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击维新运动和太后重掌大权二事,并没有保守派估计的那样顺利。一面是中国面临被瓜分的威胁,一面是汉人对满人统治的敌意日渐高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变法势在必行。如果慈禧太后要变法,则势必让人觉得她在肯定光绪帝1898年的诏书,等于在世人面前打了自己的脸。她更愿做维新和守旧两派之上的仲裁者。
1900年,国内的反对声音使慈禧太后恼恨,国外对维新派的公开同情更使她怒不可遏。她最终决心把宝全押在守旧派上。守旧派则试图将一切经济、社会和政治的不满引向洋人,引向皈依洋教的中国人,引向洋人修建的教堂和铁路。
效果果然立竿见影。1900年6月,千千万万的拳民受了怪力乱神的蛊惑和守旧官僚的怂恿,相率起事,蔓延山东、山西、直隶和辽东半岛。他们烧教堂,拆铁轨,毁电报线,杀外国教士和中国教徒。6月20日,清廷对列强宣战,拳民立即围攻北京的使馆和教堂。他们截断了京津之间的铁路,逼退了一支2000人的英国援军。8月14日,八国联军(包括日、德、英、法、美等国)进入北京,清军和义和团对使馆和教堂的围攻本就半真半假,此时更是烟消云散。列强通过1901年签订的《辛丑条约》,向中国勒索了高达3.339亿美元的赔偿。
即使有外国的挑衅,也只有对西洋情形两眼一抹黑的当权者,才会给清朝的国运带来如此浩劫。
死硬派的首脑中有几位是亲王。19世纪60年代以来,教育皇室的机构名存实亡,他们的教育长期被忽视。他们从小不学无术,又惯于颐指气使,很容易炫惑于民间的怪力乱神。所以,当山东拳民自称得神之助、子弹不伤时,他们竟然深信不疑,连太后本人恐怕也信以为真了。
拳民被视作尽忠报国的义民和中外决战关头的可恃之力。他们所有非理性的暴力行为—杀教民、杀洋人、毁坏一切跟“洋”字沾边的事物—当时统统被视作抵抗侵略者的爱国行动。1900年京师及京畿的大乱,是无知、迷信和群体狂热交汇而成的。
关于义和团的起源,可谓众说纷纭。关于这个问题,中国方面以劳乃宣(1843—1921)的研究最具代表性。他认为,以“义和拳”为名的秘密会社早在1727年至1808年间已经存在,并且一直存续到19世纪末。“拳”指的是中国防身的技击之术。“义和拳”既是一路拳术,又是使用这路拳术的会社的名称。① 简单来说,此团体起源于传授此拳术的会社。由于官府命山东民众组织团练,抵抗德国对山东的蚕食,于是各地的义和拳纷纷改称“义和团”,由此取得了半官方武装的身份。一些西方学者的研究,如施达格(G. N. Steiger)博士所著的《中国与西方》(China and the Occident),则采用更狭义的概念,认为义和团是戊戌政变之后才出现的,是奉朝廷之命组建的武装力量。但是,最近的研究已经证明此说不可信。
下文三篇义和团的文献,第一篇是一份传单,这种形式早在汉代就已出现,此后历代不绝。传单有时是出于好事者的胡闹,有时却是阴谋家利用无知和迷信倡乱的工具。另外两篇是拳民的告示,很有典型意义。1900年4月到8月间,这种告示遍布华北乡村。老人们想约束年轻人的逾矩行为,自己却也信了义和拳的那套说辞。
三篇文献都未直接抨击洋人,但都诉诸佛、道等种种迷信。其中,第一篇文献(特别是其中“十愁”的说法)流传甚广。
选文48 拳民告示②
(1)义和团传单
关公圣帝君降坛曰③:今年人死七分,求观音菩萨大法慈悲,能救众生,可传送此帖,灾能免。传一张免一身之灾,传三张免一家之灾,若不传说,荒(谎)言为神所恶,反加重灾。
