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代的相关史料

秦史在古代历史中是采用比较准确的史料书写的。在始皇以前就已经留有一些确切的记录。虽然因为被秦灭亡,六国的记录没有遗存,但《史记·秦本纪》是根据留存下来的《秦记》编撰而来。《秦记》的写法与《春秋》相同,司马迁在写《史记》时,为了便于理解进行了一些改动。《史记》中关于六国及其他的记事,主要依据《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其中很多是依据真正的史料来写的,不能断定是取自传说。到编写《秦始皇本纪》时更是依据确切的史料。《史记》成书的时间去秦未远,所以相关史料应该多有留存。如《史记》提到的“金匮石室之书”,大概就是当时留存下来的资料。又金石文字特别是碑文等作为史料准确性非常高。始皇本纪中包含的很多诏令奏议,可以作为《史记》取材于原始书籍的证据。甚至其他记事,例如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年)张良在博浪沙行刺始皇的事,被写作“为盗所惊”,这显然是根据秦始皇时代的记录书写的,且应该是秦的史官记录的事件。后世的历史学家,也许会抛下原始记录而凭着历史家的喜好来书写,但司马迁着笔不尚修饰,如果当时的记录并非如此,他就不会这样写。以金石之文作为写史的依据,现在仍可以通过一些从当时留存下来的实物得到证实。现存的秦碑中,泰山碑仅有十字,保存在岱庙中。二三十年前,琅邪台刻石还残存着一部分,后因雷击而沉没于海。好在琅邪台刻石年代不算久远,往往有确切的拓本。又邹县峄山刻石今已不存,但有宋时所刻摹本全文。此后因为秦统一了度量衡,今天也常见所传衡,即秦权,其后量往往也有留存。它们大体都有刻文,将其与《史记》的文句相比较,几乎是相同的。由此可以得知秦朝史是采用当时正确的史料书写的,《秦本纪》《秦始皇本纪》的记录在古代历史中可以说是相当准确的。

秦始皇和天下一统

秦把以往分裂的中国统一起来开创了新局面,实行统一的始皇是顺应时势的人物。他非常聪明、精力充沛,不交权力于臣下。当时的学者侯生、卢生评论说,天下的事无论大小,皆由天子直接定夺。文件奏折用衡石作为计量单位,不问日夜,有文书皆上呈给天子,若不见文书则官吏不得休息,对权势的执念到了如此的地步。他在十三岁时成为秦王,在位第二十六年统一了天下。统一天下后仍没有闲下,常常巡幸、微行地方。在中国的天子中秦始皇是罕见的喜欢活动的人。

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六国强盛时的实力并未持续到始皇时期,其国力逐渐衰微,秦的势力逐渐强大。始皇的曾祖父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间,秦的势力得到扩张,接壤的韩、魏、赵、楚皆被秦所蚕食,周边全然为秦所亡。昭襄王之后的两代秦王皆在位时间不长,孝文王两日,庄襄王三年。此间六国由魏信陵君率兵击破秦兵,这是一件前后少有,堪称仅此一回的事。其时六国兵卒迫近函谷关,虽只是一时,但韩、魏二国侵略了一半的秦地。此时始皇幼年即位,其间吕不韦理政,致力于输入中原文化,并吸取六国的优秀文化,侵略的企图尚未产生。但始皇到三十岁时便急于侵略。十七年(前230年)灭韩,十九年亡赵,二十一年吞燕,二十二年覆魏,二十四年破楚。燕国的余党逃往辽东,二十五年复亡,二十六年齐亡,天下终成一统。

