是塔里木盆地东段唯一可以供人类永久居住的地方。若羌地段的昆仑山山间道路,历史上曾是南部游牧民族进犯塔里木盆地的通道。西藏高原、柴达木盆地和昆仑山高原河谷可以得到从印度洋以及太平洋方向吹来的维持生命的水汽。当然,这些水汽基本上不会越过巍峨的昆仑山脉进入塔里木盆地。
穿过塔里木盆地东端,昆仑山脉侵入南山山脉后渐渐消失。南山山脉西部俯临疏勒河河谷,蜿蜒200英里以上。山脉北坡山地气候干燥,高度发育的冲蚀地貌与昆仑山北坡完全一致。
穿过疏勒河河谷地带向东,一直到南山中部,情况却变得大为不同,气候明显变得湿润起来。这种迹象表明,这里已经接近黄河流域,受到了经甘肃西部直达西藏东北部高原地区的太平洋水汽影响。由于受到太平洋气流带来的水汽润泽,肃州 (5) 河西部河谷地带植物生长茂盛。再向东南,降雨和降雪量越发增大,南山北部的甘州 (6) 河流域因此出现大片茂密森林。
现在,我们已经介绍到流入太平洋的黄河流域分水岭地带。在这里,我们明显地感觉到,南山山麓从甘州原野以东气候湿润,无须修建灌溉设施,仅依靠雨雪等自然降水,就能够进行农业生产。不过,这一带的地表水不会流入大洋,而是最终消失在大陆腹地。
发源于南山的各条水流汇入额济纳河后,一同流进荒芜干燥的额济纳盆地,并最终消失在那里。北山山脉荒凉的高原山岭就蜿蜒绵延于额济纳河的西边,与同样干燥荒凉的库鲁克塔格相连。“库鲁克塔格”是突厥语(应为蒙古语——译者)名称,意为“干燥之山”。自此向西是绵延400多英里的无人区。北山与南山的连接部极为宽广,那里的盆地平原南北距离都在200英里以下,距离水源最近的地方现在已经开始垦殖。
在戈壁东西两端山峦的断层间,偶尔发现有水井和泉眼,表明有交通路线由此经过。但水井和泉眼的水量很小,决定了这里一次只容许少数人马通过。这里常有风暴发生,被行人视为畏途。这里气候寒冷,即便在春季,也常有冰冻霜寒出现。
天山山脉蜿蜒延伸在塔里木盆地北缘,在盆地北部形成巨大的天然屏障。天山山脉各处的海拔高度和山峦宽度大不相同。但是,无论何处,在气候以及与气候相关的其他各个方面,都极其鲜明地显示出它是塔里木盆地和北部毗连地区的分界线。北部各地区均属于准噶尔盆地。盆地的北部边界一直抵达西伯利亚的南缘,是一块巨大肥沃的山谷盆地。因为气候比较湿润,天山山谷以及附近的平原大多以畜牧业为主。因此,自古以来,从匈奴人开始,一直到突厥人和蒙古人,这里都是游牧民族垂涎的地方。
天山这道天然屏障绵延不断,其间时有山谷通道。这些山谷通道可以通行人马以及用于货物往来运输,因此天山以北的游牧民族,总有机会侵袭天山南部丰腴富足的绿洲和商道。对于吐鲁番盆地而言,天山以北的游牧民族可以从焉耆山谷中广大的裕勒都斯高原牧场长驱直入,这是自古以来北方游牧民族进入塔里木盆地东北部地区的主要通道。再向西,库车绿洲和喀什绿洲的情况一样,都无法避免游牧民族利用天山通道突如其来的袭击。
塔里木盆地东西长约900英里,南北最宽处有330英里。盆地中部是广袤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漠中央全部由流动性沙丘构成。
发源于昆仑山的无数条河流,除和田河外,没有其他任何一条河流能够流入沙漠深处。即便是和田河,也只有在夏天雪山融化的洪水季节才能够穿越沙漠腹地汇入塔里木河。其他河流一旦流经绿洲垦殖区,或与河流毗连的沙生植物生长地带以后,或长或短地再流淌一段距离,便彻底消失在茫茫沙海之中。不过,在某个地质年代抑或是较早的某个历史时期,一定有几条河流能够流到很远的地方。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发掘的几处古代遗址,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这些考古发掘,使我了解和熟悉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不同地形地貌的分布特点。这就是,行人无论是从绿洲边缘还是从河流旁边的丛林地带进入沙漠,最初经过的,总是沙漠植物分布带。植物以红柳、野生胡杨和芦苇为主,它们大多生长在低矮的流动沙丘之间。这一地带最显著的地貌形态是红柳包。大大小小圆锥形的土丘常常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红柳包是流沙围绕红柳植株缓慢而有规律地堆积逐渐形成的。土包起初很小很矮,经过数百年不间断的沙土堆积和红柳植株的生长,土包就会长高达50英尺。继续向沙漠深处前进,沙丘上便只有皱缩发白、扭曲干裂的枯死树干裸露在外面。红柳包上的红柳也是很久以前就已枯死。有些还留有干枯的枝干,有些则只剩下圆锥形土包。到后来,连这种情形也看不到了,只有荒凉的沙丘堆积成一道道沙岭。
