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又走了很久。有一天,他觉得鼻子下面多了一小簇须。他在一条溪水中对自己照了照,大声地笑了出来。
一晚,他决定在睡觉以前,爬上一个大山冈。到了山巅,他望见在山谷的深处,一大块黝黯的东西,成千成万的小星在那里发光。但它们并不像天上的星一样,因为远远地,它们显得是粉红的,或竟是红的。
夏洛放开脚步跑去。渐渐地,他辨出一所一所的屋子,窗打开着明晃晃地。他明白这是一座大村庄,成千成万的星就是城市之光。
他刚走到几所房子前面,天上忽然下起雨来。他打门,希望像村子里的习惯一般,人家会让他避一避雨。使尽了气力,他敲了好一会,有人来开门了。一个男人喊着:
“谁?”
“夏洛。”
门开了一半。夏洛看见一个大胖子,撅起着须,握着手枪。
“走你的路,小伙子。”他吆喝道。
“可是天在下雨,我肚子又饥。”
“滚,快快滚,不然我就放枪。”
夏洛向他抗议。胖子对准夏洛的屁股就是一脚;接着关了门。
夏洛只得继续前进,敲了好几家门,老是一样的招待。有时人家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几乎碰折了夏洛的鼻梁;有时人家拿扫帚威吓他。一个妇人甚至叫他“浪人”。
“浪人?浪人?”夏洛反复地自言自语。
争执得疲乏了,他想找一块地方睡觉。他拾起一块硬面包,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吃完,他看见一片草地。他紧贴着身,伏在墙脚下,尽量往雨点打不到的地方躺着。他毫不怨怼地睡下了。睡熟之前,又望了一望天空:一颗星也没有,天色也不好看,只是布满着又灰又红的沉闷的颜色。
早上醒来,他前后左右一看,到处只见忙忙碌碌的人。有些太太们手里拿着牛奶瓶,来来往往地跑。先生们全是威严非凡。他们都有一顶圆帽子,不时把它一上一下地掀动着,当他遇见和他差不多的先生时,有的还拿着一个棒,在空中舞动。
夏洛张开着嘴。他对着这些人们的威仪,只是惊讶和赞美。
惴惴地,他走出了草地,沿着街道大踏步前进,一面尽是在留神些可以吃的东西。他看见一大堆一大堆的垃圾,破布,穿了洞的靴子,中间藏着几块硬面包头,烂蔬菜,还有罐头食品的空盒子。
夏洛在一堆垃圾旁边坐下,细磨细琢地爬起来。他发现一顶圆帽子,虽然走了样子,他觉得还是华美非凡。往头上一戴,他自以为和刚才看见的先生们一样地威严了。他也拣了一双靴子穿起来,亦很合适。随后他吞了几块硬面包头。
他寻一条小溪,要照一照他的崭新的打扮。他的确看见好几处在阶石下面流着的污水,但无论如何也没法找到半些反光,可以反射出他的容仪。
“算了,”他喃喃地说,“反正我已经很庄严,很美丽了。”于是他开始去瞩望城市。
第一件使他出神的,是一盏路灯。他绕来绕去地看,终于看出还燃着的一线火焰。他记起前夜在山冈上望见的红星。
接着他又看屋子。它们都很高,窗也有好几十扇。有些房子还有阳台。
他往前走着:房子越来越高,路灯越来越大,人们也越来越庄严,越匆忙。他们甚至不打招呼了。
忽然,在街道的转角上,出现了一辆自己会跑的车子。它没有马拖,没有犬曳,只是发出轧轧的铁器的响声。车子吼了一声。夏洛,吓昏了,用了最高的速度,赶紧往墙上扑,车子擦着他身体奔过去了,车里的人向他吆喝一声:
“猪猡。”
夏洛微笑着向他做了一个亲热的手势。他又看见许多别的汽车。他走近市中心。男人们、女人们格外显得忙乱。
人家一些也不注意他,他可以舒舒服服地观察行人和街上的一切。
他对着店铺仔仔细细地看。橱窗里摆着数不清的东西,一眼看去,总是一件比一件美丽:金啊,银啊。
他把头靠在一扇窗上,望见里面的人在吃东西。他们那般的匆忙,叫夏洛弄不明白。也许这些人都饿透了,像他一样。
夏洛不敢进去。
可是饥饿比他的胆怯更强,他学着一个路人的样,推进门去。他决心事事都模仿这个人,他坐在他对面。他做着同样的手势,说着同样的言语,人家给他端上同样的菜。
人家也给他送上账单,也和对面的人一样,他摸着衣袋,可是一些东西也摸不出来。
他向伙计说明他的情形,伙计对他直瞪着眼,只答应了一声:
“好。”
接着他嘴里噓——了一声。
那伙计是眉毛很浓,牙床突出,粗野得骇人的大个子。他又嘘——了一声。
于是,所有的伙计,穿着黑衣服,套着白围巾的,全来了,把夏洛团团围住。其中两个人抓住夏洛的肩头,最胖而最强的一个就结结实实地送了他一脚。接着别的伙计,举着拳一齐上前。全体的客人都立起来看厮打。
夏洛挨了一阵痛打之后,重新站在街沿上了。那个胖子立在门口喊着:
“让你受一番教训,小家伙。”
夏洛看见这人似乎一直追踪着他,他吓逃了。
他逃到离开饭店很远的地方才停住,他坐下,抚摩着浮肿的四肢。
“为何要恨我啊,这大个子?我怎么惹了他?”
