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全功臣
东汉时期,社会秩序逐渐建立,但是当它长期延续时,又会导致社会的停滞。而且,这一趋势越发明显。它的直接原因是东汉初年光武帝想要保全有功之臣。光武帝的这个想法并非只是为了保全功臣,其实也是现实政治的需要。关于这一点,《后汉书》卷二十二《列传第十二》的“论”有关于“中兴二十八将”(因汉明帝时期在云台南宫悬挂了他们的肖像,故又称“云台二十八将”)的议论。书中记载,西汉初年的功臣大多为军人和一些出身低微之人,随着太平盛世的到来,这些功臣获得了巨额俸禄,有些被任命为王侯,甚至有些人官至宰相。但是,这种现象导致了严重的祸患,主要的有功之臣大部分被杀,有的被关入监狱。另一方面,西汉初年,尤其是汉武帝以前,很多功臣都当过宰相,很多有政治才能之人的晋升之路因此被阻塞了。大多数因为功绩而受封为王侯的人,在一两代内便没了后嗣。汉武帝善于用人,经常亲自加封所用之人,但人才一旦有了罪过,汉武帝又会毫不宽恕地将其革职。这样,这些人中能有后继者的,往往七八十人中只有十分之一。东汉光武帝综合考虑这些情况,因此在加封非常的功臣如寇恂、邓禹、耿弇、贾复等人时,大县不过四,有的给两县,最高不过六县,而且不让这些功臣干预政治,只让他们享有爵位和俸禄。同时,光武帝时期也不设宰相一职,中央政府只设能处理日常行政事务的事务官,让他们尽责。它作为政治方法是进步的、最优的,这是后世的定论。将政治职务与爵位相分离,无论如何不让功臣与吏务发生关系,因此功臣之后较少陷入犯罪和过失,终于得以保全。
取缔外戚,永续家业
另一项出自光武帝,并且后来传给历代天子、皇后等人的政策,是经常性地取缔外戚,也就是不让外戚与政治发生关系,禁止外戚为所欲为。由于外戚多少容易肆意妄为,帝王就想让他们去研究学问,因此特意为樊、郭、阴、马四大外戚家族建立了学校。邓太后还特意让邓氏的族人研修学问。结果未必达到了目的,但无论如何,外戚通过研习学问,谨言慎行,有些家族也因此得以长久地延续下去。另外,东汉中期本初元年(146年),梁太后曾经下诏书让高官的子弟都要去太学读书(《后汉书·儒林传·序》)。在这样的举措下,良家得到了指导,没有因为骄奢而致家族败落,家业延续下来。据《廿二史札记》卷五“四世三公”项记载,有名的杨震家族延续了四代,做了三公(太尉、司徒、司空);袁安的家族也代代做了三公。这些情况是到东汉才有的,西汉时两代人连续做宰相的仅有一家。《廿二史札记》卷五中还有“累世经学”项,书中记载,承继累世家业,从西汉时就有此倾向。不仅是学问,从事商业、工业的家族,代代相传的很多,这在班固的《西都赋》末尾有相关的记载。特别是经学,汉代有家学,从它的传续情况看,自然是在同一个家族的人中相传。其中传续得最好的,是孔子的后代家族。传授《尚书》的伏生家族,西汉以来传续不已。从西汉末年延续到东汉的,有桓荣等人的家族。学者的家族世代相传的倾向已经存在。上面的情况,无论如何是因为社会秩序建立,没有激烈的变动。
尊重氏族
此外,到了太平时代,看重氏族的风气日渐盛行。在时间上,这可以往前追溯。像把汉高祖奉为尧的后代这种事,是西汉末年才有的,初年还没有。《史记》中没写这件事,到《汉书》则详细记载。但《史记》也说,根据中国传统的思想,一个人要成为天子,不能仅仅靠他这一代人的力量,他的祖先也要对百姓有功。这种思想在《史记》中屡屡出现,例如项羽统治天下五年,也许是因为他是舜的后代。把这种事煞有介事地说得和真的一样,是从东汉时期开始的。无论如何,这种看重氏族的倾向,到了汉代,也表现为有关氏族的著述增加。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中有《姓氏》篇(无今本,但有清朝学者的辑录),文中序言有说到姓氏正在逐渐盛行起来。除此之外,汉代还有《潜夫论》中的《志氏姓》篇和其他两三种和姓氏相关的著作。但记录详细的,还是《姓氏》和《志氏姓》篇。