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

今天就经学开讲。从今日起,主要就中国本国的文化,国内的文化开讲。总的来说,这次课程的内容要尽量避开政治层面的议题,如前所述,主要讲中国文化方面。此前主要讲了作为文化中心的帝王之事,其次讲了清朝与外国语有关的种种特殊现象,再其次讲到了贸易关系对财政经济的影响,可以说,这些都是文化的基础。接下来,又讲了帝王的行为——外国文化的输入。从今日开始,则专门讲讲中国国内的文化。

像中国这样具有悠久历史文化的国度,任何朝代,只要是太平之世,就自然致力于推动本国文化的进步。清朝也不例外,随着社会稳定,国势强盛,国内文化也空前发展起来。自唐代以来的中国,即使有战乱,也几乎没有因长时间的战乱所造成的黑暗时代。因此,可以说中国文化始终保持着发展的状态。所以,清朝文化的兴盛,并非意味着终结以往的黑暗时代,开创新的局面。因为此前的文化已经高度发展,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在文化发展的道路上逐渐显示出新的动向罢了。

学术依然是清朝文化中最繁盛的部分,而清朝的学术又以经学为中心。清朝出现了两汉以来所未有过的经学的高度发展,研究普及到一般的学者中,可以说是具有真正的学术性,这一点也是两汉时所没有的。清朝的经学,在中国学术发展史上是古所未有的。不用说,经学不是在清朝突然繁盛起来的。清朝之前的明朝,由于沿袭宋、元以来的学术传统,宋学十分盛行。宋学包括朱子学派和王阳明即陆王学派,明朝就有朱子学派即程朱学派与陆王学派的两派之争。明末时,一种新的风气在学者间流传开来,即讲学。讲学并不是只讲究学问,而是像今日我到此讲演一样,多少只是以学问为讲演的材料而已,然后进行禅宗式的问答,可谓口头空论地研究学问。这些学者不是从事实的角度来研究学问,而是作空泛的讨论,这就是所谓的讲学派。纲目中开篇所写的顾炎武黄宗羲两人,对讲学派提出强烈的反对,但也仍然有学者坚持讲学派的主张。这里所写的孙奇逢、李中孚就属于讲学派,他们延续着明末以来的做法。而在明末讲学派中,程朱学派和陆王学派谁的势力更强?答案是陆王学派,即王阳明学派盛行。其代表人物就是在日本被看作小说批评家的、万历年间的学者李贽李卓吾)等。这派学者身着僧服,执杖而行,几乎像僧人那样生活,而且以中国人所嫌恶的男女混杂的方式进行讲演,或作禅宗式的问答。为此,引来了对之极为反对的顾炎武派。原本是朱子学者的顾炎武,反对讲学派的学风问题,提出学问要做事实性的研究,这样一来便从朱子学中脱离出来,成为清朝反对朱子学派的汉学派的始祖。另一方面,从顾炎武的学术精神来说,他是传承了宋学精神的,但他又是清朝汉学复兴的始祖。与他齐名的黄宗羲,在明末时,为了帮助明朝恢复政权曾参加战争,此人还曾计划派遣使者去日本请求援兵,但最终看到明朝大势已去,无可奈何,便抛开了政治,过上了完全的隐士生活。他作为王阳明的同乡,继承了王阳明的学术精神,但因为是前朝残党,一直低调行事,因此十分排斥讲学派,同样认为学问应做事实性的研究。顾黄的学问盛行以后,中国学者为了区分把他们分为两派,以顾炎武为首的被称为浙西学派,黄宗羲则为浙东学派的始祖。这是一张浙东、浙西的地图,所谓钱塘江即浙江,浙江以东所出的学派叫浙东学派,这里是宁波,这里是余姚。黄宗羲是余姚人,余姚也是王阳明的故里。如此一来,两人分别成了浙东、浙西学派的始祖。两派学者的姓名在纲目中都有罗列,由于时间的关系,就不在此一一细讲了。顾炎武之下写着徐乾学,表示他继承了顾炎武学派的观点。黄宗羲下写着万斯大、万斯同,表示他们继承了黄宗羲学派。后来徐乾学深得康熙帝信任。如前所述,他在洞庭山召集了许多学者,编撰《一统志》,但他编书却不留自己的姓名。纲目中的“徐乾学”下有一个名叫“纳兰成德”的人,他是年轻的满洲旗人学者,天资聪慧。徐乾学派出于对满洲人策略上的考虑,有意拉拢他,使其成名,得到了极高的荣誉。他编撰了《通志堂经解》,是宋、元、明三代经学著作的集成,这在当时十分重要。此时的清朝在宋学以外没有别的学问,所以,就尽量收集宋学家的著作,出版了《通志堂经解》。但事实上这是徐乾学事前搜集编排好的资料,而以纳兰成德的名义出版。作为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多少继承了他的学统,但两人的性格完全不同,顾炎武因反对清朝,一生未入仕途,而徐乾学与顾炎武不同,擅长为人处世。但因他沿袭了顾炎武的学统,所以他身上多少可以看到宋学的影子。可以说,除宋学以外清初并无其他学问。

