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帝及其政治
王莽在位仅十五年便因叛乱而败亡。此时各地盗贼蜂起,但汉的德泽似乎仍残存于百姓中,因此取汉姓名的盗贼众多。其中有假冒者,也有真正的汉室后裔。其结果是,汉的后裔,东汉光武帝,再一次统一全国。在此之前,已有更始帝(刘玄)被立为汉天子,又有刘盆子被赤眉军拥立。二人虽被称为“盗贼”,但也是被一种势力拥立的,因缺乏统御的力量而失败。此二人得到拥立之前,王莽政权已被乱民所灭,由于这二人未平天下,更始的部下,光武兄弟刘縯、刘秀崛起。其中,兄长刘縯,开始投身判乱势力时颇有人望,像汉高祖那样有游侠风气。弟弟刘秀为人谨直,刘縯常自比为汉高祖兄弟而耻笑其弟。然而刘縯因锋芒毕露而失败,光武获得成功。与汉高祖不同,光武帝刘秀是治学之人,通晓《尚书》等。但他也不是志向特别远大的人,如果生于太平盛世,大概会甘于做普通的事,作为一名廉吏结束一生。刘秀曾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他本想成为一个皇宫警卫,手执棍棒威严肃立。总之,与汉高祖相比他更有修养,但没有作为英雄的修养。起初他不过一介良民,经过一番磨砺,因环境造就而成为英雄。
在起兵之初,他的兄长富于豪杰气概,人们都因无法预测其行动而自危。同时期发兵的光武的跟从者却都感到安心。这自然成为一个造就英雄的环境。起兵之时,他作为汉室后裔,深孚众望。与王莽的军队接战,己方作为乌合之众,一旦战败有溃亡之虞,但由于拼死奋战,大胜王莽军队,因此大获人心。汉高祖自己常常打败仗,但是擅长用人。光武帝则既会用人,又能打胜仗。这是因为有年轻时的修养。高祖用人,即使性格无赖的人也可凭技能而受任用。光武帝则多用与自己同样有修养的读书人。高祖自起兵入关中起就作统一天下的考虑。光武帝则逐步扩张领土,顺势而为,最后应运统一天下。高祖是出了名的不讲规矩,辱骂儒生,不讲礼仪,叔孙通定礼法之后,才知道自己地位的尊贵。而光武帝一开始便有修养,这也与他之前的更始帝、刘盆子等农家子相反。当他进入洛阳时,由于随他进城的属吏都行仪严整,百姓们几乎喜极而泣,说道:“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高祖完全是创业型君主,而光武帝则是创业、守成兼有几分的君主。二人在平定动乱后制定制度的方法上差异最大。高祖靠多杀功臣平定天下,当然,这与功臣的为人有关。高祖的功臣多是自六国时期以来已充分施展了其才力、带有几分无赖作风的人。而光武帝的功臣多为有学问的谨直之人。不将政权交给功臣,同时尽力保全他们,这也是光武经过细致考虑而采取的方针。在功臣中,有“中兴二十八将”。二十八这个数字,根据当时的迷信思想,正与天上的二十八星宿相应。光武帝把这些人封于各地,给予厚禄,不令其参与政治,而政治完全交给负责执行实际事务的人。尽管设有“三公”,但西汉的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等是不理政事的。而光武帝设置的“三公”参谋政事,但天子掌握实权,可以说统筹了三公权力。开国英雄等人则多难以忍受,被封诸侯、做三公仅有一部分人,大部分人选择避嫌。不参与政治,危险就少,也不会有企图谋反的嫌疑。把功臣与政治分离,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个较好的制度。《后汉书》关于二十八将的评论十分有名,对后世深有影响,连日本也有引用。如《神皇正统记》谈及建武中兴的失败时,就引以为例,赞赏光武帝的做法。
