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当重任的曾、李二人都清楚,既然制造西式兵器刻不容缓,那么学习西方的“算学”(并将其应用于机械、工程)同样刻不容缓。在北京,继总理衙门之后新创的第一个机构是同文馆。1861年,朝廷同时批准设立同文馆和总理衙门。同文馆之设立,首先是为了培养外事翻译。随后,其教学范围逐渐扩展,聘请外国教员教授西方科学。这一机构的款项如同许多其他新机构一样,是由赫德执掌的海关总税务司拨付的。

1861年设立同文馆的原议如下(选文7中省略的内容):

认识外国文字,通解外国言语之人,请饬广东、上海各派二人来京差委,以备询问也。查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性情。今语言不通,文字难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协?

从前俄罗斯馆文字,曾例定设立文馆学习,具有深意。今日久视为具文,未能通晓。似宜量为鼓舞,以资观感。

闻广东、上海商人有专习英、佛、米三国文字语言之人,请饬各该省督抚挑选诚实可靠者,每省各派二人,共派四人,携带各国书籍来京。并于八旗挑选天资慧聪,年在十三四以下者,各四五人,备资学习。其派来之人,仿照俄罗斯馆教习之例,厚其薪水,两年后分别勤惰,其有成效者,给以奖叙。俟八旗学习之人,于文字言语悉能通晓,即行停止。

俄罗斯语言文字,仍请饬令该馆,妥议章程,认真督课。所有学习各国文字之人,如能纯熟,即奏请给以优奖,庶不致日久废弛。①

1863年,李鸿章上折支持同文馆之设立。其折显系幕友冯桂芬捉刀,有的地方直接照抄冯桂芬的文章。② 所以在下面的选文中,我们删除了一些重复的段落:

选文18 李鸿章对同文馆的支持(1863年)③

伏惟中国与洋人交接,必先通其志、达其欲、周知其虚实诚伪,而后有称物平施之效。互市二十年来,彼酋之习我语言文字者不少,其尤者能读我经史……遇中外大臣会商之事,皆凭外国翻译官传述,亦难保无偏袒捏架情弊……

臣愚拟请仿照同文馆之例,于上海添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选近郡年十四岁以下资禀颖悟、根器端静之文童,聘西人教习,兼聘内地品学兼优之举贡生员,课以经史文艺。学成之后,送本省督抚考验,请作为该县附学生……

惟多途以取之,随地以求之,则习其语言文字者必多。人数既多,人才斯出……我中华智巧聪明岂出西人之下?果有精熟西文,转相传习,一切轮船火器等巧技,当可由渐通晓……

【编者按:李鸿章在奏折中还建议在广州开办类似学校。】

这封奏折就是广方言馆的滥觞。1863年,广方言馆在上海成立,规制仿照同文馆。1864年,广州同文馆成立。1866年,福州船政局也附设了一所类似的船政学堂。

1866年12月11日,恭亲王代表总理衙门奏请在同文馆内添设天文算学馆,招收科甲正途出身者。在奏折中,他又老生常谈起来:“洋人制造机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军,无一不自天文算学中来。”他提议从西洋延聘教员:“务期天文、算学,均能洞彻根源……举凡推算格致之理,制器尚象之法,钩河摘洛之方,倘能专精务实,尽得其妙,则中国自强之道在此矣。”1867年1月28日,恭亲王再上一折,细陈中国学习西方科学之必要性。这封奏折关系重大,断言自然科学是西洋富强之基,强调谙熟洋务的重臣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都认为,中国自强之道在于学习西学、仿造外国武器和机械。

尽管守旧者强烈反对,天文算学馆还是设立了,由徐继畬④出任总理同文馆事务大臣。很快,同文馆添设了数学、化学、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地理学、地质学、矿物学、冶金学、机械学、解剖学、生理学、国际法、政治经济学等课程。将这些学科统统归入“天文算学”的名目之下,可能是恭亲王及其同僚为了减轻守旧势力的阻挠所放的烟幕—因为人尽皆知,西洋的天文算学早在17世纪就已传入中国,且为中国人所采纳。

此举触发了一场轰动一时的论战。守旧一方以大学士倭仁(卒于1871年)为首。倭仁出身于蒙古八旗,学术造诣精深,曾任同治帝的师傅、翰林院掌院,还出任过几个部的尚书。倭仁是朱熹正统道学的代表,在1867年被公认为反对恭亲王和文祥的领袖。他立即上书反对同文馆添设天文算学馆,公开站在种族和文化的立场上斥责西方影响。

选文19 倭仁的反西学言论(1867年)⑤

数为六艺之一,诚如圣谕,为儒者所当知,非歧途可比。惟以奴才所见,天文算学,为益甚微。西人教习正途,所损甚大……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

且夷人,吾仇也。咸丰十年,称兵犯顺,凭陵我畿甸,震惊我宗社,焚毁我园囿,戕害我臣民,此我朝二百年未有之辱。学士大夫,无不痛心疾首,饮恨至今。朝廷亦不得已而与之和耳,能一日忘此仇耻哉?

