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是《新青年》的老作者,也是陈独秀的好友,在《新青年》变为共产党机关刊物之前,他还是该刊编辑部的成员。胡适留美期间(1910—1917)曾师从杜威,他公开自承思想受惠于穆勒、莫烈和赫胥黎。胡适留学期间形成的基本观点和他日后的观点惊人的一致。
1917年,胡适受北大之聘,担任哲学门教授,并兼任英文教授会主任①,一直担任到1926年。到1919年五四运动时,胡适早已因反对古文、提倡白话文而声名鹊起。离开北大的四年半(1926—1930)时间里,他游历欧美,并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时间。1931年,胡适回到北大,出任文学院院长。1932年至1937年间,他还担任了《独立评论》月刊的主编。《独立评论》延续了中国前马克思主义时代的自由主义观点。
胡适对白话文的提倡,是受实用主义哲学熏陶的结果。如果把下面两篇文章摆在一起读,其关系就一目了然了。1916年至1917年间,他的文学革命的倡议一出,立即得到青年知识分子和学生的响应。他的朋友钱玄同甚至提出了废除汉字的主张。
胡适在自己的学术生涯中,一直秉持一种怀疑与评判的态度。他认为这种态度是新思潮的本质。一方面,他以“整理国故”来阐发这种态度—他对许多经典和文学作品的批判性评论和他未完成的中国哲学史著作,都对中国的学术做出了重大贡献。另一方面,他致力于中西制度与思想的比较,在1923年之前,他的兴趣甚至还包括个人主义和妇女解放。
1921年陈独秀等人创建中国共产党之后,胡适与他们产生了根本的分歧。“一战”之后,中国的思想界出现了三股明显的趋势:第一股以旧派学者、翻译家严复为代表,对于在中国施行西方制度已不抱希望,退回了守旧的立场,从而在新文化运动中丧失了影响力;② 第二股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开始将马克思主义的新元素引入中国思想界;第三股以胡适为代表,坚信西方自由主义的价值。从1919年到1949年的30年间,第三股趋势在中国学术界一直占据着主流地位。
选文62 胡适《新思潮的意义》(1919年)③
研究问题
输入学理
整理国故
再造文明
(一)
近来报纸上发表过几篇解释“新思潮”的文章。我读了这几篇文章,觉得他们所举出的新思潮的性质,或太琐碎,或太拢统,不能算作新思潮运动的真确解释,也不能指出新思潮的将来趋势……据我个人的观察,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评判的态度,简单说来,只是凡事要重新分别一个好与不好。仔细说来,评判的态度含有几种特别的要求:
(1)对于习俗相传下来的制度风俗,要问:“这种制度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2)对于古代遗传下来的圣贤教训,要问:“这句话在今日还是不错吗?”
(3)对于社会上糊涂公认的行为与信仰,都要问:“大家公认的,就不会错了吗?人家这样做,我也该这样做吗?难道没有别样做法比这个更好,更有理,更有益的吗?”