这些著述都探讨了汉时姓氏的起源,一致认为姓氏源自三代以前。随着门第观念的兴起,各氏族都倾向于向前追溯自己姓氏的起源。《姓氏》《志氏姓》篇汇集了东汉时的名族为了将起源古老化而做出的材料。《风俗通》中的《姓氏》篇只留下了只言片语的记录,《潜夫论》中的《志氏姓》篇则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其中所述的内容均按照“今之某某乃古之某某后人”的形式表达。这表现了当时人们的想法。实际来看,从东汉到六朝、唐代,得以延续下来的大姓氏族,确实大致上都源自汉代。至唐代仍留存的大姓中,最有名的当数西晋到东晋时期从北向南渡过长江的王、谢、袁、萧等氏族。他们被称作“侨姓”。此外,还有本就起源于江南的朱、张、顾、陆等姓氏。山东的郡姓是王、崔、卢、李、郑等,关中的郡姓则是韦、裴、柳、薛、杨、杜等。从《新唐书》的宰相世系表可知,以上姓氏多数源自汉代。此外,唐代的大姓中有的来自夷狄,而不是汉朝的。唐代有不少关于姓氏的书,但留存至今的不多,流传至今的有林宝的《元和姓纂》辑本。看这本书可以知道,大体而言,从六朝相传到唐的大姓,多半是从东汉延续下来的。其中虽然有像张姓这样的,传自出身战国时代韩国宰相家族的张良,但大部分是从东汉来的。崔、杨、袁氏就是如此。崔氏等姓,从六朝到唐代,势力比天子还大。唐代帝室是陇西李氏,而像博陵崔氏这样的,即使是在唐太宗时,也比太宗的家族更受人仰慕。
豪族的发展和奴婢的增多
总之,东汉时期,名门望族就这样渐渐发展起来。每逢事变时,他们的势力就会愈加强盛。即便不是这样的情形,自然产生的贫富差距很大,很多人自己卖身为奴。王莽时期,奴婢非常之多,光武帝将他们解放,《廿二史札记》卷四中记述了这样的事例。解放奴婢在政治上是必要的。如果形成大家族,家族的数量就会减少,租税也会减少。于是,有作为的天子就会考虑解放奴婢的政策。但是,和平时期持续,社会发展停滞,这样奴婢还是会增多,富豪也会增多。
门阀录用的日趋严重
另一方面,选举也有关联,即官吏的录用。最初,作为开明天子的方针,公平地选用人才是目的。东汉时期,从光武帝时代开始,也制定了选举的法令,认为选举必须相当慎重。西汉时期,武帝等对于出类拔萃的人,即使社会评价很差,也予以任用。然而,东汉采取慎重选举的方针。光武帝规定,地方官赴任不满一年不得举荐人才,因为还不清楚人们对被举荐人的评价。武帝的时候,社会还十分淳朴,所以修饰自己的行为,从而获得选举的人很少,但是东汉出现了造作夸饰的人物。到章帝时期,选举方针还是良好的,但是实际选举中已经多少产生了弊害。章帝建初元年(76年)的诏书中称:“夫乡举里选,必累功劳。今刺史、守相不明真伪,茂才、孝廉岁以百数,既非能显,而当授之政事,甚无谓也。每寻前世举人贡士,或起圳亩,不系阀阅,敷奏以言,则文章可采,明试以功,则政有异迹。”[1]由此可以想象,当时选举已经考虑阀阅[2]。关于这一点,在别的地方也能看到,即东汉中期的《潜夫论》的《交际》篇,其中说道:“论古则知称夷齐原颜,言今则必官爵职位,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贡荐则必阀阅为前。”另外,东汉末年仲长统的《昌言》也说:“天下士有三俗:选士而论族姓阀阅,一俗;交游趋富贵之门,二俗;畏服不接于贵尊,三俗。”(这些话不见于《后汉书》本传所引《昌言》,而是遗存在《意林》一书中。)因此可知这是当时的事实。东汉末年,因为选举中存在弊害,连朝廷也相应地警惕起来。《通典·选举典》说,桓帝时因为“凡所选用,莫非情故”的情况,制定了“三互法”。也就是有婚姻关系的家族不能互相举荐,两州的人不能事先约定互相举荐。[3]这个办法矫正了选举的弊端,但选举因此变得太过死板,因此蔡邕上奏陈说这个禁令带来的不便。总之,设置上面的限制,是因为选举中出现了弊端——选举出于私情,而且看重家世。尽管当时有限制这些弊端的法令,但是这种倾向比限制的力量更为强大,后来终于发展成任用某人只根据他的门阀,这种情况起源于东汉时期。上面所说,是随着太平之世时代进步,社会停滞的结果。
