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下狱了。真是一切都和他作对。从凶狠的栅栏中望出去,夏洛看见他失去了一切;一切,就是自由。
他心底藏着回忆。他想起将要在这樊笼中消磨的岁月,他捏紧拳头。无论如何,他要逃。
他竟逃了。
然而困难来了。人家会重新捉到他,一定的,如果运气不帮他忙。穿着这套衣服——像斑马的外衣——立刻会被人辨认出来。
他匍匐而行,一直到一条河边,现在运气来了。堤岸上放着一个洗澡的人的衣服。
他一秒钟也不错过,把它拿了穿扮起来。他到河边去照自己,水面上映出一个牧师的影子。
牧师!一件他还从没干过的职业。可是他只要装出一副虔敬的神气,时时仰起头望望天就够。
在这种装束之下,人家再也认不出他。但究竟还以离开这个地方为妙。他留在那边的坏成绩也不少了。
他匆匆忙忙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个车站。买票的时候,他不晓得拣哪一个方向。到哪里就哪里罢,既然他已经靠了偶然的帮忙。
他闭着眼把手指随便向车站表上一点。手指落在“新新”站上,那里刚造好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监狱。啊!不。什么地方都好,除了这个。监狱,他已经认识。他闭着眼再来一下,指着了“小城”。去,往“小城”去。
火车到了。在车厢里,夏洛叹了一口心满意足的气。车轮的每一转使他离开这该咒的地方更远一步,每一转代表一些更大的自由。
他去坐在一个很威严的先生旁边,那先生在阅报,夏洛可以顺便借借光。他耸过头去就吓了一跳,他看见在第一张上印着他穿着囚衣的肖像。人家悬赏捉拿他。这位置真不好。他立起身来。但同时,他的邻人定着眼在望他,夏洛看见他的背心上佩戴着侦探的襟章。只好硬硬头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旅行竟没有预想那般的舒服。夏洛争着要快些到。下一站就下车罢。
车子没有完全停妥,夏洛已经跳了下去。他刚刚呼了一口气,一个又胖又大、穿黑衣服的人迎上来向他行礼。夏洛,稍稍不安地,回敬了。那个人申述来意;这是教堂里的香伙,特地前来迎候今天应该到任的新牧师。
夏洛没有话说。这个角色还得一直扮演到底。但是那一个真正的牧师,就要到来。
人家送来了电报,是给香伙的。可是他没有眼镜是读不了的。恭恭敬敬地,他就请可尊敬的牧师先生替他念一念电报。
夏洛读完,乐不可支。
这是新任牧师的电报,说他有事要暂缓到任。
夏洛把电报读作:“你等待的包裹,还要过几天到。”香伙莫名其妙。但他重重地谢了可尊敬的牧师。牧师,乖巧地,把电报撕了。
香伙告诉牧师这里的教徒们热心得不耐烦,都聚集在教堂里恭候他的大驾。
上路。
整个村子的人都集合着要拜识他。他进入教堂,大家站起。随后唱赞美诗。香伙同他的小沙弥倒很有念头。他们开始募化,夏洛仔细留神着。没有人敢拒绝。夏洛很高兴。
