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公元前19年,元老们已经熟知他们应当为得胜归来的奥古斯都准备好什么东西。在阿克提翁战役结束和克莱奥帕特拉死后奥古斯都返回罗马之时,他们都表决同意给他献上了诸多荣誉。当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4年从西班牙胜利返回之时,元老们又给他颁发了新的荣誉。所以,在公元前19年,元老们群策群力、绞尽脑汁地给奥古斯都准备了神庙、献祭和其他宗教类荣誉。也许有很多人曾经在公元前22年暗自庆幸奥古斯都离开了罗马。但现在,所有人都至少得表现得无比欢迎奥古斯都带着“幸运”返回意大利。

在奥古斯都回到罗马的第二天,元老院表决同意给奥古斯都的妻子莉薇娅的两个儿子提比略和德鲁苏斯(Drusus)颁发荣誉。提比略出生于公元前42年11月16日,其家族为赫赫有名的克劳狄乌斯家族。公元前39年,他的母亲莉薇娅在屋大维的要求下和当时的丈夫离婚了。同时,屋大维也和他当时的妻子斯克里波尼娅(Scribonia,就在她产下屋大维的唯一后代尤莉亚的那一天)离了婚。然后,莉薇娅和屋大维结成了夫妇。当时,莉薇娅还怀着德鲁苏斯,并且于公元前38年初将其产下。提比略的政治生涯开始于公元前22年凯皮奥密谋行刺奥古斯都一案。后来,他奉命率军去干涉了亚美尼亚的政务。[402]到了公元前19年末,虽然提比略已经有了一些军事经验,但他的政治生涯仍然只能算是刚刚开始。然而,他还是获得了裁判官的地位(拥有担任过裁判官之人的待遇)。德鲁苏斯则获准提前五年参选各个公职。[403]这些都是构建王朝的行为,就好像公元前24年马尔凯卢斯得到的拔擢一样。提比略和德鲁苏斯被认为是奥古斯都政权未来的关键人物,对他们的提拔非常有助于宣示公元前19年10月的奥古斯都已经重返罗马政局的中心。

第三位和构建王朝有关的人物当然是阿格里帕。他现在是尤莉亚的丈夫,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于公元前20年。之后,他们还生下了几个孩子,包括公元前19年的尤莉亚,公元前17年的卢奇乌斯,公元前14年的阿格里皮娜(Agrippina),还有公元前12年的阿格里帕。阿格里帕早在奥古斯都返回罗马之前就已经去了高卢。他先打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然后就去了西班牙,对付一个本应已经被制服的部落—坎塔布里(Cantabri)。这场战争并不容易,阿格里帕还得带着纪律不佳的士兵作战。不过,他还是终结了这场战争,并且获许举办一场凯旋仪式,但他拒绝了。虽然在奥古斯都共和国时代曾经有其他人举办过凯旋仪式,但是从公元前19年起,我们忽然就再也看不到皇帝以外的人享受这种传统荣誉了。[404]阿格里帕的行为给未来的将军们立下了范例。从此以后,只有皇帝才能享有军事胜利的荣光。原先杰出的将领都能得到的赞美之词“imperator”也渐渐地成了君主的专属称呼。

不过,拒绝举办凯旋仪式并不意味着阿格里帕要急流勇退。他既不是在谦让,也不打算退隐。阿格里帕的女儿维普萨尼娅(Vipsania,之前的一段婚姻里所生)和提比略成了婚,进一步巩固了他在王朝当中的地位。公元前18年,屋大维在公元前23年取得的保民官权力失效了。这份权力固然堪称独一无二,但还带着共和国官制的陈旧规矩—由选举产生、任期有限,虽然不像其他官职一样有同僚。这种缺憾在公元前18年得到了弥补。这一年,阿格里帕和奥古斯都一起得到了保民官权力,阿格里帕就此正式成为奥古斯都的政治伙伴。而且,他也处在王朝的中心。在奥古斯都死后,这个王朝也将延续下去。或许,人们不确定如果奥古斯都死于公元前23年的疾病,他的政权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但是,公元前19年的安排无疑说明了就算奥古斯都逝世,他的家族也会继续统治罗马,阿格里帕会成为掌舵者,提比略和德鲁苏斯会从旁协助。

奥古斯都在公元前19年的安排还厘清了他和两位执政官之间的关系。在公元前22年之后比较动荡的那几年时间里,并非执政官的奥古斯都常常表现得就像是拥有执政官的权力一样。公元前19年,他取得了执政官权力的名分。当然,他其实早就有了执政官的权力。[405]

公元前19年和公元前18年的改革标志着罗马政治的转型。一些研究罗马宪法的历史学家认为此时有第三份重大的协定,修改了之前公元前27年和公元前23年的两次协定。然而,这第三份协定其实不存在。首先,我们看不到明显的协商过程。奥古斯都看起来没有和另一方势力展开谈判。而且,此时的两位执政官都是奥古斯都的人,他们帮助奥古斯都在公元前19年末异常迅速地完成了奥古斯都的改革。等到阿格里帕在公元前18年取得保民官权力之时,奥古斯都早已安排好了构建王朝、确立全新政治秩序的计划。

时至公元前18年,奥古斯都已经掌握了传统政治生活里的所有领域。而且,奥古斯都政权在坚定不移地公然构建王朝。当初马尔凯卢斯的擢升或许还让奥古斯都感到有些窘迫,但年轻的提比略和更加幼小的德鲁苏斯看起来并没有遇到类似的麻烦。这当然也和阿格里帕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他的儿子都是奥古斯都的直系后代。当初有传言称他和马尔凯卢斯相争,但现在没有人再谣传阿格里帕要打压提比略和德鲁苏斯。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共同领导着这个皇室,而提比略和德鲁苏斯都是这个家族的后起之秀。罗马的政治前途就在奥古斯都的皇宫里,奥古斯都的家族正打算世世代代地统治下去。

