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官选举通常开始于前一年的年中。刚刚辞去公元前23年执政官职务的奥古斯都并没有竞选公元前22年的执政官,治理罗马的职责传到了其他人手里。虽然他或许做好了相应的计划,但奥古斯都并没有随阿格里帕一起去地方省份。自公元前32年以来,这是元老院第一次在不包括恺撒的两位执政官带领下展开传统的新年宣誓和献祭仪式。
公元前22年一开始就不太顺利:冬季的风暴十分强烈;台伯河河水泛滥成灾;罗马本身也受到了雷暴雨的侵袭,一些著名的雕像被闪电击中;洪水还带来了疾病;罗马的粮食储备消耗殆尽,城市陷于饥饿之苦。
于是,平民发起了暴动。他们拿下了广场,把元老们围困在元老院里,并且要求元老们让奥古斯都担任独裁官,不然就火烧元老院。手持法西斯的执政官扈从被平民带出了元老院,一起去找奥古斯都。两位执政官就这样被夺走了权威的象征。找到奥古斯都以后,人们请求他来担任独裁官,掌管罗马的粮食供给。奥古斯都夸张地撕破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胸膛,以此表示自己如果担任独裁官就会遭遇刺杀。不过,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处理粮食供给的问题。毕竟,他是平民的保护者,也是他们在危难之际的避难所。五天以后,粮仓满了。[378]
奥古斯都一直都在细心地维持着他和罗马平民的关系。自他步入政坛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努力地把自己塑造为平民利益的捍卫者,试图将自己与保民官的权力和责任联系在一起,成为人民的代表和保护者。早在公元前36年,他就使用了一些保民官的象征。公元前23年,他还在卸任执政官的同时取得了保民官的权力。由此,奥古斯都表明了自己就算不再是元老院的领导者也会继续保护人民的利益。
奥古斯都丝毫不吝于用金钱来宣示自己的立场。凭着尤里乌斯·恺撒的遗产,他给至少二十五万人送出了每人三百赛的奖金。公元前28年,他又给类似规模的群体发放了每人四百赛的奖金作为阿克提翁和亚历山大战事的胜利纪念。公元前24年,他从西班牙归来,再一次送出了每人四百赛的礼物。这个数额的资金大概足以支撑两个人以比较低的消费水平在罗马度过一年。公元前23年,奥古斯都给每位罗马居民提供了十二份粮食配给,受惠者数目同样至少有二十五万人。[379]
奥古斯都直接送给罗马城居民的经济利益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庞大的规模。三次奖金的总额分别是七千五百万赛、一亿赛和一亿赛,他在公元前23年购入的粮食则价值四千万赛。[380]也就是说,在阿克提翁之战结束以后的六年时间里,奥古斯都花费了两亿四千万赛的资金来直接援助二十五万罗马平民。每位登记在册的罗马男性都得到了九百六十赛,每个罗马人勉强维持生活的费用为每年两百到三百赛。由此可见,奥古斯都给罗马的贫困家庭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但奥古斯都给罗马经济注入的资金还远远不止这些,他和阿格里帕实施了规模极其浩大的建筑计划。许多罗马自由民都需要工作,而在机械化到来以前的时代,搬运、建筑业往往提供了非常多的就业岗位。[381]在一般情况下,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八的城市男性居民工作于建筑行业。[382]但帝国时代开头的这几十年并不一般,阿格里帕和奥古斯都正在让罗马改头换面。当然,以工资形式来到平民手里的资金并不像前文所提的奖金那样轻松、直接。但是,各行各业的工作者—切割、运输石块者,搬运木材和砖块者,砌墙者,装潢者,制作神像者,制作金属配件者,制造、修复建筑工具者—都不难看出这些浩大的工程的存在基本要归功于奥古斯都。而且,这还没有算上食品和其他商品的贩卖者,他们是第二大受益群体。如果奥古斯都不在了,这些支撑着他们生存的工作也会随之消失。