始皇的政治

始皇一统天下后,虽然在位仅十一二年,但是其间他为中国之后的统治开创了标准。第一,皇帝自称为朕,确定了具备统一君主资格的称号。其次,在政治方面采取的最重大措施,是废止封建制,实行郡县制。如前所述,郡县制并非创于始皇时,六国时各国已经实行,此时趁天下统一而全面实行。但如《史记》记载,当时对实行封建制还是郡县制意见并不统一,后来采纳李斯的建议实行郡县制。关于废止封建制、确立郡县制的这一决策众说纷纭,儒者认为其本质是天下为私因而大力攻击,这颇不合理。对此,王夫之的评论应该是最妥当的,即使今日的议论也多认为其合乎逻辑。即昔日的封建政治,是诸侯代代领有其国,大夫世袭其官,士之子代代为士,农夫之子永远为农夫的封建政治,即便士人不才而农夫贤能,其天生的才能也因士农的身份而无法区别。因此,郡县政治选用有才能者治人是合理的,通过选举使用人才理所当然。封建国家持续时间很长,而郡县国家仅存续了十六年,但是封建长久持续的本质是王室的持续,其间战乱不绝,人民受苦。但郡县制不利天子,所以国家持续时间不长,与世袭的诸侯或大夫残虐人民相比,即便出现恶官也仅限于一时。国脉不长是就王室一姓而言,但从天下公义来说,郡县制不执着于天子宗室的延续,多造福于民,是好的决策。始皇之所以废封建而立郡县政治,或许是因为吝惜分封子弟功臣,然而上天借始皇的这种私心而行大公,即便终不利于王室,却可以说对天下有大功。在儒者的众多议论中这是最卓越的。此时秦全面推行郡县制,初划三十六郡,后达到四十郡。其疆域南至今安南地区,北、西至流沙,东则至朝鲜大同江边。

其次,另一项显著的事业是内部文化的统一。《秦始皇本纪》中“车同轨,书同文”的记载,是此后凡谈论大一统时不能略过的。它是中国一统政治的最初标语。与它有着相同意味的是“中庸”的“中”。今天普遍认为《中庸》是孔子之孙子思所作,但我认为它是秦始皇时代的作品,其记载的内容,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在表达始皇时代的理想。如“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叙述的始终像是始皇的理想,同样的文句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也有记载,因此这不是偶然。尤其这是荀子学派的观点,大概是由李斯实行的。列举其中的细目,有不议礼则行同伦,不制度则车同轨(统一度量衡),不考文则书同文(统一文字)。显然这些对政治和社会而言都是重要的方面。

书同文方面,据《汉书·艺文志》载,此时李斯作《仓颉》七章,赵高作《爰历》六章,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七章。这三种书当时既通用“仓颉”之名,则字体上也应是同一的。它们都是当时的字典。这种字体在周时的字典《史籀篇》基础上对篆书稍做变化。这三种字典的字体,被称作秦篆。琅邪台刻石等所见文字就是这类。罗振玉、王国维研究始皇统一文字的原因,发现战国时通行籀文和古文,六国采用古文,秦和周采用籀文。秦兴起于西周旧地,故继承了周的文字。六国文字则可能传自殷代,所以字体有差异。始皇时代以籀文为基础作秦篆,六国使用的文字遭到废除,这就是书同文。此外,秦朝还出现了隶书。这是由于官狱事务繁冗,简省文字变得必要,因此隶书是徒隶用的文字。徒隶是没有为官资格的下级职员。缺乏文化素养的人也能书写的隶书于是逐渐产生了。到汉时,隶书大为通行,文字进一步统一,成为今天的楷书的起源。

至于行同伦,《史记》中虽无确切记载,但事实上存在。始皇好立碑刻文,而从会稽碑开始,记载发生了一种变化。顾炎武日知录》最先注意到,碑文对男女关系做出规定,为了防范淫乱之风,有儿子的女子,丧夫后弃子改嫁为不贞;男子去别人家行不义的,杀之无罪;妻子弃夫逃跑而改嫁的,儿子不以其为母亲。按顾炎武的说法,会稽昔日属于越国,越国是新兴国,经三十年“生聚”而破吴。当时越国政策重视繁殖人口,对淫乱之风不加制止,所以越与其他地方相比淫乱成风。为移风易俗,秦特地在会稽山刻写相关规定。当时的儒者认为始皇做出了亡国的行为,然而这样施行人伦教化,可作为美事赞赏。且不提六国仪礼伦理的异同,这显然是一项志在统一、去除弊风的举措。从这点来看,《中庸》也是为始皇申辩的史书。

