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甲午战争之前十年的历史,恐怕是中国近代史上研究最薄弱的环节。为什么呢?原因之一是,同1895年至1905年这十年比起来,甲午战前十年列强角力的焦点不在中国或远东,西方学者对此着墨也就较少。在此期间,英国的影响和中英贸易是中国对外关系的重心。这是英国条约体系在华的全盛时期。以进出口贸易衡量,英国打开中国大门搞贸易剥削的做法终于开花结果。赫德治下的中国海关大大便利了中外贸易。同时,列强在中国的角逐还未超出贸易范围。内政方面,以平定太平天国起家的中兴群臣正处于仕途的巅峰,李鸿章和他的同僚们正在通商口岸兴办新企业,此举小心翼翼却盈利可观;在朝中,慈禧太后巩固了自己的大权。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的善意庇护下,中国的旧秩序依然可以平稳运行。

同样的十年里,中国人还在空谈改革,而在一水之隔的日本,锐意进取的领袖人物已将对岸的空谈变为现实。无论这个惊人的对比后面有多么复杂的历史背景,日本维新领袖施展拳脚的余地远远大于其中国同侪则是毫无疑问的。在西方的帮助下,他们的改革近乎狂热,试图将工业革命的全部过程,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经济乃至政治生活的变革,通通压缩在一代人的时间内完成。对于日本的惊人成就,中国人并非不晓,却没有见贤思齐。同时,由于来华传教士和出洋官员的介绍,中国人对于欧美的认识也在逐步加深,但进展十分迟缓。

(一)传教士的影响

来华传教士是西方在华影响最直接的渠道,中国人对西方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得自他们的言行。然而,现在对来华传教士的研究侧重于西方一边的组织和人事,至于在中国一边如何出版、布道,如何用方言向中国人传授教义,则研究甚少。

新教从19世纪早期开始在华传教。新教传教士不但要转化异教徒以“拯救灵魂”,并且致力于通过实用知识帮助他们改善现世生活。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是新教传教士的先驱,他于1807年来到广州。在华期间他苦学汉语,编纂了一部华英字典。他还将《圣经》译为中文。马译《圣经》后来为洪秀全所用,所以太平天国早期的宗教文献都打上了它的烙印。在中国人看来,马礼逊和早期英国传教士的一大贡献是兴办了一所华人学校,并在马六甲办了一家汉字印刷所(1814)。容闳①就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早期美国传教士雅裨理和裨治文(E. C. Bridgman,1801—1861)于1830年到达广州,创立了一所学校。裨治文和卫三畏(S. Wells Williams,1812—1884)还办了一种极有价值的月刊,取名《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传教士伯驾(Peter Parker,1804—1888)毕业于耶鲁大学,在广州开办了第一家教会医院和医科学校,至今仍存。后来通商口岸越来越多,通过《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内陆传教也获得了法律保障,于是天主教和新教的工作人员都大大增加了。徐家汇是上海近郊的一个村庄,因徐光启②家族的姓氏而得名。耶稣会重启了在这里的传教工作,建立了学校、图书馆、天文台和印刷所。天主教各修会也像新教各派别一样,协议划定了各自的传教区域。

越来越多的英美新教传教士开始严肃地向中国介绍西方,向西方介绍中国。他们编写汉文小册子,翻译西方历史、科学、技术等各科书籍。他们的译文经过才思敏捷的中国助手的润色后,变得辞气畅达,在士大夫阶层中广为流传。在这些文化交流的先驱中,英国人有慕维廉(William Muirhead,1822—1900)、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理雅各等;美国人有丁韪良③(W. A. P. Martin,1827—1916)、卫三畏、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林乐知(Young J. Allen,1836—1907)等。傅兰雅、林乐知二人可谓著作等身。傅兰雅供职于江南制造局的译书局,编译了许多有价值的书籍。许多傅译书籍成了留意西学的学者们的教科书。林乐知主办的《万国公报》于1875年至1907年间在上海发行,宣称目的是“致力于传播有关地理、历史、文明、政治、宗教、科学、艺术、实业以及西方国家总体进步之知识”。

