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清朝正是极度衰败之时,分崩离析几乎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回顾清朝兴隆鼎盛之时,开拓元代以来未曾有的疆域,在北方与俄国争夺西伯利亚,能挫其锋芒;在西北征准噶尔而威震中亚;向西征服西藏,与廓尔喀议和;使得缅甸、安南等地入贡。回忆当年,未有不惊于古今变化之大者。今日探究清朝兴衰的关键,不失为一件趣事。因此,欲试加论述罗列,遂作此稿。

人们动不动便全然相信北强南弱的言论,甚至有人认为北方夷人征服汉人是自然之数。但此论说依据不足。在章潢的《图书编》中,只听说北方人惧怕南方人,没听说南方人惧怕北方人。计东的《筹南论》中,也认为吴楚之地盛产劲兵,可以用吴楚之地的劲兵经略西北。不用说太远的事情,就从明末时期明清交战的事迹来看,明军未必打不过清军。袁崇焕通晓边事,认为应当采取守势,找到挫败满洲骑射优势的方法,避开野战,坚守城池,用西洋大炮数次击退清军的进攻,太祖努尔哈赤为之苦恼,最终抑郁而崩。又有祖大弼在锦州以五百骑迎击清军,刀刃直逼太宗的马腹。祖大弼又率领一百二十名死士,夜袭白云山太宗的营帐,放火烧营,惊扰诸官。其骁勇者未尝不如清兵。因此,永平、滦州等关内四座城池,忽然间沦陷,又忽然间收复。至于关外四座城池,在吴三桂开城接纳清军之前,清军始终不能攻破。因不能攻破此四城,清军便屡屡从独石、喜峰等他口深入,导致直隶、山东的州县,遭到清军的践踏蹂躏。尽管燕京告急,恟恟惊扰,但太宗最终未能对明得志。

明亡的原因,在于其失政者多,被流贼所灭,并不是外寇。明朝时期,山海关内外设置了二总督,在昌平、保定又设二总督,千里之内共有四总督。在现在的直隶一省及山海关外未到牛庄范围内,又设置六巡抚(宁远、永平、顺天、密云、天津、保定)、八总兵(宁远、山海、中协、西协、昌平、通州、天津、保定)等,星罗棋布,权力分散,又让宦官太监进行监督,手握重兵加以牵制等,这些都是不合时宜的措施。像袁崇焕那样的英才,便因为反间计被抓入狱以至诛死。明朝的兵饷,从万历年间往后,每年征收辽饷六百六十万两,崇祯中期,又加收剿饷两百八十万两、练饷七百三十万两,合计数额高达一千六百七十万两,这些银两全数用于补充山海关以东的战费,因此,袁崇焕主张的“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的长久之策也并未被采用。于是中原盗贼蜂起,而担任剿讨的将帅,以招抚为主,或放任而不穷追,于是祸事终于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因此,明朝的灭亡,并非不能抵挡满洲的军队所致。

《盛京通志》中记载:萨尔浒之战,清军以五百兵力打败四十万明军。魏源辩称:明军分四路,实际不过二十万人,加上朝鲜、叶赫,则为二十四万人,每路六万人。清军在萨尔浒攻破的明朝军队,仅杜松一路。当时明朝安排两万人围界藩,四万人驻扎萨尔浒。太祖太宗安排六旗进攻萨尔浒。每旗兵力为七千五百人,因此,两军交战实际兵力为四万多对四万。太祖太宗派遣二旗兵支援界藩,双方兵力为一万五千对两万,杜松军溃败后,清军全数在尚间厓集结;马林军溃败后,清军全数在布达里冈集结。明朝仅有四千人留守都城,而八旗五万余人尽数前去,堪称倾国之师。战争并不是一日就结束,兵力也分多路,其用兵可为后世所鉴。绝不能以“五百人破四十万”这种虚妄之言,让人读史生疑。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天子巡狩盛京时,上谕曰:“山海关,京东天险。明代重兵守此以防我朝,而大军每从喜峰、居庸间道内袭,如入无人之境,然终有山海关控扼其间,则内外声势不接,即如其他口,而彼得挠我后路。故贝勒阿敏弃滦、永、遵、迁而归,太宗虽怒谴之,而自此遂不亲统大军入口,所克山东、直隶郡邑,则不守而去,皆由山海关阻隔之故。”上述事实足以证明,明朝的兴亡,不是由于北强南弱。并且后来吴三桂叛变时,清军皆畏缩不前,即便宗室、亲王、贝勒这些贵族,都有因此受罚的。这些也可以证明我所说的并不是虚妄之言。

