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1812—1885)出身于湖南湘阴的贫苦农家,长年寄居于湘潭的岳父家(曾国藩、左宗棠、毛泽东都生长在相邻的县)。迫于生计,左宗棠在40岁从戎之前主要以教馆、务农自活,其间结识了贺长龄(1785—1848)。贺长龄是大名鼎鼎的《皇朝经世文编》的编者,魏源也参与了编纂。左宗棠曾三次参加会试(1833年、1835年、1838年),但都未能考中进士。第四度落榜后,他的兴趣从场屋记诵之学转向了经世致用之学。他读了大量清初民族主义思想家(如顾炎武①)的史地著作,以及乾隆年间编纂的关于新疆的大型文献《钦定皇舆西域图志》。他用批判的眼光研究中国的方志和经济学著作。这些功夫都没有白费,对他日后在西北的征战和恢复经济大有裨益。
左宗棠受到了林则徐的直接影响。当1849年林则徐行经长沙时,左宗棠曾与他彻夜长谈。左宗棠非常欣赏《海国图志》,曾经鼓励一名亲属研究此书。1875年,他为《海国图志》的新版作序。左宗棠创办福州船政局的计划,最终在林则徐的女婿沈葆桢(1820—1879)手中实现。左宗棠还做过两江总督陶澍(1779—1839)家的西宾。做西宾时,他的才能为胡林翼(1812—1861)所赏识。胡林翼是湖南人,也是一位文武兼资的大员。后来,左宗棠成为他的幕友。左宗棠通过和同省达官鸿儒的交游,得以洞悉国事。他密切关注着鸦片战争以来的事态,由此萌生了对西洋火器的兴趣。
1852年,左宗棠受胡林翼举荐,领兵同太平军作战。他凭借出众之才,1864年就升任闽浙总督之职。同年,他在法国常捷军的协助下收复浙江,他通过与法国人的接触,加深了对西洋武器的了解。同曾国藩一样,他任用中国匠人造了一艘汽船,在杭州西湖试航,结果航速难副人意。于是,在1864年,他聘请了两位法国工程师担任顾问。他力主蒸汽船是中国自强的一大要招,这使他成为中国近代海军最早的提倡者之一。不久他又迷上了鱼雷,想聘请德意志专家前来制造。
左宗棠喜聘洋员,但不会完全依赖洋员。他曾写道:“自强之道宜求诸己,不可求诸人,求人者制于人,求己者操之己。”② 坦率与自信是他的两大特点。
左宗棠还是一位治世之能臣。太平天国平定后,他在闽浙总督任上,为闽、浙两省的恢复和重建花费了大量心血。1866年,他在福州附近的马尾为船政局择定了一处基址,并任命法国人日意格(Prosper Giquel,1835—1886)和德克碑(Paul d’Aiguebelle,1831—1875)为正副监督和工程师。他还打算在船政局下附设一所学堂,培养驾船和造船的青年人才。这所学堂培养了一批日后大名鼎鼎的人物,严复③(1853—1921)就是其中之一。左宗棠办福州船政局或许还有另外一层用意,那就是和曾国藩的江南制造局一争高下。虽然曾、左是同乡,但二人都固执己见,关系并不融洽。
从选文21中我们可以看出,左宗棠早已料到,福州船政局之议一出,昏聩守旧的官员肯定会起而阻挠谤讪。这些人攻击新事物时滔滔不绝,提出切实方案时却瞠目结舌。左宗棠数次上折,最后还是获准了。可惜的是,计划刚开了个头,他就奉命调任陕甘总督。
左宗棠一生的功业,大半是在贫瘠的西北地区建立的,他在那里任职达12年之久(1868—1880)。在西北,他遇到了四大难题:钱、粮、军火、运输。西北地区经济凋敝,文化落后,吏治腐败,叛乱四起,又远离中原。要在这种地方解决这四大难题,真可谓难上加难。左宗棠上奏朝廷,在进军之前先完成一个为时五年的计划,以节省军费,养精蓄锐。他麾下的官兵多是农民出身,为了粮食自给,他命令官兵实行军屯,掘井挖河,灌溉田地。他还沿官道栽种了数万株柳树。据说,今天来往于新疆公路上的旅人仍会感念他留下的这一路荫凉。为了实现被服自给,他鼓励植棉、养蚕,开办了织呢、织布工厂,由此将农村手工纺织业转变为现代机器纺织业。为了实现军火自给,他在陕西设立了一座兵工厂(1866),在兰州设立了一座火药局(1875)。为此,他延聘了中、德等多国技师前来指导。
为了筹饷,左宗棠整顿了田赋、盐税、茶税、厘金等税赋。他对抗贪得无厌的满人官吏,废除了许多繁文缛节。他长期将财务和后勤交给胡光墉打理。胡光墉是大名鼎鼎的钱商,在上海经营货栈,并向外国商人筹款。1867年,他签下了一笔120万两白银的贷款。此后他又先后贷款四次(1868、1877、1878、1881),共计1575万两白银。据估计,左宗棠花在西北战事上的银子超过1000万两。左宗棠还开局铸造铜元和银元,并筹划开办现代银行(1878),甚至开发金矿。