买下罗马

奥古斯都的权力向来源于他对自己的政治根基的掌握,而这种控制力又和他对国家资源的利用密切相关。换言之,资金是奥古斯都政权的稳定性之源。在公元前44—前43年的战争结束以后,三头同盟的私人关系网络垄断了罗马的权力和资源。到了公元前19年,已经有整整一代的罗马人依附于这张关系网络而成长起来了。一百年以后,史家塔西佗对奥古斯都的崛起之路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奥古斯都以赏赐拉拢军人,以粮食收买民心。他对所有人都许以闲适的美好生活。其势力逐步壮大。他顺利无阻地将元老院、民选官乃至法律的角色都揽于己身,因为他的大敌都已经倒在了战场上或者成了公敌。剩下的贵族们更愿意当他的奴隶,他们拿到了各种荣誉和财富,在新的秩序里沉溺于安逸的日子。地方省份也对这种新的状态感到很满意,它们本就畏惧着元老院和人民的权力,既担心高层人物相争会波及自己,也不愿成为贪婪的高官眼中的鱼肉,因为就连法律也不能阻止他们动用暴力、人脉以及最强大的金钱来为所欲为……[406]

把国家的资源分发给人民的一种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殖民。[407]在共和国的最后几十年里,罗马人一般在军团士兵退役之时设立殖民地。奥古斯都也曾在战争结束以后让老兵们定居在殖民地里。[408]不过,他还设立了一些看起来没有多少军人定居的殖民地。[409]奥古斯都时代的殖民规模极大。我们没有掌握完整的殖民地名单,意大利以外的殖民地只有一部分为人所知。但整个奥古斯都时代设立的殖民地很可能不下于六十个,涉及的殖民者为三十万到六十万男性,其中应该还有一些不是罗马公民。

就算内战已经结束,奥古斯都也得投入大量资金来满足军队的需要。他声称为了给老兵们寻找土地,他花了八亿六千万赛。因为设置殖民地比较困难,老兵们退役的报酬渐渐地从土地转变为现金。某些老兵或许会更喜欢现金,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返回意大利和家人相聚,用这笔资金来自行挑选定居地,而不是迁居至地方省份的殖民地。从公元前7年开始,奥古斯都又花了四亿赛来给老兵们发放奖金。[410]在奥古斯都时代一共有不下于三十万名老兵退役并得到了金钱或土地报酬。但奥古斯都的慷慨并不仅限于此。他在《圣奥古斯都行述》中称自己在公元前29年给所有的殖民者都发放了一千赛的奖金,用以庆祝阿克提翁之战的胜利。他还有可能在后来时不时巡视意大利的时候也大方地发放了奖金。[411]

奥古斯都还得解决平时的军费支出问题。从公元前30年到公元14年,奥古斯都一般都掌握着二十八个军团大约十四万人的军队。这个数目稍多于罗马成年人力的十分之一。在奥古斯都统治末期,因为潘诺尼亚(Pannonia)的叛乱和日耳曼尼亚的战事的存在,这个比例有所上升,也许达到了总人力的百分之十四。[412]服役的相关规定也变得更加固定了,通常时限为十六年,后来延长到了二十年。[413]最后,奥古斯都专门新设了一个军费管理部门来负责为士兵们提供薪水和奖金,其第一笔资金就出自他自己的资产。同时,他开始为了军费而征收百分之五的遗产税。富人们并不喜欢这个举措,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应该把财产分享给军队。[414]

奥古斯都也继续支持着平民。继公元前23年以后,他在公元前11年(每人四百赛)、公元前5年和公元前2年(每人两百四十赛)都给平民送出了礼物。[415]在他死后,罗马人民(大概是罗马的平民)又得到了每人一百六十赛总额四千万赛的奖金。奥古斯都一生给罗马人民发放的奖金加起来超过了五亿赛。这个数字肯定会让元老们深感震惊。而且,这还没算上他在粮食供给、修建水渠还有各种庆祝活动上花出去的钱。

用金钱换取士兵(及其家人)和平民的支持是比较直白的事情。相比之下,罗马精英们的问题要复杂一些。元老们秉承传统,认为自己理应是罗马的统治者。但现在,奥古斯都夺走了他们的统治权。不过,当时的政治是比较松散的个人化政治。人们往往只关心自己有着怎样的地位,而这个地位又是否与其家族威望相称。

这种松散的性质让奥古斯都有了掌控精英阶层的余地,他需要做的就是让这些精英感觉自己得到了认可与尊重。于是,他让贵族们分享了皇权带来的好处,让他们得以免受革命的威胁,安然享受财富。贵族的地位由此和奥古斯都本人及其政权都挂上了钩。为了让贵族们感受到尊重,奥古斯都还得做一些小事。他需要记住人们的名字,送生日礼物,对他们的家族活动示以尊重,在参加讨论的时候平等相待。总而言之,他要致力于和贵族们维持良好的私人关系,以便相应地维持住彼此之间的政治关系,从而巩固他的政权。

奥古斯都控制着公职的任命权。也就是说,他有权决定他人的政治前途。他既可以让人擢升至高位,也可以轻易地打压别人。不过,他大概很少觉得有必要去用这种权力铲除某些可能对现政权有异心之人。在奥古斯都时代的后期,执政官的职位常常由出身名门者担任。奥古斯都允许他们取得这样的高级职务恰恰证明了奥古斯都的共和国可以平稳地运转下去,出身显贵的元老们可以在奥古斯都的统治下拥有光明的政治前途。[416]

