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论述中国回应西方的文字汗牛充栋,文笔上乘的篇章百花齐放,很难说哪几篇可以独占春光。那时的士人还受着精深的古文训练,行文不杂白话,国家存亡的大题目正与他们的凌云健笔相得益彰。甲午战争的失败粉碎了士大夫阶层的骄矜自满。俄、德等列强在华攘夺租借地,瓜分蚕食迫在眉睫。这不但预示着有清一朝大厦将倾,似乎还预示着华夏文明大限将至。无论是维新派还是守旧派都非常清楚,三千年中国历史文化之存亡,都挑在他们肩头。他们都熟读“四书五经”,在辩论中还要征引圣人之言。而圣人之言大多简明有力,所以他们的文章读起来也朗朗上口。
晚清内政腐败,外敌侵逼,使得中国读书人的改革呼声更加强烈。英、美等国驻华公使以及李提摩太、林乐知等传教士也曾呼吁清政府仿效西方,进行政治和社会改革。读书人纷纷著书立说,大讲“危言”,他们中间已形成一股新潮流。随着读书人更多地了解西方,他们对西方的赞赏逐渐从火器、轮船、铁路转向了政治、社会制度。值得注意的是,改良和革命两大阵营的领袖人物中都有不少广府人,他们在香港和上海同西方人有着直接接触。在这里,我们不打算将康有为及其同时代人研究的哲学问题一一论列,而是从他们论战的文章中选出若干段落,呈献给读者。
康有为(1858—1927)最重要的政治理论著作是《大同书》。康有为出入儒佛,广读西书,从《礼记》的《礼运》篇发展出一套乌托邦思想。他认为人类痛苦的根源在于国家之界、种族之界、男女之界、物种之界等九界。九界一破,万事大吉。康有为主张建立一个世界统一的“公政府”,现有的民族国家及其军队一概废除,历法、语言文字、度量衡都应统一。公政府设总统一人,由全世界公民选举产生。在这个新世界里,无论男女,生来皆自由、平等、独立;人们没有家庭羁绊,男女同居一年即可再订关系,或者另寻新的伴侣,儿童则由国家教养;没有私有财产,没有阶级差别,所有的农田、工厂、商业部门都归国家所有,由国家经营;一切自然资源都应得到科学的开发。总之,康有为的大同世界将会是一个破除了国家、阶级、种族、性别、家庭、财产、职业甚至物种的界限,消灭了一切不公和苦难的乌托邦。这种反传统的思想显示了康有为思想的创造力。这种创造力与深湛的学问结合在一起,变得更为有力。
康有为27岁时并无官职,却试图上书皇帝,请求变法。他被人视作疯子,上书也并没有呈送皇帝。甲午战争后,康有为和学生梁启超进京参加会试,征集了1300人联名向皇帝上万言书,史称“公车上书”,其要点是主张拒和、迁都、变法。上书还建议破格用才、高薪养廉、停废捐纳、裁汰闲曹、改革科举、兴学育才、翻译西书、奖励发明、建立农商学校以殖财富民、改革地方官制、施行仁政以养民等。上书还提到了公共卫生、救济贫民、整修道路、发行纸钞、开辟航线、移民垦荒、讲求矿学、推行保险、提高鸦片税、废除厘金、修筑铁路、制造军舰等话题,可谓包罗万象,体现了康有为广阔的视野。
1897年,德国强行租借胶州湾。此时康有为已经是工部主事,他再次上书,劝谏皇上效法日本的明治天皇和俄国的彼得大帝,定维新之国是,允许各省自行推进改革。工部的堂官不喜欢康有为的直言,并没有为他代递上书。1898年初夏,康有为得以觐见光绪帝,说服这位年轻的帝王下诏明定国是,维新变法。下《定国是诏》的6月11日常被视作“百日维新”的开端,其实有些变法谕旨在此之前就已颁布。①
康有为在经学上属于今文学派,喜欢讲玄之又玄的“通三统”。在他看来,夏、商、周三代各不相同,改革也应该因时制宜。他还喜欢讲“张三世”,即社会从据乱世到升平世、最后到达太平世的过程。他认为改革越彻底,这个进程便越快。
在这里我们不细讲康有为的政治哲学,但需要指出的是,他之所以尊崇儒经,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政治手段。他在石破天惊的著作《孔子改制考》中说,所谓“三代之治”乃是孔子的虚构,先王的事迹也属子虚乌有,不过是孔子用来歆动时君变法改制的说辞。下面的逻辑就是,如果孔子赞成变法,那么所有的孔门弟子都不应该反对变法。