夏洛又看见这厉害的人了,真是太厉害了,又残忍,又凶恶,对他满怀着怨毒。这是他的运命的一个形象:比他厉害的人。
虽然痛楚,但夏洛想想这一个上午,究竟没有白废掉,既然他饱餐了一顿。
他在街上溜达着。他继续去鉴赏那些铺子。但还有别的情景更吸引他。一个警察在街上做着各种手势指挥汽车及别的车辆行走。夏洛走近他,想从旁细细地鉴赏一番。最初,警察全没注意到这小人儿。一刻钟之后,他可觉察出来了,以为这对着他尽望的小人在嘲笑他。
“你在这里干吗?”他向夏洛这样地喊,一面把手里的棍子舞动了一下。
夏洛,还没忘记刚才一顿毒打,他想还是不加说明,悄悄地走掉为妙。
他重新在路上闲荡起来。不久,他在一所正在建筑的屋子前面站住了。
一切都值得他赞美。工人们搬运砖头,一块一块地往上垒,涂上水泥。他对着举起重物的机器,和一忽儿上、一忽儿下的升降机出神。
“好职业。”他望着泥水匠想。
他走到一块小方场中,拣了一条凳子坐下,想起森林中的树。他眼前的树显得那样地瘦削,惨淡。几只迷路的鸟飞来停在树枝上,可是也显得可怜相。它们藏在树叶中去了。
男人,女人,走来坐在他旁边,夏洛对着他们微笑。他们向他愤愤地望了一眼,庄严地起身走了。
夏洛耸一耸肩,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于他的微笑总把这副恼怒的神气来回答他。
一个娇弱的金发少女,来坐在他的凳上。夏洛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美的造物,而且和他坐得这样近,更使他有些飘飘然。可是他胆怯,他不敢向她微笑,怕她和别人一样,庄严地走开。但这一回倒是她先向他嫣然,夏洛也不禁报之以微笑。她并不起身,反而对他望着。
她似乎和他一样空闲,一样孤独。夏洛很想和她谈话,但他害怕。
他举一举他的帽子,好似他看见别人做的那模样,她点了一点头。她旋转头去,看见小路的底上,一个警察在舞着棍子踱来踱去。
他走近他们坐的凳子。夏洛觉得有些不放心。警察停住了,瞪了少女一眼,又直望着动也不动的夏洛。
他走开了,又回头来。
少女站起身,也不招呼告别,也不微笑,径自去了。夏洛想起来跟随她,但警察直看着他,带着威吓的神气。
她去了,夏洛仍旧坐着,看小鸟飞来飞去,只是惘然。
长久长久地,他留在方场中的凳子上,希望这样可以不让金发少女的印象消失。他记起她的金黄的头发,温和的微笑,一双烦躁地紧握着的纤手,他又重新看见在小黑皮鞋中的一对天足。但夏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这使他非常难过。他只得自己在脑中想象。这是洪亮、清脆、热烈的声调,比她的笑容还要温柔的歌。
天黑了。夏洛还离不开这小花园。数小时以来,这花园已成为世界上最美的花园了。几分钟内,他又看到了他运命的第二个形象:一个美丽的金发少女。
夜似乎把男人们、女人们统赶出了这方场。可是许多黑影出现了。这是一对对寻找阴影和静默的男女。
一动不动地,冻僵的夏洛尽望着那些男女。一道月光从云隙里漏出来,正落在一对人儿的身上。夏洛看见两张脸互相偎依着,两片嘴唇连在一起。他看见这对嘴唇,忽然,他在这对不相识的人中,看见他自己的脸正膏住在金发少女的脸上。他打了一个寒噤。月光重新隐去,夏洛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起身离开了阴影。城市的光焰在呼唤他。他走出方场,看见那些情侣正像瞎子一般走着。
夏洛,走近光明的大街,以为是起了大火。他急急地奔去。光焰本身就在绕圈子。一群一群的人懒懒地拖着脚步,汽车到处奔驰着,射出炫目的光亮。
夏洛照例望一望天。电火之外,他毕竟看见他的朋友——星,像每个晚上一样,向他瞅着眼打招呼。人家把他拥,挤,挤,拥,但他的目光终离不开那些星系。他正看到金发少女,在天空对着他嫣然。
街道是这样的美,和早上的是这样的不同,令他相信他眼底上诞生了一个新的城市。行人显得安闲了,女人也似乎更美,污秽给阴暗吞下了,警察也看不见。
夏洛缓缓地走着。他努力要学这些庄严的人们的模样,因为他要和他们一样,成为“城里人”。
在一家店铺外面的大镜面前,他站住了。他观察他的苍白的脸,上面缀着一小簇黑须。他整一整上衣,紧一紧裤带,又摸了摸领结。但他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他抖一抖手,一双空空的手。镜子前面,他旁边,一位绅士站住了在端相他的服装。他手里拿着一根杖。
于是夏洛想起要一根手杖:
“我找到了一根手杖的时候,我可以完全像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