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春,康有为等人的屡次上书以及康有为有关日、俄改革的著作上呈朝廷,使开明官员关心起维新的问题。最重要的则是引起了光绪帝本人的对维新的重视。此时是自1889年皇帝成年、太后撤帘归政以来,光绪帝掌权最充分的时候。光绪帝认识到了变革的必要性,于1898年6月11日颁下诏书,宣布变法。同日,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向皇帝保荐康有为、梁启超、黄遵宪等人推动变法。6月16日,光绪帝破格召见康有为,着康有为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许以专折奏事之权。光绪帝和维新派的诸领袖都偏于理想而短于政治经验。他们在短时间内颁布了大量改革诏令,而没有细查改革的社会与政治条件是否成熟,推行之后能否见效。这些诏书中有关于科学研究的,有关于西法练兵的,有关于发展农业与教育的,有关于公布公共预算的,有宣布废除八股文的,有罢免守旧官员的,有裁撤闲曹的,不一而足。把持着肥差的官员和只晓得起承转合的士子纷纷群起反对他们。保守主义者们怂恿慈禧太后镇压维新变法,说如果不镇压,太后自己也权位难保。9月21日,太后下令软禁光绪帝,再度垂帘听政。由此,守旧派完全掌握了局势,其倒行逆施最终导致了义和团运动。我们首先叙述一下当时复杂的朝局,然后再考察更为复杂多变的保守主义思想。康有为和梁启超以芝麻小官而骤得大权,又有些自以为是,于是激起了守旧派的强烈反弹。
(一)朝廷与皇帝
在变法之争的大题目下还有几个小题目:新旧之争、满汉之争、英俄之争、帝后之争。慈禧太后只关心皇室的利益,如果维新运动奉她为领袖,她对维新的阻挠就会大大减少。但是即便如此,矛盾仍然不可避免:慈禧太后权力的支柱是她所宠幸庇护的太监和守旧大臣,而皇帝则是维新一派的领袖。不撤换太后的人马,新政便无从施行;如果太后同意施行新政,则大权必定旁落无疑。新政直接威胁到了她本人的地位,也动摇了守旧大臣的地位,毕竟他们是改革的主要对象。如果主张维新的光绪帝握有实权,则太后和守旧大臣便风光难再。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员荣禄(1836—1903)死心塌地地依附太后,反对维新,以保全禄位。协办大学士徐桐(1820—1900)也是一位守旧大臣,光绪帝对他极为反感,1887年至1898年的11年间只召见过他一次。仗着太后对自己信任有加,徐桐一直未遭罢黜。
此一时期,朝中有南、北党之争。太后支持以徐桐和大学士李鸿藻(1820—1897)为首的北党,光绪帝则支持以帝师翁同龢为首的南党。刚毅(卒于1900年)也是太后眼前的红人,竭力阻挠变法,并且主张废黜光绪帝。不消说,臭名昭著的太监李莲英(卒于1911年)也反对一切变法措施。荣、刚、李三人沆瀣一气,破坏维新事业。
地方督抚中,唯有湖南巡抚陈宝箴将变法诏书切实施行。山东巡抚和四川总督都是荣禄的党羽,对诏书阳奉阴违。两广总督谭钟麟和两江总督刘坤一也唯荣禄之命是从。皇帝敦促刘坤一、谭钟麟切实推行变法,刘氏竟以未收到诏书为由推诿,而谭氏则直接置而不答。
攻击变法的御史与守旧大臣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令一位御史与守旧大臣素无瓜葛,只要能参哪个维新派一本,马上就能得到守旧大员的垂青。例如,有一个叫曾廉的举人上书请杀康有为。曾廉的动机为何,我们不得而知。然而徐桐览书大悦,马上将曾廉邀请到自家宅邸,奉为上宾,不久又保荐他出任知府。在朝臣之中,翁同龢大体上是守旧派,长期以来一直是光绪帝最信任的师傅。翁氏看到皇帝对康有为等人的倚重更胜自己,不免心生嫉妒,害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