黄遵宪(1848—1905)青年时以能诗闻名。1870年他游历香港,记录了在港的各种观感,如市政井井有条,西人侵逼中国等。1877年他前往日本,在中国驻日公使馆任参赞六年,其间学习日语,同日本学者交游。1882年至1885年间,黄氏任驻旧金山总领事。当时加利福尼亚爆发排华风潮,因此黄遵宪对美国留下了恶劣的印象。回国后,他赋闲数年,闭户著书,撰成《日本国史》,在序言和各章的按语中,他都难掩对日本维新的赞赏,表示希望中国能有一场类似的运动。他的观念中先进与保守互见。他不赞赏西方的社会生活,尤其是夫妇、父子关系。1890年起,黄氏担任驻新加坡总领事,其间游历了英、法两国。
1894年,黄遵宪应召回国。他目睹了甲午之败,写下了许多激愤的诗篇。1896年,黄氏与梁启超结识,二人相见恨晚,遂成莫逆。1896年初秋,黄遵宪觐见光绪帝。光绪帝问他,泰西政治何以胜中国。黄氏答曰:“泰西之强,悉由变法。臣在伦敦,闻父老言百年以前尚不如中华。”据说皇帝听后先是一脸惊讶,继而微笑颔首。②
后来黄遵宪出任驻德公使,遭到德方拒绝,于是转任湖南按察使。时任湖南巡抚陈宝箴(1831—1900)是一位开明、能干的大员。黄、陈二人在湖南着手兴办维新事业。他们办时务学堂,邀请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前来任教。他们公开演讲,鼓吹维新思想,购买蒸汽船,计划修筑湘粤铁路。他们的行动招致了湖南保守士绅的抗议。黄遵宪将《日本国志》进呈光绪帝,光绪帝十分喜爱,另要了一部。1898年夏,黄遵宪由于健康原因卸任,赴上海养病。
黄遵宪的诗人生涯显示出19世纪90年代的维新人士如何影响了后来的文学革命。他是一位民族主义者,笔调感情充沛而有说服力,以激发爱国主义。他也是第一位以俚语入诗的近代诗人,不但在诗中描写异域风光,还将世界眼光和西方思想融入诗中。其遣词用句虽然依旧古雅,表达方式却更加灵活多变。他写道:“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
严复(1854—1921)虽然不是康党,却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他曾求学于格林尼治海军学院,辜鸿铭(1857—1928)则求学于爱丁堡。他们二人都效力于张之洞门下,后来又都执教于北京大学。这两位可能是当时中国对西方哲学和社会科学了解最深入的学者。他们早年都赞赏西方,而晚年则趋于保守,崇中抑西。辜鸿铭的大部分文章都是用英文写就的,英语学界对他的研究很多。严复之所以出名,则是因为他将英文书翻译成典雅的古文。他的主要贡献是将英国的政治、社会、经济、哲学思想介绍给当时的中国社会。
严复14岁时入福州船政局附设的船政学堂学习。1876年毕业后,他被派往英国继续深造,学习海军。严复精于数学,又对逻辑学、社会学、法学和经济学感兴趣,回国后执教于福州船政学堂和天津水师学堂,后曾担任北京大学校长。
1897年,严复同夏曾佑联手创办天津《国闻报》。该报十日一期,转译西方及日本报章,内容异常丰富,积极宣传维新思想。1898年,严复将自己所译赫胥黎(T. H. Huxley)的《天演论》(Evolution and Ethics)一书刊行,该书经多次修改,版本众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格言激发了中国读书人的兴趣,很快就传诵于演说者的口头,宣扬于报人的笔端。严复还翻译了穆勒③的《群己权界论》(On Liberty)和《穆勒名学》(Logic)、斯宾塞(H. Spencer)的《群学肄言》(Study of Sociology)以及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原富》(Wealth of Nations)。虽然这些译本将西方近代思想引入了中国,但只是打下了一个脆弱的基础,民众对此基本上一无所知。
辛亥革命后,严复成为袁世凯的顾问。1915年,他参加了袁世凯的帝制运动,并且成为宣扬帝制的筹安会的发起人之一,他因此饱受共和派的口诛笔伐。