后来五胡十六国之时,石勒曾将汉高祖与光武帝进行比较。他说如果遇到汉高祖就要做他的臣子,如果遇到光武帝就要与之较量,这是由石勒自身的情况所决定的。石勒有无赖的游侠气概,因此有轻蔑为人谨直的光武帝的倾向。而高祖与光武帝的差别也有时代的原因。光武帝是汉朝经过两百余年的太平,学问趋于昌盛,在一定程度上进入文化时代后才出现的英雄。他没有像王莽那样过度利用文化,他恰恰是当时具有普通程度知识的人物之一,因而他与高祖不同。在利用当时文化这一点上,王莽通晓一些深刻的知识,又有学者向他提供知识,他将当时流行的谶语利用得恰到好处,却见不到有迹象证明他自身相信这些。而我们可以时常看到证据表明,对于谶纬,光武帝虽然并不完全相信,但大体上是信的。也就是说,王莽掌握当时最高的学问,借伪造谶语一时取得天下。但由于有过分迷信这些谶纬的人,反而利用伪造的谶的结果,把天下一同夺走。按照汉代五行学说,汉天子居火德,这在王莽时期已明确告知天下。王莽以自己为土德,将汉定为火德。光武帝全盘接受其理论,以为刘氏居火德,此后汉又继续统治了一百多年。掌握着当时最高知识的人企图蒙骗世人,最终反被受骗的正直者夺走天下。在中国这类事情时有发生。
外戚、宦官之祸
光武帝至明帝两代,政治上非常安定。明帝也是个明察之君。鉴于西汉的衰亡,光武帝和明帝都十分提防外戚篡夺。因此对光武帝的阴皇后家、明帝的马皇后家,都没有给予权力。而皇后自身也不给自己的同族谋求权力。王夫之认为,马皇后实际上想给自己的族人谋求权力,但表面上予以压抑,这样的说法未免失之严苛。东汉以后,令人困扰的是天子短命的问题。光武帝享年六十二岁,明帝四十八岁,算是长命的天子。此后的君主,普遍在二三十岁就过世,即使天下太平也常有此事。日本的藤原时代便是如此。这成为权力下移的症结。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不明,多半是因为将天子的养育委托给妇人,天子长大后居处周围也尽是妇女。
因此,第三代的章帝以后,汉的政权重归外戚手中。其中势力较大的是窦氏、梁氏。外戚跋扈,挟持年幼天子和其母后以弄权。天子长大后嫌恶外戚专横,想夺得权力。为此天子只能从被外戚包围的人中,寻找可以相谈的助力,这样的人往往是最亲近皇帝的宦官。最初从窦氏手中夺取政权时,天子合作的对象是宦官中较好的郑众,因此没有遗留后患。宦官可获封高爵,并且封侯,就是始于此时。梁氏时,皇帝年轻,因为正统绝嗣,旁系入嗣承继大统,以致拥立者专权。梁氏极其跋扈,此时与皇帝合谋夺权的也是宦官,即五名中常侍。后来灭梁氏,五人皆被封侯。由此一来,中常侍的人数增加,从桓帝到灵帝期间,被称为十常侍时代。这是政权全归宦官的时代。当然这时的宦官并不像《廿二史札记》所说的那样都是坏人。从郑众起,也有一些好人,甚至有对中国文化功绩卓越的蔡伦。蔡伦是今天制纸的鼻祖,“纸”本指帛,蔡伦造纸后,才指今天的纸。宦官中也有人对中国文化做出贡献,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秦始皇时,赵高编写字典,就是另一个例子。
一般认为宦官兴盛会产生极大的危害,其主要原因是宦官封侯,官位显要。封侯的宦官,会因一代而亡而惋惜,若欲立后嗣,就需要讨他人之子为后继者。其中更奇怪的是蓄女的行为。这是宦官令人费解的行为之一。宦官假有子嗣、聚敛财富的手段也极其恶劣。此时有臭名昭著的宦官侯览等,强夺他人宅地三百八十余处,自建邸宅十六处,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为自己造墓,高度、宽度均达百尺。后来的宦官更是如此。当东汉末年发生动乱、皇帝宫殿被烧时,宦官邸宅常充作皇帝行所,宦官预先建好的墓,被充作遭废立的天子的墓,可见其僭越的程度。宦官的兄弟等皆为高官、地方官,在地方横征暴敛,把强夺人民的财产视为平常事,这些就是东汉末年社会动乱的根本原因。外戚也非常专横,他们往往是以一人一家为单位,如梁冀等人被抄家时,据说发现他积攒了几亿金,而这还只是一个家族而已。宦官人数众多,其子弟亲属也无恶不作。而灭掉一家外戚,便使一处的毒害波及全国。东汉的政治,大体上只有初期值得称道,中期开始有腐败之弊,宦官的跋扈,更加速了腐败扩散。当时政治就这样被外戚、宦官轮番把持。即使中央也没有机关能抑制其专横。光武中兴以后,即使宰相也得不到权力,加上皇帝总揽大权,如遇光武帝、章帝这样的明君先后在位,自然安然无事,若皇帝幼小而昏愚,政权自然转移到君侧之人手中,外部的力量无法抑制。
