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朝延续到唐代的贵族政治是如何走向衰颓崩溃的?

温和的改革手段无效

贵族政治的弊害,早在贵族政治的时代,就被有力的君主和有识之士注意到了,出现了改革的议论。当然,中国的改革论向来以复古的主张为要点,针对贵族政治弊害的改革论也不例外。姑且不论三代,即便是在两汉时期,录用官吏时实行以人才为本位,不问门第阀阅的古老制度。但是,后来因为采用九品中正这样的门阀本位的选官方法,产生了严重的弊端。晋代刘毅曾上疏痛批九品中正制之非:“职名中正,实为奸府;事名九品,而有八损。”条陈其八大弊害。另外,梁武帝任南齐丞相时,就已看出选官中的问题,贵族通过相互的婚姻关系,给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授予官职,弊害很大。登基后,他便废除中正制,选官中不再有贵贱之隔。

但当时改革的大环境还没有形成,从隋代开始实行科举制度,即一种考试制度。当然,仅此不能完全去除门阀主义的弊端。唐代门阀依然兴盛,如果不是出身门阀,就很难当上高官。唐太宗当然知道门阀主义制度之弊,他自身即出身门阀,从当时的政策看,并未实行完全排斥门阀的制度,但还是有通过科举来矫正门阀之弊的意味。

赋税制度也是如此。南北朝时期中国北方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因此唐以前就实行了均田制,防止豪族兼并。但是长期存在的门阀制度并不会因此急剧改变,唐代贵族政治依然得以延续。后来贵族政治崩溃了,与此同时唐王朝也倒台了。换句话说,门阀的没落并不是因为唐太宗的政策,而是由于其他原因自然发生的,彼时正当唐朝灭亡的时候。

除此之外,唐太宗还注意到了门阀控制军队的弊害。门阀一旦掌控军队,士兵便会成为他们的奴隶。所以,太宗实行的军队制度像是征兵制,带有兵农合一的理想。在这种制度下,军队可随时征募平时以耕种为业的农民为兵,一旦有事,就征募他们组成军队。这种制度也是为了对抗门阀制度而产生的。但是,门阀并未因此而倒台,它们是由于自然产生的其他原因倒台的。

如上所述,隋文帝、唐太宗这样知晓时弊的明君,想到贵族政治的不便,因而计划采用了上述种种政治改革的手段,但未取得多大的改革成效。相反,改革由于君主没有考虑到的原因,作为意外的结果出现了。这便是中古与近世之交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必须研究唐朝。

自然崩溃的原因

唐朝的崩溃即是贵族政治的崩溃,它起于唐朝军队的制度。不过,并不是起于太宗采用的府兵制,而是另有原因。府兵制衰败了,节度使即藩镇在地方拥有势力,不如数向朝廷交纳租税。武人的跋扈是贵族政治崩溃的原因。一开始,太宗设置府兵,实行兵农合一的政策,有事时征发农民入伍。但是,利用府兵有效地战斗,不是非凡的天才是做不到的。太宗自己是军事天才,其他天才的军人也很多,遇有征伐时,从百姓中直接征兵,曾经出征高句丽。但是,战乱小规模地出现,又要经常防备夷狄的侵扰,一旦如此,长期在军队生活的士兵自然有必要存在。因此,从盛唐时期就已经设置了节度使,一开始是为了防御夷狄,后来是为了平定内乱,节度使拥有地方兵马的全权。从安禄山之乱开始,这种制度渐渐固定下来了。安禄山本是夷狄出身,后来因为平定夷狄成为节度使;安禄山反叛,平定他的又非节度使不可。由于这次战乱持续了很长时间,节度使部下的士兵逐渐转为长期在伍的职业兵。府兵制也就被废除了。如果叛乱平定后马上废除节度使,也不会有大的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自然地节度使在地方兼有兵力和财力。他们一拥有财力,地方向朝廷缴纳的租税就会减少。而且在注重临机处理军事等问题的情况下,任免部下的文武官员也完全出自节度使的意见。如此一来,地方的官吏、士兵几乎成了节度使的私臣。节度使死后,其部下也不愿让毫无关系的外人来统领他们,如果前任节度使的后代有能力,就会上奏申请让后代继任,如果没有后代或后代无能,就会上奏申请从部下中选择后任,在新的任命下达前这个后任叫做“留后”。因为留后已经行使权力,朝廷不得已只好承认。长此以往,朝廷的姑息政策越来越多,极端的情况是节度使占据大片地方,不向朝廷交纳租税,以至背叛朝廷而称帝。

