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在20世纪初成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宣传家。梁氏在1898年戊戌变法时崭露头角,但还不敢与其师康有为立异。变法失败后,师徒二人逃亡海外,康有为的思想依然故我,而梁启超客居日本,一边办报,一边如饥似渴地阅读日文及其他新书,学术大进。梁氏以前言必称孟子,现在则言必称卢梭、孟德斯鸠;以前他也提倡“保教”,现在则试图在多方面突破乃师康有为的思想。
在日本,他办的刊物三易其名:1898年至1901年间名为《清议报》,1902年之后易名为《新民丛报》,1910年以后又改称《国风报》。其中《清议报》的名头最为响亮。自强运动、维新运动一败再败之余,梁启超意识到不仅中国的政治和社会制度需要改变,中国人自身也要经历脱胎换骨的改造,所以“新民”二字就成为其刊名。其目的就是掀起一场新的爱国主义的文化运动。
1900年之后的十年,清朝覆亡在即之兆已经越来越明显。中国士大夫脑后的“反骨”一下露了出来,纷纷著书立说,倡导改革,更深入地思考和理解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梁启超代表了改良派的主流。他和孙中山不同,孙是一位实践家,而梁则象征着中国读书人的伟大学术传统,直面西方带来的前所未有的问题。梁氏渊博的学问和生花的妙笔,赋予其文章以巨大的魔力。他不仅为一代中国人普及了爱国心和公民权的思想,同时也是一般政治理论的启蒙者。下面的选文《新民说》作于1902年,发表于《新民丛报》第一号,该文既能承上,包含了儒学的精义,又能启下,对后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1937年,华北的日伪政权为对抗国民党的三民主义,曾炮制出“新民主义”。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在语义学上也是梁氏“新民”之说的近属。
八股废后,年轻学子写文章失去了固定的范本,民国年间的学校就把梁启超的文章当范本来用,于是梁氏之文洛阳纸贵,直到20世纪30年代仍是如此。梁氏“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唤起了一代人去思索和应对新的问题。梁启超是一位不断变化的思想家,无论其最终定位如何,他对20世纪初爱国情绪的高扬都居功至伟。
选文55 梁启超《新民说》①
国也者,积民而成。国之有民,犹身之有四肢、五脏、筋脉、血轮也。未有四肢已断,五脏已瘵,筋脉已伤,血轮已涸,而身犹能存者;则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涣散混浊,而国犹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长生久视,则摄生之术不可不明,欲其国之安富尊荣,则新民之道不可不讲。
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
吾今欲极言新民为当务之急,其立论之根柢有二:一曰关于内治者,一曰关于外交者。
所谓关于内治者何也?天下之论政术者多矣,动曰:某甲误国,某乙殃民,某之事件政府之失机,某之制度官吏之溺职……若是者,吾固不敢谓为非然也。虽然,政府何自成?官吏何自出?斯岂非来自民间者耶?某甲、某乙者,非国民之一体耶?……然则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非尔者,则虽今日变一法,明日易一人,东涂西抹,学步效颦,吾未见其能济也。夫吾国言新法数十年而效不觏者,何也?则于新民之道未有留意者也……
所谓关于外交者何也?自十六世纪以来,约四百②年前,欧洲所以发达,世界所以进步,皆由民族主义(Nationalism)所磅礴冲激而成。民族主义者何?各地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务独立自治,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是也。此主义发达既极,驯至十九世纪之末(近二三十年),乃更进而为民族帝国主义(National Imperialism)。民族帝国主义者何?其国民之实力,充于内而不得不溢于外,于是汲汲焉求扩张权力于他地,以为我尾闾。其下手也,或以兵力,或以商务,或以工业,或以教会,而一用政策以指挥调护之是也……而今于东方大陆,有最大之国,最腴之壤,最腐败之政府,最散弱之国民,彼族一旦窥破内情,于是移其所谓民族帝国主义者,如群蚁之附羶,如万矢之向的。虽然而集注于此一隅,彼俄人之于满洲,德人之于山东,英人之于扬子江流域,法人之于两广,日人之于福建,亦皆此新主义之潮流,迫之不得不然也……故今日欲抵挡列强之民族帝国主义,以挽浩劫而拯生灵,惟有我行我民族主义之一策;而欲实行民族主义于中国,舍新民未由。
今天下莫不忧外患矣。虽然,使外而果能为患,则必非一忧之所能了也。夫以民族帝国主义之顽强突进如彼其剧,而吾犹商榷于外之果能为患与否,何其愚也!吾以为患之有无,不在外而在内。夫各国固同用此主义也,而俄何以不施诸英?英何以不施诸德?德何以不施诸美?欧美诸国何以不施诸日本?亦曰:有隙与无隙之分而已……然则为中国今日计,必非恃一时之贤君相而可以弭乱,亦非望草野一二英雄崛起而可以图成。必其使吾四万万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与彼相埒,则外自不能为患,吾何为而患之?……
释新民之义
新民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二者缺一,时乃无功……
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祖父传之,子孙继之,然后群乃结,国乃成。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我同胞能数千年立国于亚洲大陆,必其所具特质,有宏大高尚完美厘然异于群族者,吾人当保存之而勿失坠也。虽然,保之云者,非任其自生自长,而漫曰“我保之,我保之”云尔。譬诸木然,非岁岁有新芽之茁,则其枯可立待;譬诸井然,非息息有新泉之涌,则其涸不移时。夫新芽、新泉,岂自外来者耶?旧也而不得不谓之新,惟其日新,正所以全其旧也……
故今日不欲强吾国则已,欲强吾国,则不可不博考各国民族所以自立之道,汇择其长者而取之,以补我之所未及。今论者于政治、学术、技艺,皆莫不知取人长以补我短矣,而不知民德、民智、民力实为政治、学术、技艺之大原。不取于此而取于彼,弃其本而摹其末,是何异见他树之蓊郁而欲移其枝以接我槁干,见他井之汩涌而欲汲其流以实我眢源也!故采补所本无以新我民之道,不可不深长思也。
世界上万事之现象不外两大主义,一曰保守,二曰进取。人之运用此两主义者,或偏取甲,或偏取乙;或两者并起而相冲突,或两者并存而相调和。偏取其一,未有能立者也。有冲突则必有调和,冲突者,调和之先驱也。善调和者,斯为伟大国民,盎格鲁撒逊人种是也……故吾所谓新民者,必非如心醉西风者流,蔑弃吾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以求伍于他人,亦非如墨守故纸者流,谓仅抱此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遂足以立于大地也。
①《新民丛报》,1902年1月;又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第1—7页。
②译者按:梁氏原文作“三百”,英译本改作“四百”,今从英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