世祖入关后,清朝采取以汉人平定汉人的手段经略南方。任命明朝降臣洪承畴经略五省;命孔有德治广西,尚可喜、耿仲明管辖广东,吴三桂统筹四川、云南。以上皆明朝降将,这些将领在平定地方时,兵力除了由汉军构成的绿旗兵外,还借助于地方招募的兵力。史可法的失利,是因为马士英与左良玉频繁内讧,导致人心涣散,不能固守南京。魏源曰:“国朝兵事大者,有前三藩、后三藩。前三藩:明福王、唐王、桂王。后三藩: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语敌寇之名号,则前顺而后逆。语国家之兵力,则前甫新造,后乘全盛。语戡定之战功,则前若拉朽,后似摧山。事倍功半、劳佚相百者,何哉?势重则藩镇剧于殷顽,助少则守成劳于创业。”日本的德川氏并未因关原、大阪之役疲劳,却因岛原教民之乱而倾尽全力,这可以作为一个例子。清朝夺取明朝的天下时,起用归顺于清朝的明朝人,开垦明朝的土地,依靠明朝的粮饷,这样反而比较容易。到了康熙时期的三藩之乱,尽管只是小范围的叛乱,但是对朝政来说存在减少土地之收入,失去民心之祸患。且顺治八九年间(1651—1652年),岁出超过岁入八十余万两,顺治十三年以后,尽管频繁增加粮饷,但岁出与岁入的差额仍然有四百万两之巨。因此财政亏空,到了康熙初年,财政依旧没有余裕。再加上三藩都是身经百战、刻意培养谋臣猛将、借积威威胁朝廷之人,而当时的清廷,没有一名将领可以抵挡吴三桂。就像赵翼所说,当时朝廷并不信任汉人,汉军中也多有与三藩想法相似之人,因此朝廷能够仰仗的只有宗室王公及满洲大臣,是以朝廷屡次催促这些人。但迟迟不进,朝廷问其老师糜饷之罪,无辞自解,犹仅下诏严饬,交由王公大臣议奏,责以后效,不骤然之间加以革斥,训之励之,最终到不得已而用之。那么试问一下,三藩之乱的平定,仰仗的真是满人的力量吗?答案是否定的。魏源读《平定三逆方略》,列举朝廷庙胜之策,其中一项是这样的:“谕绿旗诸将等,从古汉人之叛乱,止用汉兵剿平,岂待满兵助战?”因此,一时之间,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在陕西奋战,蔡毓荣、徐治都、万正邑在楚奋战,杨捷施琅、姚启圣、吴兴祚在闽奋战,李之芳在浙奋战,傅宏烈在粤奋战,群策群力,同仇敌忾,又任岳乐、傅喇塔于宗室,拔图海、穆占、硕岱于满洲,虽然一时之间宿将已尽,诸臣中没有能抵抗吴三桂之人,但终于也能够像击败蚩尤于涿鹿,消灭陈豨、英布一样的三藩于荆吴。因此清朝兴盛的原因,在善于任用汉人。研究清朝史时,这是必须注意的一点。