此外如孙奇逢等人,有的属程朱一派,有的属陆王一派,有的兼属陆王程朱,但与顾炎武、黄宗羲不一样的是这三个学派的人都是讲学出身。到了清朝,孙奇逢、李中孚等人仍讲学不辍而名声大噪。他们通过不断地讲学,扩大自身的影响力,为此,清朝曾诏李中孚等人出仕,使其进退两难。但这些学者都是讲学派出身的人。

这些人成就了清朝宋学的发展。但在康熙之前,清朝还未形成真正的宋学,只是出现略具清朝风格的宋学的萌芽。清朝风格的宋学具有哪种特质呢?就是一边通过讲学钻研宋学,虽不做事实性的研究,但也从书籍入手,多少进行一些事实性的研究,程朱学派的李光地便是代表人物之一,他曾阅读顾炎武最早的学术著作(而那时顾炎武并不认为自己是宋学家),在一定程度上倾向他。而到了康熙时代,清朝的宋学开始明显区别于明朝的宋学,浮华而不实的讲学不再流行,转而进行贴近书籍的学术研究。

其次,纲目中罗列的姚鼐、方东树等人,延续了宋学,这是较后的事了,暂且不提。此时清朝的宋学表现出受到所谓汉学影响之后的宋学特征,这在以后将会讲到。

汉学

汉学是清朝经学中具有特色的部分。在日本或海外,研究中国的学问都被称为汉学,而清朝所谈论的汉学则是指汉朝的学问。由于人们渐渐反感宋学,于是转而追溯汉朝时期流行的经学。简而言之,从做学问的方式来看,汉学的特点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不讲学。与讲学派相对,汉学派非常注重朴学。所谓朴学,简单地说,就是把自己关在屋中,整天与书为伴,埋头苦读。中国的诸多学问中,华而不实的学问并不少见,如前所说以演说答辩式为主的讲学,还有通过作文、诗词来赢取名望的学问。但朴学只是在家中闭门读书,摈弃了所有这些获取世间名声的学问以及世俗流行的学问。清朝学者对朴学十分看重,即学问不是为了获取功名的,而完全出于学术目的,是实用性的东西。纵观汉学的发展历程,它的精神核心是“实事求是”。这句话出自《汉书·河间献王传》,即学问应做事实性的研究,而不是高谈阔论,这正是清朝汉学家的一致主张。

初期

汉学在清朝经历了一个发展、变迁的过程。清初尚在草创阶段的汉学,代表人物有阎若璩朱彝尊胡渭等人。实际上这些学者也不是纯粹的汉学家,阎若璩等人也带有宋学背景,只是对朱子的学问不盲从,一本一本地读书,将之作为学问的基础,写下著名的《尚书古文疏证》。《古文尚书》一般作为《尚书》的通行本,经东晋时期整理后,一直沿用。到宋代,朱熹等人曾怀疑《古文尚书》中混入了伪作,阎若璩在此基础上又作了进一步的研究,他具体指出了《尚书》中的伪古文部分。当然他的基础还是朱熹对《古文尚书》的怀疑。阎若璩还著有《四书释地》,对四书的研究属于宋学的范畴,后来纯粹的汉学不再研究四书,但还是会研究《论语》《孟子》,只有《大学》《中庸》不再是研究对象了。从阎若璩研究四书来看,他还没有完全脱离宋学。此外,萧山县人毛奇龄的学问,多少受到王阳明学术的影响。他从王阳明学派出发对朱子学进行全面的抨击,因为反对朱子学,所以对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也是持反对态度。但不可否认,阎若璩倾向汉学派,以阳明学派为基础的毛奇龄也是倾向汉学派的,康熙年间这类学者开始活跃,并对向来高谈阔论的宋学学风进行了激烈的批驳,这是复兴汉学的前兆。此外,张尔岐从事礼学研究,关于经书解题朱彝尊写出了著名的《经义考》。还有胡渭考证《尚书》中的地理部分,并深入研究《周易》的某一部分。虽然这些学者还都不是纯粹的汉学派,但开创了汉学实事求是的学风基础。

