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系的混乱和宰相的权力
在蒙古人与汉人有着巨大文化差异的情况下,元朝政权持续了一百多年,一种变异的社会形态从中产生。由于蒙古人的社会形态非常初级,朝廷继承法则并不固定,因而屡次爆发继统之争。元朝帝王世系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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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泰定帝之后即位的天顺帝,由于迅速被废黜,故排除在外。此时,曾有一年三度改元的情况。
上述帝位继承方面的混乱情形,与上古时期的贵族政治相似。在殷代,就有过兄弟相继及平辈之间继承皇位的情形。可笑的是,武宗和仁宗本为手足兄弟,弟弟仁宗却被武宗立为皇太子。在家族关系非常严格的中原朝代里,有将弟弟立为皇太弟的例子。蒙古的皇位继承毫无规则可言,根本不管家族中的辈分次序,所以被汉人指责不懂人伦之道。宁宗和顺帝的情形更滑稽,弟弟宁宗的皇位被哥哥顺帝继承。明宗和文宗两兄弟之间的继承过程至今是个难解的谜团。本来是文宗出迎住在上都的明宗,明宗却不知何故死在来北京的途中,因此有人疑心是文宗从中作祟。在处理宁宗的后事时,顺帝表现得十分苛刻严酷。元朝内部的皇族关系非常混乱,一旦矛盾爆发,所谓佐命大臣的作用就大了。中国从宋朝起,君臣之间的等级关系更加严格,相权受到削弱。宰相被视作皇帝的秘书官,丧失了过去辅佐大臣的地位。只是由于南宋的情形特殊,宰相的权力比较大。南宋初期出现了棘手的继嗣问题,以致宰相权力得以复苏,但从整个政治组织来看,相权仍然遭到限制。蒙古也屡次产生继嗣问题,因为制度不及宋朝健全,导致宰相权力过重。根本原因在于蒙古的家族制度,它与基于汉文化建立起来的中原制度不同。
喇嘛的横暴
当时的汉人与蒙古人对待宗教的态度也不同。宋真宗消耗巨大财力在泰山封禅、祭祀,这并非出于信仰,而是为了满足皇帝炫耀的欲望,劳民伤财,愚弄人民,即古语所谓的“神道设教”。相比汉人淡薄的宗教信仰意识,蒙古人尚未脱离迷信时代。所以,蒙古人非常尊敬喇嘛,以至于后来喇嘛越来越横暴,成为元朝亡国的一大原因。
元朝给予喇嘛的待遇十分优厚,不只平民百姓,所有大小官吏都要向其敬礼,连亲王、公主也得为他们让道。骂喇嘛会被割掉舌头,打喇嘛会被剁手。皇族在路上遇到喇嘛,如果不向喇嘛施礼而被打,喇嘛不会因此受罚。从一个极端例子可见喇嘛的蛮横。有个叫杨琏真加的喇嘛是江南各寺院的总住持,竟胆大到盗掘南宋帝陵,掠夺墓中明器。由于这场盗墓,反倒使一桩怪异之事暴露了出来。被金国俘虏的宋徽宗死于中国东北后,宋高宗为求金国返还先帝棺椁,不惜忍辱称臣,缓和了敌对关系。徽宗夫妇的棺椁被送返后,未经检视便重新入土,因而人们一直疑心棺中是否真有徽宗夫妇尸体。杨琏真加盗墓时,发现棺中并没有尸骨,只有一些烛台,至此终于真相大白。
对人民的差别待遇
蒙古人与汉人的差异,不只体现于文化程度上,由于国情相异,蒙古人的政治与中原的传统政治相去甚远,也不适合中国。如果蒙古的将军占领了敌国的土地,那么,这块土地就会并入将军的封地,从而成为蒙古皇帝的领土,同时,此地人民也就成了这个将军的奴隶。如果军人被派往某地担任军事长官,这块皇帝直辖土地上的行政官员的地位也在军官之下,阻止不了军官对该地人民的奴役。军官的这些行为一向不被视作败坏官纪。