奥古斯都凭着他的权力把某些交游甚广的贵族纳入了他的关系网络,进而使得任何反对奥古斯都的举动看起来都像是在自取灭亡。无论有意或是无意,奥古斯都最终对元老们采用的策略都顺应了元老们原有的等级秩序。他没有必要把元老院里的人都换成自己的坚定支持者,因为他大可以用权力来对元老们施恩。最后,元老院里的人不是已经受过奥古斯都的恩惠,就是正在求取这种恩惠。

奥古斯都只有在威胁到元老们的个人地位之时才会遇到明显的阻力,比如,他当初审定元老资格的时候。[417]公元前28年,奥古斯都改革了元老院的人员组成。这是他恢复共和国的举措之一。在公元前18年,他再度开始考虑元老的资格问题。这一次,他设计了一套比较复杂的元老选举制度。奥古斯都会挑选出三十个人,而这三十人每人会再选出五个人。然后,这里获选的一百五十个人要进行抽签。剩下来的只有三十个人,他们就是第一批合格的元老。而之前奥古斯都选出来的三十个人会回到未获选的名册里去。接着,第一批合格的三十名元老要按同样的程序选出一百五十人,经过又一次抽签,得出第二批合格的三十人。然后第二批元老又要再选一轮。这整个流程会一直持续到产生了三百名合格的元老为止。如果说有人想要把奥古斯都当作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他最好首先来看一看奥古斯都设计的这套制度。这套制度导致的结果是无比的混乱和腐败,它让很多适合担任元老的人因为被人遗忘或者没抽到签而落选。某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发现他的儿子还在担任元老,而他自己却被开除了。于是,他撕破了自己的衣服,向人们露出他在为罗马效劳的岁月里留下的伤痕(共和国时期也有这种例子)。还有一位元老恳求辞去自己的职务,让他落选的父亲得以留在元老院里。后来奥古斯都本人也察觉了这套流程的失败之处,于是便拿起了名单,亲手挑选(或开除)元老。[418]

五年后,奥古斯都想到了一个新点子,他调整了在人口普查中被评为元老的财产要求。共和国时期的元老资格大概是十万赛,奥古斯都把它抬到了一百万赛,然后立刻就发现了问题。他肯定是想通过抬高标准来排除那些财力相对较弱、名望相对较低的家族。[419]但是,他似乎没能较为准确地预测到哪些家族会被排除出去,有些声望较高的家族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当元老的资格。于是,奥古斯都感觉到有必要资助这些虽然较穷但是很受敬重的元老。我们可以猜想一下,依靠奥古斯都的资助来维持元老的地位应该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420]

奥古斯都实施这些改革的目的并不是除去那些和他作对之人,而是提高元老院的威望。虽然某些元老或许因为一度失去了元老的资格(无论是由于意外还是有意)而感到有些不满,但是元老们的整体地位是得到了提高的,因为他们经过了更加严格的筛选。给奥古斯都带来政治压力的是对个别元老的冒犯。奥古斯都政权因人们追求各自的政治前途而团结了很多人,但在改革元老院的事情上,这种现象反而让他遇到了一些阻力。

奥古斯都的权力限制了元老院的政治地位,但他让元老院在行政中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他设立了很多官职来负责具体的职务,一般是让多名官员共同管理一项事务。公共建筑、道路、水渠、台伯河堤与行洪渠(台伯河素有在冬季因暴雨而泛滥的恶名)还有罗马城的粮食供应都有了专门的元老官员来负责处理,元老的职业生涯因此变得更为复杂了。同时,这也是他们在公众面前的新形象。在奥古斯都时代,元老们通过官职(而不是政治、军事成就或者家族背景)来显示自己的地位。而这种对于官职的需求让他们深陷于奥古斯都的制度当中,他们需要奥古斯都的制度来为他们提供地位。[421]罗马精英的本质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转变。

军人、平民、元老都渐渐地融入了奥古斯都的新制度。他们或是越来越依赖奥古斯都为他们提供金钱,或是为各种荣誉所征服。奥古斯都的权力的本质就在于这张可以满足所有人的关系网络。正如塔西佗所说,奥古斯都把他的支持者都团结在了一起,又对所有的反对者加以利诱。帝国的权力收买了共和国的所有遗产,让自己的地位变得稳如磐石。于是,政治革命成功、掌握了大量资源的奥古斯都开始在文化领域发起另一场与之相称的革命。

文化领域的革命

革命是很奇特的事情。现代的革命者想要改造世界,为此,他们会夺取政治权力,颠覆原来的政权,还会大力地扫除旧政治秩序的任何一点残余。但是,掌权以后又该做些什么呢?改变政局,砍掉国王的脑袋或许并非难事。但要真正地改造世界就得给整个社会带来一场深刻的革命,改变人们的旧思想,从而铲除原先让国王和朝廷得以存在的根基。文化领域的革命比政治革命要难得多。很多政权都在这个阶段遭遇了挫折,陷入无边无际的苦海,导致无数人流血死亡。

和现代的革命不同的是,在奥古斯都的革命当中,没有某种引领人们前进的意识形态。至少据我们所知,这场革命的领导者并非因改造世界的意识形态承诺而行动的。不过,这不是在说他们认为罗马的社会已经完美或趋近完美了。他们毕竟才经历了长达一个世纪的内乱,奥古斯都的胜利本身就是这一百年历史发展到顶峰的结果。这足以说明罗马的政治制度有着一些严重的根本性问题。当时的罗马人同样认为他们遇到的是社会问题,虽然他们对社会的理解和我们有一些差异。我们最好把他们自己指出的根本性问题称为“道德滑坡”。

