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住了几天或几月的城中,人家便讲起他。有人不安,有人笑。有的要驱逐浪人,有的只是看轻他就算了,大部分都觉得他是无伤无害而很可发笑的,有几个人也爱他。一晚,夜色将临的时候,夏洛坐在一家酒吧间前面。不久,黑夜包围着他,他消失了。在打开的窗子里,透出几句对话一直灌到夏洛的耳朵里。

“他从哪里来?”

“不知道。没有人能够给我丝毫消息。”人家问他,他只是做一个模糊的手势,张着手臂,指东,指西。

“他是谁?”

“一个浪人。”

“一个贼。”

“一个可怜虫。”

“一个混蛋。”

“一个孩子。”

“一个善于谋生的人。”

“一个阴险之徒。”

“一个神通广大的巫术师。”

“他同时是这些人物,而且还是别的人物。”

“什么别的?”

“一个好汉。”

“一个疯子。”

“一个朋友。”

“一个胆怯者。”

“他叫什么名字?”

“夏洛。”

“夏利。”

“卡利多。”

“卡尔卿。”

“他愿望什么?”

“什么也不愿望。”

“生。”

“爱。”

“……还有?”

“没有。”

“生。”

“爱。”

夏洛微笑。他想回答这些问题;但他想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也是徒然。

人家现在辩论起来了。

“我有一天看见他。他对着云讲话,云膨胀起来,形成巨大的宫殿,接着又变成巨大的脸相,拼命地笑。”

“我有一夜看见他,别一个人说,不,实在我认出他的影子在东倒西歪。他很可能是醉了。他一个人打拳。他永远打胜。但他一发现我,就吓逃了。”

“几天以前,我看见他和孩子们在草地上玩,在教堂后面。孩童都学他样。他教他们行像他一样行的礼,教他们拿棍子在空中旋转,双足分开着在脚尖上走路……我走去,他教孩子们微笑。”

“我,”第四个人说,“我听见他和一条狗谈话。他对它叙述他的旅行。他描写硕大无朋的邮船,他背出世界上最大的商埠的名字。狗汪汪地叫,尾巴摇。”

只听见喁喁的声音了。在灯的周围,大家都俯着头。一片静寂。不安进入了他们的灵魂。他们一些也不明白夏洛,因为每个人看到的样子都个个不同,但大家都在他的影子中、他们的影子中辨认出来。他们可怜他,却又怕他。他们怕夏洛好比他们怕真理一般。

这晚以后,夏洛觉得更孤独了。在大众与他之间,云雾渐渐地浓厚起来。可以说字眼失掉了它的形,它的式,从此没有一种言语可以表现一种谅解。

夏洛留神注意。男人、女人都在察看他。只有动物爱他了。

生命横在他前面,好像一条河;他后面,是他的过去,像一条湖;极远处,是他的未来,像海洋,像一种神秘。现在在两条河岸中间流,青葱的或是荒确的,微笑的或是阴晦的。

哦,这是人类,这是城市,表面,云彩,夏洛。

他梦。

他对着消灭在他脚下的巨浪的颜色冥想。他想起夜与静。

有时他觉得世界广大,有时他遇见了一条不认识的路而失望。

他梦。是他的侧影在他眼前映过。他先是笑,因为这是大家所知道的,他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按着他的记忆又背出古老的往事,许多鬼脸,饥饿,失望,颓丧。他记起他的生命还只开始,他还得向着看不见的运命走去,回来,出发,教他老是在一个圆圈中绕来绕去,他觉得厌倦。他怕永远不能变易,而老是继续走那单调的路。他不怕微笑,既然显得快乐是必要的,既然他的命运逼着他要成为怪物,但是他对于这些重新开始的事物,腻够了。

可是他仍旧走远去,走,永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