尼采说现今时代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的时代。“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解释。从前的人说妇女的脚越小越美。现在我们不但不认小脚为“美”,简直说这是“惨无人道”了。十年前,人家和店家都用鸦片烟敬客。现在鸦片烟变成犯禁品了。二十年前,康有为是洪水猛兽一般的维新党。现在康有为变成老古董了。康有为并不曾变换,估价的人变了,故他的价值也跟着变了。这叫做“重新估定一切价值”……
(二)
这种评判的态度,在实际上表现时,有两种趋势。一方面是讨论社会上,政治上,宗教上,文学上种种问题。一方面是介绍西洋的新思想,新学术,新文学,新信仰。前者是“研究问题”,后者是“输入学理”。这两项是新思潮的手段。
我们随便翻开这两三年以来的新杂志与报纸,便可以看出这两种的趋势。在研究问题一方面,我们可以指出(1)孔教问题,(2)文学改革问题,(3)国语统一问题,(4)女子解放问题,(5)贞操问题,(6)礼教问题,(7)教育改良问题,(8)婚姻问题,(9)父子问题,(10)戏剧改良问题,……等等。在输入学理一方面,我们可以指出《新青年》的“易卜生号”,“马克思号”,《民铎》的“现代思潮号”,《新教育》的“杜威号”,《建设》的“全民政治”的学理,和北京《晨报》……【编者按:后面又列举了几种北京、上海、广州的报刊。】
为什么要研究问题呢?因为我们的社会现在正当根本动摇的时候,有许多风俗制度,向来不发生问题的,现在因为不能适应时势的需要,不能使人满意,都渐渐的变成困难的问题,不能不彻底研究,不能不考问旧日的解决法是否错误;如果错了,错在什么地方;错误寻出了,可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有什么方法可以适应现时的要求。例如孔教的问题,向来不成什么问题;后来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接近,孔教的势力渐渐衰微,于是有一班信仰孔教的人妄想要用政府法令的势力来恢复孔教的尊严;却不知道这种高压的手段恰好挑起一种怀疑的反动。因此,民国四五年的时候,孔教会的活动最大,反对孔教的人也最多。孔教成为问题就在这个时候。现在大多数明白事理的人,已打破了孔教的迷梦,这个问题又渐渐的不成问题了,故安福部的议员通过孔教为修身大本的议案时,国内竟没有人睬他们了!
又如文学革命的问题。向来教育是少数“读书人”的特别权利,于大多数人是无关系的,故文字的艰深不成问题。近来教育成为全国人的公共权利,人人知道普及教育是不可少的,故渐渐的有人知道文言在教育上实在不适用,于是文言白话就成为问题了。后来有人觉得单用白话做教科书是不中用的,因为世间决没有人情愿学一种除了教科书以外便没有用处的文字。这些人主张:古文不但不配做教育的工具,并且不配做文学的利器;若要提倡国语的教育,先须提倡国语的文学。文学革命的问题就是这样发生的。现在全国教育联合会已全体一致通过小学教科书改用国语的议案,况且用国语做文章的人也渐渐的多了,这个问题又渐渐的不成问题了。
为什么要输入学理呢?这个大概有几层解释。一来呢,有些人深信中国不但缺乏炮弹,兵船,电报,铁路,还缺乏新思想与新学术,故他们尽量的输入西洋近世的学说。二来呢,有些人自己深信某种学说,要想他传播发展,故尽力提倡。三来呢,有些人自己不能做具体的研究工夫,觉得翻译现成的学说比较容易些,故乐得做这种稗贩事业。四来呢,研究具体的社会问题或政治问题,一方面做那破坏事业,一方面做对症下药的工夫,不但不容易,并且很遭犯忌讳,很容易惹祸,故不如做介绍学说的事业,借“学理研究”的美名,既可以避“过激派”的罪名,又还可以种下一点革命的种子。五来呢,研究问题的人,势不能专就问题本身讨论,不能不从那问题的意义上着想;但是问题引申到意义上去,便不能不靠许多学理做参考比较的材料,故学理的输入往往可以帮助问题的研究。
这五种动机虽然不同,但是多少总含有一种“评判的态度”,总表示对于旧有学术思想的一种不满意,和对于西方的精神文明的一种新觉悟……
(三)
以上说新思潮的“评判的精神”在实际上的两种表现。现在要问:“新思潮的运动对于中国旧有的学术思想,持什么态度呢?”我的答案是:“也是评判的态度。”
分开来说,我们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有三种态度。第一,反对盲从;第二,反对调和;第三,主张整理国故。
盲从是评判的反面,我们既主张“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自然要反对盲从。这是不消说的了。