在罗马人眼里,道德是政治美德和习俗的根基。道德滑坡意味着人们的社会、政治行为都变得恶劣起来。道德的范畴涵盖了人和神、家族、国家之间的关系。道德是一个政治概念。而这种政治文化的堕落是因为罗马人征服四方建立霸权,获得了太多的利益,导致罗马社会发生了转变。财富催生出奢靡之风,对财富的渴望扭曲了政治决策的过程。贪恋财富的罗马人不再是合格的公民,反而互相争斗不已。而且,这种转变影响了罗马社会的所有阶层。

其实,这种关于罗马人道德败坏的说法是不太可靠的。这种理论首先设想了一个存在于道德滑坡之前的黄金时代。然而,罗马人或许认为这个黄金时代大概就在公元前3世纪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但至少在我们看来,罗马历史上没有哪个时期堪称这种黄金时代。不过,这种精心炮制出来又简单易懂的说法往往能够引得很多人相信。相比之下,真相反而没有那么可信了。历史学家们常常会遇到这种毫无胜算的辟谣之战,因为如果罗马在公元前1世纪遇到的混乱不是一个简单的集体道德败坏的问题,那么人们很可能就得面对一个更加难以理解、难以捉摸也更加复杂的问题了。简单的故事能够慰藉人心。而且,道德败坏论还很合罗马精英的口味,因为这种理论同时指明了一条简单的解决之道:恢复以往的道德。

罗马的政治思想家们难以设想出新世界的模样,却可以比较轻易地给旧世界蒙上新的面纱。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8年和公元前27年就尝试着恢复一种旧的道德秩序。他改革了元老院的人员构成,开展了人口普查,举办了相关的仪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在公元前28年修复了一些神庙。这都表明了他愿意恢复一种古老的社会、宗教秩序。这些大体上算是制度层面的改革。此外,我们还能在一首情诗当中发现奥古斯都的其他想法。

普罗佩提乌斯的优美诗作曾经生动地帮助我们理解了奥古斯都时代早期的文化。此外,他还有一首诗反映了他的女友君提娅在某项“法律”被撤除之时深感喜悦。曾经,这对爱侣因为这项法律会迫使他们分离而潸然泪下。但最后,普罗佩提乌斯得意地写下了这样的话语:“恺撒能征善战,但他的战功在爱情面前分文不值。”[422]我们无法确切地得知什么样的法律会让这对情侣分开。也许,这项法律要求所有罗马人必须结婚,甚至规定了非常严厉的惩罚,以至于普罗佩提乌斯这样坚定的不婚者也不得不违背本心。或许,这项法律还让通奸被归入了刑事犯罪。普罗佩提乌斯想象了他的庆婚队伍经过君提娅宅前的景象,为自己失去了爱情而流下了悲伤的泪水。普罗佩提乌斯和君提娅似乎不可能结婚,因为像他们这样痴迷于爱情之人是不可能接受婚姻的。

普罗佩提乌斯还在诗篇里明确地提出了意识形态的区别。这项法律和军事有关,其目的是强制要求罗马人生下合法的孩子,以便为罗马的军队提供更加充足的人力。普罗佩提乌斯则声称:“我的血脉不会成为军人。”他认为爱情是超然于恺撒的权力以外的事物。恺撒固然有军队,但他不能控制爱情。在普罗佩提乌斯所写的诗作里,爱情的领域是自由的,它不受奥古斯都的掌控。

其他人看起来也有普罗佩提乌斯这样的想法,那项法律没能在会议上得到通过。罗马的情侣们或许在法律被撤除以后的那天晚上以情侣专有的方式进行了庆祝。普罗佩提乌斯的这首诗面世于公元前1世纪20年代中期,未能出台的那项法律肯定出现在公元前1世纪20年代初。不过,虽然普罗佩提乌斯热烈地庆祝了爱情对恺撒的胜利,但恺撒并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公元前19年以后,地位更加稳固的恺撒即将着手进行道德改革,向普罗佩提乌斯和其他的情侣证明,恺撒的大权同样可以控制爱情。

奥古斯都的立法工程涉及的范围极广。公元前18年出台的一些早期的法案在后来得到了修改或者延伸。而且,帝国政权十分注重宣扬道德教化。帝国皇室被推出来成为优秀道德的榜样,以身作则,行为世范。他们鼓励人们在艺术作品中表现罗马的传统价值观,对道德模范人物加以褒奖。奥古斯都本人似乎还声称他家族里的女性会给他制作衣服(织衣是罗马已婚女性的传统),虽然传统文献并没有提及皇室女性对这种强制的劳动作何感想。[423]此外,奥古斯都还立法对下列事情做出了或多或少的规定:解放奴隶、过度铺张、衣着、元老及其子孙的婚配、遗产分配、性行为、叛逆。

对性生活加以规定是因为罗马人在这方面的道德观念和现代人有着很大的区别。罗马人结婚只是为了生育子女,传宗接代,爱情和婚姻毫无关系。奥古斯都立法鼓励罗马人结婚。公元前18年,奥古斯都出台了一项法律规定离异女性应当于六个月内再婚,丧偶者可以有一年的宽限期。后来,在公元9年,这项法律得到了修订,让离异者有了一年半的宽限期,丧偶者则是两年。看起来,违反这项法律的惩罚和继承、分配遗产有关。[424]未婚男性同样会遭到类似的惩罚,其继承权也会受到限制。奥古斯都还实行了一项财产税,尤其针对未婚者的财产。此外,未婚者似乎不得观看戏剧。[425]

生育了后代的男女则会得到奖励。一般的罗马女性需要有男性代表才能参与法律事务,而拥有三个孩子的女性(得到自由身的奴隶需要有四个)会获得独立的法律地位。拥有孩子的男性元老可以更快地在政治道路上得到晋升。而且,这种奖励不只局限于政治精英阶层。有一次,奥古斯都正在巡视意大利各地区。大概他是在访问各地的殖民地和其他聚落,同时也是在巩固他和人民之间的关系。此时,他宣布给所有为人父者发放奖金,每拥有一个孩子就可获得一千赛。鉴于当时一名罗马军人的年薪是九百赛,这次的奖金数额堪称非常巨大了。而且,整个意大利的儿童公民大概有一百万。所以从帝国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虽然这应该只是一次性的奖金。[426]