名节与“党锢”
汉时官吏出身大体上分荐举与征辟两种,且都以人望为依据。前者是由民间特别举荐有学问德行者或有名望的官吏;后者是由皇帝或地方官直接征召并登用。由于宦官专权,当时登用的人多与宦官往来密切,人为制造人望的现象也就开始了。西汉宣帝时所谓“良吏二千石”,此时也与中央政府中极其横暴者沆瀣一气。但此时社会上存在着足以抵抗这些加速东汉灭亡的人的力量,即当时的名士。于是其后党狱和党禁事件大兴。本来桓帝即位之初,急于任用其师周福。但在周福的乡里有比他更有人望的人存在,于是两家势同水火,门下互相诽谤,引发党论。这也是因为东汉普及教育,民间文化进步的结果。另外则是因为国民富裕,结果接受教育的人众多,求学于大学者增多。
东汉一代尊崇名节。西汉末年有学问者向王莽献媚,加入其麾下的很多,东汉时则多有不愿俯身折节者。这是因为自光武帝开始就奖励尊重名节的风气。光武帝想任用卑微时的友人严子陵,严子陵拒绝,皇帝待之如故,同床就寝时,他甚至以足抵皇帝之腹。光武帝曾问他自己比过去如何,答曰:稍胜以前。皇帝既宽容,又不惜奖励名节之士,恐怕也是原因之一。明帝以后没有谁再这样做。《廿二史札记》中注意到,东汉重名节其实是游侠刺客之风的残余导致的。尊重名节的原因显然不只如此,但这也是其中之一。汉初的游侠,对男性来说是一种磨砺,西汉末游侠消失,盗贼兴起。只是游侠的风气并未完全消失。最近有人认为游侠之风源自墨子的思想。实际上,战国以后普通百姓多有此风。武帝以后,学问统一,学问仅限于儒学。游侠的风气并不是消失无余,而是汇入到儒学之中。一些非常极端的事也因此而生。东汉的人为博得名誉,为人之所难,由此演变成一种风气。这样的事例《廿二史札记》中列举了许多。当时上司与属官之间如同君臣,下属为上司披肝沥胆,为救上司之祸毫不顾惜其身,为上司治丧的礼仪与对父母相同。当时习惯用礼的理论来解释这些不合理的事情。此时还流行把自己的爵位让给兄弟。这或许是受《论语》中伯夷、叔齐的影响。也有在无人可让时才自己接受的事例。总之,当时盛行这类讲求名誉的风气。为别人报仇也很流行,这与游侠刺客的风格完全一致。针对这些事,《廿二史札记》评论说,因为朋友之私而舍弃从父母那里得到的身体,是错误的。总之,当时人们已是在不合常理地博取名誉。这也是学问普及,效仿古人的结果。随着学问的普及,那些与游侠作风相近的东西也广为传播,这不仅仅是光武帝政策的结果,而是这种风气蔓延的结果。随着学问的普及,民间也开始重视礼仪。儒学的礼仪也不再局限于学问上,而被运用到实际生活当中。并非富人的普通百姓也有做学问的余地,又出现了重视名节的富豪。王莽的政策并不彻底,自西汉以来豪族势力逐渐扩张的趋势没有得到抑制。到东汉时,这种趋势更加明显,这些人对其家族感到自豪,又讲究礼仪。此时宦官专权,地方荒废,虽有附势者,但反抗气氛也强盛。当时重名节者争相反抗,各种议论喧声震耳。东汉宦官为害之大超过了任何时代,而东汉士人对宦官的抵制也是其他时代所无的。这也是学问普及,一般人磨砺名节的风气的结果。
作为其结果,党狱、党禁之事兴起。这是宦官对抗名节之士的策略。先冠以党派之名加以禁锢,后来再将其杀害。汉末名士以能入党禁而显扬其名。其中最有名的是李膺、范滂。李膺遭党禁时,有人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入李膺门下,未能入其党者甚至因不平而罢官归乡。当时很多人都希望成为党人而扬名。张俭为逃避禁锢而流亡,有人不顾自家破灭也要藏匿张俭。简而言之,围绕中央的专权者与民间知识阶层的对抗引起了汉末的动乱。动乱兴起后,宦官被名士所杀。正如取出蚀木之虫也会使树木枯萎一样,去除了围绕在皇帝周围的宦官也导致了汉室灭亡。这些名士中也有一些明哲保身的人物,回避过分激烈的事,稳妥地保全其身,务求免祸。