新工程当中虽然有很多用以装饰或纪念的建筑,比如剧院、凯旋门、纪念碑、神庙以及奥古斯都本人的宫殿,但也有一些非常实用的建筑。阿格里帕就致力于建造水渠,他修复并改良了马尔奇乌斯渠(Aqua Marcia),新建了尤里乌斯渠、少女渠(Aqua Virgo)和阿尔西艾提努斯渠(Aqua Alsietina),让罗马城的供水量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多。[383]水是非常重要的资源。新鲜、干净的水能够让所有的城市居民都受益良多,无论他们富贵与否。罗马的居民数量在前一百年里增长了很多,已经远远超出了既有基础设施的承载范围。供水量的不足难免会导致罗马城的居民被迫使用脏水,用水量受限,还要花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去寻找、运输可用的水。水渠是当时横贯意大利乡间的主要设施,许多峡谷里都建有高架渠,所有从新的水渠中受益之人都能切身地感受到阿格里帕对罗马人民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这些水渠等同于他们的政治声明,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能以这种非凡的手笔来帮助罗马城的平民。
精英阶层的各位史家习惯于把这种皇家政策蔑称为“面包与马戏”,令其看起来像是收买人心(也就是说是一种腐败)或是意在让广大群众忽视政治形势的麻痹政策。然而,当时的罗马社会是极其不平等的。在这种社会里,很多人都非常贫穷,他们的生计真的是一个大问题。阿格里帕和奥古斯都则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们愿意用国家的资源来帮助平民,大幅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在公元前28年到公元前23年之间,他们二人把令人瞠目的大量资源投入了民生领域。其他的任何一名元老甚至整个元老院都无法与之相媲美。
这种肚子政策的根本原理是很简单的:全体人民越穷就越渴望生活补助,也就越支持为他们提供了金钱、食物和水的人。对于穷人而言,最理想的情况就是政治精英们能够感觉到他们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依赖于穷人,然后主动通过社会补助来赢得穷人的支持。奥古斯都在罗马平民身上投入的巨量资源,相当于认可了罗马公民都有权分享国家的财富。但如果认为这是大公无私的奉献之举未免又太天真了一点,阿格里帕和奥古斯都确实是在用这些资源换取平民的支持。显然,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能够在未来与元老发生冲突之时得到罗马平民的助力,虽然他们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具体会遇到怎样的冲突,但有智慧的政治家总是会未雨绸缪。
动用巨额资金来赢得平民的爱戴,其实就是把广大平民纳入奥古斯都的私人关系网络,军队和平民由此都成了奥古斯都的追随者。与奥古斯都的行为构成鲜明对比的是,许多元老都只会秉承多年的传统,对罗马平民不屑一顾。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普遍相信自己的地位依赖于贵族同伴,而不是贫穷的平民。但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却知道,元老是不可靠的盟友。从公元前22年开始到公元前19年,奥古斯都将收到这笔巨额投资的回报。
