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留美幼童
传统儒家强调任人唯贤,这也是科举考试的理论基础。从这一基础出发,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派人出国留学的设想。上文提到,广东通事不学无术,已为冯桂芬所诟病;而洋务关系重大,尤其在船炮方面更是重要。于是,清廷于1862年在总理衙门之下设立同文馆,1863年又在上海设立广方言馆,1869年又将广方言馆合并于江南制造局。许多外国顾问受聘而来,却遭到保守主义者的猜忌,倭仁就是其中之一。①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道理变得愈发清楚:如果中国真想掌握西方科技的要领,非派年轻人出洋学习不可。
中国人到达美国的最早记录是在1785年。在早期中美交流中,美国一方的情况还有待研究。而对中国一方的研究,关注点集中在一件事上,即容闳策划的120名中国幼童赴美留学(1872—1881)。容闳(1828—1912)1854年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是第一个毕业于美国大学的华人。1876年,清廷还派遣了30名学生赴英、法两国留学,此事受到的关注较少。而私人出洋闯荡,无论是靠着传教士的帮助,还是海外华人全凭自己,其影响可能比以往人们认为的还要重要—孙中山就是一个例子。在容闳之后,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生络绎不绝,他们每个人都是史上最庞大的文化交流的一分子。
下面选录的文章,一篇是李鸿章、曾国藩写给总理衙门的信,这封信使1872年学童留美最终成行;还有三封信是关于终止留学事宜的。最后一篇是马建忠的书信,颇有启发性。马氏是李鸿章的部下,年轻有为。关于斌椿和其他官员出洋的情况,将在下一章中介绍。
选文23 曾国藩和李鸿章的建议(1871年)②
去秋国藩在津门,丁雨生中丞屡来商榷,拟选聪颖幼童送赴泰西各国书院,学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学,约计十年,业成而归,使西人擅长之基,中国皆能谙悉,然后可以徐图自强。且谓携带幼童前赴外国者,如四品衔刑部主事陈兰彬、江苏同知容闳皆可胜任等语……窃谓自斌君椿及志、孙两君奉命游历各国,于海外情形亦已窥其要领,如舆图、算法、步天、测海、造船、制器等事,无一不与用兵相表里。凡游学他国,得有长技归者,即延入书院,分科传授,精益求精……
查美国新定和约第七条内,载“嗣后中国人欲入美国大小官学学习各等文艺,须照相待最优国人民一体优待,又美国可以在中国指准外国人居住地方设立学堂,中国人亦可在美国一体照办”等语。国藩等思外国所长,既肯听人共习,志、孙诸君又已导之先路,计由太平洋乘轮船径达美国,月余可至,而非甚难之事。
或谓天津、上海、福州等处已设局仿造轮船、枪炮,京师设同文馆,选满汉子弟,延西人教授,又上海开广方言馆,选文童肄业,似中国已有基绪,无须远涉重洋。不知设局制造,开馆教习,所以图振奋之基也;远涉肄业,集思广益,所以收远大之效也。西人学求实际,无论为士、为工、为兵,无不入塾读书,共明其理,习见其器,躬亲其事,各致其心思巧力,递相师授,期于月异而岁不同。我中国欲取其长,使一旦尽购其器,不惟力有不逮,且此中奥窔,苟非遍览久习,则本原无由洞澈,而曲折无以自明。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曰百闻不如一见,比物此志也……
惟是试办之难有二:一曰选材,二曰筹费……国藩、鸿章亦深知其难。第以成山始于一篑,蓄艾期以三年,及今以图,庶他日继长增高稍易为力……拟派在沪设局,访选沿海各省聪颖幼童,每年以三十名为率,四年计一百二十名,分年搭船赴洋,在外国肄习十五年后,按年分起,挨次回华。计回华之日,幼童不过三十上下,年方力强,正可及时报效。