为善者可保,作恶者难逃,不信可看七八月间,人死无数。诸神圣时察人间善恶。天有十愁:一愁天下不安宁,二愁山东一扫平,三愁湖广水连天,四愁四川起狼烟,五愁江南大荒乱,六愁人死多一半,七愁义和拳人弱,八愁洋人直隶闹,九愁有衣无人穿,十愁有饭无人吃。殃转福有命,代笔人免一家之灾。
六月十九日、七月二十六日向南方上供,免尔之灾。
(2)京都顺天府宛邑齐家司马兰村义和团晓谕
京都顺天府宛邑齐家司马兰村虔诚设立义和神团,为此晓谕严规村坊事:
窃有天主教,由咸丰年间串结外洋人,祸乱中华,耗费国帑,拆庙宇,毁佛像,占民坟,万恶痛恨;以及民之树木禾苗,无一岁不遭虫旱之灾。国不泰而民不安,怒恼天庭。今以上天大帝垂恩,诸神下降,赴垣设立坛场,神传教习子弟,扶清灭洋,替天行道,出力于国家而安于社稷,佑民于农夫而护村坊,否极泰来之兆也。而恐愚庶无赖之徒,仗势横行,依强凌弱,报与村首团长,以公为公,按法办理,不准狥(徇)私为己。如有私情,神目如电,察示无私,轻罚重法,绝不宽宥。因以外教邪术迷人,上天恼怒,差众圣下界赴坛,传教子弟义和团。义者仁也,和者礼也,仁礼和睦乡党,道德为本,务农为业,而遵依佛教。不准公报私仇,以富压贫,依强凌弱,以是为非。
斋堂川齐家司马兰村坎字团具
(3)告白
中原各省集市村庄人等知悉:
兹因天主教并耶稣堂毁谤神圣,上欺中华君臣,下压中华黎民,神人共怒,人皆缄默。以致吾等俱练习义和神拳,保护中原,驱逐洋寇,截杀教民,以免生灵涂炭。自示之后,晓谕村庄人等,无论尔等谁庄,如有教民,急速驱逐,自逞将教堂及伊等房屋,俱各延烧毋留。谁若招留抗违隐匿信主之人,吾等到处一例问罪,用火焚化,以致掣肘。尤恐不谕而诛,吾等不忍无故干受其累。勿违,特示。
义和拳具
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初一日
在义和团运动的迅猛发展势头之下,朝中敢于站出来反对的人寥寥无几。许景澄(1845—1900)和袁昶(1846—1900)是最杰出的两位。许景澄,同治七年(1868)进士,曾任驻日公使(1880)、驻法、德、意、荷、奥公使(1884—1887)和驻俄公使(1891—1898)。袁昶,光绪二年(1876)进士,充总理衙门章京十余年(1883—1894),1898年9月除直隶布政使,以三品京卿在总理衙门上行走。他们认为拳民全不可恃,中国向列强开战无异于自杀,而围攻公使馆则严重违反了国际法。二人既是浙江同乡,又是好友,联名具奏镇压拳民,旋被诬为汉奸,6月26日被捕下狱,两日后处斩。
下面的三封奏折就是两位勇敢的大臣所作。通过这三封奏折,我们可以从北京的视角,对义和团运动的背景和发展做一总体的了解。
选文49 反义和团的殉难者(1900年)④
第一封奏折为户部侍郎许景澄、太常少卿袁昶所上,奏请剿拳民以弭巨患:
伏查嘉庆十三年七月上谕,即有山东河南一带匪徒,设立八卦教、义和团等名目之事,实系白莲教余孽,曾奉仁宗皇帝严旨密拿惩办。去年,吴桥县知县劳乃宣说帖考之最详。前月,东抚袁世凯遵旨覆陈,言万无招抚编为营伍之理,言之最为切实明白。前东抚毓贤,办理平原县邪匪一案,称匪首朱红灯自称明裔,妖言煽乱,各处响应,幸被官兵掩捕擒获,就地正法,绝无能避枪炮刀斧之妖术,此其明证……
为今之计,惟有先清内城之匪,以抚定民心,慰安洋情,乃可阻其续调之兵。必中国自剿,乃可免洋兵助剿,情势显然。
许、袁二人的第二折奏请保护使馆,以维持大局:
窃自上月二十四日,德国公使克林德途遇枪毙之后,该匪遂攻击各国使馆。提督董福祥所统甘军,尤与之声势相倚,狼狈为虐……今已二十余日,洋兵死者寥寥,而匪徒骸骼狼藉,遍于东交民巷口。平日妖言惑众,自诩能避枪炮之术,而今安在?