在提倡革新的传教士中,声望最高的大概要属李提摩太。他于1870年来到中国。早在甲午战争的十年前他就警告中国人,保持和平对中国更为有利,花费也更少。他预言如果中国不变制度(如兴办近代教育),则大祸已迫在眉睫。1890年至1891年间,李提摩太应李鸿章之邀,出任天津的一份日报《时报》的编辑。他将编辑部化作布道坛,宣扬变法改制和技术革新,希望能让士大夫阶层认识到大难将至。他花了不少时间会见高官,并结识了许多青年士子。他结识的很多青年士子后来都成为维新运动的领袖。1895年甲午战争之后,李提摩太刊行文集一部,题为《西铎》,收录了他战前15年间所写的文章。在这些文章中,他劝告中国的官员和士绅以日本为榜样,兴办近代教育,启动各项制度改革。历史证明了他是正确的,他由此威望大著。

虽然传教士在传播改革思想中的作用如此重要,但这种影响主要还是局限在几个口岸城市,而且只为极小一部分官员士绅所知。多数官员士绅仇视传教士日益隆崇的声望,他们感到传教士威胁到了自己教化人民、传承道统的地位。士大夫也不满传教士干涉诉讼,偏袒教徒—此举在天主教中尤其盛行。教案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的长江流域最为严重。官员也会加以弹压,但有时不免半真半假。教案彻底绝迹则是1900年之后的事了。教案发生的原因之一是,无论士绅还是平民,都很难将西方的宗教和西方文明的其他方面区分开来。如果区别明显的话,他们是乐意接受宗教之外的西方文明的。这种区分无力在中国并不是个别现象,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平头百姓,都普遍存在。义和团运动就是明证。传教士有意以行医等善功作为劝人入教的手段,无疑是导致二者难以区分的重要原因。结果就是,所有西方事物都被仇教情绪殃及,导致学习西方的进程大大迟滞。

(二)早期维新派

在众多为维新变法铺路的思想家中,王韬(1828—1897)是最有趣也是最狂狷的一位。他是一名天才记者,他既不是官员,也不代表任何群体,但他的投机天性很适合做一名文化中间人和思想掮客。他原本为朝廷效力,后来投奔了太平军,不久又背叛太平军到通商口岸谋生。从1848年起,他就同上海和香港的西方人有过接触。他与传教士中的汉学大家麦都思(Walter H. Medhurst,1796—1857)、慕维廉、理雅各等人过从甚密。他协助理雅各翻译了若干卷《中国经典》(The Chinese Classics)。1867年年末,理雅各邀王韬赴苏格兰。有趣的是,此时正值伊藤博文从英国返回日本不久。王韬在英国和欧洲大陆待了两年,目睹了普法战争,并著书纪之。他与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73)保持着学术交往。1868年,王韬在牛津大学做了一次演讲,可能由理雅各担任翻译。王韬返回香港时携带了大量藏书,不久就以主笔报章扬名立万。1879年,王韬访日,受到了读者和笔友的热情接待。

1862年,王韬从上海逃到香港,不久就开始了自己的报人生涯。他先在外国报纸《香港近事编录》(Hongkong News)做编辑。1873年他自办一报,名为《循环日报》,他的许多政论名篇就登载在上面。他的女婿钱徵也是一名报人,曾做过上海《申报》的总主笔。王韬也常为《申报》写文章。1882年,王韬的政论结集刊行。④ 这部文集文笔雅致,而且包含很多有趣的信息。

在香港和上海租界当局的保护伞下,王韬辛辣地批判清朝吏治的腐败。他也是内政改革的积极倡导者。1870年他写了《变法自强》三篇,内容涉及选材、练兵、学校和法律。几年之后他又写了《除弊》一篇,主张厘清官员的资格,裁汰冗官,撤换旗人官员,废止漕运,节约浮费,裁撤厘金。在另一篇文章《兴利》中,王韬论述了开采煤铁矿产、开设纺织厂、建造蒸汽船的用处。1878年,他又建议编练海军,架设电报线和修筑铁路。他也是最早提出废除治外法权的中国人,并且要求收回葡萄牙对澳门的管辖权。