中期极盛期

汉学在经历清初的发展后已经逐渐形成体系。同时,又根据不同地区、师承关系形成了不同学派及门户。纲目中写着的吴派、皖派便是其中一些代表——我私自对这些派别进行了增减,也参考了前人之言——在“吴派、皖派、北学、扬州之学、闽学、浙东之学、常州之学”之后,写道“以上为中期极盛”。汉学的全盛时期是从吴派到常州学派。汉学从乾隆时代开始走向鼎盛。康熙年间宋学仍然占有一定的地位,从顾炎武到后来的阎若璩、毛奇龄等都是宋学的代表人物。而康熙个人也十分推崇宋学,李光地也是宋学的极力推崇者,他虽然算不上康熙帝的宋学老师,但也经常与康熙谈论。李光地的时代出版了《朱子全书》,当时朱子的所有著作以及关于朱子的书籍都收录在其中。天子尊崇宋学,民间也是宋学的世界。此时起,皇帝想厘定历来关于经书的学说,就出版了有名的《三礼义疏》等著作。此外,方苞等学者开始研究礼学,使学问逐渐远离空谈,而更倾向注重事实,这是康熙年间宋学的特质之一。宋学已不再拘泥于对四书的研究,虽被称为宋学,但也研究礼学等学问,这可以说是清代初期的学术转变。但到这时为止,仍然是宋学范畴。可是,从乾隆年间的各种书籍中可以看出,民间的学术风气已经改变,人们喜欢博览群书。其中吴派的创始人惠周惕仍然带有宋学的风气,等到他的第三代惠栋的时候,汉学学派才可以说正式形成。这一家作为苏州的名门,延续三代,对当地学术造成很大影响。其学术直接影响到余萧客、江声等人,还间接影响到兼治历史学的经学家王鸣盛、钱大昕等人。

皖派中的皖指安徽。安徽横跨长江两岸,特别是位于长江南岸的安徽地区,处于深山之中。因此,人们的气质十分坚强,近于顽固,学风自成一派。此学派以戴震为代表。戴震则受到江永的影响,江永的学问处于汉学与宋学之间,继承顾炎武之学,一部分一部分地细致探讨顾炎武的学问。戴震是集大成者,在某些方面得到突破。比如顾炎武还只是主张以实事求是为主的学问方法,没有形成固定的师法和家法。所谓师法和家法是一个学派的有组织性的学术方法。汉朝时就已盛行各种专门的学问,如专门研究《易》的就叫作易学,做《尚书》学问的就专门研究《尚书》,即不同学问有各自的学术方法,即家法。受所谓家法的限制,不得不做某项研究。清朝学者应用这种学风,主张学问必须有家法和师法。实际上这与汉朝的家法与师法又有不同之处。汉朝无论是研究《易经》的学派,还是研究《尚书》的学派,都尽传其先生的家学。如此一来,研究《尚书》的分为两家、三家的话,其研究方法也就各不相同,传续到清朝时,学术性和组织性稍多。而正是戴震在清朝时出色地创立这种体系。顾炎武时对其中的一部分,就已建立了一种家法,如中国所说的小学即语言音韵学。但从总体上来说,建立家法,即按照其规则进行学问研究,用当下的语言解释即建立有规范的学术,是从戴震开始的。因此,可以说戴震就是清朝的汉学代表人物。由此可见,此人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他虽然寿命不长,五十多岁就去世了,但仍然占据着清朝学术的重要地位。他的学问是在顾炎武基础上逐渐发展而来的,以语言音韵为主。为什么要从语言音韵入手?因为想要研究距今两三千年之前的事情时,如果不弄明白当时的语言环境,而以今日的语言去解释,便不够恰当。比如我们在读《万叶集》时,若是按照宋学家的做法,则会用今天的语言随意附会歌中的语言,是不准确的。汉学派的学者则主张必须以古代语言来解释古代的文章,因此,十分重视语言方面的学问。研究语言的学问在西洋叫作语言学,在中国则叫小学,包括文字的形式、文字的声韵、文字的含义,即小学包括文字、声韵、训诂三方面的学问。此说自顾炎武起始,经江永、戴震而最终确立。江永也十分重视礼学研究,而戴震对礼学的研究建立在更准确的基础上。《考工记》是《礼》中最难理解的部分,它记录了周朝时制造器物的方法。如车的制造方法,或铜器、木器的制作方法。如果不了解这些,也就无法搞清楚周朝的真实生活状况。戴震认为此过程很重要,便开始研究《考工记》,主要研究当时所使用的器物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实物。不过当时主要以书籍研究为主,还不太有所谓遗物的出土。除了音韵、训诂学之外,戴震还注重学问的精神,即学问的思想方面。他为研究宋人的思想,著有《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书探讨的是古人本来的思想还是曲解了古人的思想不得而知。但总体来说,清朝汉学在思想方面是不够发达的,而只是在礼学和小学方面有突出的贡献。戴震从这三个方面入手来研究学问,成为其学术的特色。