上面说的是地方官兼有兵权、财权的过程。而战乱频仍,又使得权力逐渐下移,即到了实际做事的人手中,军队愈加跋扈。被军队拥立的节度使继任者,不是因为有实际能力,不过是出于军队的方便而被拥戴,威严并不能压服军队。所以,节度使继任者若不能让军队满意,就会遭到驱逐,甚至被杀害。到了唐末,军队非常傲慢,甚至视文官出身的节度使如同玩物。当时还有节度使与士兵杂坐饮酒,酒醉时拍着士兵的后背唱歌。统率者如果没有全权,就不能保证对军队的节制,所以统率者如果没有力量,部下得势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兵不出于门阀,门阀不当兵,士兵只是庶民的较低阶级,但他们得势了。总之,因为节度使制度,唐代的贵族政治从内部瓦解了,实权转移到了士兵即平民出身者手里。以上所说,是不管制度如何,事实上贵族政治行将崩溃的一种现象。

就这样,很多出自下层的人成为节度使;另一方面,不仅出自下层的节度使,即使是朝廷任命的,都渐渐失去了昔日在地方的统治能力。唐朝末期,节度使的数量虽然增多了,但是有较大势力的却减少了,这加剧了地方的分裂。如果有人拥有统一的实力,自然就能掌控广阔的地区;但因为统一的实力衰落,自然地方就更分裂了。一旦地方严重分裂,独立的地方很多,结果就是地方的费用必须比统一的时候增多,对士兵的支出也要增多,向中央缴纳的租税就愈来愈少,由三分之一降至四分之一,藩镇相当于完全在地方独立割据。士兵变得骄慢,骄兵在实战中往往不起作用。这种情况,是造成唐末动乱的原因。

第一次崩溃——庞勋之乱

云南地区有南诏国,曾附属于唐朝。它与安南接壤,安南受唐朝统辖,但南诏攻陷了安南,因此唐朝从徐州、泗州募集两千士兵讨伐。徐泗州地区人口过剩,有很多流浪者,曾是汉高祖的龙兴之地。这两千士兵中有八百人戍守桂州(今广西桂林),约定三年后换防,然而三年期满后不许士兵们还乡。三年之后又是三年,仍旧不许还乡。这些士兵有的本是募自徐州的盗匪,他们杀掉都将,推立粮料判官庞勋,一心回归故土,大肆掠夺。他们从广西出发,破坏摧残所经之处,前往淮南。沿途的节度使力量弱小,无力制止,让他们通过。来到淮南时,当地的节度使令狐绹非但不予征讨,还派遣使者前去慰抚。有部下向令狐绹进言,说不能允许这些乱兵通过,可令狐绹认为只要暴乱不在淮南发生就行,便放他们通过了。乱兵将要回到故乡的时候,朝廷下令讨伐他们。他们回乡本来只想看望妻子儿女,回乡后却被讨伐,索性破罐破摔,揭竿而起了,终于变成大乱。加上当地的土匪加入,大乱持续了两年。朝廷调遣了各地的节度使,但他们都兵力太弱,根本发动不了像样的征伐。依靠普通的节度使平定不了这场叛乱,结果唐朝借用夷狄的佣兵予以平定。新疆地区的蛮族沙陀部朱邪赤心出力较大,因功被朝廷赐李姓,改名李国昌。在注重门第的时代,很注重谱系。朱邪赤心既然被赐予李姓,就会以某人之子的身份列入唐朝天子的宗谱中。朝廷此举,相当于赐予他国姓。

总的来说,这次乱兵带来的骚动证明了唐朝统一力的废弛程度。唐末的节度使和日本幕末时期的大名一样没有势力(曾有诸侯放走了武田耕云斋)。但日本的大名,君民关系很好,而唐朝的节度使连士兵都控制不住。为何节度使对乱兵如此软弱呢?这是因为节度使出兵辖地以外讨伐时,其衣粮皆由中央政府提供,即便避战也能得到给养,可以说战争变成了生意。而乱兵无从获得给养,打到最后只能殊死抵抗,所以战斗力很强。如此一来,在漫长的归途中,他们几乎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劫掠。只要出现机会,有些人就发动骚乱,把它当作劫掠的好时机,一起举事。这是唐懿宗时期发生的事情。

第二次崩溃——黄巢之乱

庞勋之乱是不得已发动的,而仅仅六年之后,黄巢之乱发生了。黄巢是中国特有的“流寇”的鼻祖。本来这次暴乱不是黄巢而是之前的王仙芝发起的,黄巢是他的手下。如前所述,唐朝因为藩镇之弊,统治力薄弱,中央政府和藩镇都财政困难,但是有些人却能游手好闲地吃租食税,而老百姓日益困苦,等着他们的只有饥荒。那个时代不像今天这样可以提供世界性的救济和缓和,饥荒是非同小可的。饥荒往往会引发骚乱,从而产生流寇。当时盗贼四起,其中王仙芝的声势最大。在唐懿宗之后的僖宗时代,动乱在与徐泗地区比邻的曹州开始了。曹州位于山东,是连通江苏、河南、安徽、直隶、山西、山东六省的要地,流寇即发源于此。“满洲马贼”出自曹州,梁山泊地处曹州。