王韬也常留意外交战略,早在1879年,他就预见到俄国领土扩张和兼并的野心:“其意不得志于欧洲,必求逞于亚洲。”⑤ 于是他建议采取遏制政策,设立两道藩篱以防俄。第一道藩篱是欧洲六国,英国、法国、普鲁士、奥地利、意大利、土耳其应当联合抗衡俄国,不然会被一一击破,再现秦灭六国、建立大一统帝国的故事。第二道藩篱是亚洲四国,中国、日本、暹罗、缅甸也应该结盟,遏制俄国扩张。

王韬的文化观受到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乐观主义的熏陶,他预言随着科技将空间距离缩短,世界将会实现大同。他在文集的首篇《原道》中说:“天下之道,一而已矣……其始也由同而异,其终也由异而同。”⑥ 他相信,轮船和火车会将人带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这些发明是“泰西诸国今日所挟以凌侮我中国者,皆后世圣人有作,所取以混同万国之法物也”。⑦

游历欧洲之后,王韬就撰文警告国人,不要只学西方的机械器物之类。他赞扬西方的法制、选举和宪政,并介绍了欧洲国家的三类政体:君主国、民主国、君民共主国(即君主立宪国)。三者之中,他最欣赏英国的君民共主制。

王韬虽然目光犀利且熟稔西方情形,但他秉持的基本思路和冯桂芬张之洞并无二致。他希望中华文明保持自己的根基,在此基础上进行渐进的改革。事实上,他对西方古代文明知之甚少,和很多中国人一样仍认为中国是西方文明的故乡。他一面认为美国是西方第一强国,一面又说“近今美国中有麻沙朱色邦(马萨诸塞州),其妇人多喜为夫纳妾”—这句话竟出自中国的“西洋通”之口!

选文39 王韬的文章

驳以夷制夷说⑧

前之说者曰:西人通商于中土者非一国,莫若以彼攻彼,以彼款彼,以彼间彼。此三说者,似皆深谋远虑之计,然在今日恐未能行。何则?欧洲列邦皆有外我中国之心,安能为我所用?即有愿为我用者,列国必且群讪笑之。若夫两国相争久而未决,西国之例能劝之和,如不从者,则助弱以攻强,如往年英、法助土以攻俄是也。此皆有关于利害,有系于欧洲兼并之大局,而后为之。泰西之例要不足以例中国。泰西中其最驯者莫如米利坚,然亦以英之胜负为荣辱,以英之利害为去就,则助英者有之矣,未闻有助我而攻英者也。彼与我虽未尝妄相需索,而与英、法二国有益同沾,无役不预。如其诚能维持乎我,岂宜有是?……

一旦猝乘吾间,我孰能御之?况我甲兵不如彼,财赋不如彼,机械不如彼,机谋不如彼。彼已洞然于我之衅矣,而彼之所谓衅者,我或未之能稔也,则诿之曰:以荒远故。然日报之刊布,邮信之流传,独不可咨访而得之乎!百余年中,米利坚之叛英,法兰西之攻英,皆其危迫之际也。近如印度之变乱,波斯之背约,皆其所有事者也。事变之生,亦至无常,要在我善揣之耳……

变法⑨

……孔子而处于今日,亦不得不一变……

变之之道奈何?其一曰取士之法宜变也。帖括一道,至今日而所趋益下,庸腐恶劣,不可向迩。乃犹以之取士……

其一曰练兵之法宜变也。今之陆营、水师,其著于籍者,有名而无实,当事者以兵不足恃,又从而募勇,能聚而不能散……是谓以不教民战,无殊驱之就死地也……

其一曰学校之虚文宜变也。今所设教谕训导,小邑一人,大邑两人,虚糜廪粟,并无所事。且其人,类皆阘冗无能,龙钟寡耻,不足为士之表率……

治天下者,当立其本而不徒整顿乎末……昔者惟在崇尚西法,立富强之本,以为收效即在目前……今沿海各直省皆设有专局,制枪炮,造舟舰,遴选幼童出洋肄业。自其外观之,非不庞洪彪炳,然惜其尚袭皮毛,有其名而鲜其实也。福州前时所制轮舶,悉西国古法耳,不值识者之一噱。他处所造机捩,转动之妙,不能不赖乎西人之指授。而窥其意,则已嚣然自足,辄以为心思智慧足与西人匹,或且过之而有余矣。