公元前24年,奥古斯都给罗马人民发放了礼金。如果以小费视之,其规模未免太大了一些,但看起来,他花这笔钱是有政治意图的。公元前23年,奥古斯都给罗马人民提供了额外的粮食。这次的慷慨之举并不是为了纪念什么政治事件,奥古斯都看起来只是想要帮助大家弥补去年意大利歉收造成的供粮漏洞而已。歉收一般会导致罗马市场上的粮价上涨,有可能会让某些市民承受饥饿之苦,进而带来政治动荡。我们没有可以用来揣测公元前23年收成的信息,不过大概在公元前22年较早的时候,台伯河谷遭受了洪灾,特大降雨有可能冲毁了比较早的那批作物。在这相邻的三年里,罗马人民经历了两次甚至三次歉收。
罗马的农业是相当发达的。罗马农民会种植很多种类的作物,会尽量抵御某些农业风险,也会购买一些实用的工具。他们有酿造葡萄酒、生产橄榄油的设备,也有保存、运输食物的手段。但是,世界上所有地区的农业都难以承受异常的降水和气温带来的打击,地中海沿岸地区尤其如此。降水过多或过少都会导致农作物难以正常生长。一般说来,大约每四年就会有一次普通的歉收,每十年更是会有一次几乎颗粒无收的情况出现。连续出现的歉收还会让农民没有时间和资源来恢复正常的生产。在极端情况下,他们甚至会不得不暂时离开自己的田地,去其他地方寻找食物和工作。[384]而在难民眼里,最明显的去处就是罗马城。
罗马人民成功地利用自己的政治权力让罗马的政治精英们为罗马城准备了价格稳定的粮食供给。这项政策从晚期共和国开始,在帝国时期也一直延续了下去。但是,这部分粮食并不能满足全城人口的需要。受惠的大概只有二十万男性,他们的家人和很多不在名册上的人都得依靠粮食市场来维生。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如某个田产不多的农民在年成一般的时候卖一半吃一半,那么在收成下降一半的那些年里,他就只能把当年的全部收成都用于自身的消费了。如果某个农民通常卖七成吃三成,那么在减产一半的时候他就得吃这一年收成的六成,只卖剩下的四成,但市场上看到的是,他卖出的粮食只有平时的二成了。所以,农业产出的一点小波动都会严重地影响城市的粮食供应。大地主面临的局面是类似的,因为他们在歉收之时必须把更高比例的作物用于供养他们的佃农。
此外,无论是拥有小规模田地的自耕农还是大地主一般都想在灾年提高粮价以弥补这一年的损失。同时,由于粮食供给确实减少了,粮价难免会如他们所愿地上升,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粮食市场有可能彻底崩溃。农民(其实更可能是粮食商人)会仔细地考虑在什么时候把粮食带到市场上去,然后又要以什么价格卖出。就算对供求法则只有相当粗浅的认识,他们也很可能会伺机把价格抬得非常高。接下来会发生的只有两件事,而这两件事都是相当糟糕的:这些粮食有可能会因为买家不愿购买高价粮食或根本就买不起而卖不出去;或者粮食以虚高的价格被卖出去了,从而使人们更加倾向于囤积粮食,抬高粮价。我们有可能会看到粮仓里存着粮食,市场上甚至也有粮食(至少高价可以买到),但许多人却饿着肚子的景象。
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3年为罗马居民提供粮食的举动证明了他认可罗马城居民获得食物的权利,也宣示了奥古斯都的共和国愿意为其人民提供生活所需。他买来了食物,将其分发给大家。农民得到了钱,罗马市民得到了食物。但在公元前22年,奥古斯都已经不再是执政官,而继任的两位执政官没有出手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他们或许是没有足够的资金,或许是没有看到人民的需要,或许只是不愿意出手。毕竟,元老们都是大地主,而且向来不怎么同情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穷人,他们很可能处于粮食商人的立场上。罗马平民也能想明白这些事情。在古典时代因食物短缺而爆发的起义当中,平民的攻击目标始终是富有的地主,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大地主有意囤积粮食,以便趁着人民遭受苦难之际大发一笔国难财。
