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成为“城里人”了。

他懂得要工作才有饭吃,要说谎才能生活。

泥水匠的工作是他最初就艳羡的,因此他去做泥水匠。但他满想用与众不同的方法来工作。要在一定的钟点上工,不能在路上逗留一会看一看太阳,这使他非常烦闷。

他离开了工场,袋里稍稍有些钱,重新去度他的流浪生涯。但不久饥饿又来提醒他,非回去再受束缚不行。

这样地,他尝试了各种职业去谋生。他做过搬场小工,杂货商,机器匠,点心司务,旅馆茶房,路劫的强盗,角力者,水兵,银行雇员……

虽然他很努力,但他永远不能恪守纪律。他老是想那以前所过的自由生活,他想森林,想泉水,于是他穷得如圣经上的郁勃一样。

而且城市似乎也不愿容纳他;贫穷做了他的屏障,淡漠的心情与恶作剧的本领是他的武器,他总站在城市的漩涡之外。夏洛实在是一个怪物。他痴情而又冷淡,胆怯而又勇敢,狡猾而又天真,快乐而又悲哀,是小窃也是老实人……夏洛是一个人。但他更喜欢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的独立生活。每逢他猜到自己要被牵系住的时候,总是七手八脚地逃跑。因为他热爱自由,故他永远不愿停留,永远要走。夏洛是一个现代的人,应当是生在一九〇〇年左右的。

流浪了许多时候,被饥饿煎熬得难忍起来。一天,夏洛又决定要选择一种职业了。他踌躇了好久,因为他总是看到每种职业的坏的方面。他很愿意做老板,可是从没有人请他去就这位置。

虽然决定了要谋一种职业,终于什么事情也不愿做。他上街闲荡,望着店铺,希望乘伙计不留意的时候,这里掠一只苹果,那边抓一条香肠,另外再拿一块面包。只要瞥见有何集合,他就赶快跑过去,提着脚尖,热心地瞩望。一天,在一条小路上,他看见许多男人和女人,静悄悄地听一个老头儿演讲。他走近去:老人是一位牧师,正在痛骂酗酒的醉鬼,他在布道。夏洛只是纳闷,但他看见一个可以搬动的竹管子,便转着怎样可以弄到手里的念头。布道完了,牧师请求施舍,竹管在人们手里一个一个传递。大家都投入一些零钱。竹管传到夏洛手中,他抓着,拼命掏自己的袋,什么也掏不出来。布道重新开始了,听众也旋转头去,牧师致谢他们的乐善好施。趁这没人注意的当儿,夏洛把竹管藏在衣襟下面,悄悄地去放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接着,他又大模大样、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听牧师演说。牧师唱着赞美诗,旁边一个金发少女和着。夏洛望着她,张开的嘴合不拢来,他也跟着唱,少女看见他胸部微动,向他嫣然。

夏洛开始觉得做了亏心事,忐忑不安起来。歌唱完了,牧师和少女收拾起简单的行袋。但他们找不到竹管。他们寻了好久。

夏洛,一动不动要看他们来来去去地找。他心里很难过。失望的少女,坐在小箱子上哭了。他后悔不该偷了他们募化的钱。少女哭个不停,于是夏洛走近去,用着最可爱的微笑,向她提议由他去寻觅。她抬起头来,用十二分感激的目光望他,他再不迟疑了。他跑去,得意扬扬地把竹管安放在少女的膝盖上。

牧师,感动得含着泪,夏洛的忏悔使他很喜悦,向他伸着手:

“你怎么过活,我的孩子?”

夏洛,愈觉羞涩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喔,”他用十二分圆到的语气说,“我做工。”

“做什么工啊?”

“我现在没有职业。”夏洛说。他并且暗暗地发誓,只要再有人向他提议任何职业,他一定马上接受。

“星期日早上到教堂里来。上天佑助你。”

夏洛行了个最庄严的礼,等金发少女对他嫣然一笑之后,他说一声:

“星期日见。”

他走了。

夏洛发誓要谋一个位置。可是要去寻找啊!他到处望望。没有一个人用得到他。他敲门,问工头。人家把他回了。没有工做。找事情,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

咦?那里有一个告白。这是警察署。啊,不,什么工作都可以,这个可要不得。他走开了。夏洛重新去钻谋,一些事情也没有。又回头来,再去看那告白:

这是不可能的,夏洛不能做警察。警察!他先要把自己吓倒了。

可是他已发誓要找一个位置。这不是一样的职业吗?算了。他试试再说,等到他找到别的……

他走近去。门口的警察用着猜疑的神气望他。夏洛,吓了就逃。但他细细思索了一番。他振起精神,鼓着勇气,走进警察署。

他先受了一番试验,被录用了。现在,他事业成功,很高兴。这倒还是一种清静的职业:一天到晚在街上溜达。夏洛,坐在凳上,穿着漂亮的制服,等着去站岗。

一个受伤了,一个被暴徒打得鲜血直流的警察。立刻,派了别一个去代替。五分钟后,第二个受伤的扛回来了。说是在一个险僻的墙角里,一个暴徒,如土耳其人般的凶狠,要袭击一切经过这地方的警察,他要报仇。第三个受伤了。该死的职业!

这一会轮到夏洛了。

他走到这风声紧急的街上。那个大汉子,如野兽一样的狰狞,看着夏洛大笑。

他要吓一吓夏洛。他骨碌碌地把眼睛转着,紧握着拳头,露出牙齿。他跳上路灯杆,把它扭曲了。显完身手,他很骄傲,得意。可是夏洛比他更狡猾,在背后跃上他的肩头,把他的头揿住在路灯中,开放了煤气龙头。大家伙倒下来了。人们把这中毒的汉子抓去警察署。

这一次冒险使上官们看重夏洛,他的同伴和街上的住户也敬重他了。人家向他行礼,向他微笑,大家都怕他。

不久,一切暴徒都怕夏洛了,城市中重归安谧。他为取悦金发少女起见,把那些坏蛋都送到教堂里去忏悔。

但这个职业缺少意外的奇遇,尤其是夏洛不愿意长此做警察,他寻别的位置。少女已没有以前那样的美丽,牧师的演说也永远是那一套。

因此,夏洛想尝一尝大都市的享乐。那时他已挣了不少钱,他租了一所住宅,星期六晚上他到酒吧间去玩。夏洛也不讨厌喝酒,且喝得很不少。有一晚,在早上一点钟回家的时候,他竟烂醉了。

他走进屋子,但辨不出屋内的东西。不知怎么,它们成了他的敌人。他走近去,一切东西都走远了,拿在手里,又尽是乱跳。

楼梯也似乎对他生了恶感。夏洛挣扎了数小时以后,说:“真是,喝酒不是好事。”

他早上醒来,从窗里一望,只见一座灰色的高墙掩蔽了天。

愤恨之下,他出门去换空气。但那城市,他初来时显得那样的美,此刻却变成悲哀的,沉闷的,老是一副哭丧的神气。

夏洛做了一个鬼脸。

他摸摸衣袋,发现昨晚把所有的钱花完了。得再去工作来吃饭。

吃了饭工作,工作了吃饭……夏洛又做一个鬼脸。

他厌烦够了。

他把漂亮的衣服、高大的礼帽统卖了。用卖来的钱他买了一架提琴,这是他已经想了好久的东西。

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出城。

他急着要再去看树,看草,看云、太阳,拼命地呼吸。

他看到最后几所屋子时,欢喜得跳起来。

街的尽头,躺着无边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