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是谁?”恐怕国内所有爱看电影的人中没有几个能回答。

大家都知有卓别麟而不知有夏洛,可是没有夏洛(Chalot),也就没有卓别麟了。

大家都知卓别麟令我们笑,不知卓别麟更使我们哭。大家都知卓别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电影明星之一,而不知他是现代最伟大艺术家之一。这是中国凡事认不清糟粕与精华(尤其是关于外国的)的通病。

“夏洛是谁?”是卓别麟全部电影作品中的主人翁,是卓别麟幻想出来的人物,是卓别麟自身的影子,是你,是我,是他,是一切弱者的影子。

夏洛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人。在他漂泊的生涯中,除受尽了千古不变的人世的痛苦,如讥嘲,嫉妒,轻薄,侮辱等等以外,更备尝了这资本主义时代所尤其显著的阶级的苦恼。他一生只是在当兵,当水手,当扫垃圾的,当旅馆侍者,那些“下贱”的职业中轮回。

夏洛是一个现世所仅有的天真未凿、童心犹在的真人。他对于世间的冷嘲,热骂,侮辱,非但是不理,简直是不懂。他彻头彻尾地不了解人类倾轧凌轹的作用,所以他吃了亏也只知拖着笨重的破靴逃;他不识虚荣,故不知所谓胜利的骄傲:其不知抵抗者亦以此。

这微贱的流浪者,见了人——不分阶级地脱帽行礼,他懂得唯有这样才能免受白眼与恶打。

人们虽然待他不好,但夏洛并不憎恨他们,因为他不懂憎恨。他只知爱。

是的,他只知爱:他爱自然,爱动物,爱儿童,爱漂流,爱人类,只要不打他的人他都爱,打过了他的人他还是一样地爱。

因此,夏洛在美洲,在欧洲,在世界上到处博得普遍的同情,一切弱者都认他为唯一的知己与安慰者。

他是憨,傻,蠢,真——其实这都是真的代名词——因此他一生做了不少又憨又傻又蠢而又真的事!

他饿了,饥饿是他的同伴,他要吃,为了吃不知他挨了几顿恶打。

他饿极的时候,也想发财,如一般的人一样。

也如一般的人一样,他爱女人,因此做下了不少在绅士们认为不雅观的笑话。

他漂泊的生涯中,并非没有遇到有饭吃、有钱使、有女人爱的日子,但他终于舍弃一切,回头去找寻贫穷,饥饿,漂泊。他割弃不了它们。

他是一个孤独者。

夏洛脱一脱帽,做一个告别的姿势,反背着手踏着八字式的步子又往不可知的世界里去了。

他永远在探险。他在举动上,精神上,都没有一刻儿的停滞。

夏洛又是一个大理想家,一直在做梦。

“夏洛是谁?”

夏洛是现代的邓几枭脱(Don Quichoue)。

夏洛是世间最微贱的生物,最高贵的英雄。

夏洛是卓别麟造出来的,故夏洛的微贱就是卓别麟的微贱,夏洛的伟大也就是卓别麟的伟大。

夏洛一生的事迹已经由法国文人兼新闻记者菲列伯·苏卜(Philippe Soupault),以小说的体裁,童话的情趣,写了一部外传,列入巴黎北龙书店(Librailie Plon,Paris)的“幻想人物列传”之三。

去年二月二十二日巴黎《Intransigeant》夜报载着卓别麟关于夏洛的一段谈话:

“啊,夏洛!我发狂般爱他。他是我毕生的知己,是我悲哀苦闷的时间中的朋友。一九一九年我上船到美国去的时候,确信在电影事业中是没有发财的机会的;然而夏洛不断地勉励我,而且为我挣了不少财产。我把这可怜的小流浪人,这怯弱,不安,挨饿的生物诞生到世上来的时候,原想由他造成一部悲怆的哲学(philosophie pathétique),造成一个讽刺的,幽默的人物。手杖代表尊严,胡须表示骄傲,而一对破靴是象征世间沉重的烦恼!

“这个人物在我的心中生存着,有时他离我很近,和我在一起,有时却似乎走远了些。”

夏洛在《城市之光》里演了那幕无声的恋爱剧后,又不知在追求些什么新的Aventure了。但有一点我敢断言的,就是夏洛的Aventure是有限的,而他的生命却是无穷的。他不独为现代人类之友,且亦为未来的、永久的人类之友,既然人间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