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总是太弱。一天,他孤独了。人家离开了他!于是他开始注视四周。第一是高大的警察。他是认识他的。他在各个十字街头,在世界上各个城市里都看见他。

夏洛走出他住的那一区。他隐没在他初到时看见的高屋子的影子中,大房子下面拥着一大堆急急忙忙的群众把他挤,把他窒塞。

他跟随他们。走得很快,愈走愈快。一长串汽车往着同一方向趱奔,停下,呜呜地大叫。慢慢地夏洛大胆起来:他望他的周围。头昏目眩。

虽然有些昏迷,他仍旧继续走他的路。黄昏降临了,一切都发光。多少的字句红得像火焰一般,巨大的字母在黑夜里飞来飞去。群众愈走愈快:他们发喘了。一阵强烈的味道,橡皮,灰尘,纸张,汽油,合成一片云雾。

夏洛想喊救命。但是他身旁的人领他到光亮中去。

充满着火焰声音气味与动作的时间在漩涡中流逝。

低着头,夏洛回到他的已被黑夜包围了的市区。他重新看见,好似在梦中一样,大道与小街像光亮的湖般在流,在闪耀着几千万的小眼睛的高屋下面。他觉得他没有隶属这个城,他站在群众以外。也许他会给城市吞下,沉没,迷失,迷失。

他等待一个记号,但他很知道没有人会举手。这个国里,人家把墙头愈造愈高,也没有时间望别处,没有一个人有一些闲空。

为夏洛忘记它的过去与现在而一下子发现的宇宙,他也并非不知道可以把它和其余的世界相比——那些缩小的图像。

为避免碰壁起见,他应当变成如其余的人一样:大海里的一滴水。他想起一切嘲弄他的人,还有那些回头看着他发笑——因为他和他们不同——的人。他并没什么梦想。他永不能像他们。他老是爱闲荡,去,张望,听,笑,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他愿意。

“纽约,”他再三地说,“纽约。”在他心里,有人回答他:“夏洛,夏洛。”

他睡去了。

太阳已经起来了好久,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的邻人都上工去了。他们各有所事,夏洛却躺在床上,想别的事情。他羡慕在机器或办公桌前面劳作的人。他觉得自己比那些为了一些小的野心而活动,但的确在活动的人似乎更低下。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克制自己去站在他们的行列内。他相信他们是对的,但他觉得自己去学他们是错误的。

他沉浸在这种战败者的梦中,使他明白他并没这个城里的居民的身份。有时他觉得太大了,有时太小。要保持一种身份的不可能,和必得迷失在群众之间的思念令他苦闷。

从南到北满城里乱跑的快感又抓住了他。他无论如何要活动,工作,计算,提议,但是回忆控制了他。他忘不掉小城中的钟声相应,鸡犬相闻,太阳照在每扇窗上,儿童们微笑着。

在纽约是分辨不出任何声响的,侧耳一听,只是像一般的吼声。夏洛走出他的第十七层的小房间,他找一株树。他找不到,于是他想起森林,想起被雨水压低、闪耀着水光的树叶。

他寻找……纽约,光的森林,电车在中间啁啾,多得像蚂蚁般的汽车来来去去,不休息,也不停止。只有走,夏洛想,但他很知道他是被世界最大的城的巨大的、有吸力的心在牵引、挽留,同时又在推拒。他不明白它的力,他觉到它的又温柔又可怕的力在跳动,像海一样有力,像潮的絮语般温和。他为了纽约痛苦,因为他又是爱它,又是恨它,仿佛一切参加这日夜不息的大戏剧的人一样。

在他路上遇见的每个人的眼中,夏洛观察到同样的悲怆,同样的狂热。他不像他们中间的任何人,然而他知道这是弟兄们。

有一天他会逃走的,可是他永远不能忘记这城,因为应该追念伟大,力量,丑恶,还有残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