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林则徐的“制夷”之策,还有一种“抚夷”的选择。抚夷需要谈判而非武力,但它仍然属于传统的夷夏关系模式,既没有借鉴西法,也没有改革中法。鸦片战争中清军的失利为妥协政策开了绿灯。于是有了第一批条约,包括1842年的中英《南京条约》以及1844年的中法和中美条约。根据条约,第一批条约口岸开放了,包括上海、广州、厦门、福州和宁波。外国人可以在领事和炮舰的保护下居住和贸易。这种中西关系新秩序是靠武力实现的,中国的让步可谓忍辱含垢。纵使清政府将条约委婉地称作“怀柔远人”的“抚夷”或“羁縻”之策,这毕竟昭示了清政府的失败。
妥协或绥靖政策主要是由满人官员提出的,这一点早已为人们所注意。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琦善在1840年至1841年间、宗室耆英在1842年至1848间的作为。而强硬政策则主要是由汉人大臣提出的。林则徐在1839年至1840年间、叶名琛在1848年至1858年间的作为就是显例。在这个时候,满人官员更倾向于将王朝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至少他们为了保住大清江山,比汉人官员更愿意向夷人妥协,哪怕是牺牲一点经济利益和文化优越感也并无不可。不管这个说法能否成立,签订城下之盟的清廷代表都相对地忽略了条约的经济影响。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安抚侵略者,防止他们再开战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耆英特别注重拉拢外国代表,培养私谊,英国代表璞鼎查(Henry Pottinger,1789—1856)爵士、美国代表顾盛(Caleb Cushing,1800—1879)和法国人拉萼尼(Théodore de Lagrené,1800—1862)都在他的拉拢之列。耆英明显想通过私人关系影响夷人在华的政策和行动,他还有利用美国和法国制衡英国的想法。
对清朝的任何一名官员来讲,与外敌的私谊都有着致命危险,随时可能被人视为汉奸或被洋人所欺(理论依据就是“通敌罪”)。耆英不得不在奏折中反复为自己辩解。下面的奏折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夹在皇帝和夷人之间两面三刀的做派。这封奏折作于他参加与英、美、法诸国的条约谈判之后。后来,英国人在两广总督叶名琛的文档中找到了这些奏折。叶名琛是一个仇外的死硬派,在1858年的英法联军之役中被生擒。威妥玛(Thomas Wade)将这些奏折译成英文并带到天津。时年72岁的耆英临危受命,赴天津与英、法谈判。被他替下的中方代表自然嫉恨他,英、法代表也抵制他。外国人将那些14年前的奏折摆在了他面前,耆英颜面扫地,只好退出谈判,随后被咸丰帝赐死,以白绫自缢而亡。
选文5 耆英“驭夷”的手段(1844年)①
耆英又奏:再办理各国夷务及奴才接见夷使,相机驾驭情形,均经随时缮折奏报……惟念英夷自二十二年七月就抚,米、佛二夷又于本年夏秋接踵而至,先后三年之间,夷情变幻多端,非出一致,其所以抚绥羁縻之法,亦不得不移步换形。固在格之以诚,尤须驭之以术,有可使由不可使知者,有示以不疑方可消其反侧者,有加以款接方可生其欣感者,并有付之包荒不必深与计较方能于事有济者。
缘夷人生长外番,其于天朝制度多不谙悉,而又往往强作解事,难以理晓。即如纶音下逮,均由军机大臣承行,而夷人则尊为朱批,若必晓以并非御笔,转无以坚其信,此则不宜明示者也。
夷人会食,名曰大餐,率以广筵聚集多人,相与宴饮为乐。奴才在虎门、澳门等处犒赏诸夷,其酋长头目来者,自十余人至二三十人不等。迨奴才偶至夷楼夷船,渠等亦环列侍坐,争进饮食,不得不与共勺杯,以结其心。
且夷俗重女,每有尊客,必以妇女出见,如米夷伯驾、佛夷喇莓尼,均携有番妇随行。奴才于赴夷楼议事之际,该番妇忽出拜见,奴才踧踖不安,而彼乃深为荣幸。此实西洋各国风俗,不能律以中国之礼,倘骤加呵斥,无从破其愚蒙,适以启其猜嫌。