这一系列法律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某些人为此而集会示威,公然表示抗议。奥古斯都不得不对法条做出了修改,而且有可能是两次。[427]有一次,在奥古斯都统治末期,人们正在剧院示威。面对示威者,奥古斯都把日耳曼尼库斯(Germanicus)和阿格里皮娜放在膝盖上玩耍,用以展示天伦之乐。[428]公元9年,又有人在剧院里示威。于是,奥古斯都把骑士阶层召集到了广场上,对他们进行严肃的批评。[429]奥古斯都还曾于公元前18年在元老院里宣读昆图斯·凯奇利乌斯·梅提卢斯·马其顿尼库斯(Quintus Caecilius Metellus Macedonicus)在公元前131年发表的演讲词“论增加人口”。[430]留传下来的文字寥寥无几,但我们还能从中看出全文的基调:

罗马的公民们,和妻子共处着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如果可以,我也愿意赞成不娶妻。但是,大自然的安排便是要我们不得不放弃短期的欢愉,为长远的种族延续而忍受下去。[431]

奥古斯都宣读这份演讲词的目的是把他的改革和罗马的传统道德观念联系在一起。即便梅提卢斯当年没能成功地说服大家改革罗马婚俗,他的演说词也能让奥古斯都的改革看起来有着熟悉的传统面貌,掩盖掉其中的创新气息。因此,面对批评者,奥古斯都可以有底气地声称自己干涉公民私生活的做法在罗马历史上有过先例。狄奥还记录了奥古斯都在公元9年对不生育者发表的演讲。虽然我们不确定其准确性如何,但从他的文本来看,奥古斯都重申了梅提卢斯当年的核心思想,批评不生育后代者是在威胁罗马的未来,把个人私欲放到了生儿育女的职责之前。[432]

奥古斯都还出台了一项法律,宣布通奸入刑。在此处,通奸的定义是已婚女性和自己的丈夫以外的男性发生性关系,双方都会被判定为有罪。但已婚男性可以合法地与自己的妻子以外的女性发生性关系,只要该名女性未婚即可。性工作者是不受该法律约束的,她们只需依照这项或者另外某项法律的规定进行登记。通奸入刑既约束了一些年轻人的行为,也有助于促进合法后代的诞生。[433]根据这项法律,通奸者会被剥夺财产,遭到流放。奥古斯都还宣布丈夫都有义务起诉有嫌疑或者确实犯下通奸罪的妻子。假如丈夫不曾起诉,那么在该名女子被指控的六十天以后,其他人也可起诉。如果罪行属实,那么她的丈夫就必须与她离婚,不然就会遭到起诉。[434]

这些法规未免有点道德恐怖的嫌疑。虽然那些鼓吹道德教化者总是在大肆抨击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认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他们的说法通常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依据。例如,就罗马而言,他们似乎并没有统计过各个时期曝光的通奸案例数目,也就无从展开数据分析,但在共和国晚期和帝国时代之初,人们在卧室里做的事情显然比在古典时代(或后来的其他时代)的其他时期受到了更多的关注。既然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哪个时代的通奸行为比较多,那么奥古斯都之所以立法严惩通奸或许并不是因为通奸行为真的变多了,而是因为人们普遍担心通奸行为发生而已。

诞生于奥古斯都时代的诗作和其他时代一样热衷于讲述政治人物的爱情故事,而且同样秉持爱情不受婚姻关系的限制,爱人不限于配偶的理念。诗人们笔下的爱情往往和传统道德观念推崇的生活方式形成鲜明的对比。关于当时的大人物尤里乌斯·恺撒、马克·安东尼还有奥古斯都本人的那些逸闻都会着重描写他们自由地追逐异性的行为。不论是以罗马人的标准还是现代人的观念来看,这些逸闻都经常涉及通奸。[435]有传闻称奥古斯都尤好处女,有专人寻来非常年幼的女子以供他淫乐。[436]还有一些相当露骨的传闻称他和麦奇纳斯的妻子提兰提娅有着长期的情人关系。在惹得众人不满的通奸法出台以后,甚至有传言称奥古斯都在公元前16年一度急着离开罗马,去高卢处理公务,以便和提兰提娅一起躲开旁人的视线。[437]如果这种说法属实,那么奥古斯都就和他的朋友的妻子维持了至少十五年的半公开的情人关系,甚至在通奸入刑以后成了罪犯。然而,我们不难想象,奥古斯都出台的约束私生活的法律大概使得很多罗马人都开始怀着恶意去对他本人的私生活说三道四。

无论其本人是否有此类行为,从古至今很少有政治人物会公然主张保护通奸者的权利,但奥古斯都时代的这些法律的意义并不在于打压不正之风。重要的是,奥古斯都在宣扬某种理想的社会图景,并且在用法律的手段来强制实现这种图景。无论男女,罗马人都有繁衍后代的义务,他们理应为国家生儿育女。男孩子将来要成为战士,女孩子将来要生出下一代的战士。罗马人关心他们的人口数目,担心罗马人会越来越少乃至没有新生代的战士来捍卫他们建立的这个大帝国。因此,所有罗马人的私生活都不得不服从于帝国的约束。