吴派与皖派的不同之处在于,惠栋为代表的吴派学问与苏州地区的经济文化风土有密切关系,这片区域盛行的学问种类繁多,如研究诗文方面等。作为汉学的始祖,惠栋本人一直对《易》和《尚书》深有研究,另一方面,对诗文也十分喜爱,写了一本注释名家诗的书,这与接下来将要谈论的王渔洋的学问相似。由此可见,吴派的学术多少以个人兴趣为端绪,具有悠然自得的态度,而不是一开始就树立一个严格的规则。与之相对应的皖派则是要订立一个规范性的目标,学术活动需要严格按照规则进行。这是清朝汉学的两大派别,也是清朝汉学的特点,但最值得关注的还是戴震的学问。后来的段玉裁王念孙,以精研小学而出名。另有金榜、程瑶田、凌廷堪、三胡等则致力于礼学方面的研究。这些人奠定了清朝学术坚实的基础,这两大学派也是清朝汉学的基础。

接下来讲“北派”,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因为这个学派的学者大都是北方人,但用别的名称也可以。其中的张之洞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因为张之洞的思想属于这个学派,因此把他放进去了。这一学派以朱筠、纪昀等人为代表。朱筠本人没留下什么著作,但关照了许多学者,他是促使清朝汉学发达的保护者。他曾向天子建议鼓励发展汉学,还建议修撰《四库全书》。不可否认,他是推动汉学发展的功臣。朱筠出生于北京,后来,离北京不远的河间又出了一个大学者纪昀。朱筠所提出修撰的《四库全书》,就是由他完成的。《四库全书》对中国所有的书籍进行了解题。为了编写《四库全书》,动用了大量学者,纪昀任总编,一一修改别人写出来的东西。因此,可以说他真正执行了朱筠的计划。他的汉学精神在《四库全书》的提要中有所体现。内容多少对宋学含有反对的态度。总之,他是以汉学为基础为这本书作提要的。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发起此事的人是朱筠,纪昀是实践者。这些人都来自北方直隶。经学方面张之洞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著作,但其行事方针与此二人相似,因此也归入这一学派。总之,此学派与建立汉学基础没有特别的关系,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北方学者对于汉学在全中国范围内传播有很大功劳。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学术,接下来谈“扬州学派”,汪中、刘台拱、阮元焦循刘宝楠、刘文淇、江藩等人都是这个学派的代表学者。清朝的扬州由于是盐商的集散地,非常繁华。在中国,盐是不可缺少的日用品,而淮南、淮北即两淮地域是中国最大的产盐基地。中国的盐业是官营的,由商人承办,因此盐商必定是富甲一方。而中国的大多数盐商都在扬州筑屋而居,享受着奢侈的生活。从这种奢侈的风气中便形成了扬州独有的学问。此派学者,不仅在经学研读上颇有建树,另一方面也很重视对诗文的研究。在经学上属第一流的是汪中,此人在文章方面也是一流的,后面还会提及他的文章。总之,大概只有扬州学者才可以做到既是很优秀的经学家,又是出色的文学家。如焦循既是经学家,又是词曲研究家。词曲在文学中不应该看作是俗的东西,而是研究“粹”[1]的学问,焦循就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此外,江藩也是又做经学研究,又做文学研究。清朝文学的特点也是由这些人所做的文学研究形成而来的,即从宋到明一直盛行唐宋八大家文,到清朝以后,渐渐兴起反对唐宋八大家的文学。特别是江藩积极地反对唐宋八大家,而将之广泛传播的是阮元。阮元是学术的保护者,像北方的朱筠一样。此人与后来的毕沅,都是有益于当时学者的人,他们把学者网罗到自己门下进行编书活动,在这里一些怀才不遇的经学家也变得活跃起来。代表性的人物就是阮元。汉学中也有热闹的、夸张的研究倾向。阮元此人非常有钱,幸运地很早就科举及第,很早得到天子垂青,很早成为大家,诸事顺遂,而且高寿八十有余,圆满度过了一生。这一方面是因为扬州的地方风气,一方面是靠个人的境遇,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他闲居时小题大做地研究汉学。汉学通过阮元这样的人在扬州得到大力推进,在经学之外,又以夸张的方式进行着文学研究,因而形成独有的特色。这也招致后来宋学的反对。

