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一个晴明的早上,到一所小村庄,在山中很远的地方。所有的居民都放弃了他们的屋子。他们把最贵重的东西放在一只口袋里,其余的都卖掉。以后,他们走了,向着西方。
夏洛跟着他们。
一天又一天,他们走。末了到了一个大城市。他们穿过市街,到口岸上停住。那边有人指点他们埠头。一只大船,高得像屋子一样,全新的,巍峨的,在等候乘客。那些移民很高兴。“多么美丽的船。”他们想。
满着希望,他们走上船梯。大家都笑。有人指示他们较远的地方,横渡大西洋邮船里阴暗的一角。
有人来招待了。一个船员指点他们位置,接着把他们关起。一会儿大家都昏闷。几点钟过了,移民的希望减少了些。
船似乎骚动起来。听见铃声,警笛声,未了是呜呜的一声汽笛。
船动了。
启碇了。
终于有人把舱门打开。
移民们可以最后一次看一看他们生长的大陆。
欧罗巴渐渐远去。
女人们哭起来。
“其实什么都没有。”夏洛想。
他,他去参观全船。他去看底舱、厨房、机器。他望海。他钓鱼。一阵铃声,大家从没听见过,但全知道是叫他们聚餐。肚子都饿了。门前拥拥挤挤一大堆。汤很不好,而且再叮嘱也是无用的。夏洛,吃完饭,去甲板上散步。有的人在掷骰子。其余比较正经的人在斗纸牌。
好奇地,夏洛走近去。一忽儿,胆大起来,也拿少许钱去试博。他赢了。同玩的人显得不大高兴。人家斜着眼监视他。但夏洛不做声。
此刻他面前堆着许多钞票。别人一些零钱也没有了。他们走了,愤愤地。
高高兴兴地,夏洛在甲板上散步。他望着旅伴。许多人觉得时间慢,他们有永远不会到达的印象。
一个可怜的老妇躺在地板上睡着。她很老了。不时,一个少女来望她。她看见她睡熟,恐怕惊醒她,提着脚尖走了。夏洛学她样,跟她走。她很美,这少女。夏洛向她微笑,少女微微地惊诧,不安,回答了他的微笑。
可是瞧那些赌鬼,发疯般走来走去。他们忘不了输的钱。看到夏洛,他们咬紧牙齿。夏洛,坐在一隅,望他们。他想着他的胜利在得意。黄昏的时候,他看到他们窜东窜西。在暗处,夏洛直望着他们。突然,他看见他们摸老妇的衣袋,找到了她的钱就拿。
“捉贼。”夏洛喊。
没有人听见。太晚了。赌鬼们,贼,在船上各处找夏洛。他们还要赌,以便“翻身”。
夏洛接受了。他赌,他赢了。
一个赌鬼,小家伙,那个偷老妇银钱的,大大的发怒。他把一切都捣坏了,纸牌丢在海里。
夏洛,袋里胀饱了钞票,看他做。他老老实实地觉得开心。
但他听见哭声。他走近去,在月光下面,他看见老妇在哭。她发现在睡觉的时候,人家偷了她的钱。少女也哭。她想安慰她的老母,但是徒然。
夏洛定近去,装着淡漠的神气,把他赢得的钞票,偷偷地放了几张在老妇的袋里。他又想了想。他要至少给她一半。于是他重新拿起钞票数。他分成两份。一半留着,一半塞在老妇的袋里。
但这时候,有人扑向他。船长看见他在老妇的袋里摸。人家当他是贼。
少女解释了他的行为:“并非他偷的。”
她又把那宗礼物送还夏洛。夏洛尊严地拒绝了。她坚持。夏洛仍是拒绝。于是她谢他,并且深深地微笑。
铃响了。这是晚餐。有几个人不去吃饭。风开始呼啸,海里满是浪。船一面走,一面颠。大家的心都在荡来荡去。
小船此刻被风浪猛力地震撼。移民们没有水手的脚力。一个个离开了餐桌,病了。他们可怕地打呃,他们喊起死来。
在最后几个人中,夏洛离开餐桌。病人的榜样会传染的。
长久的受苦之后,海上重复平静,大家的心也重新安定了。
不久看见海岸。
纽约。自由神的像。爬天的大屋……
纽约。金洋,财富……
移民们微笑。阳光正射在大屋子的论千论万的玻璃窗上。大家站在舱面上,张开着嘴,看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自由神像的影子投射到船上。移民们背着包裹,绳子连着,拥拥挤挤,不耐烦地等着把脚落到地上去。
到岸的时候,有人来查验他们,问他们,考察他们,仿佛他们是贼或罪犯。
夏洛很愿意跟随少女和她的母亲,但她们比他先受查验,眼看她们远了,在城市中消灭了,永远消灭了,也许。
最初的惊奇过去了,钱差不多用完了,夏洛找工作。人家不要他。他太小,或太憨,或太弱。
钱慢慢地流去,比人家所想的更快。毕竟有一天他会富有……无疑的,就是明天。但是,今天袋里没有一块金洋,但他永远希望着。
饥饿,老是它(它在世界上到处都一样的),开始使他受苦。他找一片面包。随便什么。本来,纽约的饭店那么多。一个晚上,它们中间一个引起他注意了。这是小得什么也没有的饭店,不奢华,但很舒服,吃得很好。气眼里透出一阵阵的烟,夹着肉香和番薯的味道。
夏洛去绕了一个圈子。随后他又回过来,隔着玻璃窗张望。顾客们尽量地吃着。啊!有福气的人!一个念头。只要进去,吃,以后再说。第一先要吃。他推门。
这个饭店里的人真是和气。忽然,嘘——的一声,伙计们都弯着手臂往一个顾客身上送。一个顶凶的大个子,像醉鬼一样地打那可怜的家伙。夏洛问:“他做了什么啊?”店主回答道:“这个人吃丁东西,没有钱付账。今天已经是第二个了。一不过二,二不过三。但是第三个一定不会让他活着出去的了!”