为解决后勤问题,左宗棠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后勤系统:除了胡光墉在上海的转运局,还有设在汉口、负责筹集军需的陕甘后路粮台,以及西安的总粮台。为了发展文化,他在西安开设书局,刊印重要经籍,还广兴书院、义学,以教化人民。虽然有人指责左宗棠处置叛军过于酷烈,但是他下大力气重建经济,赈灾有方,还厉禁鸦片的种植和吸食。
左宗棠的全集中收录了一些定期报告财务的折片,内容不厌其详(李鸿章的全集中就没有类似文献)。他是一个强硬派,主张还击一切侵略者,不管是法国也好,俄国也罢。他的信念很简单:与列强交涉,只有战、守、和三条路可走;一国能战而后能谈守,能守而后能谈和。
写就下面这封奏折时,左宗棠的仕途才刚起步不久,尚未建立日后的煊赫功业,但是他的心思之细腻、眼界之开阔已经在文中显露无遗了。
选文21 左宗棠设局试造轮船之议(1866年)④
奏为谨拟购买机器、募雇洋匠、设局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维东南大利,在水而不在陆。自广东、福建而浙江、江南、山东、直隶、盛京以迄东北,大海环其三面……无事之时,以之筹转漕,则千里犹在户庭;以之筹懋迁,则百货萃诸厘肆……有事之时,以之筹调,发则百粤之旅可集三韩……自海上用兵以来,泰西各国火轮、兵船直达天津,藩篱竟成虚设,星驰飚举,无足当之。
自洋船准载北货行销各口,北地货价腾贵。江浙大商以海船为业者……不能减价以敌洋商……
从前,中外臣工屡议雇买代造,而未敢轻议设局制造者,一则船厂择地之难也;一则轮船、机器购买之难也;一则外国师、匠要约之难也;一则筹集巨款之难也;一则中国之人不习管驾,船成仍须雇用洋人之难也;一则轮船既成,煤炭、薪工需费有赀,月需支给,又时须修造之难也;一则非常之举,谤议易兴,创议者一人,任事者一人,旁观者一人,事败垂成,公私均害之难也。有此数难,毋怪执咎无人……
臣愚以为,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师不可;欲整理水师,非设局监造轮船不可。泰西巧而中国不必安于拙也,泰西有而中国不能傲以无也……(机器)则亦非不可必得也。
如虑外国师、匠要约之难,则先立条约,定其薪水,到厂后由局挑选。内地各项匠作之少壮明白者,随同学习。其性慧、夙有巧思者,无论官绅士庶,一体入局讲习。
计造船厂购机器、募师匠,须费三十余万两。开工集料、支给中外匠作薪水,每月约需五六万两。以一年计之,需费六十余万两……
如虑船成以后中国无人堪作船主,看盘、管车诸事均须雇倩洋人,则定议之初,即先与订明:教习造船,即兼教习驾驶;船成即令随同出洋,周历各海口。无论兵、弁各色人等,有讲习精通、能为船主者,即给予武职……
至非常之举,谤议易兴。始则忧其无成,继则议其多费,或更讥其失体,皆意中必有之事……东洋日本始购轮船,拆视仿造未成。近乃遣人赴英吉利学其文字,究其象数,为仿制轮船张本。不数年后,东洋轮船亦必有成。独中国因频年军务繁兴,未暇议及……彼此同以大海为利,彼有所挟,我独无之。譬犹渡河,人操舟而我结筏;譬犹使马,人跨骏而我骑驴,可乎?均是人也,聪明睿智相近者,性而所习,不能无殊。中国之睿智运于虚,外国之聪明寄于实。中国以义理为本,艺事为末;外国以艺事为重,义理为轻。彼此各是其是,两不相喻,姑置不论可耳……
轮船成,则漕政兴,军政举,商民之困纾,海关之税旺。一时之费,数世之利也……
至以中国仿制轮船,或疑失体,则尤不然。【编者按:左宗棠接着回顾了中国在明清之际仿制佛郎机、红衣大炮的史事。】近时洋枪、开花炮等器之制,中国仿洋式制造,亦皆能之。炮可仿制,船独不可仿制乎?安在其为失体也?……
①见第2章(一)。
②《左文襄公奏稿》卷五十九,第51页。
③见第16章。
④原题《拟购买机器募雇洋匠设局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折》(同治五年五月十三日),见《左文襄公奏稿》卷十八,第1—6页;又见《左宗棠全集》(奏稿3),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52—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