康有为的思想是从中学发展而来的,而严复虽然也深通中学,但其思想的根基却建立在西学之上。严复的思想广度至少在表面上超过康有为。他早年常纵论各种变法措施,那时他还是支持维新变法的。他批评维新的领袖们对西方只是一知半解:
中国知西法之当师,不自甲午败衄之后始也。海禁大开以还,所兴发者亦不少矣。译署一也,同文馆二也,船政三也,出洋肄业四也,轮船招商五也,制造六也,海军七也,海署八也,洋操九也,学堂十也,出使十一也,矿务十二也,邮电十三也,铁路十四也。拉杂数之,盖不止一二十事。此中大半皆西洋以富以强之基,而自吾人行之,则淮橘为枳,若存若亡,不能收其效者,则又何也!④
他又说:
尝谓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政化之极则……⑤
严复还批判了张之洞宣扬的“中体西用”说,他写道:
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中西学之为异也,如其种人之面目然,不可强谓似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是故以科学为艺,则西艺实西政之本。设谓艺非科学,则政艺二者,乃并出于科学,若左右手然,未闻左右之相为本末也,且西艺又何可末乎?⑥
有一个现象很有趣,那就是严复和他同时代的许多人到了晚年都不再仰慕西方。早年他曾主张改革应当深入而渐进,而不是骤变。他希望同外国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希望有一位深得民心的皇帝,希望打破保守主义者的政治垄断,还提倡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然而到了晚年,到辛亥革命之后,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严复的思想来了个彻底的逆转,认为中国的制度、学问皆在欧洲之上。他说:“觉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此不独吾言为然,即泰西有思想人亦渐觉其为如此。”⑦ 此时严复已经成为一名保守主义者,留辫蓄发,批评新文化运动。
19世纪90年代,学贯中西的王韬、严复和主张改革的薛福成、黄遵宪提供了丰富多彩的思想资源,但是维新需要一位强势人物坚定立场,提供领导。下文便可谓是康有为号召行动的檄文。
选文41 康有为《强学会序》(1895年)⑧
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东眈,处四强邻之中而为中国,岌岌哉!况磨牙涎舌,思分其余者,尚十余国。辽台茫茫,回变扰扰,人心皇皇,事势儳儳,不可终日。
昔印度,亚洲之名国也,而守旧不变,乾隆时英人以十二万金之公司,通商而墟五印矣。昔土耳其,回部之大国也,疆土跨亚欧非三洲,而守旧不变,为六国执其政,剖其地,废其君矣。其余若安南,若缅甸,若高丽,若琉球,若暹罗,若波斯,若阿富汗,若俾路芝,及为国于太平洋群岛、非洲者,凡千数百计,今或削或亡,举地球守旧之国,盖已无一瓦全者矣。
我中国孱卧于群雄之间,鼾寝于火薪之上,政务防弊而不务兴利,吏知奉法而不知审时,士主考古而不主通今,民能守近而不能行远。孟子曰:“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蒙盟、奉吉、青海、新疆、卫藏土司圉徼之守,咸为异墟;燕、齐、闽、浙、江、淮、楚、粤、川、黔、滇、桂膏腴之地,悉成盗粮。吾为突厥、黑人不远矣。
西人最严种族,仇视非类。法之得越南也,绝越人科举富贵之路,昔之达宦,今作贸丝也;英之得印度百年矣,光绪十五年始举一印人以充议员,自余土著,畜若牛马。若吾不早图,倏忽分裂,则桀黠之辈,王谢沦为左衽;忠愤之徒,原郤夷为皂隶。伊川之发,骈阗于万方;钟仪之冠,萧条于千里。三州父子,分为异域之奴;杜陵弟妹,各衔乡关之戚。哭秦庭而无路,餐周粟而匪甘。矢成梁之家丁,则螳臂易成沙虫;觅泉明之桃源,则寸埃更无净土。肝脑原野,衣冠涂炭。嗟吾神明之种族,岂可言哉!岂可言哉!