夫枪炮则在施放之巧,舟舰则在驾驶之能,行阵之器固不可不利,而所以用利器者则在人也……所谓才者未必才,所谓能者未必能,徒碌碌因人成事而已……

故今日我国之急务,其先在治民,其次在治兵,而总其纲领则在储材。诚以有形之仿效,固不如无形之鼓舞也;局厂之炉锤,固不如人心之机器也。

储材之道,宜于制科之外,别设专科,以通达政体者为先,晓畅机务者为次。即以制科言之,二场之经题宜以实学,三场之策题宜以时务,与首场并重,庶几明体达用,本末兼赅,此寓变通于转移之中,实以渐挽其风气而裁成鼓励之。四五科之后,乃并时文而废之……

治中⑩

治河,中外无善法。盖河沙日积,河底日高,河堤不得不高筑,以防冲溃。历代相传,不思变通,濒河之民如居河底,霪霖横决,鱼鳖堪虞。今莫若参用西国爬沙之法,疏刷宣通,去其壅积,然后多分支流,以杀其势。孟子述禹之治河,亦惟曰疏、曰瀹、曰排、曰决而已。行于内河,当用火轮小舶,亦可藉以运漕。一旦缓急有需,亦可恃以无恐。

至于所以驭外者,不难在重洋之衔命,而先难在内地之抚柔……至若西商传教人等,安分守法,归我管辖,虽遍至各处,亦复何虑。无如旅于中土之西人,每多恃势凌人,我国绅民又鄙之以为不屑,变故日生,是可虞也。泰西之例,商民至其国境犯法,即归其国官员审办……惟是中律严,西律轻,且彼官知中律者多,我官明西律者少,即彼此秉公鞫断,涉讼之民难保无怨声……

纪英国政治⑪

英国僻在海外,屹然三岛,峙于欧洲西北……其甲兵精强,财赋富饶,物产繁庶,诸国莫敢与之颉颃。自言其国中久享升平,无敌国外患者已千余年。近年以来,持盈保泰,慎于用兵,非甚不得已,必不妄兴师旅……

英国之所恃者,在上下之情通,君民之分亲,本固邦宁,虽久不变。观其国中平日间政治,实有三代以上之遗意焉。

官吏则行荐举之法,必平日之有声望品诣者,方得擢为民上……而又必准舍寡从众之例,以示无私。如官吏擅作威福,行一不义,杀一无辜,则必为通国之所不许,非独不能保其爵禄而已也。故官之待民,从不敢严刑苛罚,暴敛横征,苞苴公行,簠簋不饬,朘万民之脂膏,饱一己之囊橐。其民亦奉公守法,令甲高悬,无敢或犯。其犯法者,但赴案录供,如得其情,则定罪系狱,从无敲扑笞杖、血肉狼藉之惨。其在狱也,供以衣食,无使饥寒,教以工作,无使嬉惰,七日间有教师为之劝导,使之悔悟自新,狱吏亦从无苛待之者。狱制之善,三代以来所未有也……

国家有大事则集议于上下议院,必众论佥同,然后举行。如有军旅之政,则必遍询于国中,众欲战则战,众欲止则止……

国君所用,岁有常经,不敢玉食万方也;所居宫室概从朴素,不尚纷华,从未有别馆离宫,迤逦数十里也。国君止立一后,自后以外,不置妃嫔,从未有后宫佳丽三千之众也……

王韬是报人的先驱,在条约口岸有众多读者。与他相比,薛福成⑫的条陈和文章受众较少,但影响更大。薛氏曾任曾国藩、李鸿章的幕僚,1879年编成文集《筹洋刍议》,收录政论14篇,内容包括如何对付俄国和日本,如何“知敌”,如何避免“藩属”的丧失,如何变法,如何修订条约,还特别强调中国的主权,等等。薛福成将此书呈送李鸿章,李鸿章又将其递交总理衙门,曾纪泽分发出去数十部。