再其次是“闽学”,是福建地区的学者组成的学派。只有两三个重要人物,如陈寿祺、陈乔枞等人,其影响力有限。

还有“浙东之学”,最初从事小学研究,后来逐渐转移到史学上。章学诚十分注重对经学的论述,他与一般人的见解不同,是在经学之外来评判经学。往往人们认为经学就是经学,但他从史学的角度来解释经学,是从学术组织的基础上,即从全体学术的根本上来研究经学。他的著述《文史通义》十分有名,虽然最初完全不懂,但我十分推崇他的著作,也很愿意推荐给别人看。章学诚做学问的方式十分特别,他在清朝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而且能够继承他学问的人很少,他在学问上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他的学术渊源很长,简单概括就是以史学家的见解来看待经学。

接着是“常州学派”,它后来成为比较有影响力的学派。如前所述,奠定汉学基础的是吴派和皖派,即以惠栋为中心和以戴震为中心的两派学问,而常州学派就是在它们之后可以取而代之的。庄存与是此学派的创始人,后来此派学者层出不穷,使公羊学盛行起来。比起戴震,公羊学更将学问推入穷理之境。戴震的学问大体还是汉学的方法,到戴震为止学问的做法是将汉一分为二,即分为前汉和后汉,或西汉和东汉。其中东汉的学术是以许慎的《说文解字》为中心的小学,后来是郑玄的学术,因此汉学被称为许郑之学,以许慎、郑玄的学问为主。吴派、皖派也是这样的。但常州学派不做东汉的学问,而是直接上溯到西汉的学问。西汉中期汉武帝时正处于学问的鼎盛期,盛行公羊学。众所周知,《春秋》有《左氏传》《公羊传》《穀梁传》三传,公羊学派认为《左氏传》和《穀梁传》都是伪书,只有《春秋公羊传》才记录了真正的学问。孔子写作《春秋》的意旨,是表示自己与君王、天子拥有同样的权利。因此,孔子虽没有王位,但他把自己视作君王来写《春秋》,孔子在《春秋》中极力表现了大一统治国的思想。西汉时十分盛行这类学问思想。所以,公羊学派主张研究西汉的学问。当然,其中包含了各类学问,但是比许、郑的学问更往前上溯了一步,更接近孔子的真意,这也是常州学派发达的原因。庄存与创立此学派,而通过刘逢禄传播开来。刘逢禄是个缜密的人,擅长用独特的眼光判断事物。他还十分聪明,依靠敏锐的判断力治学,而厌弃以往的朴学。学问的全盛期中往往会出现一些天才人物,这些人对于具体细微的事物埋头研究而不嫌琐碎。龚自珍便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位。前面所说的皖派的段玉裁是戴震学派的重要学者之一,他就是龚自珍的外祖父,但龚自珍与外祖父不同,在学问方面是个天才。虽然他没有自己的著作,但极力鼓吹公羊学,使得公羊学大为盛行,时至今日中国的年轻学者几乎无不受到公羊学的影响。但今天的学者受到公羊学的影响是因为康有为,而康有为的学问来自现在仍健在的八十多岁的湖南人王闿运。王闿运门下有一个叫廖平的人,现在在四川,此人的学问很特别,常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解释方法进行学问研究,但这样做出来的学问又很有说服力。总之,他是一个有学问实力而又以不同一般的头脑来解释学问的人。康有为不是廖平的门人,但很佩服廖平异于常人的判断力,在其著作中,几乎可以说是盗用了廖平的观点,而廖平远在四川的深山之中,对此无可奈何。康有为有许多学徒,所以近年来他的学问十分盛行,然而这其实是廖平的学问。

总之,由于上述原因,今日中国的年轻学者几乎没有不受公羊学影响的。但公羊学者中,也有人比较谨慎地从事朴学性质的研究,皮锡瑞就是其中之一。此外,这里写着的戴望,特别之处在于通过注释《论语》来阐释公羊学。总之,公羊学者是一批天才学者组成的集团,而如今他们的影响力也是如此巨大。直到距今六七十年前的中国,汉学还是许郑学问的天下,即是吴派和皖派的天下,但六七十年来,眼看着公羊学逐渐走向兴盛,可以说,目前中国学术的大致形势,是公羊学统治汉学的局面。

此外,公羊学者的特别之处是,与扬州学派相似,许多学者在治经学的同时也从事文学。庄存与写有《春秋正辞》,把它作为文学作品来看,也很出色,此时已开始显示公羊学派的这一特性倾向。到后来的龚自珍、魏源,就更是中国著名的文学家了。今日的康有为等人,也都是优秀的文学家,在诗作、文章方面颇有建树。这一点与前述的扬州学派相似,而扬州学派的经学与吴派的经学相似。

晚清的大家(附说 清中叶以后的宋学)