又诸夷均为和好而来,不能不略为款接,往来亲热,尤应防闲。是以奴才于各国条约将次议定之时,均饬藩司黄恩彤晓谕各该夷使,以中国大臣办理诸国公事,并非越境私交,如致送礼物,惟有坚却弗受,若含混收受,天朝功令森严,不独有乖体制,实亦难逃宪典。该夷使等尚知听从。但于接晤时,或小有所赠,如洋酒花露之类,所值甚微,其意颇诚,未便概行当面掷还,惟给予随身所带烟壶荷包等物,以示薄来厚往之义……
至各国虽有君长,而男女不齐,久暂不一,迥出法度之外。如英夷属女主,米、佛二夷系属男主,英、佛之主皆世及,而米夷之主则由国人拥立,四年一换,退位后即等齐民。
其称号亦有不同,大都剽窃中国文字,妄示夸张,夜郎自大,彼为自尊其主,于我无与。若绳以藩属之礼,则彼又以不奉正朔,不受册封,断不肯退居越南、琉球之列。
此等化外之人,于称谓体裁,昧然莫觉,若执公文之格式,与之权衡高下,即使舌敝唇焦,仍未免裒如充耳,不惟无从领悟,亦且立见龃龉,实于抚绥要务甚无裨益,与其争虚名而无实效,不若略小节而就大谋。
以上数端,均系体察夷情,揆度时势,熟审乎轻重缓急之间,不得不济以权宜通变之法,或事本琐屑,或时当急迫,奴才未敢专折,一一烦渎圣聪,现值夷务粗已完竣,理合附片一并陈明。
【朱批】只可如此处之,朕已俱悉。
耆英在外交往来中遇到的问题,在条约口岸出现得更加频繁。在口岸,官员的仕途和夷务息息相关,他们在实践中学习如何同洋人打交道。当时上海的贸易规模和洋人数量骤增,同时各个口岸的中外摩擦也接连不断。1851年之后,太平天国异军突起,横扫南国腹地,削弱了清政府的地位。刚刚登基的咸丰帝(1851—1861年在位)是一个狭隘的排外主义者,支持广东方面对西方短视的轻蔑态度。然而他的统治软弱无力,不足以驱除夷人,只能虚与委蛇。这使得在条约口岸的清朝官员尽量与外国人保持友好关系。下面的引文描述了名将吉尔杭阿(卒于1856年)与洋人合作的办法。由于他能够成功地获得外国人的援助与配合,所以当起义军攻占上海县城(1853年9月—1855年2月),威胁到附近的租界时,他被火速提拔为江苏巡抚。
英夷于咸丰三年,见我内地多故,即起戎心。经吉雨山折之以理,慑之以气,而又推诚以结之,故能转为我用。其推诚之法,必先破其疑团。该夷之最疑者,中华大吏不将其苦衷据实具奏……吉雨山廉得其故,遇有可行之事,即告以据实代奏。其不可行之事,则告以尔等欲我代奏,不能不奏,然一经代奏,大皇帝必将我革职治罪。我等相好,将此顶纱帽结交朋友,无甚紧要,但不知尔等安否。设有出言悖谬之处,直告以头可断,事不能为。该夷以为不欺,尊之曰“吉大人”,而中心诚服矣。②
与外国人共事是危险的,与外国打交道是困难的,于是条约口岸出现了一批精通夷务的官员,他们就好比后来美国的“远东问题专家”。徐继畬曾辅佐耆英制定了福州、厦门两个口岸的对外策略,是口岸官员中的佼佼者。徐氏的祖父是举人,父亲是进士,他本人是道光六年(1826)进士。这样一位传统秩序下的肖子,却对西方产生了“不该有”的兴趣。他早年曾任翰林院编修、监察御史,1843年至1851年间出任福建布政使,以专派之员身份办理开放厦门、福州两口通商通行事宜,署闽浙总督。1844年年初,他在厦门首次与洋人打交道。当时的英国代理领事与地方官打交道出了麻烦。由于翻译乏人,领事和地方官的交流需要层层转译:先由一名新加坡华人将领事的英语翻译成闽南话讲给一个厦门人,这个厦门人再翻译成官话(北京话)讲给这位地方官。于是,在当地传教的美国教士雅裨理(David Abeel,1804—1846)被拉来救场。据说雅裨理懂得“许多”官话,但是只能听不能说。由此,徐继畬与爱好文学的雅裨理结识。雅氏借给徐氏一本世界地图集,徐氏由此对世界地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雅裨理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好奇心的中国高官。”雅氏向他介绍西方地理和历史,其他外国人也对他有所助益,比如英国皇家海军“德鲁伊”舰的史密斯舰长。