其后《秦始皇本纪》在二十六年(前221年)记载了封域之事,写了四至以及领土的大小,这在琅邪台碑上也有记载。此例表明记述前代之事时中国人一定会标示“四至”,我认为可能是以始皇为范的。暂不论秦始皇的其他事业,仅论其疆域的异常广大,就给当时的政策增赋了特别的意义。

再往后,发生了始皇将十二万富户迁徙至都城的事情。这也是始皇为后人效仿的创举之一。汉以长安为都,周围有五陵,于是将南方的富豪安置于此。这不仅能繁荣都城,也有助于都城集中资本,提升财力,对于大一统政治是必要的措施。此举一开始遭到反对,但后来却形成一种风俗,使人为之自得。如唐诗屡屡提及的五陵少年。这是由秦始皇开创的范本。日本在以奈良、京都为都以及丰臣氏建设大阪时,江户开府时也采用了类似的做法。这在政治上是相当重要的大事,后世的君主也纷纷效仿。

始皇的统一事业中,还有一点尤为重要,即统一货币。最近中国学者特别是罗振玉认为,货币自古就有的说法并不可信,货币始盛于周,这在古代史书中能找到证据。《说文》提到,“古者化贝而宝龟,周而有泉,至秦废贝行钱”,这清晰地显示了古代货币的变迁。十三四年前罗振玉发表上述观点的时候,贝币尚未被发现,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贝币第一次被发现,其后又陆续出土。最初殷代以子安贝为货币,而自殷墟出土的货币比子安贝先进,它是用骨雕刻而成。随后出现了蚁鼻钱这种铜币,这可能起自西周时代。西周铜器上铭文常见“赐贝”字样,《诗经》也提到过“贝百朋”。朋,古文作,字形与贝有关。就这样在春秋时代货币迅速发展。西周与春秋之间,有两种货币盛行,如前所述,一为布,一为刀。布写作,其中空首布最为古老,或许是仿农具之形。以后有方足布、圆足布、尖足布等形,布逐渐变化发展。刀有齐刀、明刀、尖首刀,广泛使用齐刀的地方为齐,即山东至河南,明刀、尖首刀通行的地方为赵、燕,即今直隶、山西。布流行于韩、魏、赵、周、秦。战国时代通行的基本就是这两种货币。若干阶段后,它们发展为圆形圆孔钱。圆形圆孔钱起自赵、齐边境,形状像是刀的下部。随后圆形方孔钱出世,还有稀少的方形圆孔钱。始皇时统一货币,推行半两钱,实现了货币的统一。汉时,半两钱太重,不便于使用,政府允许百姓自由铸造小钱,即榆荚钱。半两钱当时仍具有很高价值,这种形状的货币此后基本变为五铢钱。半两与五铢的重量一如其文,半两近于今天日本货币五匁。(一两合二十四铢。唐开元通宝重二铢四参,十枚为一两。一两约为日本的十匁,一枚开元通宝为一匁,故云通宝一文,意为一匁。)