关于婚姻的规定是把国家的权力延伸到了公民的家中,这些法律之所以不受欢迎大体上是因为它们切实地影响了罗马人的生活。当然,拒绝结婚者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私人原因。但我们同样必须注意的是,罗马人实行的是均分继承制。也就是说,每一位合法的子女都可以继承到等额的家产。在这种继承制度下,如果一个家族长期只有两个左右的孩子,那么保持家族的地位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随着孩子数量的增加,其难度会逐步地提高。况且,婚姻关系的缔结是以双方的地位为依据的,而地位又最终取决于财富。所以,独生子女很有可能与出身更加高贵者成婚。总而言之,均分继承制大体上意味着较小的家族比较容易提高自己的社会、经济地位,而较大的家族比较容易没落。

应对这种情况的一种有效手段就是好好地安排婚姻。然而,奥古斯都却出台了法律强迫大家尽快成婚。有些人本来会有意地推迟结婚,以便积攒起更多的财富,和出身更好的对象成婚,或者通过晚婚来尽量避免生育过多的子女,个别人甚至还需要照顾到某个子女过多的兄弟姐妹。但在奥古斯都出台新法以后,他们就必须放弃这些打算了,不然就会受到法律的惩罚,失去继承家产的资格。在这种限制下,大家族的子弟难以找到合适的婚配对象。于是,一些或者说很多罗马人开始试图规避法律的约束。他们会定下期限较长的婚约,或者和年纪太小、无法成婚的女孩子订婚。但在后来,奥古斯都补上了这些漏洞。或许有些人因此便尝试了一些在结婚后限制家族规模增长的手段,比如堕胎、杀婴、减少性行为、避孕,虽然我们几乎对罗马人的夫妻生活一无所知。

关于奥古斯都的新法遭到反对的原因,除了上文所提的这些非常实际的考虑以外,观念问题至少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一些人也许和梅提卢斯的观点一致,认为娶妻是大自然强行施加于己身的不幸之事,妻子的存在会妨碍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罗马女性一般都会在家庭里拥有一定的地位,而且至少有一部分女性是反对丈夫拥有情人的。某些罗马男性或许真的过着当时的情诗里描写的那种生活,和别人的妻子有着私密之极的关系,结婚大概不利于他们保持这样的放浪作风。还有一些罗马人也许是难以忍受国家的权力以这种方式运行。罗马的历史或许看起来像是在鼓吹克己奉公、为国献身的爱国精神,但要求罗马人为了罗马的利益而繁衍后代仍然堪称令人震惊的侵犯个人自由之举。更何况,生下来的男性还要为奥古斯都的政权在奥古斯都的军队里为奥古斯都而战。这恐怕不是很能激发罗马人的性欲。普罗佩提乌斯就曾经声称他的后代决不会为奥古斯都的帝国梦而战,其他人或许也有类似的想法。

此外,奥古斯都的婚姻法还让罗马人的房中事有可能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之前,一个人大概只能散布谣言说他的对手的妻子人尽可夫,但在奥古斯都时代,他或许就可以把她送上法庭了。男女之间的友情也有可能遭到歪曲,乃至毁掉双方的人生。我们也许还会好奇,对于这种事情,法庭究竟该如何判定证据的有效性。当时可不像现在这样有专人在酒店附近等着拍照做证。一般说来,法庭是不会对“没有合理证据”的事情做出判决的。不过,光是闹上法庭所引发的恶意流言或许就足以造成严重的伤害了。曾经关上门来解决的家务事,现在有可能被公之于众,损伤家族的颜面,甚至导致失去财产,惨遭流放。史家塔西佗对此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民众变得更加可怕了,因为每一个家庭都有可能被告密者毁于一旦。[438]

奥古斯都的这些法律看起来秉持着古老的道德观念,对人民加以冠冕堂皇的约束,让人难以公然表示反对,同时也是皇权套在罗马人民身上的枷锁。[439]

黄金时代

公元前17年5月23日,元老院在执政官盖乌斯·西拉努斯的主持下召开了会议,讨论恺撒·奥古斯都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主张庆祝的时代节(Secular Games)。这个节日标志着一个时代(saeculum)的结束,同时当然也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在充斥着战争和内乱的一个时代结束以后,奥古斯都政权要为罗马人民献上的是一个满溢着希望与和平的全新的黄金时代。

有很多古老的传统在共和国晚期被搁置了起来,时代节也是如此。这项节庆的具体规定尚有争议。据我们所知,罗马人的上一次时代节是在公元前146年,再往前则是公元前249年。这项节庆有可能就是在公元前249年被创造出来的。当时,罗马人深感迦太基人的威胁。他们或许觉得罗马已经失去了诸神的祝福,自己必须做出一些特别的事情来赢回神明的宠爱。于是,他们去查了神谕书,最后认为罗马人得罪的是冥界诸神和罗马的先祖。因此,公元前249年时代节上的仪式庄严肃穆,类似于丧礼,其主旨就是为罗马的列祖列宗和冥界的神明献上敬意。此外,神谕还要求两次时代节之间要有一百零五年或一百一十年的间隔。这是为了让每一个人一生都最多只能参加一次时代节。也就是说,这项节庆的举办标志着有一整代的罗马人已经离世。现在,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即将改造这个原本规模较小而且比较庄重的活动。[440]

元老院在5月23日颁布了法令,试图尽量增加参与此次时代节的民众数目,将其打造为一次盛大的公共节庆。元老们允许各阶层的未婚者及本应受到婚姻法惩罚之人参加时代节。他们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到场,因为这毕竟是所有人一辈子都只可能参加一次的节日。他们还命人用铭文记下了这次庆典,我们今天还能看到一个残缺的版本。[441]

我们掌握的史料始于5月31日夜里的献祭仪式,人们向诸位命运女神献上了九只绵羊和九只山羊。作为主持仪式的祭司,奥古斯都以其铿锵有力的声音带领着大家展开了祈祷。奥古斯都请求诸神让罗马人民的帝国得以继续扩张,变得更加伟大;让罗马人民和罗马军团都享有胜利与安康;让十五人祭司团(主持时代节的祭司)、罗马公民、奥古斯都本人及其家人都得到祝福。接下来是某种表演活动。然后,人们举办了一次神圣的宴会,享宴者是从罗马公民家中选出的一百一十位人妇。

