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赋的兴盛
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三“两汉风俗”中说:“东京之末,节义衰而文章盛,自蔡邕始。”蔡邕建立汉代石经,在有关校正经书的学问上很有功劳,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另一方面,他也是文章家。他的文章十分优美,善用对句,开之后魏晋以下文章的先河。顾炎武说,在此人以后,过去汉代学者质朴地把经书作为教诲手段的风气消失了,把经书当成文学一样的玩具成为风气。蔡邕自身也不在意节义,为覆亡汉朝天下的董卓所用,生命的最后阶段不太光彩。但是,当时的人过于崇尚文学的弊害,蔡邕本人是知道的。蔡邕向天子上奏了七件事,其中第五条说到当时的文章。他说,书画辞赋是小才,当时诸生的辞赋,有的低级地用俗语的对句,类似于俳优,有的原样抄袭过去的成文。这样看来,顾氏所说弊害是从蔡邕开始的看法,有将时间推得太确定的嫌疑。我认为形成这种弊害有一定的原因,有一个过程。
想要寻找起源的话,可以发现,从西汉末年就多少存在这种倾向。总体而言,西汉辞赋兴盛,作为文章的体裁,它使用许多美辞、对句来修饰文字,在叙述事件时,喜欢尽可能地夸大其词。在西汉初年,已有枚乘和司马相如等人喜欢这种体裁的文章。这种文章,模仿的是屈原、宋玉等人的楚辞。到了汉末,扬雄等人更加喜欢这种文章。不过,在这种文章中,可谓非同寻常的雄篇大作、极尽铺陈夸张能事的,还是要从东汉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算起。这类文章不单为记事,也铺陈夸张。这种倾向在西汉就已经存在,但特别显著地表现出来,是始于《两都赋》和《二京赋》。这样说是没有问题的。当时的《潜夫论·务本》篇,也指出并抨击了辞赋的弊害,说道:“诗赋者,所以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也。故温雅以广文,兴喻以尽意。今赋颂之徒,苟为饶辩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以索见怪于世,愚夫憨士,从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长不诚之言者也。”
模仿文学时期
此外,特别是从西汉末年开始,文章进入模仿时期。这一点在扬雄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可以说是当时一般的风气。模仿,不单是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且在仿效别人的时候,加入了鉴赏的情绪。当时即使不说扬雄,与王莽有关的政治性文章也说明了模仿的全盛,这就是对《尚书》的模仿。王莽的《大诰》,是《周书·大诰》的改编。王莽自己为之十分得意,而且知识阶级的人对这种东西都十分佩服。模仿大概与文学鉴赏的趣味是一致的。王莽的政治,真实的政治,最后是以模仿为主。模仿政治很有趣,完全不是出自当时的实际需要,而去模仿当时不存在的东西。要从事政治,必须有充分的爱好;模仿没必要的东西,必须有充分的财力。政治鉴赏力和财力都是必要的。中国政治的文化性质就在这里,很有意思。这种模仿政治后来也存在,但与其说是因为爱好,不如说是出于必要,所以即使在中国,按照欣赏的趣味而行事的政治家也是稀少的。然而这种模仿政治,不能是忽视政治的实际需要,耽溺于其他东西,一点都不严肃地实行;也不能是极力复兴古代政治,为改革现实政治而竭尽全力地苦干。它必须由生活有几分从容的人来做。从事政治有趣的地方,是一半是为了好玩。唐太宗差不多就是这样,他想实行三代的政治。