另外,元朝对人民实行差别待遇,即保护特权阶层的利益,肆意压榨没有权利的人民。当时的特权阶层各种各样,学者文人不受尊重。僧侣与喇嘛不一样,被称为和尚,道士被称为先生,学者文人像医者一样仅被看成能认字的人。由于能认字,是秀才,文人还是可以免除徭役,但这也是他们唯一的特权了。儒学家处境凄凉,虽无明文法令规定,但根据当时的传说,元朝把臣民分为十个等级,第九和第十等分别是儒士和乞丐,儒士仅比乞丐稍高一个等级。
无视科举制度,读书人阶层的诞生
科举制度是一种保护和奖励读书人的制度,在中原很早就出现了。但到了元朝,只在仁宗朝和顺帝末年偶尔开科考试,更多的时候不举行。对于中原读书人而言,科举是非常重要的入仕之途,但蒙古人对此基本无视。顺帝时,“南人”屡次上书要求重开科举考试,但时任宰相拒不答应。蒙古人的理由是,科举选拔的官员容易收取贿赂。科举与贿赂虽然没有必然关系,但在文化水平较高的中原政治组织中,科举与贿赂确实相伴而生。汉人已经想出了杜绝这种弊病的有效措施,但朴实的蒙古人却误以为科举是产生贿赂的病根,正如现在的日本人或其他外国人所认为的。蒙古人认为“南人”是狡猾的下等人。而在当时的汉人眼中,贿赂、谎言都是文化发达社会的副产品,蒙古人不说谎却野蛮。对汉人来说,不开科举考试是很痛苦的事情。为了满足学术和文艺的荣誉感,私设的考试组织便出现了。文人中间公推一名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考官,由他品评各人所写的诗文,从中获得一种心理的满足感(类似日本连歌、俳谐组织中的点者——评判人)。若能在评比中获得好的评价,就能获得一种满足感。在文人群体中,此类活动必不可少。从此,南方开始流行把玩字画、设计庭院。此时,研习学问的主要是江苏、浙江一带的富家子弟,他们中间盛行风流文雅之气。南宋都城一带到现在这种传统仍未断绝,江浙是中国文艺最繁荣的地方。南宋的知识阶层以此传承了中国文化。元朝不用“南人”为官的政策,反而促进了民间文化奠定坚实的基础。
此类民间文化活动是沿袭南宋的传统。南宋时,以江浙为中心,各大学派经常进行学术论争,“道学家”作为一个阶层由此产生。过去的史书都将学者列入“儒林传”,只有元末编撰《宋史》时于“儒林传”外,又设“道学传”。后世有史家认为这有违成例,但也说明在元代道学家的继承者仍相当活跃,他们有在正史中增加“道学传”的影响力。但是,南宋视道学为伪学,一度予以排斥。因此,以朱熹为代表的道学家无法步入仕途,只能屏息于民间。然而这种艰难处境反而激发出一股不以学术求仕进的学风。民间讲学也能“为万世开太平”,治学不是只有进入朝廷,参与朝政一条路。无论是否为官,讲学派基本成了一个特别的阶层。从南宋到元朝,“南人”几乎无人仕途显赫,饱受蒙古人的歧视。因而,在野蛮的蒙古人的隔离下,他们组成了自己的社会,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圈。这个文化圈里的成员相互交流,相互尊重。这个读书人阶层形成于宋元两百年间,到明清时期一直存在,甚至对现代中国文化中心势力的形成产生了影响。
另一方面,此时也有人异常执着于科举考试。虽说都是科举取士,清朝一次考试能有三五百人合格,而蒙古时代不过十几二十人。这些精英中确有行止非常之人,以至元亡时为元朝守节殉国。科举及第的人当时很少,因此都极其重视个人声誉,严格恪守效忠皇帝的责任。
政治与民众乖离,地方官员的处世哲学
在蒙古人看来,民众只是供其榨取租税的对象。在蒙古本土,由家畜出产财富;在中原,则是由民众生产财富。因此,蒙古人认为汉人与家畜并无差别。汉人也明白,政治就是官府治民的一种权术,政治针对的不是官府而只是平民。为维护民众利益,一些志士仁人挺身而出。泰定年间,陕西连遭五年大旱,出现大饥荒,但官府却全不关心,没有采取任何有效措施,只在文宗时期稍稍救助。据说文宗杀皇兄明宗而登基,故元朝皇族对文宗风评不佳。但文宗通晓汉文化,善于将蒙古政治转变为适用于汉人的中原式政治。文宗时期开始编纂八百余卷的《经世大典》,这部图书也是蒙古人珍贵的文化贡献。