第二天,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向朱庇特献上了公牛。接着是戏剧表演。然后,十五人祭司团宣布降低公民之妻为亡夫服丧的时间要求。在夜幕降临以后,奥古斯都主持了又一场献祭仪式。这一次,他向生育女神埃雷图娅(Ilithyia)献上了糕点。6月2日,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向朱诺献上了母牛。接下来是一场代表罗马女性的祈祷仪式,其流程几乎和前天夜里奥古斯都主持的那一场一模一样。这天晚上的献祭仪式是把一头怀孕的母猪献给伟大的母亲(Magna Mater)。到此为止的活动都谨遵时代节的传统,举办于台伯河畔的某个区域。

6月3日,庆典的中心转移到了奥古斯都的宅邸所在的帕拉提翁山上。人们向阿波罗和狄安娜(Diana)献上了糕点。五十四名少男少女合唱了由诗人贺拉斯(Horace)专门为此创作的一首圣歌。接着,人们转移到了卡皮托里翁山上。在那里,合唱团又唱了一次圣歌。然后,人们观赏了戏剧表演和马车竞赛。在这一天的活动即将结束之时,十五人祭司团宣布接下来有为期七天的希腊语和拉丁语戏剧表演。到6月12日,还有在竞技场里猎杀野兽的表演和马车竞赛。及至这一系列活动告终,人们的生活大概才恢复正常。

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把时代节改造成了一场极其隆重的庆典,其中的寓意也发生了变化。庆祝时代节不再是为了安抚亡者,而是为了展望罗马的未来。祈祷仪式是为帝国的扩张、为军团和罗马人民而举办的,奥古斯都及其家人也得到了祈祷,这显然说明了奥古斯都的王朝已经成为罗马的一大核心(我们也可以发现元老院和各位官员似乎都没有被提及)。此外,这次的时代节不仅没有像以往一样为冥界的神明献祭,反而把祭品献给了生育女神。这是在强调女性和生育的重要性,赞扬那些即将给罗马生下子孙后代并且为其提供道德指引的母亲。儿童的地位则体现在歌唱贺拉斯的圣歌的那个合唱团身上。6月3日,这些宗教活动的举办地点及其本质都有了彻底的变化,节庆的焦点转移至奥古斯都下令建造的阿波罗神庙。这座庙宇和阿克提翁之战的胜利有关,而且和奥古斯都本人的居所相邻。此外,十五人祭司团的领导地位看起来也是全新的设计,其首要目的就是让祭司团内的两位领导者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得以主导节庆的流程。毋庸置疑,此次时代节是属于他们二人的庆典。

儿童合唱团(两度)演唱的圣歌名为《时代之歌》(Carmen Saeculare),其内容完整地流传了下来。它的作者贺拉斯是当时最杰出的诗人之一,以抒情诗歌与讽刺诗著称。他看起来和麦奇纳斯的关系比较好,因而进入了奥古斯都身边的社交圈子。这首《时代之歌》开篇提及的是阿波罗和狄安娜,而不是冥界诸神。其主题显然也有着奥古斯都时代的特色:它请求诸神爱护人母,让青年茁壮成长,为奥古斯都要求人们生育后代、尽早结婚的法律赋予力量。然后,《时代之歌》请求命运女神和伟大的母亲让罗马的田地变得肥沃多产。接着,歌词的内容变成了罗马的建城史。不过,贺拉斯对罗慕路斯和雷慕斯着墨不多。他主要描写了埃涅阿斯逃离特洛伊,定居于意大利的故事。之后,《时代之歌》表示希望奥古斯都继续开疆拓土。最终,在比较和缓的曲调下,贺拉斯展望了和平、繁荣的未来。

时代节比较全面地展现了奥古斯都政权的意识形态。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很多关键的主题:军事胜利、和平、罗马的繁荣、繁衍生息、神明的祝福、法律对罗马人民的约束。节庆活动的核心是对传统的罗马历史加以改编,然后呈现在大家面前。时代节本就标志着某个时代的所有罗马公民都已经离开了人世。这种比较罕见的节庆和希腊人对时代的认识有关。在希腊神话当中有所谓黄金时代的概念。据说,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时代,当时的人们无须劳作而能得到自己所需的一切,世界和平犹如天堂。然后,这种原始的理想社会渐渐消亡,后来的时代每况愈下。最终出现的是黑铁时代,充满了暴力与战争。

在诞生于晚期共和国的拉丁诗歌当中,我们常常能看见这种说法。堪称晚期共和国最优秀的诗人的卡图卢斯(Catullus)以及在奥古斯都时代创作了伟大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的维吉尔都曾经运用过黄金时代的概念。[442]卡图卢斯虚构了一个他所处的世界在堕落之前的模样。而维吉尔则畅想了历史的进程会不可思议地逆转,人类会在某位救世主的带领下重新进入黄金时代。

这种认为每一个时代都变得越发糟糕、一步一步堕落下去的说法非常悲观。罗马人一度十分担心自己还会堕落到怎样的境地,但奥古斯都的时代节标志着罗马人的态度焕然一新:时代节即将开启的新时代并不是更加可怕的噩梦,而是再度出现的黄金时代;时代节展现的主题是生育、和平、青春和多产(人和田地)—这些积极向上的内容让人不禁想起了传说中黄金时代的美好图景。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由此宣布了历史即将重新开始,他们会带领人们开启新的元年。