薛福成本身有从政经验,所以议论更能服人。入李鸿章幕府后,他参与了《芝罘条约》的谈判,1881年起草了北洋水师章程,汉城政变后主张立刻出兵朝鲜。他科场并不得意,终其一生只是一名附贡生;仕途也并不显达,最高只做到浙江的道台。1885年年初,他在道台任上组织岸防,使法国军舰无隙可乘。他名声最响的还是他的改革派立场,这来自他在欧洲四年的外交官生涯。这四年他主要在伦敦和巴黎度过,其间写下了很有启发性的《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起于1890年1月31日,止于1891年4月8日,刊行于1892年。1899年又刊行了续篇,从1891年4月9日到1894年7月1日。这些日记显示了他对西方文明的积极回应。他的结论是,中国非现代化不能图存,并且引暹罗和日本为榜样。

与王韬一样,薛福成对西方的欣赏绝不仅仅局限于物质层面。在他看来,议会政治,尤其是英、德两国的议会政治,似乎是最佳政体。他曾亲临英国议会,详细记述了议会制度。他将欧洲富强的原因归结为以下几点:科学的进步,不论男女、不论贫富、不论出身的义务教育制度,政府鼓励工商业,用机器生财养民。

但是,薛福成并没有盲目称赞欧洲的一切。他对欧洲的宗教,尤其是基督教持批判态度。他认为,虽然条约已经规定允许自由传教,也应该禁止神父干涉中国内政,诽谤孔子之教。他不喜欢西方的君臣、父子、夫妇关系。他注意到,在西方,臣下常会逼迫君上退位;男女年满21岁则有权自主择偶,无须父母之命,婚后则与父母别居异财,联系极少;儿子打父亲只需入监三个月。他写道:“西俗贵女贱男。男子在道,遇见妇女,则让之先行。宴会诸礼,皆女先于男。妇人有外遇,虽公侯之夫人,往往弃其故夫而再醮,不以为异。夫有外遇,其妻可鸣官究治……女子未嫁,每多男友,甚或生子,不以为嫌……此为夫妇一伦,稍违圣人之道者也。”⑬

在对外政策方面,薛福成认为向海外移民是缓解中国人口压力的重要渠道。他为在新加坡等处设立领事馆、保护华侨付出了很大的心血。他相信,靠着耐心、信义和手腕,中国外交定会大有斩获。不幸的是,他也和郭嵩焘、曾纪泽一样壮志未酬。1894年,薛福成从欧洲返回上海,20天后就去世了。

在选文40中,我们可以觉察到薛福成调和中外历史的努力。这是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一直渴求的,也是今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正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实现的。薛福成和后来的梁启超等维新志士采取的方法,就是用往古的先例来解释今天对西法的仿行,使之赢得认可。如果中国曾有变法改制的先例,如果中国才是科学的故乡,西方只是将其发扬光大,那么中国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效法西方,而不必捐弃自己的根本。所有这些纵横议论、旁征博引、条分缕析,都是为了攻心—让中国的统治阶级相信,西化同中国人本族中心主义的文化理想是并行不悖的。1898年的百日维新将这一进程推向了高潮。

选文40 薛福成的文章

变法⑭

窃尝以谓自生民之初,以迄于今,大都不过万年而已。何以明之?以世变之亟明之也。天道数百年小变,数千年大变。【编者按:接着,薛福成历数了中国历史上的主要时代,指出周期性的大小变化从未间断,其中就包括四夷的入寇。】降及今日,泰西诸国以其器数之勃兴海外……环大地九万里,罔不通使互市。虽以尧、舜当之,终不能闭关独治……于是华夷隔绝之天下,一变为中外联属之天下……世变小,则治世法因之小变;世变大,则治世法因之大变……