但这样的人仅是一小部分,大部分人舍身以求名,都卷入争乱的旋涡。《廿二史札记》说,过去认为衰世重名节。如果气节随时代而丧失,其世更衰。东汉时还有抵抗作恶者的力量。这是武帝以来独尊儒术的结果。当然其初衷并非如此,而是考虑到有学识者在民间游荡是很危险的事,因而采取让他做官的方针。对此,司马迁等人评论说,奖励学问反而导致坚守节义的学者消失。这是因为在当时治学的人少,仅限于某些优秀的人物,这导致其不能守节。其结果是学者是为当官而做学问,致力于谄媚中央掌权者。至东汉时,做学问的人数增加,原来所具有的各学问的系统和气氛,都汇入儒学当中,游侠的风气亦归入儒学,于是尊重名誉的风气盛行,导致了士人与宦官的冲突,这是骚乱的原因。但这种骚乱绝不是坏的,中央有恶人,却无力抑制,因此借舆论来抑制。这是中国自上古以来形成的文化之力普及到普通人中间的时代。
之后各种变化兴起,其结果是周末以来的文化成果普及至全体百姓中。当然其中并不是没有反动的思想。近年有人引东汉仲长统的诗句“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裂风雅”为例,认为魏晋六朝流行的清谈等打破名教的思想在东汉末就已经出现了。但这只是少数人,不能代表一般的风气。明哲保身也并非一般风气。行难行之事,好名节,才是当时的一般风气。这不同于奖励儒学的初衷,但这里完全体现出儒学教育的真正结果。由文化观之,中国自上古发展而来的文化自此可谓告一段落,中国上古史也在此收束。
东汉时代的对外关系
东汉时的要事是对外关系。东汉没有西汉武帝那样高瞻远瞩的君王。但是,西汉以来的威力继续发挥着作用。王莽固然以浮夸妄想招致败亡,但其国家威势依旧留有影响。光武帝时采取不与外国发生关系的方针,而南北匈奴之争使匈奴不得不与汉发生关系。有名的窦宪征伐匈奴,勒石燕然,班固为之作铭,深入边塞三千余里。自此匈奴式微,北方太平。东汉中期西域也发生了种种事件。班超作为西域长史,因仰慕西汉末年傅介子轻车简从,出使西域诸国,使其归附的故事,于是率少数随从,进入西域,平定诸国。此事仍是仰仗武帝以来的汉之威势。班超之时,甘英西行,自安息至条支,抵达海滨。此海大概是地中海,也有人认为是波斯湾,乃至黎轩(白鸟库吉博士认为是亚历山大港)。汉武帝时其影响范围止于中亚,而无疑东汉甘英更向西行进,抵达海滨。之后中国与西方进行文化交通的道路得到了开发。从此中国艺术也得以吸收西域元素。今日的存世器物中,也有不少在模样和制作上带有西域风,而并未局限于三代以来中国的传统风格。班超年迈,故其子班勇进驻西域。直到中期为止,我们所知的东汉与西域关系,大体如上所述,其后则不太明了。近年发现的龟兹将军刘平国的摩崖碑,时代在班勇以后。因此,班勇以后西域仍有通晓汉文的人。但西域与汉的从属关系尚且不明。
这一时代最著名的事件,是明帝时佛教的传入。有人认为佛教此前即已传入,这是不准确的。光武帝末年至明帝初年,汉与四方诸国一度断绝的交通往来才重新恢复。光武帝末年,日本岛的倭奴曾与汉往来。博多志贺岛出土的倭奴国王印就是那时的东西。王莽之时一度断绝的对外关系得到恢复,而佛教传入也应该是在这一时期。当时,明帝的兄弟楚王英很快便信奉佛教。此后慢慢传播开来,但人们只是将佛教当作夷狄之咒术,不知佛教的真义。东汉张衡《二京赋》中已出现了“桑门”一词,恐怕是指东汉中期在京城活动的僧人,他们依据传自外国的法术,过着一种异样的生活。若说此时已开始翻译佛经,此言不确。有人说此时已翻译了《四十二章经》,但现在存世的《四十二章经》并没有当时翻译的。翻译佛经是东汉末以后出现的,这是由社会形势决定的。印度之所以盛行佛教,是因为当时有很多诸侯贵族对它进行保护。耶稣教新教也是受到诸侯大力支持才兴起的,即便有平民基础,也需要借助贵族的力量才能流行。这一现象是对传统的统一教权的反动,是由新兴阶级推动的。东汉中叶时,中国仍未进入贵族时代,此时民间经学普及,而佛教这样面向贵族的宗教,不迎合时代,所以并未迅速传播。但从汉末到魏晋六朝时代,随着地方名族兴起,佛教逐渐兴盛。五胡十六国这样分裂为许多小国的时代,也使佛教的传播变得容易。