徐继畬的心血凝就于《瀛寰志略》一书。该书成书于1848年,刊行于1850年,篇幅短于《海国图志》,而无《海国图志》之汗漫,作为一部以西方资料编成的世界地理概览,《瀛寰志略》更为简明实用,甚至可以说是“科学”的。《瀛寰志略》中的地图就是按西方地图仔细摹绘的,比魏源用的示意图准确得多。
条约签订后,徐继畬与洋人的合作如鱼得水。因为他不必整天盘算防英的军事战略,而可以将研究西方当作一桩正经事来做。虽然他依然按照当时的习惯,在奏折里斥责鸦片和传教士这对孪生祸胎,但是现实中他和外国人的关系已经非常密切了。后来他奉调入总理衙门当差(1865—1869),1866年总理衙门重印了《瀛寰志略》一书。
下面《瀛寰志略》有关英、美两国的选段明显是取自甚或照抄西方材料的,而以简介的形式呈现。简介后面有徐继畬本人的按语,以解说的口吻呈现。关于英国的议会和陪审团制度,徐继畬寥寥几笔带过,并没有加什么按语;而关于英国在美洲和印度的扩张,徐继畬则从今天所谓的“地缘政治”的角度加了大段按语。徐继畬对美国国父“顿”(华盛顿的简称)的功业赞叹不已,调门恐怕不比当时的美国课本低多少。徐继畬将大量西方经济和政治制度的资料展现给国人,清晰地呈现出所谓的西“夷”代表着虽然与中国不同,然而异常发达的社会。了解双方的差异并在政治运作中运用这些知识,才是难点所在。
选文6 徐继畬接受西方地理知识(1848年)③
关于不列颠及其帝国
英吉利三岛物产,石炭之外兼产铜、铁、锡、铅、窝宅、硇砂,马、牛、羊最多。土宜二麦,收获甚丰,然人满食不足,资运籴于他国。织布者四十九万余人,其机以铁为之,激以火轮,关捩自能运动,是以工省而价廉。每年用棉花四十余万担,皆从五印度、米利坚运入。织造大呢、羽缎、哔叽最多,又能织丝缎,亚于佛郎西,丝由中国、意大里运买。枪、炮、刀、剑、钟表以及日用各项器皿之工,约三十万人。每年各项货价约值一万万余两。街市之中,衽帷汗雨,昼夜往来如织。其商船四海之中无处不到,大利归于商贾,而工则贫。
【编者按:徐继畬接着描述了英国的议会和陪审团制度。】
又英国听讼之制,有证据则拿解到官,将讯,先于齐民中选派有声望者六人,又令犯罪者自选六人,此十二人会同讯问,辨其曲直,然后闻之于官,官乃审讯而行法焉。
按:英吉利夐然三岛,不过西海一卷石,揆其幅员,与闽、广之台湾、琼州相若。即使尽为沃土,而地力之产能有几何?其骤致富强,纵横于数万里外者,由于西得亚墨利加,东得印度诸部也。亚墨利加一土孤悬宇内,亘古未通声闻,英人于前明万历年间探得之,遂益万里膏腴之土,骤致不赀之富。其地虽隔英伦万里,而彼长于浮海,视如一苇之杭。迨南境为米利坚所割,所余北境(即加拿大)虽广莫,而荒寒类中国之塞北,燕支既失,英国几无颜色矣。
五印度在中国西南……乾隆二十年灭孟加拉,乘胜蚕食印度诸部,诸部散弱不能抗,遂大半为其所役属。其地产棉花,又产鸦片烟土,自中国盛行之后,利市十倍,英人所收税饷,五印度居其大半,失之桑榆而收之东隅,抑何幸也。
英人既得五印度,渐拓而东南,印度海之东岸遍置埔头……麻喇甲(马六甲)、息力【注:即新奇坡(新加坡)】易之荷兰,小西洋【注:即印度海】利权归掌握者八九矣。再东则中国之南洋诸岛国,惟吕宋属西班牙,余皆荷兰埔头,繁盛如噶罗巴【注:即瓜哇】,冲要如马尼刺【注:即小吕宋】,英人未尝不心艳之,而他人我先,无由凭空攫取。然往来东道,以两地为逆旅,西与荷不敢少忤也……而目前之倚为外府而张其国势者,在于五印度,其地在后藏西南,由水程至粤东不过两三旬,盖英人之属地久已近连炎徼,而论者止知其本国,以为在七万里之外也。
英吉利本国地形褊小,而生齿最繁,可耕之土不足供食指之什一。北亚墨利加未分割之前,英民无业者率西渡谋食,迨米利坚割据之后,英所余北境之土寒不可耕,虽得五印度广土,而其地本有居人,并无旷土,英人流寓虽多,终不能反客为主,故汲汲于寻新地。近年得新荷兰(新西兰)大岛,诛锄草莱,徙罪人于此,贫民无生业者亦载往安插,移民于八万里之外,其为生聚之谋,亦可谓勤且劳矣。
英吉利岁入税饷,除还商民利息外,每年约得二千余万两,所出亦二千余万两。本国额兵九万,印度英兵三万,土兵二十三万,谓之叙跛兵。兵船大小六百余只,火轮船百余只。其兵水师衣青,陆路衣红,重水师而轻陆路。专恃枪炮,不工技击,刀剑之外无别械。