是故惟圣人能法圣人,亦惟圣人能变圣人之法。彼其所以变者,非好变也,时势为之也……

若夫西洋诸国,恃智力以相竞。我中国与之并峙,商政矿务宜筹也,不变则彼富而我贫;考工制器宜精也,不变则彼巧而我拙;火轮、舟车、电报宜兴也,不变则彼捷而我迟;约章之利病,使才之优绌,兵制阵法之变化宜讲也,不变则彼协而我孤,彼坚而我脆。

昔者蚩尤造兵器,侵暴诸侯,黄帝始作弓矢及指南车以胜之……

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俾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吾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复生,未始不有事乎此,而其道亦必渐被乎八荒,是乃所谓用夏变夷者也。

或又曰:“变法务其相胜,不务其相追。今西法胜而吾学之,敝敝焉以随人后,如制胜无术何?”是又不然。夫欲胜人,必尽知其法而后能变,变而后能胜,非兀然端坐而可以胜人者也。今见他人之我先,猥曰不屑随人后,将跬步不能移矣。且彼萃数百万人之才力,掷数千万亿之金钱,穷年累世而后得之,今我欲一朝而胜之,能乎?不能乎?夫江河始于滥觞,穹山基于覆篑。佛法来自天竺,而盛于东方;算学肇自中华,而精于西土。以中国人之才智视西人,安在其不可以相胜也?在操其鼓舞之具耳。

噫!世变无穷,则圣人御变之道,亦与之无穷。生今之世,泥古之法,是犹居神农氏之世,而茹毛饮血,居黄帝之世,御蚩尤之暴,而徒手搏之,辄曰:“我守上古圣人法也。”其不惫且蹶者几何也!

激赏美国(1890年5月1日日记)⑮

昔郭筠仙(郭嵩焘)侍郎每叹羡西洋国政民风之美,至为清议之士所抵排。余亦稍讶其言之过当,以询之陈荔秋中丞、黎莼斋(黎庶昌)观察,皆谓其说不诬。此次来游欧洲,由巴黎至伦敦,始信侍郎之说,当于议院、学堂、监狱、医院、街道征之。

同人有谈美国风俗之纯厚者,余谓泰西诸国,在今日正为极盛之时,固由气数使然。然开辟之初,户口未繁,元气未泄,则人心风俗自然纯厚。盖美洲之开辟后于欧洲,欧洲之开辟后于中国,而欧洲各国之中,开辟又有先后,故风俗亦有厚薄。美利坚犹中国之虞夏时也,俄罗斯犹中国之商周时也,英吉利、德意志犹中国之两汉时也,法兰西、意大利、西班牙、荷兰,其犹中国之唐宋时乎?若法人之意气嚣张,朋党争胜,则几似前明之世矣。

或曰美国之埃利士人(爱尔兰人),肆其忮忿,迫逐华民,古道何在?答之曰:三代之世,夷羿、寒浞、桀、纣、幽、厉,亦有乱时,岂必尽轨乎道?

科学致西洋以富(1890年5月19日日记)⑯

欧美两洲各国勃焉兴起之机,在学问日新,工商日旺,而其绝大关键,皆在近百年中;至其所以横绝地球而莫与抗者,不过恃火轮舟车及电线诸务,实皆创行于六七十年之内,其他概可知矣。今之议者,或惊骇他人之强盛,而推之过当;或以堂堂中国何至效法西人,意在摈绝,而贬之过严。余以为皆所见之不广也。

夫西人之商政、兵法、造船、制器,及农、渔、牧、矿诸务,实无不精,而皆导其源于汽学、光学、电学、化学,以得御水、御火、御电之法。斯殆造化之灵机,无久而不泄之理,特假西人之专门名家以阐之,乃天地间公共之道,非西人所得而私也。中国缀学之士,聪明才力岂逊西人?特无如少年精力,多縻于时文试帖小楷之中,非若西洋亿兆人之奋其智慧,各以攻其专家之学,遂能直造精微。斯固无庸自讳,亦何必自画也。