遗留后世的恶例与焚书坑儒

始皇的其他行为也成为后世天子恶行的范本。即封禅、巡幸、神仙等,这些都为后世君主长久效仿。封禅是祭祀泰山的礼法。在泰山顶上筑土祭祀称作封,在泰山山麓扫梁父之土称为禅。中国的征服者开始吸取被征服者的文化正是起于此时。封禅本就不是秦国之礼,而是齐鲁地区的土地祭祀。齐鲁以泰山为中国中心,改朝换代时帝王必须祭拜泰山的信仰盛行。于是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也在泰山封禅。由此秦不祭祀本国古来的上畴或西畴,改为信仰他国流行的观念。这种祭祀活动非同寻常,需要攀登险阻的山峰。此后在和平时期,成大业的天子都去泰山封禅。然而相关的资金问题随之出现,封禅对人民成为流毒之事。结果宗教性质的封禅,导致君主挥霍金银、煽动天子夸张的妄想。其次为巡幸。始皇统一天下后立即执行此事,其目的之一是向被征服的地方夸耀自己的权威。他几乎每年都要巡幸,给人民带来沉重的苦难。天子巡幸耗费极大,即使是国富民安之时,人民也深受其苦。明武宗南巡,清康熙乾隆南巡,都令百姓受苦。但这一做法是受到当时学者们的煽动而产生的。《尧典》和《舜典》中记载的巡行之事,或许正是为了煽动始皇的妄想而附加进书中的内容。对长生的渴求或许是天子最真实的想法。天子认为贵为人君就可以恣意妄为,所以讨厌老死,这也导致始皇迷信神仙。始皇既开此先河,此风遂在中国绵延不绝,即便到了清朝,也有雍正帝这样在晚年笃信仙术的皇帝。因此,始皇是这一风气的始作俑者。秦始皇为了求神而造船等,也开辟了与日本等国的交通往来。

焚书坑儒是始皇最受诟病之处。这是一个议论纷纷的问题。杀掉一批人,这种激进的行为,在任何一个时代中统一国家或兼并他国时都是常事,不足为奇。焚书是因为此前六国记述了自己本国的历史,并以此作为批评始皇新政的标准,这些书的后果除蛊惑人民外没有其他好处了,所以始皇下令焚烧这些书籍并学习秦律。始皇是一个相信法家的人,从这一立场看,禁止迷惑人民视听的学说并坑杀其宣传者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总之,秦始皇在统一之后仅十年成绩就如此显著,即使在今天也称得上有为的君主。

秦的亡因

秦统一天下后,国内出现了兵器过剩的情况,秦与六国兵器均有剩余,于是始皇命令销毁兵器,将铜集中在都城,制造十二金人。同时,用残余的兵力征伐外敌,派兵三十万讨伐匈奴,用兵数十万征南方五岭。经过这一时期,今广东至安南的地区皆被纳入秦朝版图。到此为止的施策我认为是合理的。从本质上看这些政策虽然不错,但其补充外征士兵的方式存在缺点,最终成为秦灭亡的原因之一。始皇凭借武力巧妙地统一天下,自认为很聪明,以为自己死后李斯与赵高等人也会延续自己的理想。然而在这种唯天子独尊的独裁统治下,始皇崩于巡幸途中的同时便发生了皇家的骚动。始皇遗言让位于太子扶苏,但李斯与赵高擅自篡改遗言,迫使太子扶苏自杀,拥立二世皇帝。中国学者认为,秦不遵循先王之道所以灭亡,因为专制政治下君主贤明则治,暗愚则乱,这是定则。然而即便如此,争乱起自人民,不是起自良民,而起自更替征讨外敌的士卒时输送手续的不完备。始皇好法律,以天子身份兼任最高审判长的职责,此时地方罪犯众多,这些罪犯用以充实兵源。此外又征发百姓戍边。长途输送戍卒前往边疆是错误的根源。因降雨而延缓抵达的士兵,在严苛的秦法下必受重惩,这些人因此起兵,这是秦亡的直接原因。如果及早设置屯田兵,或许就不会引发这场争乱。