夫中国之在大地也,神圣绳绳,国最有名,义理制度文物,驾于四溟,其地之广于万国等在三,其人之众等在一,其纬度处温带,其民聪而秀,其土腴而厚,盖大地万国未有能比者也。徒以风气未开,人才乏绝,坐受凌侮。昔曾文正与倭文端诸贤讲学于京师,与江忠烈、罗忠节诸公讲练于湖湘,卒定拨乱之功。普鲁士有强国之会,遂报法仇。日本有尊攘之徒,用成维新。盖学业以讲求而成,人才以摩厉而出,合众人之才力,则图书易庀;合众人之心思,则闻见易通。《易》曰:“君子以朋友讲习。”《论语》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海水沸腾,耳中梦中,炮声隆隆,凡百君子,岂能无沦胥非类之悲乎?图避谤乎?闭户之士哉!有能来言尊攘乎?岂惟圣清,二帝三王孔子之教,四万万之人将有托耶!
梁启超(1873—1929)是康有为的弟子,也是他的重要助手。在众多康门弟子中,梁启超是日后声名最显赫的一位。本书后面会一再选取他的文章。⑨ 在近代中国,梁启超可谓学问最博,驰誉最广之人。他的一生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从1890年到1911年,倡导维新和立宪;从1912年到1919年,支持共和,一度进入内阁;从1919年到去世,一直在清华大学任教授。他一生笔耕不辍,留下了卷帙浩繁的政论、杂文和学术著作。
梁启超9岁时就可以写出流畅的长篇古文,被目为神童。他18岁时读了徐继畬的《瀛寰志略》⑩,并开始对汉译的西书产生兴趣。他既是康有为的弟子,又是谭嗣同的朋友,所以深受康有为《大同书》和谭嗣同《仁学》的影响。
1895年,梁氏投身维新运动,次年任上海《时务报》主笔。他在《时务报》上接连发表了十篇文章,统名《变法通议》,下面的选文就是该文的节录。张之洞对梁启超特加青眼,欲加延揽。梁氏谢绝了张之洞,却接受了湖南巡抚陈宝箴的邀请,出任新设的长沙时务学堂的中文总教习。在湖南,他同黄遵宪、谭嗣同一起组织南学会,刊行《湘报》,鼓吹民权、保国、保种等思想。下面的选文是维新派的一篇重要文章,他们立足过去,又面向当代。
选文42 梁启超论变法(1896年)⑪
序
法何以必变?凡在天地之间者,莫不变。昼夜变而成日,寒暑变而成岁……紫血红血,流注体内,呼炭吸养,刻刻相续,一日千变,而成生人……贡助之法变为租庸调,租庸调变为两税,两税变为一条鞭……上下千岁,无时不变,无事不变……
为不变之说者,动曰守古守古,庸讵知自太古、上古、中古、近古以至今日,固已不知万百千变……吾揆之于古,一姓受命,创法立制,数叶以后,其子孙之所奉行,必有以异于其祖父矣。而彼君民上下,犹僩焉以为吾今日之法吾祖,前者以之治天下而治,薾然守之,因循不察,渐移渐变,百事废弛,卒至疲敝,不可收拾。代兴者审其敝而变之,斯为新王矣。苟其子孙达于此义,自审其敝而自变之,斯号中兴矣。汉唐中兴,斯固然矣。《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为不变之说者,犹曰守古守古,坐视其因循废弛,而漠然无所动于中。呜呼,可不谓大惑不解者乎!《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伊尹曰:“用其新,去其陈,病乃不存。”……