当时对外关系的情况大致如此。东汉对外国不像西汉那样注重政治上的统御力,而是用文化自然地影响周边。文化的传播刺激了各种族的自觉,使各种族开始思考自己的起源。在普及汉字、传播文化上,东汉的成就远胜西汉。东汉时代马援征伐安南后,中国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安南地区,汉末时,安南甚至有能用汉文著述的学者。西汉在政治上的权力普及周边,而东汉是文化普及四方的时代。文化的普及刺激了各种族的自觉。这是中国自上古以来的文化从中央向四方的扩展告一段落的时代。
附记
此处出版的《中国上古史》,是先父在京都大学讲授的“东洋史概说”课程的一部分。先父曾在大学多次讲述中国上古史,现在付梓的是大正十年(1921年)以后、大致是最后一次的授课内容。
《中国上古史》与预定另外刊行的《中国史学史》,先父生前都有出版的意愿,虽然有所准备,但最终没有结果。先父在讲课的时候,只准备了记有讲义大纲的卡片,没有预先写作原稿,因此后来准备著作成书时,开始征集几位听讲者的笔记,略加补充订正。大正十二年,我在做完胆囊手术后到有马温泉调养避暑,在两三个月里每天对本书做一点补订的工作。但这件先父生前具体要做的事情,结局也就是这样了。亨利·马伯乐教授[1]的《中国古代史》出版时,打算参考本书等著作,命我加以翻译。当译完一部分后,我从中得到了启示,虽然也说过要补写一些东西,但也都不了了之。昭和九年(1934年)在病床边侍奉先父的最后时刻,我问他《中国上古史》与《中国史学史》的出版意向,他说:“出版时当然需要本人改订,但如果实在不行,按照原稿也可以。”事实上,根据当时的病情,由先父改订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最后只有在上述听讲者的笔记上用朱笔所作的修改,以及授课时的讲义大纲等。那些笔记后面只有极少的字迹。
此书不得不作为先父的遗著出版,即便如此,笔记的文体因听讲者而各有不同,且文字没有全部订正的地方仍有很多,另外还有因文章过于简略导致读者难以理解的地方。对这些地方加以程度不同的补充修订是必要的。关于这件事,我求助了与先父同时在京都大学,听过中国上古史课程,且是我的恩师的小岛祐马博士。小岛博士慨然接受了这份麻烦的工作,这样本书有了最专业的校订者,后来我又向百忙之中的他提出了种种不情之请。经过小岛博士去年的校订工作,本书终于迎来了出版。文字的统一、段落的分割、内容的校正这类枝节的工作本来应该由我负责,但由于弘文堂督促甚急,未能假以时日,因此很不完善,这是本书的遗憾。
必须注意的是,先父的讲义原来不分章节,导致阅读困难,检索不便。后来虽然参照讲义的大纲试着增加章节标题,但也有不恰当的地方。此外,先父的修改往往记在本文以外的一栏,在后文又为应该补充说明的事项添加备忘录。但本书为了方便起见,已经将之放在正文中,或是采用注解的形式。尤其是注解部分,对听讲者以注解的形式做的笔记并不一定保持原样,不一一加以区别。
先父临终时,在枕边的包袱里存放着用钢笔疾书的三首诗。其中一首写道:“声名百代梦中虚,富贵浮云久忽诸。只有寸心灰不尽,筐中一卷未成书。”如今此书问世,回忆起这些事情来感慨万千。同时,此书的出版受到小岛博士的极大帮助,在此必须深深表示感谢。
昭和十九年二月十九日内藤乾吉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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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伯乐(HenriMaspéro,1883—1945),法国著名汉学家。——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