王夫之指出秦法虽然严苛,但仍有许多疏漏。例如,后来对秦起兵的项梁是楚将项燕之子,杀人后因得到狱掾的书信介绍,躲去了其他地方,逍遥法外。[1]王夫之的观点值得注意,如张良等人刺杀始皇未成功,但逃脱了追捕。这揭示了战国以来的社会状态。六国诸侯领地广阔,政令难及,百姓间往往自发地进行自由的裁断。游侠与货殖即是如此。游侠不借助政府的力量而支配地方,货殖依靠财力支配地方,藏匿于地方的罪人得以逃避刑法责罚。在大一统时代这种情况数见不鲜,因此尽管法律表面上严苛,其实漏洞百出,不逞之徒隐匿以避刑。于是一旦谪戍引发动乱,便蜂拥而起。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逋亡人、赘婿、贾人等被列入流民之中,编入军队遣派戍边,三十四年又将失职的狱吏充作戍卒。调动这些社会剩余力量前往边疆,从人力经济的角度来看虽然是好的,但埋下了祸根,秦因此天下大乱。这样一来,始皇为了将来的和平而销毁兵器,地方官军和民军却因此失去兵器,兵器和兵种没有了甲乙优劣,使人数多寡决定了胜负。叛乱者孤立无援,人怀必死之心,地方官不敢效仿昔日诸侯死守,故反乱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唐末的庞勋之乱与此同理。驻云南的边防士兵,期限到了却等不到返回的命令,于是擅自返回都城。既已触犯法律便抱着必死的决心,地方官也无法遏制这些叛卒,任其通行。这些士兵一旦不怕死就会变得很强。然而秦都毕竟兵器装备充足,最先带兵镇压的章邯便击破民军,项梁等战败而死。秦兵抵达直隶巨鹿,民军的联络被破坏。此时民军全面崩溃,然而项羽赶到解救了民军。此时项羽处于全然不利的地形,却凭借其天才和勇气取胜。章邯战败而降项羽,秦军的溃败自此开始。在秦朝内部则李斯被杀,二世皇帝被赵高所杀,其后所立的孺子婴向汉高祖投降。

秦朝灭亡,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走向崩溃的过程,因此值得后世君主引以为戒。汉初贾谊的《过秦论》详论此事。《过秦论》凡三篇,论说秦如何才能避免亡失天下;秦亡根本在于不施仁政,对叛乱采取守势(“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秦二世时尤其应有的作为。与后世学者将暴虐之政作为秦之亡因的陈腐说法相比,贾谊的议论显然更有价值。然而聪明的君主能否持续出现是无法预期的,中国各朝大多是最初两三代君主贤明,不然国祚就无法延续。秦始皇是比较聪明的,相比之下其子孙暗愚,这是秦室的不幸。

布衣白身的抬头

如前所述,秦亡始于谪戍之人延误期限将被处以死刑,所以引起暴动,但这不单是普通的谪戍骚乱。此时秦刚刚统一天下,战国末期以来养成了一种民间风习,即游侠与货殖富者广布,人民不安于太平政治。更有一群不逞之徒伺机起事。这是因为战国末期以来,王侯将相常起自民间,风习犹存,显得和一统政治的规则不相适应。谪戍中最先起事的是陈胜,打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口号而举兵。其口号反映了战国末期的习俗,即战国时,谁都可能出将入相,称王封侯,而不论家世出身。或许只有陈胜确实说过这样的话。项羽见始皇巡幸,说要取而代之,汉高祖说大丈夫当如此,实际上是后人附会之言。陈胜举兵后的七八年间,中国的局面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巧妙地论述了此事。如其所言,汉初臣子中出身最为尊贵是张良,他是六国时韩国宰相之子。次一等中,张苍曾任秦御史,叔孙通是秦博士,萧何是沛县主吏掾,曹参是沛县狱吏,这些人地位居中。然后是王陵、陆贾等无官职的平民,称为白徒。在此以下,樊哙是杀狗的,周勃是办丧事的,灌婴是卖缯的,娄敬是车夫。然而这些人最终都出将入相。这种事是前所未有的,因为秦汉易代是天地间一大变局。赵翼解释其由来道:“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其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又篡弑相仍,祸乱不已。再并而为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势不得不变。而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一时亦难遽变。于是先从在下者起,游说则范雎、蔡泽、苏秦、张仪等,徒步而为相。征战则孙膑白起、乐毅、廉颇、王翦等,白身而为将。此已开后世布衣将相之例,而兼并之力,尚在有国者。天方借其力以成混一,固不能一旦扫除之,使匹夫而有天下也。于是纵秦皇尽灭六国,以开一统之局。使秦皇当日发政施仁,与民休息,则祸乱不兴。下虽无世禄之臣,而上犹是继体之主也。惟其威虐毒痡,人人思乱,四海鼎沸,草泽竞奋。于是汉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其君既起自布衣,其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亡命无赖之徒多的原因在于秦的一统政治没有深化,百姓还没有因习惯太平而惧怕动乱,所以经常引起动乱的情绪。赵翼接着说道:“然楚汉之际,六国各立后……即汉所封功臣,亦先裂地以王彭、韩等……盖人情习见前世封建故事,不得而遽易之也。乃不数年而六国诸王皆败灭,汉所封异姓王八人,其七人亦皆败灭,则知人情犹狃于故见,而天意已换新局。”