如果像玄宗那样将政治置之度外,实现不了中国式的文化政治。宋神宗、王安石模仿《周礼》的政治,可谓尽心尽力,那样是不行的。像宋朝徽宗皇帝那样,耽溺于自己的爱好,也不行。乾隆皇帝、新井白石[1]也是如此。王莽是这种模仿政治的鼻祖,在中国政治上十分重要。然而,王莽制作的诏敕、告谕,模仿得太过了,没有了文学鉴赏的余地。在这方面留有余地的是扬雄。但是他的作品如模仿《论语》的《法言》、模仿《易》的《太玄》等,为写成哲学性的著述花费了太多气力。扬雄还有一篇《解嘲》,模仿的是西汉东方朔的《客难》,这篇文章有文学鉴赏的余地。因为它是辞赋,所以与模仿有关。这是因为伴随模仿而产生的鉴赏能力,大体而言是辞赋的特点。这些辞赋吸收了楚辞的传统,辞赋是楚辞派文学的延续,写作辞赋的人都是在模仿。今天的《楚辞》有王逸的注。屈原、宋玉以后,到王逸为止的作者都是模仿型的。通过模仿,文学的鉴赏力渐渐培养起来,到了东汉,这种鉴赏力已经得到普及。《解嘲》之后,有班固的《答宾戏》。这些都是一种模仿文学。另外还有扬雄的《剧秦美新》,是对司马相如《封禅文》的模仿,班固与之相对写了《典引》篇。西汉枚乘的《七发》有八段,辞藻华丽,东汉末年建安年间的曹植模仿它写了《七启》八段。
文学性实用文的创立
总之,因为楚辞的影响,铺陈夸张的风气本来就已经存在,扬雄出现后,这种风气更加盛行,并把它看成文学的趣味。从上述的模仿中产生了文学鉴赏的思想,而这种思想在蔡邕之后又产生了一个变化。蔡邕的文章,有的极为夸张,但另一方面因为他是学者的缘故,减少使用这种手法,企图以此产生一种新的文学趣味。蔡邕在撰写碑文上很有名。汉代的碑文,剽窃经书文句的很多,蔡邕这样的人,与其说是记录事实,不如说意在给别人写颂德文之类的东西。蔡邕自己也说,无愧于自己所写碑文的,只有郭泰(林宗)一人。由此可知,他写的其他碑文,都是夸张之作。无论如何,蔡邕或多或少地减少写作辞赋这样的东西,将文学与实用结合,开始写作带有文学性趣味的实用文章。这种形式的文章,恐怕是从蔡邕开始的。
文章评论时期
如上所述,蔡邕本人承认辞赋的弊害。后来他虽然也承认这一点,但又给实用文学添入辞赋的趣味,这时文章的评论时期就到来了。本来从战国、汉初以来就有大文章家了,例如司马迁等人,但对文章的评论之前是没有的。《史记》中也有对前代诸家学术的评论,但仅仅是就其内容,不评论文章。刘向、刘歆在为各种书籍做内容简介和评论时,设立了诗赋之部,这里已经有了鉴赏的意思。但是,大体而言他们都是按照自己的新想法从事著述,一般不怎么做比较评论的工作。从西汉活到东汉的班彪(班固之父)评论《史记》,说它“文质相称”,但这也是对内容的评论。经过东汉时期,普通的实用文学中也加入了辞赋的趣味,到了蔡邕之后的建安时期,文章的评论变得兴盛起来。蔡邕之前的马融是经学家,而且也是文章家,但他的著作与此无关。将实用之文和辞赋结合起来的是蔡邕,其结果是建安文学评论时期的到来。这个时期的评论家中,时至今日必须提到的,是魏文帝曹丕和他的弟弟曹植。文帝的《典论》今日不存,但其中的《论文》留存在《文选》卷五十二中。这篇文章评论当时的文人,为了评论,还提到了前代的人物,包括张衡、蔡邕、扬雄、班固。通过举出这些人,评论当时的文人,当时这四个人被视为写作文学性文章的人的标准。文帝评论的人有王粲、孔融、陈琳、徐干、阮瑀、应瑒、刘桢,他们被称为建安七子。他说:王粲和徐干擅长辞赋,张衡、蔡邕也超过不了;陈琳、阮瑀长于表章和书记;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而不善辩论,词句美而内容差,但他的长处与扬雄、孔融相同。文帝兄弟似乎都喜欢评论,文帝的《与吴质书》和曹植的《与杨德祖(修)书》(《文选》卷四十二)等,也是对建安七子的评论。可以看到,这个时期的人为了获得好评,竞相写作名文。另外也可以看到,有人继承从前的传统,巧于辞赋,但也有人擅长制作表章、书记这样的实用文,在实用文学中加入鉴赏的趣味。