这两位执政官既没有军队也没有警察。显而易见,几万名饥肠辘辘、愤怒不已、支持着奥古斯都的平民突然出现在广场上会给执政官造成巨大的压力。但也许几千人就足以困住各位元老,迫使他们屈服。唯一有条件轻松制止这些民众、保护诸位元老的是奥古斯都,因为他有自己的卫队。然而,他看起来不太愿意让卫兵们去广场上保护元老,打压这群想要让他来拯救自己的民众。
被困在元老院里的两位执政官放弃了象征着他们的权威的扈从。民众把这些扈从带到了奥古斯都(他肯定在罗马城内)面前,请求他来担任独裁官。当然,这群民众不是经由正规的程序组建起来的,他们不是平民会议那样的合法机关。但是,共和国制度的首要原则就是人民主权,而这次的事件显然体现了人民的意志。从政治的角度来说,奥古斯都大可以按照人民的意愿,接受独裁官的职位。法律上的细节想必会有办法解决的,困居元老院的元老们大概很快就会同意批准奥古斯都担任独裁官。然而,奥古斯都露出了他的胸膛,以这种戏剧般夸张的方式拒绝了民众的请求。
当时的世界毕竟没有话筒,也没有大众传媒,和一大群愤怒的民众沟通确实需要用一些夸张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这算是一种政治默剧。奥古斯都的意思很清楚:受任独裁官等于他的死亡。我们或许可以将其解读为他对宪法极其尊重,宁死也不愿担任独裁官。这种看法还符合了许多人心中的奥古斯都的形象—试图在自己的权力和罗马的传统之间寻求平衡的一位宪法改革家。后来,奥古斯都本人则暗示他当年的拒绝是在谦让,以求符合罗马的道德传统。[385]
然而,这种观点难以让人信服。奥古斯都很可能是在以展露胸膛的行为来表示自己会步前一位独裁官恺撒的后尘,惨遭元老们的毒手。[386]他想要让人们相信他是站在平民这边的,他是人民的保护者,愿意对抗威胁着全体人民的元老。他正是以人民保护者的身份再次出手处理供粮问题、干涉罗马政务的。奥古斯都的谦让是属于伟人的谦让,他拒绝担任独裁官是因为真正的权力不在此处。这也是他精心考虑的结果:受任为独裁官就会坐实其对手的批评,让政治形势倒退回三头同盟末期的状态,毁掉奥古斯都恢复的共和国,更有可能导致非常不理想的恶果。
奥古斯都解决了粮食供给的问题。为此,他发明了一个供应粮食的新职位。在他的介入下,罗马的粮食供应在不到五天的时间里就恢复了正常。这种惊人的速度让人不禁想要加以思考,就算奥古斯都在接受请求以后就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向各地省份发出了请求供粮的消息(尤其是阿非利加、西西里、萨丁尼亚),他的信件也几乎不可能在五天之内抵达目的地。更何况,他们还得临时准备紧急供粮的船只,把粮食装上船,然后运到普提欧利(Puteoli)或奥斯蒂亚,接着再用车辆或者驳船运到罗马。这一系列流程一般要花费好几周的时间。那么,奥古斯都究竟是如何在五天之内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的呢?