在纲目中我罗列了清朝末年学术名家的姓名。第一个是俞樾,即著名的俞曲园。此人的学术系统兼容高邮王氏之学和公羊学。其次是孙诒让,他研究《周礼》,可以说近两百年来无人可以比肩。还有黄以周,他精通礼学,是从整体来考察礼的学问的人,留下了出色的著作。其次是郑珍,他来自中国贵州的乡野,通过不断地学习中国文明,最终从边缘人成为学问名家。由此可见,当时比较盛行对礼的研究。

其后列着吴大澂,此处写着“小学的新派”,指的是什么呢?以往的小学研究文字学和《说文》。研究音韵学和《唐韵》,顾炎武追溯到《唐韵》以上。至于训诂方面,则主要是从《尔雅》和《广韵》入手,但吴大澂的学问是从全新的金文研究开始。所谓金文即铜器的铭文,清朝时出土了大量古代遗物,因此以出土器物上面的文字为基础,发现以往文字学的错误。吴大澂十分重视用发掘物与之前的古人著作中的小学研究进行对照。现今在京都的罗振玉也是这方面的研究大家。当然,并非由吴大澂一人发起了金文研究,只是吴大澂的研究引人注目且特别优秀,所以这里以他为代表。

再次有陈澧,这里谈及的时代需要稍稍往前,即宋学方面的研究。由于汉学的不断发展、兴盛,宋学在汉学盛行时一度衰落了,就有人想要回到原本的宋学。但有一个叫姚鼐的文章妙手,又是经学家,尽管他文笔出色,但在编辑《四库全书》时不太得志。他对于经学的研究不能算是宋学,但由于当时唐宋八大家中的曾南丰很受推崇,姚鼐就从古文入手逐渐开始研究朱子的学问。但在他那个时候关于汉学的著作并不常见。后来的方东树,既是出色的古文家,又积极倡导宋学,他十分不满当时的汉学,因而作《汉学商兑》,极力批判当时的汉学家。不仅批评汉学家的经学,也批评他们的文学。一时之间汉学家与古文家展开激烈的争论,一开始阮元批判古文,江藩也非难古文,而方东树则继之反对汉学家所作的文章。由此,宋学出现复兴的趋势,但最终未能盛行起来。当时的北方即北京一带,出现了一种宋学,代表人物一个是湖南人唐鉴,一个是蒙古的旗人倭仁,他们在道光年间推动了宋学的复兴。湖南的曾国藩接触后深以为然,认为汉学家只是对着显微镜研究琐细的学问,而看不到学问的大义。研究学问的大义只能靠宋学,即只能靠程朱的学术,当时有曾国藩和罗泽南等人持这种观点。此时正值咸丰年间太平天国暴乱发生,曾国藩、罗泽南把宋学应用于人格方面,在学问方面则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虽然如此,总之这是清朝中期汉学全盛、宋学衰落之时,但通过上述几人的努力,宋学出现了短暂的复兴倾向。

来自广东的陈澧,对汉学、宋学持中立态度,研究时兼采汉学和宋学,他写有著名的《东塾读书记》,此人虽然出身于边远之地,但日后的学问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张之洞就十分佩服陈澧的学问。清末已经过了汉学的全盛期,但陈澧的学问和公羊学的学问还有影响。当然不是宋学家式的讲学,也不高谈阔论,而只是接纳宋学家的学说。因而在清朝末年,保留有汉宋兼顾的学问和极端的公羊学。即使到今天,中国学者接受的大体是这两派的学术,形成了清朝学术的大纲目。这种学问的方法,不讲学,也不做空论性的学术研究,而是做实事求是的研究。这是接近汉学的旧学,仍属于旧学派。

宋学别派

此外,近年来重新回到人们视线的有颜元李塨的学术。颜元的父亲在明末清军入侵长城时曾被清人俘虏,入清以后,他为了查证父亲是否还活着,一直寻父至辽东。他有鉴于明朝的灭亡,认为宋学不做事实性的研究,只做空论,才导致汉人抵抗不了满洲人的进攻,招致失败,因此想要把宋学转变到研究事实上来。但颜元、李塨的学问传至王源便断绝了,近年来,公羊学家戴望得其根本而加以复活,到最近此学问又渐渐复苏。颜、李曾极力不满中国面对外族入侵时的软弱,因此,强烈主张以兵农一致为本,即主张兵和农必须一致,并且兵由农出。

还有一位刘献廷主张与之相同。此外,他还主张学问应该博古通今,对中国各家的学问都应有所涉及,但此人的学问并没有延续下来,且没有什么著作留世,他的学问大概都记录在《广阳杂记》一书中。但他十分推崇学问贯通,与颜元、李塨的学术相同,以实行为学问的宗旨,认真思考当时中国的国势。这就是颜元、李塨、刘献廷一派的学术。