论不变法之害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而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补苴罅漏,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觊有功。此三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惟国亦然……
印度,大地最古之国也,守旧不变,夷为英藩矣。突厥,地跨三洲,立国历千年,而守旧不变,为六大国执其权分其地矣。非洲广袤,三倍欧土,内地除沙漠一带外,皆植物饶衍,畜牧繁盛,土人不能开化,拱手以让强敌矣。波兰为欧西名国,政事不修,内讧日起,俄、普、奥相约,择其肉而食矣。中亚洲回部,素号骁悍,善战斗,而守旧不变,俄人鲸吞蚕食,殆将尽之矣。越南、缅甸、高丽服属中土,渐染习气,因仍弊政,薾靡不变,汉官威仪,今无存矣。
今夫俄宅苦寒之地,受蒙古钤辖,前皇残暴,民气凋丧,岌岌不可终日。自大彼得游历诸国,学习工艺,归而变政,后王受其方略,国势日盛,辟地数万里也。今夫德列国分治,无所统纪,为法所役,有若奴隶,普人发愤兴学练兵,遂蹶强法,霸中原也。今夫日本,幕府专政,诸藩力征,受俄、德、美大创,国几不国。自明治维新,改弦更张,不三十年,而夺我琉球,割我台湾也。又如西班牙、荷兰,三百年前属地遍天下,而内治稍弛,遂即陵弱,国度夷为四等。暹罗处缅越之间,同一绵薄,而稍自振厉,则岿然尚存。《记》曰:“不知来,视诸往。”又曰:“前车覆,后车戒。”大地万国,上下百年间,强盛弱亡之故,不爽累黍,盖其几之可畏如此也。
中国立国之古等印度,土地之沃迈突厥,而因沿积弊,不能振变,亦伯仲于二国之间……一有水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填委,十室九空……教匪会匪,蔓延九州,伺隙而动。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投我所好,制造百物,畅销内地,漏卮日甚,脂膏将枯。学校不立,学子于帖括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据词章,破碎相尚,语以瀛海,瞠目不信……
【编者按:接着,梁启超详细阐发了康有为的观点:中国地大物博,其落后在于政治制度。】
难者曰:今日之法,匪今伊昔,五帝三王之所递嬗,三祖八宗之所诒谋,累代率由,历有年所,必谓易道乃可为治,非所敢闻……上观百世,下观百世,经世大法,惟本朝为善变。入关之初,即下薙发之令,顶戴翎枝,端罩马褂,古无有也,则变服色矣。用达海创国书,借蒙古字以附满洲音,则变文字矣。用汤若望、罗雅谷作宪书,用欧罗巴法以改《大统历》,则变历法矣……凡此皆本朝变前代之法,善之又善者也……
(泰西诸国)振兴工艺,保护商业,惧利源为人所夺,而国以穷蹙也。将必知学,兵必识字,日夜训练,如临大敌,船械新制,争相驾尚,惧兵力稍弱,一败而不可振也。自余庶政,罔不如是。日相比较,日相磨厉,故其人之才智,常乐于相师,而其国之盛强,常足以相敌,盖舍是不能图存也。
而所谓独立之国者,目未见大敌,侈然自尊,谓莫己若……
谭嗣同(1865—1898)是梁启超的朋友,为变法而牺牲,年仅33岁。他思想早熟,富有创见;他是性情中人,豪爽任侠,志行高洁。谭嗣同少年时受继母虐待,家庭生活并不幸福。他博览群书,能识大体,诗文也都典雅可观。其哲学著作《仁学》作于1896年至1898年间,文风与经书相似。他在中国近代哲学史上有着显赫的地位,人们一般将他归为哲学家。