这里有几种不同的可能性。首先是阴谋论。鉴于奥古斯都控制着重要的粮食产地西西里,有大量的粮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当粮食危机渐渐加重之时,奥古斯都猜想元老们会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便有意地减少了进入市场的粮食数量。第二种可能性是,奥古斯都成功地说服了意大利的那些粮食商人、农民、地主,让他们放弃了囤积居奇的打算。毕竟,拒绝奥古斯都的要求向来都有很高的风险。还有一种可能性是,随着奥古斯都宣布要出手管理粮食供给,手中存着粮食的那些人很自然地认为奥古斯都会强征存粮,或是会很快地找到其他渠道的粮食来供给罗马的粮食市场。无论如何,粮价都会在不久以后恢复正常。也就是说,现在就该出手存粮了。
不管奥古斯都到底做了什么,这次的粮食危机终究是结束了。而且,他飞快的解决速度很可能会让平民们更加相信这些元老不是无能就是歹毒,人为地抬高了粮价,只为谋取私利。总而言之,公元前22年初,罗马政坛上再次出现了两极对立的景象。在此期间,奥古斯都证明了他确实是人民的权利的捍卫者,会为人民挺身而出,对抗元老。
缺席之策:没有奥古斯都的奥古斯都共和国
在年中将至之时,奥古斯都离开了罗马,前去西西里。但他的离去并没有给罗马的政局带来和平。在粮食起义的暴力冲突和凯皮奥及穆雷纳的阴谋发生以后,罗马深陷于混乱之中。[387]即将到来的下一个政治热点事件是执政官选举,这次的选举应该是被推迟到了这一年较晚的时候,因为奥古斯都当时肯定不在罗马城内。
选举过程中发生了暴力冲突。这种事情并不罕见,但这次的起因不是竞选者之间的矛盾,而是没有参选的奥古斯都的支持者发起的骚乱。负责选举执政官的是以百人团(centuria)形式组织起来的罗马公民会议,他们在投票时也要按照顺序经过“桥”。这种会议是有可能失控的,因为虽然主持会议的官员会尽量维持现场的秩序,但他的声音有可能会被选民淹没。这一次,选民们扰乱了会议的正常流程。他们或是投票给没来参选的奥古斯都,或是只愿意选举一位执政官,因为他们想把另一个位置留给奥古斯都。[388]
人民的意志昭然若揭。在这种情况下,恐怕极少有人敢于一边顶着冒犯奥古斯都的风险,一边公然对抗民意。此时正在西西里岛上的奥古斯都很可能见到了使者又一次前来请求他担任独裁官,接受另一个执政官的职位,但奥古斯都拒绝了。不过,罗马人民至少已经表明了他们不满于公元前23年的安排,他们希望奥古斯都能够继续扮演罗马政治的中心角色。为此,他们不惜用武力来强迫元老们让步。
对于元老们而言,公元前22年发生的事件极其糟糕。奥古斯都展现了他的权势,而各位元老却只能忍气吞声,还得被广大民众指责为无能之辈。接下来的公元前21年也未见起色,新执政官马尔库斯·洛里乌斯(Marcus Lollius)是独自上任的。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召开选举,给自己选出一位同僚。这些选举同样引发了激烈的争议。奥古斯都收到了消息,请求他从西西里回到罗马来恢复秩序。但他并没有同意,反而把各位竞选人召到了西西里,嘱咐他们在投票期间暂时离开罗马,躲避风头。最终,(在又一轮暴力冲突之后)其中一人当选为执政官。罗马之事本应由罗马的官员,尤其是执政官来负责,但洛里乌斯却无法控制住局面。奥古斯都把各位参选者召集到西西里的行为充分说明了奥古斯都拥有着巨大的政治权威,这些竞选人犹如他的下属,而他则是国家的监管者。
奥古斯都不愿返回的原因或许和罗马的政治形势无关。如果在公元前21年返回,奥古斯都的地位会比公元前23年更高,他可以再一次向元老提出条件。然而,这并不能解决从公元前24年开始困扰他的政治问题,奥古斯都共和国的矛盾依旧存在。他有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在公元前23年,为了处理帕提亚人带来的麻烦,奥古斯都派阿格里帕去了东方。帕提亚人既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也是奥古斯都建立战功的机会。于是,阿格里帕被召回,奥古斯都开始航向希腊。