闻前此闽粤宁波子弟亦时有赴洋学习者,但只图识粗浅洋文洋话,以便与洋人交易,为衣食计。此则人选之初,慎之又慎,至带赴外国,悉归委员管束,分门别类,务求学术精到。又有翻译教习随时课以中国文艺,俾识立身大节,可冀成有用之材。虽未必皆为伟器,而人才既众,当有瑰异者出乎其中,此拔十得五之说也……
如贵衙门以为可行,一俟接到复信,敝处即会衔具奏。其需用经费,亦即奏明饬下江海关于洋税项下指拨,勿使缺乏。
这一留学计划之前经容闳鼓吹了十年,后来多少也按设想执行了十年(1872—1881),结果一朝中断,遂成绝响。这一事实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留美幼童为什么被召回?容闳在《西学东渐记》(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第18章中谈了一些原因。他将此归咎于吴子登。吴子登,咸丰二年(1852)进士,翰林院编修,在数学方面颇有造诣,曾供职于中国驻巴黎公使馆,其后赴美任留学监督,归驻美使馆领导。吴氏喜爱作威作福,比他的老学究前任更加专断。履新不久,他就将所有留美学生召至华盛顿听训。学生谒见时无人叩头,吴氏的僚属金某大怒,说:“各生适异忘本,目无师长,固无论其学难期成材,即成亦不能为中国用。”金某后来成为某位亲贵面前的红人,1881年草拟奏折,直接导致留学生被突然召回。③ 留学事务所诸人都不以为然,却无人敢言。只有容闳向李鸿章力争,但也无济于事。黄遵宪时任旧金山总领事,听闻此事后有感而发,作长诗《罢美国留学生感赋》哀之。
虽然容闳说管理留学事务的保守主义者多次上书诋毁留学生,但是相关原始材料很难找到。或许是因为他们地位不高,其文字因此被忽略了。下文选自几封李鸿章的信札,记录了反对容闳的观点。
选文24 李鸿章关于终止幼童留美的信札(1880—1881)
【致陈兰彬,1879年8月6日】幼童出洋一事,糜费滋弊,终鲜实效,中国士夫议者纷纷。近接劼刚(曾纪泽)来信,既以船政学生赴英、法无大益处,即赴美生徒亦未必大有成就,自必确有见闻。若任事诸君再各存私见,未能认真撙节经理,固负曾文正创办之初衷,而鄙人与执事亦必大干物议。④
【致陈兰彬,1880年3月10日】顷容元甫来谒,言学徒抛荒中学,系属实情。由于纯甫(容闳)意见偏执,不欲生徒多习中学,即夏令学馆放假后,正可温习,纯甫独不谓然……尚祈执事便中劝勉,令其不必多管,应由子登(吴嘉善)太史设法整顿,以一事权,庶他日该童等学成回华,尚有可以驱遣之处,无负出洋学习初意也……⑤
【致总理衙门,1881年3月29日】迩年以来,颇有议莼甫偏重西学致幼童中学荒疏者,鸿章尝寓书诫勉,不啻至再至三……往岁荔秋(陈兰彬)出洋,曾与面商,请其照料局务,荔秋亦慨然允许。而前年子登到局后,迭函称局务流弊孔多,亟宜裁撤……
鸿章平心察之,学生大半粤产,早岁出洋,其沾染洋习或所难免。子登绳之过严,致滋凿枘,遂以为悉数可撤,未免近于固执。后次来信,则谓学生之习气过深与资性顽钝者可撤回华,其已入大书院者,满期已近,成材较速,可交使署兼管,其总办、教习、翻译等员一概可裁,尚系审时度势之言。
莼甫久管此局,以谓体面攸关,其不愿裁撤自在意中……⑥
1881年6月8日,总理衙门上奏撤回留美幼童,酌才使用。折上获准。
(二)留欧学生
中国派遣留欧学生与留美幼童是齐头并进的,然而学界研究较少。下文是李鸿章的幕僚马建忠所写的留欧见闻。1882年,马氏被派往朝鲜。
选文25 马建忠汇报留法学业(1877年)⑦
五月下旬,乃政治学院考期,对策八条……第三问为各国商例,论商会汇票之所以持信,于以知近今百年西人之富,不专在机器之创兴,而其要领,专在保护商会……是以铁路、电线、汽机、矿务,成本至钜,要之以信,不患其众擎不举也;金银有限,而用款无穷,以楮代币,约之以信,而一钱可得数百钱之用也……
第五问为英、美、法三国政术治化之异同,上下相维之道,利弊何如?英能持久而不变,美则不变而多蔽,法则屡变而屡坏,其故何在?……
第七问为各国吏治异同,或为君主,或为君民共主之国,其定法、执法、审法之权,分而任之,不责于一身;权不相侵,故其政事纲举目张,粲然可观;催科不由长官,墨吏无所逞其欲;罪名定于乡老,酷吏无所舞其文;人人有自立之权,即人人有自爱之意。
第八问为赋税之科则,国债之多少,西国赋税十倍于中华,而民无怨者;国债贷之于民,而民不疑,其故安在?