此刻全体都静默了。香伙和小沙弥去坐着,交叉着手,诚心诚意地。夏洛学他们样。“好古怪的职业。”夏洛想。香伙咳嗽,夏洛也学着咳嗽。香伙向他做手势,夏洛也回报他手势。他站起身来,夏洛也站起。
“你可以布道了。”香伙和他说,授给他一本《圣经》。
这,夏洛倒没有想起。他向他们讲些什么呢?很窘,夏洛望着香伙揭开着的《圣经》。
大卫与哥里阿德。好,就讲大卫与哥里阿德罢。
“从前有一次,”夏洛开始说,“有两队人打来打去纠缠不清。于是他们决定要爽爽快快打个分明。可是这却使两方面都为难,他们想找一个取巧的方法。
“有一天,一个凶狠的大汉子,向梭尔一派去挑战,辱骂他们:‘没有胆量的小鬼,来一个和我较一较手,我们就饶恕了你们。’
“大汉子这样地咒骂了四十天,梭尔一派中没有一个人敢向前请他吃一个耳刮子。但是梭尔一派中有一个小人儿,叫作大卫,他觉得那大汉子未免过分了。
“他使我的耳朵热起来了,这家伙。
“他拿起皮制的弹弓,等大汉走近来,一颗大石子打在他的臭嘴上。
“大汉,叫作哥里阿德,一下子就给弹了开去。小大卫割下他的头。你们要讲他回来后的……”
虽然觉得奇怪,信徒们对于这个故事究竟很感兴味,一致表示满意。
“行了。”夏洛想。
他回过来向大家行礼,丢吻,好像他看见人家对什么明星们做的那样子。
这很美,成功了,但一笔丰厚的收入却更妙。夏洛,做着最自然的神气,挟了竹筒,走了。
香伙跟在他后面跑。募来的钱不是为可尊敬的牧师的,而是为教堂的。夏洛失望了。
信徒们走来和他握手。夏洛很和气,可是这些人并不见得怎样可爱……他判断得太快了。不是来了一个金发少女,由她的母亲陪着吗?她微笑,夏洛挤一下眼睛。
母亲请问可尊敬的牧师愿意不愿意赏光到她家里去喝一杯茶。
“哼,说得好听。”夏洛想。他答应了。
由少女和她的母亲陪着,夏洛穿过小城。大家全向他们行礼。夏洛挺一挺身子。走过酒吧间的前面,两个女人眼睛低下来。夏洛却恨不得去转一转。
他的脚步突然急促起来,帽子也拉得很低。他刚认出了一个他牢狱里的同伴。但这位朋友并没给夏洛这手法瞒过;他认出了夏洛,和他打招呼。夏洛记起了他们在监里的谈话。这家伙的生活,是偷窃。他偷,像他呼吸一般平常。夏洛悲戚地想又要遇到什么倒霉的事,唯恐立刻要发生什么变故,在这种情形之内,人家会把他们俩一起抓去。贼远远地跟着他们。幸而他们到了少女的家,夏洛希望他至少不会有胆量跟进来。
已经在预备茶了。使可尊敬的牧师先生不致厌烦起见,人家给他看藏有全个家庭的照片的册子:祖母,一个高贵的太太,她爱花草,尤其是玫瑰,她织得一手好袜子,一个女神……姚叔叔,一个又好又勇敢的人,天国里的猎人,瞧,他的枪还挂在火炉架子上面……小雅各,可怜的孩子,在十四岁上发了一个凶险的寒热死了,他是那样地勤谨,用功,老是很乖,很听话,一个温和的小天使……还有爱米姑母……伊达姨母……夏洛把照相册一页页更快地翻过去:“哀弟斯嫂嫂,于梨耶表姊,耶纳娘舅,杰姆堂兄!……”
有人按门铃。
这是好邻人,西特男好医生,来做他每天访问的功课,他的可爱的夫人和活宝贝似的小孩一起跟来了。
人家讲这个,讲那个,把城中重要的事情都告诉了牧师。东家生了一个小克拉克,西家的少女和南家的少男订婚。高莱伯伯把屋子重新油漆了。
“不是很好玩吗,这小宝贝?”