公元前21年,当初匆匆离开的阿格里帕终于回到了罗马。后世的历史学家们猜想他的离开是因为他敌视马尔凯卢斯,想要争夺皇位。然而,与奥古斯都患病一事相关的史料表明,事实也许恰恰相反,阿格里帕才是当时更有可能继承奥古斯都的政治地位之人。不管怎样,马尔凯卢斯后来没过多久就病逝了。阿格里帕此行或许是一种政治策略,用以避开那些比较倾向于共和制度的元老,但他也在莱斯沃斯岛上(Lesbos)代表奥古斯都有效地治理了东方的省份,并且为奥古斯都的大规模东征做了准备。在阿格里帕返回罗马以后,他被顺理成章地确立为奥古斯都的继承人—阿格里帕迎娶了奥古斯都的女儿、马尔凯卢斯的遗孀尤莉亚。他早已是奥古斯都政治集团的核心人物。现在,他更是进入了王朝的中心。这桩婚姻同时也印证了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3年对阿格里帕做出的安排。
虽然阿格里帕回来了,但罗马人民依旧时常与元老们作对。公元前21年,罗马城内要选举一位在某个节日期间管理城市的临时官员。人们因此发起了暴动,甚至直到节日结束以后也没有罢休。[389]同年召开的下一年执政官的选举活动很可能也受到了影响,罗马人民这一次也只选出了一位执政官。在公元前20年,盖乌斯·森提乌斯·萨图尔尼努斯被选为下一年的执政官,奥古斯都再次被选为另一位执政官。到了第二年,萨图尔尼努斯只得独自上任。阿格里帕应该已经在公元前21年离开了罗马。他先去了高卢,然后到了西班牙,因为奥古斯都在几年前取得的胜利看起来还不足以完全稳住局面。[390]
罗马的暴力事件仍未停止,萨图尔尼努斯得到了一队卫兵的保护。奥古斯都则又接见了一位使者。这一次,他采取了史无前例的做法—指定自己的代表去担任执政官,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是以什么名义按照什么程序来做这种事情的。又一次,罗马平民向元老们表明了国家的正常运转离不开奥古斯都的权力,而奥古斯都则又一次用他的权力给罗马城带来了稳定。[391]奥古斯都的这种实质性统治地位并无法律依据,但重要的是,罗马离不开他。而且,他有足够的权威来贯彻其意志。
从公元前22年到公元前20年,平民频繁地出现在罗马的政治舞台上。他们拥护奥古斯都,不惜动用暴力,给罗马带来了混乱。元老们不得不认真地对待他们的诉求。看起来,奥古斯都有可能在背后鼓励平民的活动。毕竟,这些平民总是拒绝选举第二位执政官,我们不禁要怀疑他们是有组织的。
在离开罗马的日子里,奥古斯都的权势不断地增长。元老们难以成功地应对作乱的平民,还不得不反复地看他们展示自己对奥古斯都的忠诚。对元老们来说,每一次事件都是教训。民众对元老的威胁能够直接有效地巩固奥古斯都的地位。相比之下,虽然元老们肯定还记得奥古斯都掌握着大量的军队,但戍边的士兵终究离罗马太远。在平民的威胁下,罗马随时有可能陷入无法无天的混乱状态,而奥古斯都的权力可以维持住秩序。奥古斯都能够把执政官竞选者召到面前,对他们下达指示,甚至还能指定执政官。共和国的基本运作流程显然受到了奥古斯都的破坏,但同时却又离不开他。奥古斯都的共和国无法在没有奥古斯都的情况下运转下去。
公元前19年,元老们的权威即将迎来又一次或许更加强大的挑战。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奥古斯都已经在东方战场的“胜利”荣光之中踏上了归途。
伊格纳提乌斯·鲁弗斯的“阴谋”
关于伊格纳提乌斯·鲁弗斯(Egnatius Rufus),我们所知甚少。公元前21年,他当选为建筑官,登上了政治舞台。建筑官的职责是维护罗马的建筑、举办各种运动赛事,这两件事情都非常有助于赢得民心。身为建筑官,鲁弗斯设立了保护城市的消防队。然而,这个看似简单的举动让他走上了激进的政治道路,甚至最终走向死亡。