伏以春秋之义,两国构兵,不戮行人;泰西公法,尤以公使为国之重臣,蔑视其公使,即蔑视其国。兹若任令该匪攻毁使馆,尽杀使臣,各国引为大耻,联合一气,致死报复。在京之洋兵有限,续来之洋兵无穷。以一国而敌各国,臣愚以为不独胜负攸关,实存亡攸关也。我国家与泰西各国通商,垂六十年,准其各省传教,平日教民倚势鱼肉乡里,以洋教士为护符,地方官或者希图了事,抑制平民,亦所不免。民心怨愤,仇视教民,是皆臣等办理不善……见异服异言,统呼之为毛子,锐以狝薙为快……
臣愚请保全使馆,为将来转圜地步。一面严旨切责董福祥,饬令甘军悉行退扎城外……一面仍请责成大学士荣禄,克期将拳匪一律驱逐出城,以救燃眉之急……
1900年7月28日,许、袁的第三折直接导致了二人之死:
窃自拳匪肇乱,甫经月余,神京震动,四海响应,兵连祸结,牵掣全球,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酿成千古未有之奇灾……查拳匪揭竿之始,非枪炮之坚利,战阵之训练,徒以“扶清灭洋”四字号召群不逞之徒,乌合肇事,若得一牧令将弁之能者,荡平之有余。前山东抚臣毓贤养痈于先,直隶总督裕禄礼迎于后,给以战具,附虎以翼……裕禄且招揽拳匪头目,待如上宾,乡里无赖棍徒,聚千百人,持义和团三字名帖,即可身入衙署,与该督分庭抗礼,不亦轻朝廷羞当世士耶?……
大学士徐桐,索性糊涂,罔识利害;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启秀,胶执己见,愚而自用;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居心狡狯,工于逢迎。当拳匪甫入京师之时,仰蒙召见王公以下内外臣工,垂询剿抚之策。臣等有以团民非义民,不可恃以御敌,无故不可轻与各国开衅之说进者。徐桐、刚毅等竟敢于皇太后皇上之前,面斥为逆说……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刚毅等,实为酿祸之枢纽……
方匪初起时,何尝敢抗旨辱官,毁坏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杀戮平民?自徐桐、刚毅等称为义民,拳匪之势益张,愚民之惑滋甚,无赖之聚愈众……使徐桐、刚毅等,不加以义民之称,该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杀戮之惨。推原祸首,罪有攸归,应请旨将徐桐、刚毅、赵舒翘、启秀、裕禄、董福祥、毓贤,先治以重典,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庶各国恍然于从前纵匪肇衅,皆谬妄诸臣所为,并非朝廷本意。弃仇寻好,宗社无恙,然后诛臣等以谢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无任流涕具陈,不胜痛愤惶迫之至,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此折奏闻之后,二人即被处斩。
①译者按:“义和拳”作会社名称时,英文应译作“Harmonious Brotherhood”,原书“Righteous and Harmonious Fist”的译法不确,且有误导性。
②翦伯赞编:《中国近代史料丛刊·义和团》(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١٩٥٧年,第١٤٨—١٤٩页。
③译者按:在翦伯赞《中国近代史料丛刊·义和团》一书中,“关公圣帝君降坛日”是传单的题目,而非正文。英文本译者将“日”字看作“曰”字,把“关公圣帝君降坛曰”当作正文第一句,似较原书通顺。传单内容借关公之口宣传,所以著一“曰”字,而作“日”字则难以索解。《近代史资料》1957年第1期刊登了王火选辑的《义和团杂记》,收录了一篇类似的传单,开头即是“关圣帝君降坛曰”。此处姑从英文本改动。
④《光绪政要》卷二十六,第8—10页;又见翦伯赞编:《中国近代史料丛刊·义和团》,第159—1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