谭嗣同的思想虽然兼有儒、佛与西学等来源,然其大端则师承康有为。他的主要哲学思想都包含在《仁学》之中。书中认为,如果破除了国家的畛域,则个人自由将成为可能。一旦国界消除,则“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君主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人类之所以无法实现这种社会,是由于为各种“网罗”所困。欲致人类于大同,则必冲决利禄、俗学⑫、君主、伦常、天、佛法等种种网罗。网罗一破,则海阔天空,无羁无绊,而真自由可得。
谭嗣同冲破忠君网罗之说,受到了黄宗羲的《原君》《原臣》的影响。⑬ 与康有为不同的是,谭嗣同不但要打破洋人的束缚,还要打破异族的钤辖。他主张变法图存,认为变法可以智民、富民、强民、生民;要变法就要做到“四通”—上下通,中外通,男女通,人我通。四种关系通达无碍,则仁道完成而全球合一。
谭嗣同既主张“四通”,也就反对闭关绝市,中断对外贸易,也反对重申海禁,阻止华人出洋。他认为外贸有益于中国,这一想法在当时是革命性的,很可能得自西方。他读《海国图志》时,就批评魏源的“以夷制夷”之策⑭愚不可及,中国自唐、金、宋以来屡受其害。他称赞林则徐的远见,因为林氏认为中国的大患是沙俄。
谭嗣同认为,两千年的中国政治为乡愿之亡国政治,图存自救的根本在于废弃旧章,仿行西洋制度;而西洋所长不仅在其物质文明—船坚炮利是以良法美政为根基的。这种见解与郭嵩焘大体相合,比张之洞、康有为更上一层楼。他相信世间人性皆同,人性皆善,不分华人、洋人。洋人能办到的,华人只要下定决心也能学到。在1898年,谭氏大概是唯一放弃了改造儒学和旧文化的全盘西化论者。下文选自他给友人的一封长信。
选文43 谭嗣同论全盘西化⑮
来语“将讲洋务之术尚未精,必变法以图治欤?抑中国圣人之道,固有未可尽弃者欤?”嗣同以为,圣人之道,无可疑也。方欲少弃之而不能,何况于尽!特所谓道,非空言而已,必有所丽而后见……无其道则无其器……无其器则无其道。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
【编者按:接下来谭嗣同解释“道”随着“器”之变而变,这是对正统理学的重大改变。他认为,若器改变,则道不能不变。他又讨论了西方的父子、夫妇等家庭关系,认为可取。这和当时大多数中国人的想法异趣。】
(西洋)夫妇则自君至民,无置妾之例,又皆出于两情相愿,故伉俪笃重,无妒争之患,其子孙亦遂无嫡庶相猜忌之患。朋友则崇尚风义,讲信修睦,通财忘势,而相赴难。其学堂书院之规模,一堂师弟,恩谊分明,迥非中国书院之攘诟,及近日师弟相待之薄……诋之者谓在中国有抉目刳心,为诸不道,而谁目睹之耶?果尔,何以在本国不闻有是,而天道又何在?此有识所断不信。
来语“数十年来,士大夫争讲洋务,绝无成效,反驱天下人才尽入于顽钝贪诈。嗣同以为,足下非惟不识洋务之谓,兼不识何者为讲矣。中国数十年来,何尝有洋务哉?抑岂有一士大夫能讲者?能讲洋务,即又无今日之事。足下所谓洋务,第就所见之轮船已耳,电线已耳,火车已耳,枪炮水雷及织布炼铁诸机器已耳。于其法度政令之美备,曾未梦见,固宜足下之云尔。凡此皆洋务之枝叶,非其根本……