曹操的文学趣味
一般认为,建安时期是中国自古以来文章最盛的时代,东汉以后文章衰退了。虽然有的时代推崇不使用对句的古文(例如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但在清朝,古文家推崇建安时代的文章。总之,评论的精神旺盛,实用和文学一致,实用文变得有文学性,这些趋势兴盛起来,形成汉末到魏初的风潮。一方面,这是因为有蔡邕这样的大家,造就了上面的形势;另一方面,大概也与文帝和曹植的父亲曹操的文学趣味有关。曹操实行的主要政治,与其说文化性的,不如说是实用性的。另一方面,他嗜好文学,与蔡邕很有交情。蔡邕死后,他的女儿,杰出的文学家蔡琰(文姬),在战乱中被匈奴掳走,成为南匈奴左贤王的妾。曹操惋惜蔡邕没有了继承人,用重金将文姬赎回。后来文姬嫁给了董祀,但董祀犯法被判死罪,文姬向曹操求情。曹操问她:“你们家原来有很多书,你现在还记得吗?”文姬回答说:“亡父有天子所赐书籍四千多卷,战乱中全部丢失,现在我能背诵的只有四百余卷。”曹操说:“那么我给你派十名书吏,你通过口授把它们抄写下来。”文姬说:“我听说根据礼法男女授受不亲。如果给我纸笔,我将遵命用楷书或草书将它们写出来。”于是曹操让文姬来写,结果没有一点文字等错误。这是一个有名的故事,说明曹操爱好文学,而且曹操的儿子文帝、曹植也写了很多文章。这样,汉末魏初的文章时代出现了,而且最进步的文学评论时代也出现了。
社会的风气与文人学者的好尚
顾炎武认为,东汉崇尚名节,但因为出现了党锢,使得守节义之风衰落,出现了蔡邕那种无节义之人,于是,华美的文风开始盛行。这大部分是事实。但是,虽然节义衰落,然而另一方面,就如蔡文姬的事例那样,也存在着在家中守持经书中的礼仪的事实。也就是说,社会一般风气和文人学者的好尚,变迁不一定一致。
文学的家传
这一时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文人形成了一种阶层。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三说:“《文苑传》自东汉始,而文始卑矣。”《文苑传》始于东汉,这是说写文章的人开始把文章当成一种交易。“而文始卑”,说的是王应麟的想法类似唐宋八大家,将对句看成是文章的弊病,因此他将之称为“文卑”。但是从文学鉴赏的角度来讲,汉末魏初的文章反而有长足的进步。因此从这些人中出现了家传之学。家传之学并非专属文苑中人,在儒生中也有代代从事家学的倾向。比如,东汉马融的族孙马日磾就和蔡邕一起校正过石经的经文。在文苑中,这种家学相传的风气十分盛行。高祖的兄弟楚元王就是楚辞家学的始祖,在他的后裔中出了刘向一族。另外还有司马谈和司马迁两父子,班彪、班固父子及班固的妹妹曹大家。王逸曾为《楚辞》作注,其子王延寿因撰写了《文选》中收录的《鲁灵光殿赋》而闻名。蔡邕及其女儿蔡文姬我们在前文已经讲过。还有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也是跟随其父刘梁学习文学的。这些事例从一个方面说明,文学工作逐渐落入了门第之手。总之,东汉末期党锢以后,崇尚名节的风气变为了崇尚文章的风气,并且出现了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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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处对三互法的解释似乎不太准确。史籍中对三互法缺乏详细记载,但可以知道这是一种担任官职的回避制度。可参考《后汉书·蔡邕传》、《通典》卷十三《选举一》及相关研究著述。——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