裁撤冗员和闲曹,如詹事府、通政司、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以及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使许多官员一夜之间就要丢掉饭碗。举人和贡生也将丧失入仕的机会。将寺观改作校舍的想法则过于简单,实则难以办到。当时高级僧尼往往与紫禁城内的太监有交情,从而间接地能和太后搭上线。当和尚告诉太监寺庙将被拆毁,地皮挪作他用,连太监自己也可能被扫地出门,那么太监就会竭尽所能说服老佛爷尽快停止变法。
总之,维新派领袖几乎全是汉人,而反对维新者以满人高官居多。刚毅曾说变法是损满益汉,另一名满人高官则说,康有为在保朝廷和保国家的面目之下,其实是想排除满人而保全四万万人。1898年7月,一位满人高官的妻子向太后哭诉,说所有满人都要遭到罢斥了。据说太后闻言大惊,这促使她下决心出辣手镇压维新派。1898年9月,太后在荣禄的帮助下发动了戊戌政变。包括谭嗣同在内的六名维新领袖被处斩,光绪帝则在幽禁中度过余生。1908年太后死期已届时,她的外甥已先她一日去世了。
下面这段光绪帝和康有为的对话发生在关键的6月16日,皇帝发动百日维新五天之后。由于这段对话是康有为去世后他的一位门生追记的,所以文中称康有为曰“先师”。这段对话可能就是这位“当代圣人”自己记录的版本。
选文46 康有为同光绪帝的对话(1898年6月)①
先师二十八早入朝房,与荣禄遇,与谈变法事。荣禄入对时,即面劾先师辩言乱政。荣禄下,先师入对。皇上问先师年岁、出身毕,先师即言:“四夷交侵,分割渐至,覆亡无日。”
皇上言:“皆守旧者所致耳。”先师奏言:“皇上之圣明,洞悉病源。既知病源,则药即在是;既知守旧之致祸败,则非尽变旧法与之维新,不能自强。”
皇上言:“今日诚非变法不可。”先师言:“近岁非不言变法,然少变而不全变,举其一而不改其二,连累致败,终必无功。”皇上然之。
先师又奏言:“所谓变法者,须将制度、法律先为改定,乃谓之变法。今言变法者,是变事耳,非变法也。”又请先开制度局,皇上以为然。
先师又奏:“臣于变法之事,尝参考各国变法之故,曲折之宜,择其可施行于中国者,斟酌而损益之,章程条理皆已备具。若皇上决意变法,可备采择。”皇上曰:“汝条理甚详。”先师乃曰:“皇上之圣,既见及此,何为不厉行之?”
皇上以目睨帘外,既而叹曰:“奈掣肘何?”先师知皇上有所碍,又奏曰:“就皇上现在之权,行可变之事,虽不能尽变,而扼要以图,亦足以救中国矣。惟方今大臣皆老耄守旧,不通外国之故,皇上欲倚以变法,犹缘木以求鱼也。”
皇上曰:“伊等皆不留心办事。”先师对曰:“大臣等非不留心也,奈以资格迁转,至大位时,精力已衰矣。又多兼差,实无暇晷,无法参考新学,实无如何。皇上欲变法,惟有擢用小臣,广其登荐,予以召对,破格擢用。方今军机、总署并已用差,但用京卿、御史两官分任内外诸差事,当无不办。其旧人且姑听之,惟彼等事事守旧,请皇上多下诏书,示以意旨所在。凡变法之事,皆特下诏书,则彼等无从驳议。先师又曰:“昨日赏李鸿章、张荫桓宝星,何不明下诏书?”皇上一笑。“自割台后,民志已离。欲悚动臣僚之意,团结兆民之心,非得皇上哀痛之诏,无以收拾也。”皇上曰:“然。”
先师又奏:“今日之患,在民智不开;而民智不开之故,皆由以八股试士为之学。八股者,不读秦汉以后之书,更不考地球各国之事。然可以通籍,累致大官。今群臣济济,然无以任事变者,皆缘以八股考试致大位之故。”皇上曰:“然。西人皆为有用之学,而吾中国皆为无用之学,故致此。”先师对曰:“皇上既知八股之害,废之可乎?”皇上曰:“可。”先师对曰:“皇上既以为可废,请皇上即下明诏,勿交部议。若交部议,部臣必驳矣。”皇上曰:“然。”