赵翼的议论大体上得其要领。秦朝兴起的动乱,始于以陈胜为首的谪戍之徒,但此后六国残余相率起事。当时楚国第一策士范增,认为秦亡六国的过程中,亡楚时最残酷。当时“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谚语广为流传,故立楚宗室后裔为王。总之,颠覆秦的统治的是楚人项羽,项羽为六国之后,与新起豪杰联合而割分秦的天下,因在分割方法上引起不平,导致楚汉之争。楚汉之争期间,有人称应当拥立六国之后,郦食其便这样劝告高祖,但明察时势的人自然知道此举无益。如张良虽然是韩宰相的后代,但自知当时已不是能靠立六国之后来分割天下的时代了,因此劝诫高祖停止拥立六国宗室。果不其然,在楚汉相争的五年中,立六国之后者皆亡,布衣取而代之相继兴起。随后汉灭楚,虽然汉阵营中的韩信出身普通,彭越、黥布则本是群盗,但汉通过他们的力量达成了天下统一。此时离争乱兴起仅七年,但此时活跃的人物发生了极大变化,昔日的世家名士不再发挥其作用,布衣白身的平民大为活跃。例如范增失意而死,张耳、陈馀等无处施展本领,即便他们一度作为名士而为人所知,如今大展拳脚的却是楚汉相争之前无甚名气之人。萧何等人即便出任宰相,也仍像郡县主吏掾的一个俗吏,采取处理一县事务的手腕来做天下的宰相。至此六国以来实力逐渐归于民间的趋势已暴露无遗。

东西局面

这里需要注意,此时中国天下的局面是由古来的文化中心区域决定的,形势上还未像今天一样明确划分南北。秦亡六国诸侯时,也是据关西消灭作为对手的关东诸侯。楚这样的大国虽然在南方,但是真正的实力中心、财力中心是在六国中除楚以外的五国之中,尤其是在商贾云集的三晋和齐之间的地区。楚国的东北部,流行中原文化,富裕且有实力。项羽破秦将章邯的地方巨鹿,在今直隶南部,即三晋与齐的交界处,而楚汉的斗争多在荥阳和成皋之间进行。这里是黄河横断太行山脉流经之地,也是今日河南中心所在,处于山西、河南和直隶的交界处,也是当时决定天下大势的地方。此时天下形势一直是仅分东西而不分南北,这表明南方文化整体仍然处于不发达阶段。直到三国时期才出现南北之争,而此前一直只分东西,即以黄河流域划分东西,此种局面在《史记·项羽本纪》中有详细的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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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处叙事有误。《史记》卷七《项羽本纪》说:“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可见项梁受狱掾关照和后来杀人逃亡是两件事。——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