还有一位叫胡承诺的,学问出自宋学,但跳脱宋学的空论而进行事实性的研究,但他的著作并没有人记得,距今七八十年前,古文高手李兆洛推崇并复兴他的学术,才使得现今还有人知道胡承诺的学问。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在清朝中叶即乾隆时期佛学十分盛行。罗有高、汪缙、彭绍升杨文会都是这一派,其中从彭绍升到杨文会之间,有公羊学派的人从事佛学研究。前面说到的龚自珍、魏源、俞樾等人都曾经研究佛学。彭绍升以前的佛学属于净土宗,出自明代云栖和尚,但治学方法上倾向净土与华严的结合。近年来出现了夏曾佑的佛教研究法。到章太炎之时,佛教研究渐趋广泛,不仅有做天台宗研究的,也有做华严宗研究的。总之,儒家中从事佛学研究的人很多,这不可不说是一项有趣的事实。当然,此前的中国,儒家研究佛教多少也是有的,也就是研究禅学。但到此时,主流的是对天台、华严二宗的研究,禅宗研究虽然也有,但与宋、明时期的禅宗有所不同,是根据佛教书籍经典来具体研究禅学。所以,龚自珍等所研究的禅学与明朝的禅学是有差别的,多少是宋学的别派,但其中夹杂着公羊学派。这些学问是在清朝中心学术以外的。

校勘学

校勘学和金石学是清朝经学的两大基础,甚至可以说是当时一切学问的基础,在清朝十分繁盛,因此这里有必要简单讲述。

校勘学就是校对书籍。书籍的错字随着时代的前进不断出现,不得不依照古本来进行校对,修改错字。现在你们看一眼就可以大致理解,纲目中也写了简单的注解。清朝非常盛行校勘学,前面提到的朱筠在编《四库全书》时大力倡导,他自己不从事实际的校勘,但可以说是校勘学的发起人。后来纪昀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此需要判别书籍不同版本的优劣,所以纪昀是校勘学的大家。

自古以来学术的盛行,就是经书本文研究的盛行。因此,从汉代就有石经了。因为经书有可能出现文字错误,为了避免,就将经书刻在石头上,立于太学之门。在当时这是一件非常严肃庄重的事,仍有一部分石经留存至今。因为古老的拓本早已不复存在,今天所能见到的都是残品。最近,赞岐的大西见山收集到一份宋代的拓本,如此精美的东西在日本实属首次得到。在中国,石经之学很是繁荣,汉朝以及后来的魏、唐、五代的蜀以及南宋都有石经,清朝乾隆帝也刻石经,结果就有了乾隆十三经石经。由于乾隆十三经是新石经,因而拓本难寻,无法阅读文本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情。若在北京,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看,可是由于没有拓本,所以时至今日我们也无法看到它。当时,乾隆帝下令刻制此石经,由彭元瑞负责校勘,但也有持反对意见的人,主要是反对彭元瑞所做的校勘,甚至磨改了一部分石经。那是乾隆的宠臣和坤(在嘉庆年间被杀)指使他人反对彭元瑞的校勘。富冈君手里有一部关于这方面的书,十分珍贵。受命书写此石经的是书法家蒋蘅,田中文求堂君手中有他的书法作品,正在别室中展出。最早的石经,汉朝的《熹平石经》的拓本我也从大西君处借来,放置于别室中展出。

清朝的校勘学在这些情况下开始了。毕沅、阮元召集大量学者,空闲之时进行书籍校勘、出版。身处太平盛世的毕沅、阮元,如果外出做官,建立功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如召集学者食客做这些事,还可以获得名望声誉,所以召集了这么多学者让他们校勘群书。这是清朝校勘学发达的基础。当然,这和个人的努力勤奋也分不开。例如卢文弨是奠立清朝校勘学的重要人物。此外还有一些学识渊博却因贫困不能考试及第的人,他们以食客的身份,整理校勘古籍,做书稿以提供出版、发行,在这方面,有些人是留下了功绩的。其中有一个叫顾千里。其次,还有黄丕烈、秦恩复、张敦仁等,都是校勘学的名家。顾千里作为校勘工作的顾问,做过许多人的食客,从事出版。此外,陈鳣出版了《论语》的极好的版本。还有像顾千里一样的严可均,也是食客。曾国藩的幕僚中一个叫莫友芝的人,也是这方面的名家。此人得到一部唐写本的《说文》并将它出版。很多年前我在端方那里看到过十分精致的实物。近来,有一位叫陆心源的,后来他的儿子把书籍卖给了日本岩崎家。陆心源在校勘学方面也是颇有建树。