故枪炮厂不一,天津、上海、江宁其最久者,至用枪炮之时,无枪炮也。船厂不一,旅顺、福州其最大者,至用船之时,无船也。于是又不得已而购于外洋。外洋知中国素无试验船械之机器,莫辨良楛也,尽以其共弃而已废者,昂值售之中国……而出使大臣意在分肥,收兑委员从而索费;值愈昂而器愈劣,又累被倭船搜夺,私相授受,急何能择耶!然则中国虚掷此数十年,足下犹称为讲洋务,毋乃过于高视衮衮诸公,为之出其罪乎?……
续电线,创邮便局,以理邮政。汲自来水,然电气煤气灯,以利民用。街道修,则疠疫之源塞;医院多,则医治之术工;造公共之花园,以为养生却病之方。七日一休沐,以合文武弛张之政。博通各国语言文字,以翻译西书西报,以周知四国之为,以造就使才而四出游历,以长见识,以充学问,以觇人国之得失兴衰。各国之长并取之,各国之弊立去之。各国之船械,无一不能造;各国之器用,无一不愈精。谨权量,审法度,一道德,同风俗,法立而教自存焉矣。
更思足下轻敌之意,殆犹以为彼夷狄耳。此天下士大夫之通病,有断断不可不改者。语曰:“知己知彼。”先必求己之有可重,而后可以轻人。今中国之人心风俗政治法度,无一可比数于夷狄,何尝有一毫所谓夏者,期求并列于夷狄犹不可得,遑言变夷耶?……若嗣同则自今益当求新,决不敢自固于所陈,足下不斥其妄,尤有更精之策,并为足下倾箱倒箧而出之。
一曰筹变法之费。除卖地以供国家巨用外,余议院学堂乡塾之所需,莫如毁天下寺观庙宇诸不在祀典之列者……
一曰利变法之用。机器之兴,仅赖煤炭火油以司运动,则耗多而势必竭。西国有收地热日热以行轮船,及用电气以行铁车者。然地日之热,其力甚微,电气资本,所费不给……然而西人诸机器之力犹有限量,欲求大至无限量之力,又莫如海潮。据天学家言,海潮与日月相吸之力,能令地球暂离其轨道,所以积久必有岁差。今任其自消自长,而不思所以用之……
一曰严变法之卫……【编者按:在这一条里,谭嗣同阐述了自己更新军备,建造飞艇⑯,以驾西方而上之的雄图。】
一曰求变法之才。前言变学校、变科举,是求才矣,而创办之始,尤贵有人焉以肩其任。莫如即责成各府州县之绅首,有能倡议废寺观,或集股开矿,或置办机器,与以一艺一事名者,与兴利诸事,即加服命宠异,令入议院充议员,由官佽助之,保护之,使成共事……
汪康年(1860—1911)也属于维新阵营,曾任军机章京,此时他最广为人知的身份则是一名报人。甲午战后,他成为提倡现代化和变法维新的急先锋,1896年在上海创办《时务报》,以梁启超为主笔,自任经理。汪康年提倡民权,认为应当让民众在君主立宪政体下参与政治。他所追求的民权并不是从天而降的完整的民权,而是部分地参用民权。其议论小心稳妥,言之有据。
选文44 汪康年论民权⑰
中国之言治者曰:以君治民而已。至泰西而有民主之国,又有君民共主之国,中国之儒者莫不骇且怪之。虽然,何足怪哉!古之言治者,莫不下及于民。是以《尚书·洪范》曰:“谋及庶人。”《吕刑》曰:“皇帝请问下民。”《周礼·小司寇》:“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孟子》曰:“国人皆曰贤,然后用之;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去之;国人皆曰可杀,然后杀之。”其他见于经典者不可偻指数。是古之为国,未尝不欲与民共治也。
顾或患权之下移。不知君民共主之国,凡国有大事,下诸议院,议院议之、断之,君而行之。官君有不同,可使复议,议不能定,可更置议员,是大权仍操之君。
或曰:用民权则桀黠得志,豪强横行,乱且未已。不知民但能举俊秀以入议院,而不能肆行己志;议员但能议其事,而不能必其行,何肆横之有?