但是,清朝也并非完全不依靠满洲人。魏源曰:“夫草昧之初,以一成一旅敌中原,必先树羽翼于同部。故得朝鲜人十,不若得蒙古人一;得蒙古人十,不若得满洲部落人一。族类同,则语言同,水土同,衣冠居处同,城郭土著射猎习俗同。故命文臣依国语制国书,不用蒙古、汉字;而蒙古、汉军各编旗籍,不入满洲八旗。所以齐风气,一心志,固基业,规模宏窈矣。”魏源引乾隆帝《御制实胜寺记》云:“西师之役,命健锐云梯兵数千为先锋,凡行阵参伍弥缝之际,略觉鼓馁旗靡处,得健锐兵数十屹立其间,则整而复进。斩将搴旗,虽以索伦兵驰突一往,而知方守节,终不如我满洲世仆,其心定,其气盛。”魏源因附记曰:“乾隆尚尔,国初可知;索伦尚不如,绿营可知。故草昧经营,北讨南征,日无暇给,皆禁旅与驻防迭供挞伐,而周召荣散出入行间。”于是将禁旅八旗、驻防八旗作为全军的中坚力量,大抵类于今天宪兵的地位。而让索伦的骁骑、绿营的汉兵在禁旅八旗和驻防八旗前面,不能不致死力,可以说是一个不多损伤其世仆而收全功的办法。在一军之中已然如此执行,进而将此法推广及于天下,以便将天下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这可以算是爱新觉罗家的遗法,世世相承,终于兴隆。尽管如此,清朝原来居中国东北一隅之地,依然努力招徕汉人,以扩大自身规模。洪承畴、孔有德、尚之信、耿精忠几人均依靠归降清朝得以建功。而在清朝极盛时期,即乾隆时期,国家南征西伐时大为效力的多是满人,如福康安、阿桂傅恒等,均立下大功,汉人之中几乎没有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者。是以,乾隆时期大力发扬满洲国粹,出现颠倒是非、粉饰史事者颇多。这时候,以满洲人为中坚的法则得以确定。乾隆帝尤其依赖满洲世仆的言论,也为之不得不发。这就类似日本德川氏在关原、大阪两大战役中,尽力依靠丰臣氏的臣仆,以削弱丰臣氏的势力。等到天下太平之时,如掌握权力,确定武事等,则专门依靠三河[1]的旧臣。而在清朝建立国家的过程中,竟然没有类似关原之战这样,攻破强劲有力的敌人,且能决定是否得以一举夺得天下的战役,也就没有建立战功的机会。与德川氏相比,清朝的建国过程,更为弱势,而鼎盛时期得以粉饰太平者,大多是逐渐积威所导致。

此法带来了兴隆,同样也带来了衰颓。历代优待满洲臣仆的做法,导致其内部逐渐腐败崩坏。日本德川氏三代家光,处于极盛时期,已经开始接济麾下之穷乏。相较而言,清朝八旗的世禄制度比德川时代更刻薄,更加不合理。是以,清朝入关后不久,财政即告急也不足为奇。清朝八旗原本为山野骑射的夷人,在遵礼守纪方面无法与日本三河武士相比,他们多有侵害良民的不法行为。以下罗列诸事,足可见当时逐渐穷乏及法度紊乱的情况。

顺治五年(1648年),禁王府商人及旗员家人往外省贸易。初,禁东来之人,借卖参为名,扰害地方,犹许于南京、济宁、临清贸易,至是并禁止,止令在京市易,违者重罪。

顺治十年,赈八旗贫人。满、蒙二佐领,布六十匹、棉六百斤、米百石,汉军半之。旋每赈增至三百石(一佐领统率三百人)。顺治十二年,发内帑银赈八旗穷兵。顺治十四年同。

顺治十七年,内大臣伯索尼奏:商民捆载至京者,满洲大臣家人出城迎截强买,商人畏缩不前。又以诸大臣私占边外商人采木山场,请并禁之。

康熙三年(1664年),八旗庄田灾,赈米粟二百余万斛。康熙十年同。

康熙五年谕:内外奸棍,妄称显要名色,于各处贸易,霸占船只关津,着严拿送部。

康熙十八年,廷臣遵旨议定:包衣下人,王公大臣家人,领资本霸占关津生理,倚势欺人者,立斩。

康熙三十年,偿还八旗兵丁债务,以后许以官银借贷,特派大臣管理。至六十一年,犹有王公家人争买草炭、居积牟利之禁。王庆云曰:盖旗人不善谋生,又悍仆豪奴,袤民驵侩,导致纵暴以为利,故屡烦朝廷之禁约。

雍正五年,谕管理旗务王大臣曰:“从来先帝轸念兵士战功,为其偿还债务,发帑金五百四十余万两,一家平均赐给数百两。然不闻置有何等产业,一二年间,荡然无余。其后先帝又赐六百五十余万两,亦如前次,立即用尽。朕即位以来,八旗兵丁每回赐给三十五六万,已有数次。不待数日,又悉妄用,此库银非百姓之膏脂乎?彼等将来若不改恶习,虽加以恩惠,终于无益。”乾隆元年(1736年),谕曰:“朕因旗兵寒苦者多,借给库银营运,自应仰体朕心,撙节以为久远之计。乃闻领银到手,不知爱惜,而市肆将绸缎衣物增长价值,以巧取之。乃令各该管官晓谕。是年借给官俸兵饷一年,至次年又借给兵饷半年;而帑银未领,钱物之价已腾。以御史明德奏,复严行晓谕。”