【编者按:接下来又是徐继畬的一段按语,描述了英国战舰的尺寸与形制,并且注意到外国船只不畏风浪,却怕礁石。他还描述了西洋火炮、蒸汽船的结构和操作方式。从细致的刻画中,我们可以窥见他对蒸汽动力原理颇有了解。徐氏还提到蒸汽机在西方最初用于纺织,进而用于轮船,最近在美国用于牵引机车。】
关于美国革命和美利坚合众国
乾隆中,英与佛郎西构兵,连年不解,百方括饷,税额倍加,旧例茶叶卖者纳税,英人下令买者亦纳税,米利坚人不能堪。乾隆四十年,绅耆聚公局,欲与后守大酋(即英国官员)酌议,酋逐议者,督征愈急,众皆怒,投船中茶叶于海,谋举兵拒英。
有华盛顿者【注:一作兀兴腾,又作瓦乘敦】,米利坚别部人,生于雍正九年,十岁丧父,母教成之,少有大志,兼资文武,雄烈过人,尝为英吉利武职……至是众既畔英,强推顿为帅……顿军败,众恇怯欲散去,顿意气自如,收合成军,再战而克。由是血战八年,屡蹶屡奋,顿志气不衰……
顿既定国,谢兵柄,欲归田,众不肯舍,坚推立为国主,顿乃与众议曰:“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牧民之任,宜择有德者为之。”仍各部之旧,分建为国,每国正统领一……乡邑之长,各以所推书姓名投匦中,毕则启匦,视所推独多者立之,或官吏,或庶民,不拘资格。退位之统领依然与齐民齿,无所异也……
米利坚全土,东距大西洋海,西距大洋海……西境未辟之地皆土番,凡辟新土,先以猎夫杀其熊、鹿、野牛,无业之民任其开垦荒地,生聚至四万人则建立城邑,称为一部,附于众国之后。今众国之外已益三部……
米利坚各国天时和正,迤北似燕、晋,迤南似江、浙,水土平良,无沙碛,鲜瘴疠【注:南方微有瘴气,亦不甚毒】。其土平衍膏腴,五谷皆宜,棉花最良亦最多,英、佛诸国咸取给焉。蔬菜、果实皆备,烟叶极佳,通行甚远。山内所出者,石炭、盐铁、白铅。境内小河甚多,米人处处疏凿,以通运道。又造火轮车,以石铺路,熔铁汁灌之,以利火轮车之行,一日可三百余里。火轮船尤多,往来江海如梭织,因地产石炭故也……
米利坚政最简易,榷税亦轻,户口十年一编。每二年于四万七千七百人之中,选才识出众者一人居于京城,参议国政。总统领所居京城,众国设有公会,各选贤士二人居于公会,参决大政,如会盟、战守、通商、税饷之类,以六年为秩满。每国设刑官六人,主谳狱,亦以推选充补,有偏私不公者,群议废之……
米利坚合众国额兵不过一万,分隶各炮台关隘。其余除儒士、医士、天文生外,农工商贾自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一概听官征选,给牌效用,为民兵……其民兵约一百七十余万丁,与古人寓兵于农之法盖暗合焉。
米利坚合众国白人皆流寓,欧罗巴各国之人皆有之,而英吉利、荷兰、佛郎西为多,三国之中英吉利又居大半,故语言文字与英同其制。土番各画地授田,不准遣徙,贸迁工作皆白人,其人驯良温厚,无鸷悍之气,谋生最笃。商舶通行四海,众国皆奉西教,好讲学业,处处设书院。其士类分三等,曰学问,研究天文、地理暨西教旨;曰医药,主治病;曰刑名,主讼狱。
①原题《两广总督耆英奏陈体察洋情不得不济以权变片》,见《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七十三,第18—20页;又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7),第524—526页。
②《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卷二十五,第4—6页;又见蒋廷黻编:《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上卷),第184—203页。
③徐继畬:《瀛寰志略》,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36—2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