《时代之歌》提及埃涅阿斯是因为奥古斯都尤其重视这个建城传说,奥古斯都时代有很多艺术作品都刻画了埃涅阿斯的故事。例如,罗马城中心的奥古斯都大广场和公元前1世纪第一个十年末期建成于战神广场的那个小巧却别致的和平圣坛。在圣坛墙上的浮雕当中,意大利娅女神(Italia,或和平女神)的形象周围充满了象征着生育的图景,意味着奥古斯都会带领大家再次进入一个和平且生机盎然的时代(如图9)。

奥古斯都政权致力于宣传埃涅阿斯主要是因为尤里乌斯家族自称起源于埃涅阿斯之子尤卢斯。而且,在公元前19年,维吉尔发表了他的史诗著作《埃涅阿斯纪》,重新全面地讲述了埃涅阿斯的传说。这部作品是拉丁语文学史上的传世经典,堪称最具影响力的拉丁语诗。其主要内容是描写埃涅阿斯如何克服了艰难险阻,从特洛伊来到意大利,并且在意大利顽强奋斗,带领其人民定居于拉提翁(Latium)。《埃涅阿斯纪》呼应了《荷马史诗》中的内容,与《伊利亚特》(Iliad)和《奥德赛》(Odyssey)都很相像。显然,维吉尔写作的用意不是为人们提供信史,这部史诗的意义在于以其虚构的罗马建城史来促使人们反思真正的罗马历史。埃涅阿斯的形象不只是意大利半岛上这座新社区的创建者,他更是所有罗马人的缩影。埃涅阿斯开拓新土地的故事能够让人回想起充满了阳刚之气的罗马男性,激起人们对个人与政治的关系以及命运的本质的思考。为了寻找新的定居之所,埃涅阿斯必须背弃他的故乡、妻子和爱人。他失去了父亲,还目睹了自己的朋友遇害。他必须为一座将在许多个世代以后建立起来的城市而战。他常常被视作一个有缺憾的英雄,人们会在他的身上看到教训,进而深思一个罗马人应当怎样处事。埃涅阿斯几乎总是被描写为一个尽忠尽责(pius)之人,他把自己的一生无私地奉献给诸神、人民以及那个未来即将成立的国家。他的命运让人不禁联想到他的后代及继承者奥古斯都。罗马刚刚摆脱一场浩劫,在这种时候出现的这样一个有关于罗马的故事显然能够引人遐想。虽然其中的寓意并不是很直白,但人们总是能够意识到其存在。

奥古斯都为罗马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开端,但他并不打算掩饰自己开创的新罗马的本质,奥古斯都给时代节创造的新传统表明了新时代属于专制的君主。参加庆典者或许会感觉这些宗教仪式都是古老的罗马传统。然而,现在的罗马是由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统治的新罗马,他们二人代表的皇族则是新罗马的核心。

奥古斯都声称他在尝试着把罗马恢复到一种古老的理想状态。在《圣奥古斯都行述》中,他写下了这些看起来自相矛盾的话语:

许多古老的传统现已没落。我便以新法使其复苏。而且,我还在许多领域内创制了值得子孙后代沿袭的新规。[443]

奥古斯都罕见地实行了既创新又复古的改革。就算是在公元前131年,梅提卢斯本人也不过是慷慨激昂地发表了演说而已。身为一名古代的保守派,他所提出的主张并不符合当时大多数人的道德观念。他似乎只是一位和常人意见相左的少数派人士而已。至少在我们看来(罗马人自己或许也深知),罗马人远远没有某种统一的道德观。罗马的意识形态是很复杂多样的。而奥古斯都和梅提卢斯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能够用权力把这种古老的少数派主张化为现实,他试图运用国家的权力来重塑罗马社会及其道德。

奥古斯都时代的文学作品和公共庆典都描绘着一种理想的新社会的图景。奥古斯都政权想要以这种新社会的价值观来教育人民。他们想用各种庆典和《埃涅阿斯纪》来教育人民对诸神和奥古斯都尽忠尽责。人民应当为奥古斯都政权献身;男子应当结婚,应当奔赴战场;女子应当为奥古斯都的军团而生育后代。奥古斯都政权呈现在人民面前的未来是一个繁荣、和平的黄金时代,生活于其中的罗马人都要为奥古斯都的帝国效劳。就算以现代的标准来看,这也是极权主义的景象,历史上有许多好大喜功的独裁者都追求过这种梦想。

大概在二十年以后,诗人奥维德(Ovid)曾经抱怨当时的女性不再珍视他的诗作了:

她们仍然会赞美诗篇,却更想得到贵重的礼物。

只要富有,即便是野蛮人她们也毫不介意。

啊,现在确实是黄金时代:

黄金既能带来官位,也能招致爱情。[444]

就像历史上其他的许多政治人物一样,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基本上是在画饼充饥。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会为他们所欺骗。罗马社会是很复杂的,而大多数复杂的社会都以权力和金钱为基础。奥维德就以上文的诗作嘲弄了奥古斯都政权营造出来的假象。他同时还流露出一种怀旧之情,追忆着道德滑坡以前的时代,想象着身为诗人的自己在那种时代里可以凭着精妙的诗歌来赢取异性的芳心。因为在奥古斯都的新时代里,诗作不值一提,金钱才是通往闺房的捷径。就算政客们许诺社会的道德水平会得到提高,就算姑娘们盛赞诗文里的真情实意,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金钱。无论政治精英们怎样地哀叹,怎样地追求复古,罗马人都不会重拾某种古道热肠。现在的罗马社会太过复杂,再也无法恢复朴素的模样了。在奥维德描绘的社会图景里,身处于这个黄金时代当中的罗马人都汲汲于钱财。政客、军人、平民、女子,无一例外。这样的图景当然与奥古斯都政权所宣传的不同,但恐怕更加符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