皇上曰:“方今患贫,筹款如何?”先师略言中国矿产遍地,生财有道,但当设法开源,不患财用不足。先师又详奏译书、派游学、派游历各事,每终一事,稍息以待皇上命。皇上犹不命起,重及用人行政,末及推广社会,以瀹民智而激民气,并招抚会匪。因问,遂奏谢保国会被劾,皇上为保护之恩。皇上点首称是。久之,皇上点首云:“汝下去稍歇。”又云:“汝尚有言,可具折条陈来。”先师乃起出,皇上目送之。苏拉迎问,盖对逾十刻,为从来所未有也。
在以上文字中,维新派一再引日本为榜样,足见甲午战后,中国人对日本的仇恨中逐渐杂入了丝丝钦佩。一些中国人开始考虑赴日留学,明治维新的领袖在中国大受欢迎,伊藤博文就是一例。他于1898年秋造访北京。消息传开,许多官员建议借伊藤博文的长才助中国变法,兼可密切两国邦交。贵州举人傅夔奏请留伊藤博文为相,以行新政。伊藤博文被中国官员尊为再造日本的名相,而光绪帝已经凭着一腔热情,纸上谈兵地推行新政三个月有余。他决定于1898年9月20日接见伊藤博文,而维新运动第二天就夭折了。
选文47 伊藤博文同光绪帝的对话(1898年9月)②
伊藤奏曰:外臣博文此次来到贵国,系为漫游,本日蒙陛下召见,殊为光荣。恭维陛下改良旧法,力图富强,此于保全东亚局面上实有重要之关系,自不待言。博文漫游已终,归国奏明皇上陛下,陛下必宸衷欣悦。博文谨祝大皇帝圣寿万年!
伊藤奏毕,光绪命之坐,遂作下列之问答。
光绪:久闻贵爵大名,今日不图竟得相见,诚属快慰之至!
伊藤:本日辱蒙召见,亲得咫尺龙颜,荣幸实无有过于此者。
光绪:途中平安否?
伊藤:托陛下洪福,路上极为平安。
光绪:贵国大皇帝陛下安否?
伊藤:此次决定漫游后,曾入宫觐见,龙体极为安泰。
光绪:贵国维新以来之政治,为各国所称扬。贵爵对于祖国之功业,实无人不佩服。
伊藤:过蒙奖誉,万不敢当。臣不过仰体我天皇陛下之圣谟,聊尽臣子之职分耳。
光绪:贵我两国,地势上同在一洲之内,最亲最近。目今我国改革,迫于必要,朕愿闻贵爵披沥其意见,请贵爵将改革顺序方法,详细告知总理衙门王大臣,予以指导。
伊藤:敬奉谕旨。王大臣如有咨询,臣依实际所见,苟有利于贵国者,必诚心具陈。
光绪:常与贵国同心协力,永久继续亲密国交,为朕所最为切望者。
伊藤:我国天皇陛下之圣意,亦实相同。此心若能普及于两国臣民,则交谊日渐亲密,实属易事……
之后的对话就是礼节性的了,意义不大。会见后,皇帝赐宴招待伊藤博文。
(二)反变法的保守思想③
维新运动的反对者在思想上建树甚少。他们乞灵于传统的教条以抗拒变革,认为有祖宗之法足矣。然而观其议论,仍不乏高见。他们的见解同样是这段历史具有启发性的组成部分。
按政治思想划分,保守主义者有两大类。第一类保守主义者无条件地反对一切改变。他们有的认为治国就该靠人治加德治,无所谓法治,也就无所谓变法;有的认为祖宗之法无论如何也不可废,则也就无所谓变法。第二类人的反对则没有那么绝对。他们有的相信中法本就优于西法,所以不必变;有些人则承认西法确有优长之处,却与中国国情不合。他们最能认可的说法是,西法非必不可取,西政非必不可用,但康有为的变法则弊大于利。他们认为,康氏变法最严重的害处就是腐蚀人心—中国制度之优越在于王道,而西洋人唯重金钱,西法则并用法治与霸政。
王先谦(1842—1917)是学林泰斗,《东华录》的编者之一。他与大藏书家叶德辉(1864—1927)都认为,中国之坏是人之坏而非法之坏,所以言变法不如言变人。王先谦进一步宣称,西方人公心重而中国人私心重,所以民主制度难以行于中国,其说如下:
夫所谓自治云者,从前西国本无政教,百姓困苦,不能相忍,自下劘上,以成此局。中国数千年圣帝明王,殚其作君作师之心力,积累经营,筹虑既周,防检尤密。其立国之本,固不侔矣。而中西公私之悬异,即由此而生。西人各挟一自治之权,鸠合大朋,互相抑制。坐而谋者公益,出而议者公害,政令公之,财产公之,土地公之【注:如印度取自公司,而归之国家是也】,其势皆出于不得不然。而上无龃龉不安之见,民无推诿坐视之心者,习成故也。
中国之民,自黄帝、尧、舜以来,戴君若天,望君若神,又乐其宽然有余也。而欣欣焉以自私,击壤之歌是也。自夏后氏家天下,民亦以为吾君之子也,而相与私之,君与民各据其私而私之……今以中国自私之心,而行西人自治之政,其不能相合决矣。④
褚成博也认为最紧要的便是变人心,他于1898年写道:
当今之世,非无治法之患,实无人心之患。欲求变法,先宜变心……自同治初元,曾国藩、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诸人,因外患日深,力崇西学……咸谓始虽效彼所长,终当驾乎其上。乃因循至今,岛寇偶侵,全局糜烂。是岂法之不变,变之不善哉,亦误于行法之不得其人耳……船械诸工,果能符宗棠原议,悉由华厂自办乎?……(李鸿章)所派学生,果有一二造诣精绝、为国竭忠御侮乎?……创设海军,果能遵葆桢原议自动训练乎?推之他事,莫不皆然……大率有初而无终,言多而行少……远猷败于粉饰,患气伏于贪私……从前总理衙门筹议海防云:各事一不得人,均归虚费,其误在用非其人,不在法之不善。⑤
一些守旧士人比较中西政治之后,认为西人除机械、算学外一无所知,而中国政治则为德治,为王政,为义,为太平,为永久。有道德力量在后面撑腰,中国必定能够统一区宇,宾服四夷。黄仁济是一位保守论者,他写道:
若谓天地人物,皆可以算学得之,似此则外洋宜有治而无乱,有兴而无衰,有生而无死,有存而无亡,有强而无弱,有富而无贫。何以治乱兴衰生死存亡富贫之故,外洋亦又得而握之。盖此算数之中,又有一天理之主宰焉。外洋但知一时一事之推测,而中华早悉百世千载之推测,斯即我中华有圣人,而外洋不能企及者……
外洋专重利,并行一信字,上下同心,有君臣一体之意,其国虽富强,终不能群情一统。我中华共重义,兼行一仁字,因少同心,反形衰弱。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实由此而推引。外洋专从数,并行一术字,凡事皆有数定,故并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善恶贞淫吉凶祸福之理,全然不讲。中华则于数中兼说一理字,百事圣经圣传皆有理以穷其间……⑥
循着这一思路,许多士人和官员都承认西方之长在于富强之术,但此富强之术须加改造,以适应中国国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语有多重内涵。诚如卫德明(Hellmut Wilhelm)教授所言,体用两分的思想在中国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孟子的“内”和“外”。⑦ 在朱熹的学说里则称为“体”和“用”,相当于理学框架下的“理”与“气”这对概念。值得注意的是,“中体西用”的头号阐释者张之洞就精通朱子之学,无怪乎他将所有学术都分为两类—“旧学为体,新学为用”。这个两分法用到政治学说上,就体现为德治为主、法治为辅的思想。有些人将“中体西用”解释为以霸道杂入王道,因为他们脑中还存着一个古老的观念—律法不外乎君主惩罚人民的工具。仿行西法不过一时权宜,中国治道的常经大法仍在于仁义道德。于是,这个口号又可以理解为:以服膺孔孟、尊戴君上为本,以夷人的“霸政”为辅,从而致国家于富强之境。士人文悌写道:
故其事必须修明孔、孟、程、朱,《四书》《五经》《小学》《性理》诸书,植为根柢,使人熟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纲常伦纪、名教气节以明体,然后再习学外国文字、言语、艺术以致用。则中国有一通西学之人,得一人之益矣。⑧
不少旅行日记告诉我们,这种态度可以一变而成为对西方异俗的厌恶。袁祖志《涉洋管见》中有一节读来趣味横生:
中土四时咸备,气候均调,泰西则寒暑不时,冬夏乱序,有自古迄今霜雪不降之处,该处之人,毕生不识六出花为何物……
以人事而论,中土首重伦常,次隆仁义。泰西则子不养父,臣玩其君,妻贵于夫,三纲沦矣。因夫妇之道不修故,婚姻之礼遂废。女子二十有一便纵其任意择夫,尽有屡择方配之人,不以先奸后娶为耻。青年碧玉,到处求雄;皓首孤孀,尽堪招偶。风俗之坏,一至于斯……
以言礼乐,则天子之居与齐民等。不过规模累大,而无森严堂陛之象。君主之容与君后之象悬以待沽,民间作为玩具,尊卑之分泯矣……
言乎服御,则除土耳其一国被服离奇外,其余各国相同,毫无分别。尊卑一式,贵贱难分。夏无纱葛之适体,冬鲜裘絮之章身。但有车马之劳,而无蓝舆之适。妇女裙长七尺,徒扫垢壤,帐帷高悬一丈,难拒蚊蚋。
以言乎饮食,则无分冬夏,均啜冷水凉醪;不解烹庖,但识牛脂羊肋;传餐无几,徒劳器具之繁;式食庶其,不胜仆从之瘁;羹汤绝少,珍错全无焉。
以言乎政治,则暴征苛敛,亘古罕闻。竟有按照物价所值,如数输纳,或查得偷漏,则递加十倍百倍以示惩罚。或有地税,或有丁税,或有身税,或有屋税,或有招牌税,烦重极矣。取之不厌,民何以堪,又复尊尚邪教,任其横行,竭民脂膏,启造礼拜堂,以有用之钱,置之无用之地,殊堪骇异。
至于律不载恋奸之条,妻可以置妾控夫,尤为可笑。此外则倒置失宜者,囹圄之反为天堂也。居大不易者,食用之贵如珍宝也。五伦不修而五谷不备也,百药不详而百草无香也……⑨
中国第一任驻英副使刘锡鸿在《英轺日记》中写道:
彼之实学,皆杂技之小者。其用可制一器,而量有所限者也……一意讲求杂技,使趋利之舟车、杀人之火器,争多竞巧,以为富强,遽谓为有用之实学哉?……究其禁奇技以防乱萌,揭仁义以立治本,道固万世而不可易。彼之以为无用者,殆无用之大用也夫!⑩
另外一条批判西方物质至上主义的思路是,认为中国物质文明的停滞是因为中国人重大道而轻器物。例如,刘岳云(1849—1917)说:“夫夷之技,一工人耳,荐绅之所不道,而学士大夫之所鄙也……中国之才百倍于夷狄,特摒弃弗为,别求其至远至大者也。”⑪
有的人则没那么自大,反而有几分悲观。他们认为西方物质文明领先太多,中国人想要师夷长技以制夷,难于上青天。想要图存须得另辟蹊径,西化并不可取。大儒俞樾(1821—1907)开出的药方,就有几分道家消极抵抗的味道:
然则胜之将奈何?曰:吾固言之矣,两刚不能以相制,制刚者,柔也;两利不能以相制,制利者,钝也;然则两巧不能以相制,制巧者,拙也……即或决命于疆场,彼之利器足以伤我者不过数百人耳,数十人耳。吾赏罚信必,号令严明,千百为辈如墙而进,彼奈我何?故曰惟拙可以制巧。以大拙制大巧,必胜之术也。⑫
最后,有几种说法是专门针对西洋机器的:
(1)中国人单凭人力和经验就能胜过机器。沈纯写道:
中国舵工,视日晕云气而知何时有风雨,察水纹沙线而知此处有暗礁,验山形水色而知此海属何处。一日经历,终身不忘。他如琉璃河之铁杆、厦门之独石桥、都中之华表、广东之雕牙器、埃及古宫之楹栋、意大利之石刻,悉未尝借力机器。洋人见之,率皆摹抚流连,莫测其妙……⑬
(2)中国人口过于庞大,如果应用机器,许多劳动力将失业,社会的秩序与安宁将被严重扰乱。此论点被学者朱一新(1846—1894)痛切阐发:“西国地广人稀,故耕种亦用机器。若中国用此,一夫所耕,可夺十夫之利。彼十夫者,非坐而待毙,即铤而走险耳。”⑭
张自牧也说:
南亩之农夫,北山之矿工,及夫挽车操舟者流,数千百万之人,毕生胼胝于其中,一旦为机器所攘夺,失其谋生之业,其有不相聚焉乱者乎?泰西机器之行未及百年,而大乱屡见,殆由此也。⑮
(3)地球上的自然资源是有限的,而机器的生产却是无限的。自然资源一旦枯竭,人类的生存便将面临困境,所以应该抵制机器。俞樾说:
今彼中(西洋)人则不然,但知穷极天地之所有,以供吾一日之用。语曰:“竭泽而渔,明年无鱼。”闻彼中用煤无度,产煤之地日以少矣……然即煤之一物而推之,则知用之无度必有穷……日复一日,菁华衰竭,恐天地块然不复能生人物矣!⑯
①张伯桢:《南海康先生传》,第26—28页;又见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96页。
②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三卷),第229页。
③关于本节,请参看陈鍫《戊戌政变时反变法人物之政治思想》,收入包遵彭等编:《中国近代史论丛》(第7册第1辑),台北:正中书局,1956年。
④王先谦:《虚受堂书札》卷二,光绪三十二年版,第75—76页(译者按:陈鍫之文将《书札》误作《文集》)。又见王先谦:《葵园四种》,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933页。
⑤陈鍫:《戊戌政变时反变法人物之政治思想》,第151—152页。
⑥陈鍫:《戊戌政变时反变法人物之政治思想》,第156—157页。
⑦Hellmut Wilhelm,“The Problem of Within and Without,a Confucian Attempt of Syncretism”,Journal of the History Ideas.
⑧文悌:《文侍御悌严劾康有为折》,见苏舆:《翼教丛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30页。
⑨袁祖志:《涉洋管见》,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六十册),第470—478页。
⑩刘锡鸿:《英轺日记》,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五十六册),第184页;又见钱钟书主编:《郭嵩焘等使西记六种》,第240页。
⑪刘岳云:《食旧德斋杂著》卷一,《〈格物中法〉序》首页,无页码。
⑫俞樾:《宾萌集》卷二,第6页。
⑬沈纯:《西事蠡测》,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六十二册),第530页。
⑭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四,第50页,《拙庵丛稿》本;又见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70页。
⑮张自牧:《瀛海论》,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六十册),第489页;又见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古籍影印室辑:《历代边事资料辑刊》(第五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17—18页。
⑯俞樾:《宾萌集补篇》卷六,第79—80页,清光绪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