所有的沙丘,都是由狂风剥蚀肥沃的黏土堆积而成的。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这里都被强烈的风暴肆虐。特别是东北部地区,只要任何一处地表没有堆积沙丘或生长有沙生植物,在裸露的地面上,柔软的黏土便被狂风刮起席卷而去。
沙漠遗址的居住建筑,乃至古代果园遗迹,常常位于岛屿式的台地上,比附近风蚀地面高出许多。倒塌的残垣断壁和倒伏的树干有效地防止了土壤风化,因而地面的原始高度得以保存,四周没有遮盖的地方便被风剥蚀得越来越低。
在塔里木盆地,人类可以长久居住生活的地方只有沙漠和山脉之间的小绿洲。由于气候干燥,这些绿洲的垦殖只能依靠沟渠进行灌溉。也正因为如此,当地的畜牧养殖被严格地局限在河畔的灌木丛林之间。这种自然环境条件制约,可以说明,为什么两千多年来先后占据天山北坡的乌孙、塞种、月氏、匈奴、突厥以及蒙古各游牧民族,虽然常常袭扰塔里木盆地各绿洲,逼迫当地人臣属于他们,但他们绝对不会跨越山岭永久性地占领这些地方。这些游牧民族既然已经享有天山北坡的广大草场,那些以引水灌溉为生的绿洲垦殖者辛勤劳作的生活,自然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
塔里木盆地所有已经开垦的土地与其绝对沙漠面积相比,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由于气候干燥,所有绿洲的植物都呈现出非常显著的一致性,即无论在什么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同样的小麦、玉米和棉花,同样蜿蜒曲折的乡村道路两旁栽种着同样的白杨树和柳树,同样的庭院和果园出产同样的水果。
塔里木盆地东部的罗布泊洼地中央,是盐卤凝结而成的湖床。湖床自西南到东北的距离有160英里,最宽处有90多英里。这表明,史前时期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咸水湖。当时中亚气候还未完全干燥,这里容纳了塔里木盆地所有的水流。两千多年前,中国人初次知道此地时,当时的气候、环境状况就已经同现在一样了。现在,在与罗布泊西北部湖床毗连处,有一大片没有任何生命的地方,那里风蚀严重,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流沙。在那里的黏土地面上,仍然可以看出干涸河床的痕迹。我们的测量数据表明,这里属于早已干涸的古代河床,即库鲁克河三角洲。公元前后1世纪左右,库鲁克河三角洲汇集了焉耆河谷的孔雀河和塔里木河的河水,流向当时居住有一部分人的楼兰古国。近年来,水道又发生了较大的迁移,河水又重新流回荒漠中以前流过的大部分地方。
从斯文·赫定博士首先发现楼兰古国的一座遗址开始,之后又陆续发现了许多遗址,并获得了极为丰富的出土物。大量考古出土物表明,库鲁克河曾流至楼兰古国。公元4世纪初,在库鲁克河的尾闾地带还有一片小绿洲以及开垦的农田。经过这个当时曾有人烟的区域,横越罗布泊湖盆崎岖难行的盐壳地面,即是古代中国经疏勒河河谷进入塔里木盆地的通道。
这条中国古道横穿楼兰遗址东面的盐质湖床,然后转向东北方向的河谷低地,进而穿越一处四周都是奇形怪状雅丹的干涸湖床,进入疏勒河盆地下游三角洲沼泽地带。
在疏勒河盆地,除敦煌和其他一些小绿洲外,都没有人类居住。疏勒河盆地面积广大,独特的自然环境决定了它的历史作用与地位。这里南有高山,北邻大漠,是从河西进入西域的天然走廊,战略地位极为重要。
过了疏勒河盆地,便进入中国古长城的门户——嘉峪关。至此,我们到达了前面所说的无水地带的最东端。甘州河源头从太平洋流域分水岭向北延伸,一直抵达一个沼泽湖盆。到了那里,便成了交汇肃州河与甘州河河水的额济纳河。
在南山山脉最北部,是受太平洋水汽滋润而生长的茂盛森林的河谷地带。由此继续往下走,我们来到一块宽阔肥沃的高原冲积扇地带。由于地理条件优越,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同中亚之间的陆路交通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