学问的变化,校勘学的发展
在上述倾向发展的同时,学问的方针也改变了,对文学等的爱好,不能不逐渐发生变化。从某个方面说,这是一种进步,对学问来说不完全是坏事。首先,从学问上来考虑,各种书籍渐渐大量出现,因此论争也发生了,今天所谓的校勘之学也开始流行。校勘之学在西汉末年已经出现。成帝之时,刘向校勘天子的藏书,从此开始校对多种书籍,制作定本。刘向在他的著述中,说明校勘的经过,特别是对于经书,核对不同的版本,说明脱简等情况。就这样,一方面朝廷中校勘变得盛行,另一方面学者都认为校勘是必要的。东汉初年王充的《论衡》卷二十八《正说》《书解》、卷二十九《按书》等篇,列举了当时书籍的流传和异同。就是说,民间的学问也出现了这种比较的研究方法。这个时代与过去不同。过去把学问仅仅作为思想的产物,书籍和学派因为出现新思想而产生;而现在是对已经出现的学问,加以种种思考,通过复杂的程序加以研究。如果没有学问的进步,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从刘向的时候起,人们根据各种书籍进行校勘工作,到了东汉,开始利用发掘出来的古本和不行于世的书籍。例如,就《尚书》来说,漆书的版本出现了,杜林根据它进行校勘。《说文》的序文中也说,在郡国的山川中鼎彝等铜器经常被发现,于是利用上面的前代古文来研究文字。就是说,学问具有了校勘学、考古学的性质,不再仅仅是思想的产物,变成了带有历史的学问。这是东汉时代学问的显著倾向。
今古文学的融合,石经的建立
太学的学问,从西汉开始就存在博士的家学。到了东汉时期,引入了西汉时没有的古文经学,《左传》《周礼》《毛诗》之学因之设立。在民间传授学问的人,原来分为今文学家和古文学家,现在出现了将二者合并的学问。
东汉的最后,兴起了对经书进行大规模校勘的活动。这不仅是因为学问的发展,也是因为选举的弊害。从学问上来说,当时的学问距离圣人已经很久,经书中的文字出现了不少错误,而俗儒对这些错误勉强加以穿凿附会,贻误后学。于是熹平四年(175年),以蔡邕为首的学者上奏天子,想要订正五经的文字。灵帝同意了,让他们制作标准文字的经书。蔡邕亲自把经书写在石碑上,并请人雕刻,立于太学之门,这就是汉代石经。(后来石碑不存,过去只有一部分宋代拓本传世,但三十年前石碑的断片被发现,数年前又有很多断片被发现。)这对当时的学问影响很大,据说立碑时观者云集,每天来的车有一千辆。
经书文字产生错误,不仅是因为书籍经历了长久的年代,也是因为选举的弊害。当时的考试,必须背诵经书的正文。然而,学派分立,经书的不同版本很多。这样,为了抬高和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人、和自己同一学派的人,就不能不把这些人传授的经书作为正宗,而没有道理地更改别家的正确文字,使之与自己的主张相符。因为这种情况,产生了更改文字的弊端。为了扫除这种弊害,统一经书的文字是必要的。对经书正文进行大规模校勘,于是有了汉代的石经。就这样,学问一旦进入对正文的比较研究阶段,就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这是进步,但另一方面又不免产生抑制新思想的倾向,使学问停滞。这就是东汉时代学问的大致倾向。
* * *
[1]引文据《后汉书》卷三《肃宗孝章帝纪》。——译者
[2]阀指功劳,阅指经历。阀阅,原指建有功勋的世家巨室,后泛指门第家世。——译者
[3]此处对三互法的解释似乎不太准确。史籍中对三互法缺乏详细记载,但可以知道这是一种担任官职的回避制度。可参考《后汉书·蔡邕传》、《通典》卷十三《选举一》及相关研究著述。——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