黄巢也出生于曹州,他们家原来是盐商。盐商这种人,有成为大财主的资格,也因为可能在食盐专卖之外做私盐买卖,有成为大盗的资格。黄巢自年轻时爱好击剑骑射,喜欢做锄强扶弱的侠客,屡次参加进士科考试不第。为了当上首领,他投奔了王仙芝等一伙儿强盗,不仅侵掠乡里,也劫夺其他州县。在饥荒年代,白吃别人的东西是种好买卖,于是贫苦百姓争相加入。王仙芝没什么抱负,不久便战败被杀,他的部下都投奔了黄巢。他们背井离乡,没有根据地,四处流窜。因为搞不清流寇的出没之处,所以朝廷很难讨伐,但他们的经过路线是大概确定的。而黄巢是流寇的鼻祖,没有人知道他的预定路径,于是发展成大乱。起初在曹州举事的有三千人,后来起义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起义军首先向南挺近,由福建攻入广东,结果很多人因染上瘴疫而死,在部下的劝说下,黄巢掉头北上。他们借道湖南,由洞庭湖进入长江,最终抵达长安,路线与近代的太平军是一样的,尽量从抵抗较少的地方通行。太平军打到了天津附近,但清朝的制度比唐朝要好。蒙古兵很强悍,由内蒙古的僧格林沁亲王指挥。而唐朝末年统治松垮,黄巢的军队向都城开进,顺势就攻下了长安。天子蒙尘蜀地,各方节度使奉天子之令讨伐起义军,最后是李国昌之子李克用奋战平定黄巢,收复了长安。当时李克用年仅二十八岁,但已被众人畏惧。黄巢的命运危在旦夕,于是其部下朱温倒戈投降朝廷,转而讨伐自己的旧主黄巢,立下了功劳。朱温就是朱全忠,后来拥有很大的势力。

平定流寇有功者得势,贵族政治走向末路

这时,朝廷的势力归于李克用和朱全忠二人。朝廷中宰相府与宦官府互相倾轧,前者叫做“南司”,后者叫“北司”,外部的力量也参与了它们的斗争。李克用居住太原,后来成为晋王;朱全忠则成为汴梁节度使。如此一来,朝廷内有南司北司之争,外有晋汴对峙。李克用因为年轻而受轻视,后来势力削弱,但曾经一时极盛。各地节度使周旋于晋汴之间。宦官得势,不仅串通外部的节度使,还勾结宰相。僖宗之后继位的昭宗是个胸怀大志的天子,想恢复唐朝的威力,无奈时势已无可挽回。当时天子被各地的节度使抢来夺去,就像日本应仁之乱中的将军一样。就是说,从天子的所在之处,几乎可以看出节度使势力的大小。最后,宰相一派的南司和朱全忠一派联手,诛灭了北司的宦官一派,但昭宗最后被朱全忠杀害。朱全忠为了掩饰自己的罪名,做出皇帝是被别人所害的样子。许多宦官在天子遇弑之前被杀,朱全忠在最后弑杀天子前,将出身名门望族的人全部投入黄河,说要将这些“清流”投入“浊流”中。就这样,唐朝天子一族、实际掌握权力的宦官和作为政治阶级的贵族,都在唐末的大乱中覆亡了。贵族政治就这样走向了末路。企图实行改革贵族政治而采取温和手段——包括官吏选拔制度、军队制度、租税制度等方面,但毫无成效。也就是说,当时所谓的知识阶级提出的理想的温和政策没有一个成功,相反,目不识丁的盗贼组成的军队将贵族政治推向了崩溃。

[补说]

六朝中期至唐太宗时期实行的班田制,没有完全承认土地的私有权,只允许永业田为私有,而永业田在一家的田地中占比不过两成。班田制基本上是按照国家的社会政策实施的土地分配制度。可是随着府兵制即征兵制不能实行,人民不再附着在土地上,以班田法为基础进行赋课的租庸调制,从唐中期开始已无法推行,两税法取而代之。两税法是在夏秋两次征税。昔日的财政方针是量入为出,两税法与之相反,是以“量出以制入”为原则,就和今日的税制一样。两税法从唐德宗时开始实施,一直是中国财政政策的基础。也就是以土地的当前所有者、人民的当前居住者为基础课税,因此两税法确认了所有权自由和居住自由。

防止豪族兼并的班田收授制被废除,承认人民私有权的两税法却破坏了贵族政治。贵族们向来好以何处的某氏或郡望自傲。比如说自己是琅邪王氏,就是一种自夸;说自己是博陵崔氏,未必真住在博陵,却具备了名族的资格。如今重视人民当前所有的土地和居住地,原籍即郡望就被忽视了。如此说来,两税法原本是为了解决政府的收入问题,没有其他目的,不承想破坏了贵族政治。换言之,事情起因于聪明的政治家没有预料到的地方,结果与预期大相径庭。然而,政治家们总是重复这种错误的历史,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