于是人家把小宝贝送上来向牧师先生请安。这小孩,把他抱在膝上真好。他玩起来了,抓夏洛的头发,小手小脚在他身上乱打乱蹴。一个爱神。但牧师还是劝他去看他的好爸爸。不幸好爸爸尝够了小拳头,把孩子又送给牧师先生。又是一顿小拳头。
“去,看你妈妈去,我的小爱神。”
小爱神走向妈妈去。她在织绒线。小爱神高兴极了,他找到了一个新的玩意儿。他拉绒线,用力地拉。拉过来了。拉,再拉。勇敢的小孩。此刻他玩起阳伞来了,顶着爸爸的帽子到厨房里去了。有人按铃:有一位先生要求见牧师,据他说是“牧师的朋友”。
这是监狱里的朋友来了。
“我已经预感到有好生意经了。”喃喃向夏洛说。
一番介绍。
那位朋友仔仔细细看着屋子。
“很好,你们这屋子。”
他多么和气!大家一齐微笑。
这可爱的人却很古怪。他不脱帽子,他一段又一段地抽着雪茄屁股。大城市里的举动,一定的。不比乡村里守旧。
西特男医生告辞了。但,老是大意地,这可怜的医生把帽子丢了。客室里,饭厅里,上天下地地寻。没有法子找到这该咒的帽子。
绝望地,医生秃着头走了。小爱神一声不响。
“滚得好。”夏洛想。
开始喝茶了。永远可爱的牧师,帮着少女预备一个出色的布丁,上面满布着香草奶油。
“牧师先生,请你赏光割布丁。”
没有法子。布丁硬得像木头一样。牧师用尽力气割下去。盆子朝天,布丁跳起。医生的帽子接着弹了出来。
大家都笑。可怜又可爱的医生。老是这么大意。点心吃完了。要预备房间。牧师的朋友有没有在宿店里开了房间?没有?留他住下。朋友的房间是空的。牧师竭力辞谢。真是识趣的、可爱的人!但是东道之谊是神圣的。我们乡下还是老规矩,应得留客。
夏洛愈来愈不安了,但朋友很高兴。他留神观察。他随随便便拉开抽屉。他大概要一把刀或一只茶匙,多么识趣!不要怕搅扰我们啊。
太太和小姐格外殷勤。他们有这两位上客,感到蓬荜生辉的荣幸。永远忘不掉的回忆。
但夏洛却提防着。他静听。他的朋友等了几分钟,幽幽地下楼去偷他刚才在一只抽屉里看到的钱。夏洛赶下去要阻止他。一场争战。太太和小姐恐怕有何意外,追下来了。两位战士,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在辩论。他们都热心研究神学。重复安定了。
这一次贼动手得更快了。他趁着夏洛一不小心就偷着钱逃了。
但是女主人们觉察了失窃,她们绝望。她们全部的积蓄都被盗去,她们要被人逐出这所屋子了。
夏洛发誓要替她们找回钱来。他奔去。
当地的村长得了警察署的通知来捉拿冒充的牧师。他到处搜寻。
夏洛在酒吧间里把贼寻获了。
他玩一下假手枪的戏法,叫他的同伴举起臂,在他袋里搜到了原赃。
立刻他急急忙忙把钱送还给金发少女。
但他落在村长手里。
该死。
人家把他拘捕了。
村长押着他。
夏洛倒霉。算了。
他给手枪威逼着走。他想也许在这村子里的生活很舒服,在这金发少女旁边。他可以每星期布道。但他的梦都飞散了。路底就是监狱。
村长把他的梦惊醒。
“你瞧见那块路牌吗?”
“是,”夏洛回答,“这是一块边界的牌子。”
夏洛想着那小村子。
“喂,”村长说,“你瞧见那边的田野没有?那是墨西哥。”
“是,”夏洛答道,“那是墨西哥。”
他重新再走。
“去,到那边去替我把那朵美丽的花摘来。”
“好。”夏洛答应着,他已经懂得尊重纪律了。
他听了命令去摘花。但他回来的时候,村长已不在了。他在几公尺之外。夏洛大声喊。
村长回头来,耸一耸肩,一脚把夏洛踢到墨西哥。
这一次夏洛明白了。村长是一个好人。
夏洛得救了,他自由了。他可以安宁了。
一阵枪声。有人在打他。有人在追他。墨西哥人当他是一个牧师。他只得重新逃入美国。
可是美国对于他是牢狱。只有自己小心,于是夏洛在边界上踱来踱去。
他梦想着。他踱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