议和以来,耶稣之教盛行,无识愚民,半为煽惑。所恃读书之士,讲明义理,或可维持人心。今复举聪明隽秀,国家所培养而储以有用者,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伸,邪氛因而弥炽。数年以后,不尽驱中国之众咸归于夷不止。伏读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谕大学士九卿科道云:西洋各国,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仰见圣虑深远,虽用其法,实恶其人。今天下已受其害矣,复扬其波而张其焰耶?闻夷人传教,常以读书人不肯习教为恨。今令正途从学,恐所习未必能精,而读书人已为所惑,适堕其术中耳。伏望宸衷独断,立罢前议,以维大局而弭隐患,天下幸甚!

选文20 总理衙门对倭仁的反驳(1867年)⑥

臣等查阅倭仁所奏,陈义甚高,持论甚正。臣等未曾经理洋务之前,所见亦复如此。而今日不敢专持此说者,实有不得已之苦衷……溯自洋务之兴,迄今二三十年矣。始由中外臣僚,未得窾要,议和议战,大率空言无补,以致酿成庚申之变。彼时兵临城下,烽焰烛天,京师危在旦夕。学士大夫,非袖手旁观,即纷纷逃避。先皇帝不以臣奕等为不肖,留京办理抚务。臣等不敢徒效贾谊⑦之痛哭流涕……空言塞责……自定约以来,八载于兹,中外交涉事务,万分棘手。臣等公同竭力维持,近日大致虽称驯顺,第苟且敷衍目前则可,以为即此可以防范数年数十年之后则不可。是以臣等筹思长久之策,与各疆臣通盘熟算,如学习外国语言文字,制造机器各法,教练洋枪队伍,派员周游各国,访其风土人情;并于京畿一带,设立六军,藉资拱卫。凡此苦心孤诣,无非欲图自强。

又因洋人制胜之道,专以轮船火器为先。从前御史魏睦庭曾以西洋制造火器,不计工本,又本之天文度数,参以句股算法,故能巧发奇中,请在上海等处设局训练⑧……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英桂、郭嵩焘、蒋益澧等往返函商,佥谓制造巧法,必由算学入手……

又恐学习之人,不加拣择,或为洋人引诱,误入歧途,有如倭仁所虑者。故议定考试,必须正途人员。诚以读书明理之士,存心正大;而今日之局,又学士大夫所痛心疾首者,必能卧薪尝胆,共深刻励,以求自强实际,与泛泛悠悠漠不相关者不同。

倭仁谓夷为吾仇,自必亦有卧薪尝胆之志。然试问所为卧薪尝胆者,姑为其名乎?抑将求其实乎?如谓当求其实,试问当求之愚贱之人乎?抑当求之士大夫乎?此臣衙门所以有招考正途之请也。今阅倭仁所奏,似以此举断不可行。该大学士久著理学盛名,此论出而学士大夫从而和之者必众。臣等向来筹办洋务,总期集思广益,于时事有裨,从不敢稍存回护。惟是倭仁此奏,不特学者从此裹足不前,尤恐中外实心任事不尚空言者,亦将为之心灰而气沮。则臣等与各疆臣谋之数载者,势且隳之崇朝,所系实非浅鲜。

臣等反复思维,洋人敢入中国,肆行无忌者,缘其处心积虑,在数十年以前。凡中国语言文字,形势虚实,一言一动,无不周知。而彼族之举动,我则一无所知,徒以道义空谈,纷争不已。现在瞬届十年换约之期,即日夜图维,业已不及。若安于不知,深虑江河日下;及设法求知,又复众论交攻,一误何堪再误?……

在臣等竭虑殚思,但期可以收效,虽冒天下之不韪,亦所不辞。该大学士既以此举为窒碍,自必别有良图。如果实有妙策,可以制外国而不为外国所制,臣等自当追随该大学士之后,竭其梼昧,悉心商办,用示和衷共济,上慰宸廑。如别无良策,仅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等词,谓可折冲樽俎,足以制敌之命,臣等实未敢信……

①出处见选文7注释。

②见选文8。

③原题《请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折》(同治二年正月二十二日),见《李文忠公奏稿》卷三,第11—12页;又见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1),第208页。

④见第4章。

⑤原题《倭仁奏正途学习天文算学为益甚微所损甚大请立罢前议论折》(同治六年二月十五日),见《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四十七,第24—25页;又见蒋廷黻编:《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上卷),第334页。

⑥原题《奕䜣等奏议覆倭仁请罢正途学习天文算学折》(同治六年三月初二),见《筹办夷务始末》卷四十八,第1—4页;又见蒋廷黻编:《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上卷),第335页。

⑦贾谊(前200—前168),汉代著名文学家,因自己侍奉的梁王死去而伤心过度,也在同一年去世。

⑧见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