此年又谕曰:“八旗从前风俗,最为近古。迨承平日久,生齿日繁,渐及侈糜。如服官外省,奉差收税,即恣意花销,亏帑犯法,亲戚朋侪牵连困顿,而兵丁闲散,惟知鲜衣美食,荡费成风,旗人贫乏,率由于此。朕自即位以来,轸念伊等生计艰难,优恤备至,其亏空钱粮,令部奏免,入官坟茔地亩,已令归还。毕退之世职,亦查明请旨。无非欲令其各个家给人足,返朴还淳而已,惟不可频邀旷典。旗人等宜深思猛省,自为室家之谋。如冀朝廷格外之赏,以供挥霍,济其穷困,焉有是理乎?”

至于清的宗室,礼、郑、豫、睿、肃各位亲王及克勤郡王等,在创业之初,全都亲身穿着戎装,驰骋于各大战事之间,倾力拥护王室。像礼烈亲王,他身为长兄,因为没有太祖的遗训,让贤于太宗,拥戴太宗,此举颇为明人惊叹。再比如睿王,他在入关之时,成就了周公辅弼成王之功,甚至于可能他成就此功绩较之周公更为艰难。此后王族中也多出才艺之人,实为历朝所罕见(如怡贤、庄格两位亲王辅佐的功劳,成亲王的书法,礼亲王的学问,都是可以流传后世的)。再后来,宗室等日趋傲慢,最终成为王室祸患。比如现在,端郡王与无赖勾结,大发国难财。根据礼亲王《啸亭杂录》的记载,可知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杂录》中曰:

近日宗室蕃衍,入仕者少,饱食终日,毫无所事。又食指繁多,每患贫窭,好为不法之事,累见于奏牍。盖宗室习俗倨傲,不惟汉士大夫不肯亲昵,即满洲亲戚,稍知贵重者,亦不肯甘为之下。惟市井小人,日加谄媚,奉为事主,宗室乐与之狎,一朝失足,遽难回步。每有淫佚干上之事,有司以其天潢,故为屈法,市井之良善者又多畏其威势,不敢与抗,适足以长其凶焰,其俗日渐卑恶也。

康熙时,曾令亲王、郡王典兵,到了乾隆、嘉庆时期,宗胄已经无人专门从事征讨。据魏源所说:自嘉庆以后,造成财政岁入、岁出之差额的重大原因是增加了宗室的俸禄。顺治年初,跟随入关的宗室为两千余人;道光年间,宗室人数增至三万余,每年支给宗室的银两数百万计。如此众多的宗室人数,使得宗室成为恶棍的聚集地,其多有犯事,侵害良民,却不可彻查。所以,清朝的衰退,早在号称极盛的乾隆末年、嘉庆初年之川、湖、陕教匪暴乱中显示出来。