为什么要反对调和呢?因为评判的态度只认得一个是与不是,一个好与不好,一个适与不适,—不认得什么古今中外的调和。调和是社会的一种天然趋势。人类社会有一种守旧的惰性,少数人只管趋向极端的革新,大多数人至多只能跟你走半程路。这就是调和。调和是人类懒病的天然趋势,用不着我们来提倡。我们走了一百里路,大多数人也许勉强走三四十里。我们若先讲调和,只走五十里,他们就一步都不走了。所以革新家的责任只是认定“是”的一个方向走去,不要回头讲调和。社会上自然有无数懒人懦夫出来调和。
我们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
为什么要整理呢?因为古代的学术思想向来没有条理,没有头绪,没有系统,故第一步是条理系统的整理。因为前人研究古书,很少有历史进化的眼光的,故从来不讲究一种学术的渊源,一种思想的前因后果,所以第二步是要寻出每种学术思想怎样发生,发生之后有什么影响效果。因为前人读古书,除极少数学者以外,大都是以讹传讹的谬说,—如太极图,爻辰,先天图,卦气,……之类,—故第三步是要用科学的方法,作精确的考证,把古人的意义弄得明白清楚。因为前人对于古代的学术思想,有种种武断的成见,有种种可笑的迷信,如骂杨朱、墨翟为禽兽,却尊孔丘为德配天地,道冠古今!故第四步是综合前三步的研究,各家都还他一个本来真面目,各家都还他一个真价值。
这叫做“整理国故”。现在有许多人自己不懂得国粹是什么东西,却偏要高谈“保存国粹”。林琴南先生做文章论古文之不当废,他说,“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现在许多国粹党,有几个不是这样糊涂懵懂的?这种人如何配谈国粹?若要知道什么是国粹,什么是国渣,先须要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
(四)
新思潮将来的趋势,依我个人的私见看来,应该是注重研究人生社会的切要问题,应该于研究问题之中做介绍学理的事业……
新思潮的唯一目的是什么呢?是再造文明。
文明不是拢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拢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现今的人爱谈“解放与改造”,须知解放不是拢统解放,改造也不是拢统改造。解放是这个那个制度的解放,这种那种思想的解放,这个那个人的解放,是一点一滴的解放。改造是这个那个制度的改造,这种那种思想的改造,这个那个人的改造,是一点一滴的改造。
再造文明的下手工夫,是这个那个问题的研究。再造文明的进行,是这个那个问题的解决。
中华民国八年十一月一日晨三时
选文63是胡适对新文学运动的概述,我们之所以选录这一篇,是因为它不但细致描述了早期新文学运动的种种面相,也总结了几位运动主将的主要思想。“白话”和“国语”两个词往往可以互换。按字面含义理解,“国语”即“国族的语言”。但是在文学革命的语境中,尤其是在下文的语境中,它主要是“白话”的意思。
选文63 胡适论文学革命(1922年)④
中国的古文在二千年前已经成了一种死文字。所以汉武帝时丞相公孙弘奏称“诏书律令下者……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那时代的小吏已不能了解那文章尔雅的诏书律令了。但因为政治上的需要,政府不能不提倡这种已死的古文;所以他们想出一个法子来鼓励民间研究古文:凡能“通一艺以上”的,都有官做,“先用诵多者”。这个法子起于汉朝,后来逐渐修改,变成“科举”的制度。这个科举的制度延长了那已死的古文足足二千年的寿命……
但民间的白话文学是压不住的。这二千年之中,贵族的文学尽管得势,平民的文学也在那里不声不响的继续发展……
【编者按:随后,胡适用两页的篇幅追溯了自汉代以降白话文学的演进,将其分为五个时期,每个时期都有一种代表性的文体:汉代乐府诗、唐代的白话诗和佛教文学、宋词、金元杂剧、明清小说。小说是最近500年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潮流。此处从略。】
中国的国语早已写定了,又早已传播的很远了,又早已产生了许多第一流的活文学了,—然而国语还不曾得全国的公认,国语的文学也还不曾得大家的公认;这是因为什么缘故呢?这里面有两个大原因:一是科举没有废止,一是没有一种有意的国语主张。