十分有趣的是,日本出版的一些书籍与清朝校勘学有关。日本物徂徕的门人有一个叫山井鼎的,他听闻下野的足利学校藏有经书古本后,就去到那里做了好几年的经书校勘,著有《七经孟子考文》。他的同学根本逊与他一同前往足利学校,复印并出版了皇侃的《论语义疏》。这两书传到中国后,中国人惊讶于竟有这样好的经书古本及《论语》的皇侃义疏传到了岛国日本,还有人为此做了相关研究。其结果是《七经孟子考文》和皇侃的《论语义疏》对中国校勘学造成很大的刺激。此外,通过这两本书,中国人还惊讶于《古文孝经》与《今文孝经》也在以前传到过日本,可以将之作为中国校勘学的基础。后来,又有林述斋作《佚存丛书》,收集在中国已经亡佚而在日本还保存着的书籍,用活字印刷复活。这在中国学界也是好评如潮。简言之,日本的校勘学对中国的书籍之学的繁兴是有大功劳的。

中国十分盛行藏书和刻书,到清朝尤为突出。这里只举出了其中大概。这些最有名的人的藏书和翻刻对清朝的校勘学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依靠他们的帮助,根据正确的古代书籍研究学问,对古书不做任何随意的更改而出版,必须读没有经过改动的古代原本,这样的学问在清朝十分发达。这就是校勘学的大概。

金石学

金石学的金表示对铜器铭文的研究,石是对碑文的研究。如前所述,吴大澂以金石学开创了小学的新派。顾炎武可以说是金石学在清朝的始祖,他是最早注意到金石研究的人,著有《金石文字记》一文,主张金石研究对于历史学、经学十分有意义。金石学的渊源由来已久,这里只特别谈论顾炎武。这就是运用金文和碑文来纠正古书文字错误的由来。翁方纲奠定了金石学的基础,他对于碑文一字一字地进行仔细研究,不遗漏任何一处错误。其次是王昶,致力于收集、编纂金石文字。此外,黄易游访一方方的汉代石碑,并作拓本。还有阮元幕下的朱为弼、赵魏等人,从事金石的编纂工作。又有张廷济、刘喜海、张燕昌、翟云升等人,近年来又有陈介祺、徐同柏、吴式芬出现,至此金石学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在陈介祺、徐同柏、吴式芬之前,金文方面铜器的鉴定有不足之处。乾隆帝时出版的有名的《西清古鉴》一书,虽然出色,但混淆真伪。而要等到陈介祺、徐同柏、吴式芬三人时才能把它们正确无误地加以鉴别出来,并把铜器上的铭文正确无误地读懂。后来,才有吴大澂、刘心源等人,我的朋友罗振玉也是其中之一。还有端方,此人虽然对金石学没有做过研究,但对铜器有兴趣,屡次为学者提供相关资料。他不仅是个政治家,同时也有一定的学问。总之,中国的金石学研究对经学、历史学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近年来金石学衍生出另一分支,例如古印的学问,或是玺印的学问,玺印之学进一步发展,后来又有了研究封泥的学问。如西洋人在封蜡上按印一样,古代的书信用丝卷起,在结口处用泥封住,再在泥上印上字,就是封泥。近年来这些东西被大量发现,因此这种学问特别发达。中国人一开始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封泥。

近年来殷墟甲骨学也十分兴盛,罗振玉对它有研究。这是在龟甲和兽骨上雕刻的文字。三千年前的古代中国占卜时,往往使用龟甲和兽骨,它比金石文字还要久远。明知三十五年(1902年)我到中国去时,那时甲骨文字刚刚被发现不久,为了大量发掘,因此有必要修建铁路。据罗君所说,甲骨被特许专卖后,近年来有了关于这方面的出色的专门著作。可以说甲骨文研究是金石学发展到新时代的新分支,它在学问上的贡献不可估量。前面所谈的吴大澂所开创的小学新流派,也因此愈加兴盛。另外,由于在挖掘甲骨的同时还出土了古代器物,使得关于礼学的研究也一同兴盛。总之,到今天为止,中国学术的发展还有很大的空间。

中国汉学的主体(清朝学术的主体也是以汉学为主)大致经历上述所说的发展过程。此外还有各种学派,大体是从汉学发展、变化而来的,今后仍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但由于中国的国势,会变成怎样尚不可知。也许传到日本,而在日本得到大力发展,但这也不能断言。总之,目前中国的学术达到鼎盛,是古来未有的。学问变成真正的学术,极尽鼎盛,对中国来说清朝是古来未有。这在了解清朝文化时最为重要,因此,在这里我专用一天的时间来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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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中日民四条约》。——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