或曰:权在上则聚,在下则散,散不可以为国。不知议员人虽多,必精其选;议虽杂,必择其多。选精则少谬误之论,择多则愿行者众。是三者皆非足置虑者也。
且夫居今日而参用民权,有三大善焉。盖从前泰西君权过重,故民权伸而君权稍替。中国君权渐失,必民权复,而君权始能行。何则?中国虽法制禁令号出于君,顾前代为君者,深恐后世子孙不知事体,或有恣肆暴横之事,故再三申之,凡事必以先代为法,毋得专擅改易。故举措一断之例,大臣皆奉行文书,百官有司咸依故事,为断而熟谙则例之,吏乃得阴持其短长。故国之大柄,上不在君,中不在官,下不在民,而独操之吏。吏志在得财传子孙,初无大志,故骫利营私,丛弊如毛,良法美意,泯焉澌灭。
且不特此也,君独立于百官兆民之上,则聪察不能下逮,而力亦有所不及,是以会计隐没,上勿知也;刑狱过差,上勿察也;工作窳敝,上勿闻也。屡戒徇私,而下之用情如故;屡饬洁己,而下之贪贿如故;屡饬守法,而下之作弊如故。诏书严切,官吏貌若悚惶,而卒之无纤毫之悛改,犹得谓之君有权乎?惟参用民权,则千耳万目无可蒙蔽,千夫所指无可趋避,令行禁止,惟上之从。虽曰参用民权,而君权之行莫此若矣。
且夫民无权,则不知国为民所共有,而与上相暌;民有权,则民知以国为事,而与上相亲。盖人所以相亲者,事相谋,情相接,志相通也。若夫君隆然若天,人民薾然如草芥,民以为天下四海皆君之物,我辈但为君之奴仆而已,平日政事举措漠不相闻,一旦变故起,相率委而去之。但知咎君之不能保护己,而不知纤毫尽心力于君。惟与民共治之国,民之与君声气相接,亲爱之心油然自生,故西国之民见君则免冠为礼,每饮酒必为君祝福,国有大事则群起而谋。其故盖必使民共乐,民然后乐其乐;使民共忧,民然后忧其忧,必然之理也。
若夫处今日之国势,则民权之行尤有宜亟者。盖以君权与外人相敌,力单则易为所挟;以民权与外人相持,力厚则易于措辞。西人与中国互市,动辄挟我国君之权力以制我之民,中国欲拒之,则我之权不足,欲以民为辞,则中国久无民权之说,无可措语。是以增订条约不谋之民,而辄许之;索租界、索赔款亦不谋之民,而辄与之。其他一切有损于国、有损于民之事,皆惟西人所欲应之如响,有司奉令承教为之,惟恐不速。于是民仇视西人之余,转而仇视有司。夫天下之权势出于一则弱,出于亿兆人则强,此理之断断然者。且夫群各行省之人而使谋事,则气聚,否则散。使士商氓庶皆得虑国之危难,则民智,否则愚。然则反散为聚,反愚为智,非用民权不可,夫岂有妨害哉!吾见古制复则主权尊、国势固也。
①见第16章。
②温廷敬:《黄遵宪传》,《国风》半月刊卷五第八、九期,1934年;又见葛贤宁:《近代中国民族诗人黄公度》,《新中华》,第二卷第七期,第91—101页,1934年。
③译者按:即约翰·斯图亚特·密尔。
④《严几道文钞》卷二,第19页。
⑤《论世变之亟》,见《严几道文钞》卷一,第1页。
⑥《与外交报主人书》,见《严几道文钞》卷四,第19页。
⑦《严几道致熊纯如书札抄》(五十九),《学衡》第十八期,1923年6月;又见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692页。
⑧《康南海文集汇编》卷八,第20页;又见汤志钧等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戊戌时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31—133页。
⑨见第22章和第28章。
⑩关于《瀛寰志略》,见选文6。
⑪《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第1—8页。
⑫译者按:指词章、考据之学。
⑬见第2章(一)。
⑭见选文3。
⑮原题《报贝元征》,见麦仲华编:《皇朝经世文新编》卷二,第19—32页;又见何执编:《谭嗣同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第208—245页。
⑯译者按:此处英文译作“motor boats and balloons”,不确。谭嗣同原文中的“电船气球”为一物,即飞艇,而英文译者将“电船”和“气球”误作两物。
⑰原题《论中国参用民权之利益》,见《皇朝经世文新编》卷二十七,第8—9页;又见戴逸主编:《近代报刊文选》,成都:巴蜀书社,2011年,第34—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