此八条者,考试对策凡三日,其书策不下二十本。策问之条目,盖百许计,忠逐一详对,俱得学师优奖,刊之新报,谓能洞隐烛微,提纲挈领,非徒钻故纸者可比。此亦西人与我华人交涉日浅,往往存藐视之心,故有一知半解,辄许为奇,则其奇之正所以轻之也。忠唯有锐意考求,讵敢以一得自矜哉?……
窃念忠此次来欧,一载有余。初到之时,以为欧洲各国富强,专在制造之精,兵纪之严。及披其律例,考其文事,而知其讲富者,以护商会为本;求强者,以得民心为要。护商会而赋税可加,则盖藏自足;得民心则忠爱倍切,而敌忾可期。他如学校建而智士日多,议院立而下情可达。其制造、军旅、水师诸大端,皆其末焉者也。
于是以为各国之政,尽善尽美矣。及入政治院听讲,又与其士大夫反复质证,而后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之论为不谬也。英之有君主,又有上下议院,似乎政皆出此矣。不知君主徒事签押,上下议院徒托空谈,而政柄操之首相与二三枢密大臣,遇有难事,则以议院为藉口。美之监国,由民自举,似乎公而无私矣;乃每逢选举之时,贿赂公行,更一监国则更一番人物;凡所官者皆其党羽,欲望其治,得乎?法为民主之国,似乎入官者不由世族矣;不知互为朋比,除智能杰出之士,如点耶⑧诸君,苟非族类,而欲得一优差,补一美缺,戛戛乎其难之。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忠自维于各国政事,虽未能窥其底蕴,而已得其梗概,思汇为一编,名曰“闻政”,取其不徒得之口诵,兼资耳闻,以为进益也。西人以利为先,首曰开财源;二曰厚民生;三曰裕国用;四曰端吏治;五曰广言路;六曰严考试;七曰讲军政;而终之以联邦交焉。现已稍有所集,但自恨少无所学,涉猎不广,每有辞不达意之苦。然忠唯自录其所闻,以上无负中堂栽培之意,下无忘西学根本之论,敢云立说也哉!
①见选文19。
②《李文忠公译署函稿》卷一,第19—22页;又见蒋廷黻编:《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上卷),第339—341页。
③译者按:起草奏折的是陈兰彬,而非金某。该段内容出自《留美中国学生会小史》,载《东方杂志》第14卷12号。关于金某,原文写道:“闻陈兰彬系金某之门生,且金某又为某亲贵之红员,而有势力者;故陈仰其鼻息,又欲献媚以博其欢心,是以具奏请将留学生裁撤……”本书作者误以为金某起草了诋毁留学生的奏折,大概是因为其所据并非《留美中国学生会小史》原文,而是柳诒徵《中国文化史》的引文。柳书对该段引文颇有删节:“……监督僚友金某大怒,谓各生适异忘本,目无师长,固无论其学难期成材,即成亦不能为中国用。具奏请将留学生裁撤……”见柳诒徵著:《中国文化史》(下),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14年,第1336页。
④《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十八,第31—32页;又见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32),第458页。
⑤《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十九,第21页;又见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32),第542页。
⑥《李文忠公译署函稿》卷十二,第7—9页;又见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33),第15—16页。
⑦马建忠:《适可斋记言》卷二,第1—3页;又见陈学恂、田正平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留学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3—46页。
⑧即梯也尔(Adolphe Thiers,1797—1877),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1871—1873年在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