很有礼貌地,夏洛谢谢他告诉他这故事,行过礼,走了。
何等美丽的城市,纽约!
夏洛夜里走着。他在街上跑,看看房子。但是街上、屋上,什么也没有可吃的。
纽约。世界上最大的城,大,大得人家逃不了。
不由自主地,夏洛拖着脚步走回来,他重新走过那小饭店。他坐在门口,因为他觉得累了。一辆街车停下,坐车的人在付钱的时候,落下一枚钱币,毫无声响地滚到阶石下面。夏洛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街车开走,那个人进到一所屋子里,只剩下那枚钱。蹑着脚步,夏洛走近去抓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回,突然一跳便进了饭店。他叫一客饭,正是那大个子来招呼他。
他看那矮小的食堂,摆满着桌子,上面铺着一块红一块白的桌布。顾客们,匆匆忙忙地,吃得快极了。人家给他端来一块小面包,小豌豆,一小块肉,一小杯牛奶咖啡。夏洛慢慢地吃。不时他摸一下袋里的那枚钱。忽然,喔!可怕,它不见了。他赶快地掏:袋底有一个洞。
他望地下,它在那里发光。他俯下头去,可是那大个子粗暴地授给他账单。“一分钟,对不起,我还没吃完。”大个子伙计一脚踏住了钱,使他没有法子拾。
终于伙计走了,但是一个邻近的座客抢着先拾了那枚金洋,高高兴兴地授给伙计算账。但那伙计不大放心地把那金洋咬了一下,这是铅的。
“真运气,”夏洛想,“不然我该倒霉了……”
此刻怎么付钱呢?夏洛已经在抚摩着不久就要吃那厉害的拳头的肋骨。他望望门口。假使他能够不被人看见跨出门槛。他轻轻地站起。可是刚走了两步,大个子便抢前把账单塞在他怀里。
还好,一个少女走进来,一个他立刻认识的少女,和他同船的。于是,恭恭敬敬地请她到他桌子前来坐下。威严地,他又叫了一客饭请他的同伴。
她一面吃,一面诉说她的不幸的遭遇。老母死了,她没有一个钱。谁也不肯给她工作。她不认识一个人。纽约是这般大。
她进到饭店里来,想要求饭店里收她做侍女,是这样地碰见了夏洛。她的同伴和气地望着她。他望着她的微笑、头发、手,忘记了等一会将要临到的苦难。大个子在他们旁边打转。他把两张账单一起端上,那个手势分明是说:“喂,你们来得够久了,也可以把位置让给别的客人了。”
“让我们清静些罢,”夏洛想,“……难道人们不能在纽约快乐吗?”
为不让大个子多唠叨,他又叫了第三客饭。既然始终免不了那一场,还是尽量地吃了再说。人家也不见得为了三客饭比一客饭打得更凶的。
离他们不远,坐下一位胖先生,长满着胡子,露着笑容。他很讨人欢喜,只是有些过分亲狎。他不停地看夏洛和他的同伴。
他向他们微笑。
夏洛也回敬他一个微笑。于是胖先生走近来搭讪了。
“好天气!”
他轮流地望他们。这胖子干什么啊?
不会厌倦的大个子又送账单来了。愈来愈可爱的胖先生客气着要代付。但是,很尊严地,夏洛谢绝了。那先生也不再客气。好不幸啊,夏洛想。他太有规矩了!
大个子把找还胖先生的零钱拿来,又把账单递给夏洛。他装作没有看见;趁大个子旋转背去的时候,把他的账单偷偷地放在胖先生留下大数小账的盆子里,接着喊伙计:
“留着那钱罢。”他说。
夏洛叹一口气。他逃过了,好险!
“喂,”邻客说,“我是画家。我找不到某幅画的模特儿。你们愿意不愿意来当这个差使?我给你们每人两块金洋一天。行吗?”
夏洛,永远很尊严的样子,踌躇了一下,他答道:
“行。”
“好啊!”画家喊道,“瞧,这是我的住址。”
夏洛和他的朋友行过礼,走了。
“明天见。”
这差不多是交了财运。
夏洛领着他的朋友。啊!纽约!好美丽的城!外面正下着大雨。
他们将到哪里去呢?
胖先生,那画家,从饭店里出来。夏洛,灵机一动,冲上去就说:
“你可以让我们稍稍预支一些钱吗?”
“很乐意。”
他授给他们一张十块钱的钞票。
夏洛搀着他的女朋友的手臂,在雨点下跑,找宿店去。
忽然他看见结婚注册处。他们俩一齐奔进去。两个人的时候,事情又不同了。
虽然下雨,刮风,孤独,空中却有歌声在回转。
纽约。
“以后,”夏洛想使他同伴完全定心,所以说,“应该积蓄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