嘉庆四年(1799年),太上皇(乾隆帝)去世,天子命军机大臣传谕四川、湖北、陕西的将帅督抚:“迩年皇考春秋日高,从事宽厚,即如贻误军事之永保,严交刑部治罪,仍旋邀宽宥。其实各路纵贼,何止永保一人,奏报粉饰,掩败为功,其在京谙达侍卫章京,无不营求赴军,其归自军中者,无不营置田产,顿成殷富,故将吏日以玩兵养寇为事。”同时诏谕中又写道:“川楚之军需,三年时间,经费已超过七千万,前所未有之。”这些都是在内有和珅(乾隆末年专权的宰相,于嘉庆四年被诛),在外有福康安、和琳陋习累累,军中喝酒吃肉,寻欢作乐,时常用国帑填补其浮冒,却迟迟不给各路官兵乡勇发饷,使得他们腹内空空,无裤可穿,以牛皮裹足,在山谷中行走。早在毕沅在湖北时,这一弊端就已现端倪,而宜绵、英善在四川之时,这一弊端延续下来。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开始使用乡勇团练。使用乡勇团练的原因在于,襄阳之贼侵犯孝感时,只有随州命令居民村庄,事先挖好壕沟、垒好土山,进行严密防御,贼无计可施,孝感得以免于焚掠,于是谕各州县用此法,使乡勇团练与官军互为犄角。又诏:如果征调黑龙江的兵力,往返数千里,需要巨大的军需供给,并且士兵水土不服,又不熟悉贼情。算下来,征调一名黑龙江士兵,其花费可募数十乡勇,同时还能保卫身家,免于被掳的威胁,可以将此法作为剿匪的计策。然而这时候,双方对战之时,官兵让乡勇居于队伍之前,绿营兵在其后,满兵、吉林、索伦之兵又在其后。而贼营也让难民在队伍之前,以之对抗清军,真正的贼都在队伍后面观望,因此,战争多为乡勇与难民交锋,而兵、贼很少相遇。又因为乡勇伤亡无须上报朝廷,因此得以掩败为功,而京师禁旅凡有伤亡,必当具奏,远不是绿营兵那样,只咨报部即可。因此,京师禁旅通常不直面敌人,及至战争取胜,后队的弁兵,又开始以有功自居,那些在最前面冲锋陷阵的乡勇,反而没有功劳。因此,保奏时,皆满兵居多,绿营兵偶尔有一些,几乎很少见乡勇奏于朝廷。因此,满兵既可以驱使由汉人组成的绿营兵,受绿营驱使的乡勇也为满兵所用,让乡勇直面受匪贼胁迫的难民。至是诏:立下功劳的乡勇,一律保奏,阵亡者一律议恤,以期达到同仇敌忾的效果。此文末尾处,除列举刘清、罗思举、桂涵以外,并无几人得以记录功劳。就这么几个人,奏牍上也很少见到他们的事迹,魏源特此叙述,足以见满人骄盈、腐败成风。

日本德川幕府末期,屡屡禁止庶民习武。此举恰好反映出麾下士人的惰弱,滔滔禁令无法阻止庶民习武,即便麾下有所谓八万骑,依旧未能阻止江户幕府的终结。清朝也是如此。在寇乱大爆发时期,陕甘总督长麟上奏,陕甘地区团练密集,尽管在贼势日益紧迫之时,此举有益于当下,但对将来有极大危害。随着民势逐渐强悍,这些人要么聚众械斗,要么抗拒官差的抓捕,不可不防,基于此情形,奏请遏制此现象的措施。诏谕:虽然不能容许这种现象发展下去,针对得胜而归的乡勇,可采取由官方出价收购其枪矛的办法来遏制,此法可保一时无事。但是,清朝颓势愈显,以至于太平天国之乱发生时,无论满兵、绿营兵均不可抵挡,即便有勇将塔齐布作为满人的后盾,但最终得以平定太平天国之乱,楚勇、湘勇功不可没。朝廷除了要养定额兵以外,还要养楚、湘、皖诸勇用以自卫。至此,与征收厘金的办法相区别的是,此举使清朝的兵制财政发生了重大的变革,以满洲人为清朝之中坚力量的政策,至是成为废纸。简言之,使得清朝兴隆而优宠满人、驱使汉人的办法,其所产生的弊端,最终成此转旋之势。这一微妙的时机,实际上产生于乾隆、嘉庆之际。乾隆时期对满人的宠信达到巅峰程度,从嘉庆以后,徒受弊害而已,清朝国势的衰弱由此而来。这可以说是清朝兴衰的关键,需要格外留心。

这一结论仅从国势、兵力对王朝兴衰的影响出发,但一个朝代的兴衰,并不是仅仅只有兵力、国势的原因,与民力、物力的盛衰,府帑的丰歉也有关系,都是长期积累所致。本人曾论及清朝创业时代的财政情况,而后又将论清朝极盛时期与衰颓时期的财政,以期有始有终。将之与此篇进行对比参照,在阐明清朝兴衰的原委上,希望可以有更大的发现。

附云:吴三桂等三藩叛乱,其局面的浩大,自然是非日本岛原弹丸之地可比,其兵力的强度,也不是教民起义可比拟的。[2]但是,康熙帝在年方二十余岁,亲政时间尚短之时,又是以怎样的手段勘定大难,取得胜利的,需要一探究竟。本论所谈只举其最为重大者,摘要而论述。本论言及之外,亦有不可忽略的地方,故在下文中补充说明。