一九一六年以来的文学革命运动,方才是有意的主张白话文学。这个运动有两个要点与那些白话报或字母的运动绝不相同。第一,这个运动没有“他们”“我们”的区别。白话并不单是“开通民智”的工具,白话乃是创造中国文学的唯一工具。白话不是只配抛给狗吃的一块骨头,乃是我们全国人都该赏识的一件好宝贝。第二,这个运动老老实实的攻击古文的权威,认他做“死文学”。从前那些白话报的运动和字母的运动,虽然承认古文难懂,但他们总觉得“我们上等社会的人是不怕难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文学革命的主张,起初只是几个私人的讨论,到民国六年(一九一七)一月方才正式在杂志上发表。第一篇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还是很和平的讨论……
陈独秀的特别性质是他的一往直前的定力。那时胡适还在美洲,曾有信给独秀说: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六年四月九日)
可见胡适当时承认文学革命还在讨论的时期。他那时正在用白话作诗词,想用实地试验来证明白话可以作韵文的利器,故自取集名为《尝试集》。他这种态度太和平了。若照他这个态度做去,文学革命至少还须经过十年的讨论与尝试。但陈独秀的勇气恰好补救这个太持重的缺点。独秀答书说: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这种态度,在当日颇引起一般人的反对。但当日若没有陈独秀“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的精神,文学革命的运动决不能引起那样大的注意。反对即是注意的表示。
民国六年的《新青年》里有许多讨论文学的通信,内中钱玄同的讨论很多可以补正胡适的主张。民国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归北京大学教授陈独秀、钱玄同、沈尹默、李大钊、刘复、胡适六人轮流编辑。这一年《新青年》(四卷五卷)完全用白话做文章。七年四月有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大旨说:
我的“建设新文学论”的唯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以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方才算得真正国语。
【编者按:在第199页至206页,作者评论了1918年北京的几份白话刊物,还谈及了守旧人士反对之激烈,着重讨论的是1919年林纾与蔡元培的论战。学生掀起的五四运动进一步刺激了白话刊物和书籍的出版。此处从略。】
民国八年的学生运动与新文学运动虽是两件事,但学生运动的影响能使白话的传播遍于全国,这是一大关系;况“五四”运动以后,国内明白的人渐渐觉悟“思想革新”的重要,所以他们对于新潮流,或采取欢迎的态度,或采取研究的态度,或采取容忍的态度,渐渐的把从前那种仇视的态度减少了,文学革命的运动因此得自由发展,这也是一大关系。因此,民国八年以后,白话文的传播真有“一日千里”之势,白话诗的作者也渐渐的多起来了。民国九年,教育部颁布了一个部令,要国民学校一二年的国文,从九年秋季起,一律改用国语……
依这个次序,须到今年(一九二二),方才把国民学校的国文完全改成国语。但教育制度是上下连接的;牵动一发,便可摇动全身。第一二年改了国语,初级师范就不能不改了,高等小学也多跟着改了。初级师范改了,高等师范也就不能不改动了。中学校也有许多自愿采用国语文的。教育部这一次的举动虽是根据于民国八年全国教育会的决议,但内中很靠着国语研究会会员的力量。国语研究会是民国五年成立的,内中出力的会员多半是和教育部有关系的。国语文学的运动成熟以后,国语教科书的主张也没有多大阻力了,故国语研究会能于傅岳芬做教育次长代理部务的时代,使教育部做到这样重要的改革。
【编者按:第208页至211页讨论了最近旧派学者的反对声音。第211页至213页最后一段评价了新文学最近五年的成就。此处从略。】
①译者按:1918年年初,胡适出任英文教授会主任;1919年,北大改门为系,胡适担任英文系主任。
②见第16章。
③《胡适文存》卷四,第151—164页;又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2),第498页。
④原题《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见《胡适文存》卷二,第188—213页;又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2),第181—2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