上古之世,制作萃于中华。自神圣迭兴,造耒耜,造舟车,造弧矢,造网罟,造衣裳,造书契。当鸿荒草昧,而忽有此文明,岂不较今日西人之所制作尤为神奇?特人皆习惯而不察耳。即如《尧典》之定四时,《周髀》之传算术,西人星算之学,未始不权舆于此。其他有益国事民事者,安知其非取法于中华也?昔者宇宙尚无制作,中国圣人仰观俯察,而西人渐效之。今者西人因中国圣人之制作,而踵事增华,中国又何尝不可因之?若怵他人我先,而不欲自形其短,是讳疾忌医也。若谓学步不易,而虑终不能胜人,是因噎废食也。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凝于水而寒于水,巫臣教吴而弱楚,武灵变服以灭胡,盖相师者,未必无相胜之机也。吾又安知数千年后,华人不因西人之学,再辟造化之灵机,俾西人色然以惊,睪然而企也?

教育致西洋以强(1891年2月11日日记)⑰

西洋各国教民之法,莫盛于今日。凡男女八岁以上不入学堂者,罪其父母。男固无人不学,女亦无人不学,即残疾、聋瞽、喑哑之人,亦无不有学。其贫穷无力及幼孤无父母者,皆有义塾以收教之。在乡则有乡塾,至于一郡一省,以及国都之内,学堂林立,有大有中有小,自初学以至成材,及能研究精微者,无不有一定程限……非仅为士者有学,即为兵、为工、为农、为商,亦莫不有学……近数十年来,学校之盛,以德国为尤著,而诸大国亦无不竞爽。德国之兵多出于学校,所以战无不胜……学校之盛有如今日,此西洋诸国所以勃兴之本原欤?

用机器殖财养民说(1892年)⑱

凡人用物,蕲其质良价廉,此情之所必趋,势之所必至……

有机器,则人力不能造者,机器能造之;十人百人之力所仅能造者,一人之力能造之。夫以一人兼百人之工,则所成之物必多矣。然以一人所为百人之工,减作十人之工之价,则四方必争购之矣,再减作二三人之工之价,则四方尤争购之矣……

中国人民之众,十倍西洋诸国,议者谓广用机器,不啻夺贫民生计,俾不能自食其力。西洋以善用机器为养民之法,中国以屏除机器为养民之法。然使行是说也,必有人所能造之物,而我不能造者;且以一人所为之工,必收一人之工之价,则其物之为人所争购,必不能与西人之物相抗也明矣。自是中国之货,非但不能售于各国,并不能售于本国;自是中国之民,非但不能自食其力,且知用力之无益,亦遂不自用其力;自是小国之民,非但不能成货,以与西人争利,且争购彼货以自供其用,而厚殖西人之利。然则商务有不衰歇,民生有不凋敝,国势有不陵替者哉?……

盖用机器以造物,则利归富商,不用机器以造物,则利归西人。利归富商,则利犹在中国,尚可分其余润以养我贫民;利归西人,则如水渐涸而禾自萎,如膏渐销而火自灭,后患有不可言者矣。

①见第11章(一)。

②见第2章(二)。

③见选文26。

④译者按:即《弢园文录外编》。

⑤王韬:《弢园文录外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93页。

⑥王韬:《弢园文录外编》,第1页。

⑦王韬:《弢园文录外编》,第1页。

⑧原题《上徐中丞书》,见《弢园尺牍》卷四,第21—22页;又见海青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王韬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页。

⑨王韬:《弢园文录外编》,第9—13页。

⑩王韬:《弢园文录外编》,第21—22页。

⑪王韬:《弢园文录外编》,第89—90页。

⑫见第10章(一)。

⑬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卷五,第16页;又见钱钟书主编:《郭嵩焘等使西记六种》,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275—276页。

⑭《筹洋刍议》卷一,第29—32页;又见丁凤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81页。

⑮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卷二,第5—6页。

⑯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卷二,第11—12页;又见丁凤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第581—582页。

⑰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卷六,第2页;又见丁凤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第586页。

⑱薛福成:《庸盦海外文编》卷三,第8—9页;又见丁凤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第4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