为赈济陕西饥荒,文宗命张养浩负责赈灾。张养浩对蒙古统治本无好感,不得已才赴任。张养浩一旦领命便直奔灾区,在华山成功祈雨。但他来到陕西官署后,才知道祈雨并非赈灾的根本措施,便别创新的救济之法,其中一条就是改革利用纸币的方法。过去,蒙古利用纸币的方法是以旧币换新币,然后官署烧掉回收的全部旧纸币。按照张养浩的新法,旧纸币得到暂时保留,并发行与纸币一样的商品券,可以用来买米。张养浩的救济法很有效,但他也因过劳而病死。虽然张养浩赈灾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但并不想为朝廷效劳,而是想在朝廷任命的位置上,尽一个中国人拯救中国的责任。所以,他实在是为拯救中国而牺牲的楷模。
张养浩的著作有《牧民忠告》等三部书,合称“三事忠告”,主要内容是讲民政官员如何执行自己的职务,并非法律方面的著作,而是他从政的心得,直到近代都被中国地方官奉为从政的金科玉律。这种官吏的心得在宋代就已存在,并不自张养浩开始。那时,地方官就已有获得朝廷制度以外的各色心得的必要。宋朝王安石以后的政治成了官本位政治。朝廷从事政治交易,地方官要忠于朝廷就会损害人民利益,要同情人民就不能忠于朝廷。除平民外,人民中还有种种类别,想面面都顾及委实不容易。要想立足官场,官吏需要非常高明的手段。因此,地方官的心得就显得非常重要,尤其在元朝。虽然张养浩的“三事忠告”也属于这类心得,但因为他诚实地为人民利益尽职尽责,因此是所有心得中最有说服力的,在日本德川时代大受欢迎。从人们喜欢读这类书,探究为官从政的经验,了解到中国的近代政治何其不严密。特别是联系元朝非常不规范的文化、政治情况来思考的话。由此可以认识到,元朝在中国近世社会的形成过程中是发挥过重大作用的朝代。从中唐开始,中国逐渐打破中古状态,而中国近世的形成时期则是从宋朝晚期到元朝。直到明朝以后,中国社会的情况再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中国历史学家对蒙古政治的偏见
在蒙古统治中国的时代,不能说留给汉族的都是弊病。中国历史学家大都是纯粹的汉族人,书写历史时并未设身处地地从蒙古人的角度思考。哪怕像元世祖这样宽仁大度的君主,也被指出存在征收重税、生活奢侈、黩武好战等缺点。出身读书人阶层的历史学家似乎只看到蒙古政治消极的一面。但在元代除读书人阶层以外,多数人并不觉得蒙古政治全都不好。说起元朝弊病,总要提及纸币问题,但较少分析纸币问题产生的根源。元朝疆域非常大,贸易区域非常广,货物类别非常多,账目数字非常大,如以硬币结算难度很大,纸币无疑是最方便携带的一种货币。其实,纸币的弊端只是由于兑换问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而这是官僚腐败导致的,并非纸币本身的原因。再者,蒙古人侵害人民的权利,奴役占领区的人民,将他们变成奴隶;但另一方面,他们成为皇族、贵族的奴隶后被免除政府的赋役,实惠很多。对人民而言,贵族政治并非全然不好。像日本曾归入庄园的人一样,奴婢反而比普通民众的状况更好。站在以中原文化为中心的读书人阶层的角度来说,元代政治制造了很多不便,但地位比较低的一般民众也许认为还可以。
元朝的灭亡
