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从此认识了他的命运。

孤独是一个忠实的伙伴。应该要和它相熟。时间走得快或慢,都是因日子及钟点而不同。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什么抱憾。

人们,一般人所称为同类及弟兄的人们老是很强,他们自己也知道,就滥用他们的强力。他们寻找弱者以便统治,使他们顺从。他们爱傻子,可以给他们取笑。夏洛正是弱而傻。只有低头。一种愿望,一种强烈的爱情掀动夏洛,催促他,逼迫他逃遁这羁绊。他爱自由。

他宁愿孤独而自由。

他望绕着他身子转的影子。它逃不掉。它在骚乱。它是他的痛苦中的灵魂。

他去了,这个在光亮中浮动的哑子陪着他。他不找什么,但他尽是走,向着冒险的方面,准备接受一种新的生活,充满着爱情,光荣,金钱,看他的时间而定。他很明白要保留这些,必得付很高的代价。但他还可以,如果他愿意,放弃一切,重新走他的大路,在那里没有人难为他。

他已经认识这许多东西。他并不失望,因为他永远希望;但当生命向他提议一种新的冒险时,他已经猜到这个冒险不过是一段枝节的故事,不论哪一天,他还是要拒绝它而逃避。还是。已经。

夏洛先决定只做一个浪人,以后他瞳得做浪人很应该自夸了。

他向他周围的一切请教,流水,行云,风,光。大家都劝他不要留着不动;于是有人或事物请他停留的时候,他总不听。

从此他相信世界为他而转动,把他牵引到它的途程中去。他再没有国家,出身,回忆。他是宇宙的居民。

然而,当整个世界似乎睡熟的时候,慢慢地,夏洛醒了。一滴月光使迷失在城中的一条小湖发亮。他俯近亮光,他看见他的影像反映出来。

他的目光,他的线条,他的影子在这面镜子中颤抖。夏洛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自己。

也许有一天他会知道他诞生的秘密和他生命的意义。他还想认识他的运命。他俯近这反映的形象,但他只看见睁开的眼睛望着,向自己望着。夏洛不询问自己。他起来走开了。他在黑夜中消失,接着在梦寐中消失。

谁生活着?

笑语就在他的唇边。他不愿说谎,夏洛,你是谁?

他是一个过路的人。我是一个过路的人。是随便什么地方不能停留、认世界为也许不够大的那个人。

地,天,世界,宇宙,都是对于夏洛不存在的名词。他只认识路,雨,城市……

永远有一个影子走在他前面,它包含了一切的“不相识”。是向着他夏洛在走。他把“不相识”与“无穷”弄混了,因为怀疑主义不是他所擅长的。他是永远在希望而永远是失望的人。他记起来了。

静静地,夏洛前进。他有他的整个的生命在他前面。有时候生命对于他显得太短促,有时显得太长久。他不晓得度量,因为日子是有时很艰难的。

夏洛不悲哀,不觉悟,也不烦恼。他老是猜到他在人家眼里和在他自己眼里是什么人物而痛苦的人。烦恼是不用害怕的。他判断。人只在受着鞭击的时候才觉得痛,但没有受着之前是不痛的。

最简单的,但这也是暂时的而实在是不行的办法,是变成淡漠。至少应得要有淡漠的神气。微笑,动作。用手杖在空中旋转。若无其事的样子。夏洛是谦虚的。这是他最可靠的武器。但是他骄傲。他不欢喜人家踏着他的脚。可是这是很容易的事情。他有一双很大的脚,他感觉又灵敏,他又可笑。算了。

他不懂得和过去争斗。他以为是看见了它,是一朵云,但压在他的肩上却很重。他要摆脱它,他努力摇撼它,离开它,但这朵云会逃避,等到他要去抓的时候。这只是流逝的水。他相信已经解脱了,抓握不住的云压在他的背上更重了。他徒然争斗,但也不能退让到停止这争斗。于是他走,给一个天天加重的担荷追逐着。有时候,很远,他以为看见一滴阳光在动,像一个小小的火焰。是向着它他想走去,但它也避远了。他叫它做“未来”。

同样的冒险重新开始。平凡。日子一天接一天地流过,留下一点磷火般的痕迹,单调的痕迹,烦闷的痕迹。有时,夏洛很乐观,想象着一切将要改变了,只要一些小小的灵迹。不久以后,他发现错误了。什么也不变,或至多只是外表的改动。是它们——外表——使得人有一些希望,如果人以为有什么更变的话。然而当你的希望渐渐尖化的时候,用了疯狂而轻佻的快乐所鼓足的美丽的球爆裂了,只剩下一副可怜的空囊,丑得像一口痰。平凡。永远平凡。

这样地,夏洛在走路。风景、人、动物不完全一样了,但是他们这样的相像,令人看见他们的动作就感到失望。他们的姿势在世界整个的面积上重复地演着,他们摇动他们的手,腿,跟着工作,休息,吃饭,睡眠的单调的节奏。

真是,夏洛的心中再没有乐观的成分了。一种并无恶意的苦味,像油渍那般的涩腻,慢慢地浸透了他的心。

夏洛有一天回过来走。他重新到他流浪的少年时代所垦发的地方。许多东西似乎改变了,尤其是男人和女人。第一次,夏洛发现人与物换了一副样子,因为他把他们和他自己以往所认识的他们相比,但这是他的眼睛不是用同样方式来看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