魏源云:这时候,多方起乱,气势旺盛,情形每一日都有变化。因此中原之地,全都屯驻重兵随时应援。楚地吃紧则调安庆之兵支援楚地,再调河南之兵填补安庆减少的兵力,又调兵屯河南以继之。蜀地紧急则调西安之兵援蜀,再从太原调兵填补西安减少的兵力,又调兵屯太原以继之。闽地紧急则调江宁、江西之兵支援闽浙,调兖州之兵支援江宁,又调兵屯兖州以继之,不让贼出湖南一步。各地虽有边乱,但江淮得以安定,能够转输财赋,以解军兴之急。而贼只能以一隅敌天下,既缺兵饷又缺钱财,重敛劳怨,遂至瓦解。且羽书不断,命令兵部在驿递之外,每隔四百里——各置笔帖式、拨什库,以加速邮传,诘奸宄,防诈伪。这样一来,九日即可到达甘肃之西五千余里之地;五日可到达荆州、西安;四日可到达浙江。每天的军报多达三四百疏,皇帝手批口谕,发号指示,洞的中窾,执行皇命者无一不战胜敌人,不执行皇命者,全都战败。用能数千里之外指麾臂使,八载一日之余健行默运,兵士众多却不惊扰百姓,军饷支出巨大,却不增加税赋,做到这一步,百里均震惊不已,能够不损失匕鬯,可以说古来聪明睿智,神武而不能者也。虽然当时的军队没有经过系统训练,自是不能与今日文明国家的军队相比,但当时军制的战略组织,足以与摩鲁特克[3]相提并论。其不依赖任何一个局部的骁勇锐利,全凭绵密的计划、快速的情报、齐备的补给,立于不败之地,而全部由一个人统率,即便是近世泰西名将,也未必能做到。据称荆州距京师三千三百八十里,西安距离京师两千六百五十里,却能在五日内抵达。浙江距离京师三千三百里,其情报在四日内即可送达,难道不是无电报时代最快速的情报网络吗?可以说,康熙帝的头脑为近世帝王中最伟大者之一,毫不夸张。吴三桂自恃其宿将老练,天子年少,也不敢急于进犯陕西、湖北,扩张势力至于中原,吴三桂的失策是康熙迅速成功的原因之一,而康熙帝的文明战略,扭转其弱势,转而成为最强有力的防剿法,除驱使汉人之外,此举无疑为庙堂之间稳操胜券的重要原因。

且顺治、康熙时期,军用开销大,而恩赐不重。魏源曰:朝廷对军功的赏赐,到乾隆年间开始日趋加重。清朝初期,斩将搴旗,殉难死绥之人,朝廷给予的恩赐也往往只是让其一子进入国子监读书。经略洪承畴虽收复五省,得胜而归,仅封世袭三等轻车都尉。赵良栋、王进宝在川陕力战,大破滇省逆贼,朝廷仅封子爵。乾隆四十年(1775年)开始,一概改为世袭。主要因为天下太平已久,人们习惯了安逸,不这样做的话,没办法振奋军心,激励兵士。乾隆时期,征伐一律使用满洲世仆,不许以如此重赏,根本没办法期待他们立下军功。由此可见,乾隆帝依靠世仆的政策,并未取得多好的效果,这个时期清朝的腐败征兆已经难以掩盖了。这一论述可以与我的论述互相启发,因而又将之附记于此。

(本文所述均依据魏源《圣武记》、礼亲王《啸亭杂录》、赵翼《皇朝武功纪盛》、王庆云《熙朝纪政》及《皇朝开国之方略》等。并请参考王先谦的《东华录》《大清会典》《经世文编》,计东的《筹南论》,章潢的《图书编》等。)

[明治三十四年(1901年)三月五日发行,《太阳》第九卷第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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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粹”在日语中原多指花街柳巷男女情欲之事,后来发展成一种关于男女情事的独特美学观念,九鬼周造《“粹”的构造》对此阐析甚详。——编者

[2]十次征伐,日文原文中仅列举九次,“征伐缅甸一次”为编者根据史实所加。——编者

[3]即文化文政时代,日本历史上以城市文化繁荣为特征的一个时代(1804—1829)。18世纪末期,德川幕府曾经颁布严格的改革法和节约法。但第11代将军德川家齐上台后,挥霍浪费一时成风。商人们寻欢作乐,文士们舞文弄墨,城市文化极为繁荣。幕府和各藩经济日益困窘,灾荒和农民起义时有发生。——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