蒙古统治中国近百年后结果被驱逐出去。是何缘故呢?第一个因素是天灾。如果官吏都像张养浩一样,那么灾年并不是问题,但这样的官吏太少。要预防因为天灾产生暴乱是很困难的。天灾导致大量灾民四处流亡,滋生了造反的盗贼,终于使得元朝亡国。当时的天灾主要是洪水,如黄河的泛滥。之前,黄河与淮河的入海口都在江苏北部,但黄河经常改变流向。元末,黄河再次向北改道,改道当年黄河洪水泛滥成灾。元朝对如何治黄产生了不同意见。朝廷任用了主张使黄河复归古道的贾鲁,持反对意见的成遵未得任用。贾鲁受命,成为黄河治理工程的指挥。该工程于顺帝至正十一年(1351年)四月开工,七月疏通河道,九月通航,十一月完成堤防。此时流传着一个谣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果然,人们在修筑黄河工程中挖出了一只眼的石人。从此,聚集在黄河工地的大批民夫开始暴动,盗贼逐渐兴起。虽然贾鲁成功地治理了黄河,但治理工程和元朝统治同时结束了。
民变从河南开始,渐渐蔓延到各处。领导中原暴动的是刘福通、韩山童及其子韩林儿。他们秘密组成了白莲社,暴动的依据来自一种佛教信仰,相信天下大乱,弥勒降生。与此同时,徐寿辉、陈友谅在湖南、湖北,张士诚、方国珍在江苏、浙江,明玉珍在四川,纷纷发起暴动。
为此,元朝发兵平乱。顺帝信仰喇嘛教,被认为是个荒淫之君,但其实他并不坏,只是性格懦弱而缺乏指挥能力。典型的例子是,平乱大军分由几名将军率领,而他不能有效地统一领导这些将军。皇太子很有魄力,对顺帝的懦弱感到愤慨,想凭借自己的威望代父指挥。但派往山西的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与陕西将领李思齐、张良弼不和,不服从太子指挥。官军互不配合,江南起义军不断坐大。和清末相同,当时的地方官大半庸劣无能,朝廷只能采取招抚政策,招降义军领袖,授予官爵,承认其在地方的合法统治地位。但义军只是名义上接受朝廷的招安,实际上打着朝廷名号招兵买马,壮大实力。更使元朝元气大伤的是,张士诚、方国珍等到力量强大后,就切断了运往大都的粮食供给。元朝政权因此越发虚弱,濒临崩溃边缘。陈友谅的义军也更加强大,成为盘踞武昌的最大势力。此时的明太祖朱元璋介于官军和陈友谅之间,遂从北方南下,因而与相邻的陈友谅爆发冲突。明太祖出身贫苦,出生时连名字都没有,其家人大都死于饥荒,曾当过和尚到处化缘,后来投奔义军领袖郭子兴成为他的部下。在冲突中,陈友谅一直打到朱元璋占据的南京附近,但朱元璋击退了入侵,实力更加壮大,最终在江西的鄱阳湖大战中彻底击溃陈友谅,追到武昌消灭了他。此时,占据苏州的张士诚称王。他本是一个贩私盐的船主,被一个帮会首领推举为起义军大将。称王后,张士诚以其宽大之怀颇得人心,并优遇学者,但仍被朱元璋打败。由于张士诚素有威信,苏州人民都爱戴他,憎恨朱元璋。朱元璋对此很憎恶,便对苏州人征收重税,一直到清朝都是如此。相比南宋贾似道为了收买江浙的公田对当地征收的重税,朱元璋加的税有过之无不及。直到清末,苏州府、松江府、太仓州、常州府负担的租税比这几个州府之外的江苏全省租税总额还多。江苏一省的租税额大致等于除江苏外的全国租税总额。苏州、常州是中国税负最高的地区。
朱元璋统一江南后,派遣大将徐达、李善长等人远征元朝都城。北方的元将王保保虽为人杰,但因元军缺乏统一指挥,元大都很快就被明军夺取。之后长期坚持抵抗明军的王保保,被太祖朱元璋赞为“天下奇男子”,认为自己的手下大将都不如其骁勇善战。顺帝死在了从大都逃往上都的路上,皇太子改年号为宣光,但不久也死了。仅在明太祖时期,元朝皇帝或早逝,或出现意外变故,换了三四任,导致其终不能恢复元气。
元亡的直接原因是民间爆发内乱。元朝在对起义头目的方式方法上频频失误,招降的起义军头目和内部不统一、皇帝与太子不和、领兵将领各自为政,以致最后被驱逐出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