对于罗马而言,火灾是个不小的威胁。因为罗马的供水量有限,而且也没有高压水枪,就算是小规模火灾也不是很容易就能扑灭的。况且,罗马的建筑是比较拥挤的。多层的住宅楼之间有可能只以一条窄窄的小巷(最窄为七十厘米)相隔,火势很容易就蔓延到相邻的建筑上去。此外,当时既没有消防条例,也没有上层的紧急逃生通道。在大型火灾发生之时,人们往往需要拆毁附近的建筑,以便构成火障。但就算如此,火势也有可能直接穿过这些由瓦砾构成的火障区。更何况,当时没有正规的消防队。每当火灾发生,受灾者就只能指望邻居们自行组织起来,备好水桶,找到附近的水源,带上斧子和其他工具来挽救自己的家。但凡火势稍大一些,人们就很难迅速地将其扑灭,只能接受惨淡的现实。
鲁弗斯设立消防队的举措拓展了建筑官维护罗马城建筑的职责。他让自己的奴隶成了消防队员。为了及时救火,他肯定要在全城各地安排人手。而且,消防队必须有一定的规模。所以,他也出资招收了其他人进入消防队。[392]鲁弗斯其实可以把这支队伍用到各种政治会议上去。此外,消防队给鲁弗斯赢得了不少的人气,罗马人民开始拥戴他。
任何寻求平民支持或者说试图组织起非精英群体的政治人物都会被政治精英们怀疑为企图煽动民众犯上作乱的野心家。但是,鲁弗斯的成功让他信心大振,开始竞选更高一级的裁判官。严格说来,连续任官是违法的(虽然这条法律没能阻止奥古斯都连任),但在民意的要求下,这条法律被忽视了,人民主权依旧是罗马政治生活的第一信条。在卸任建筑官的时候,据说鲁弗斯声明自己把罗马城完好无损地交到了继任者手里。为此,政治精英们深感不悦,因为从理论上说,他们都对罗马城负有责任。[393]
接下来的那一年,也就是公元前19年,鲁弗斯宣布了他有意参选执政官。主持选举的是森提乌斯·萨图尔尼努斯。此时,他还是唯一的执政官[在奥古斯都指定的卢克里提乌斯·维斯皮洛(Lucretius Vespillo)回来上任以前],并且已经通过投票表决获得了一队卫兵。对于鲁弗斯的竞选意向,萨图尔尼努斯公开表示他不会给鲁弗斯参选的资格。严格说来,负责主持选举的官员必须允许他人参选。但萨图尔尼努斯有权这么做,虽然他同时也违背了平民的意愿。或许,我们可以把他的行为看作在顶着民众的压力宣示执政官的权力。然而,鲁弗斯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萨图尔尼努斯还禁止了几个人参选裁判官,我们很难不去猜想这些人可能都和鲁弗斯有一定的关系。当然,萨图尔尼努斯的这种做法导致了罗马城中再次爆发暴力事件。一位名为维莱乌斯·帕泰尔库鲁斯(Velleius Paterculus)的史家把萨图尔尼努斯比作历史上捍卫罗马共和国的那些英雄,但其实我们并不确定事情的真相。[394]
接下来发生的事件让人难以捉摸。据说,有人发现鲁弗斯正在密谋刺杀奥古斯都。于是,鲁弗斯还有他不知名、数目也不确定的支持者就都被杀死了。我们恐怕永远也说不清古代的这些阴谋究竟是真事还是为铲除政敌而捏造的借口。在鲁弗斯的这次事件里,如果“阴谋”属实,那么他至少得计划在奥古斯都于公元前19年10月12日返回罗马以后再动手。然而,在那个时候,鲁弗斯的敌人森提乌斯·萨图尔尼努斯已经死了。这难免会引人怀疑。虽然萨图尔尼努斯或许是自然死亡的,但如果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那么维莱乌斯把他比作古代英雄的说法就太过夸张了一些。没有史料明确提过有执政官遇害(如果有就肯定堪称大事)。鲁弗斯的罪名是预谋对奥古斯都不利,而不是谋杀。但萨图尔尼努斯之死至少算是对鲁弗斯有利。
奥古斯都恰巧也能从中获益。因为从萨图尔尼努斯的表现来看,他有才干,也有一定的独立思想,并且有能力团结其他的元老。他的死亡让奥古斯都得以安排自己的人去替代这样一位独立、自信、有影响力的人物,在公元前19年末的这几个有重要意义的月份担任执政官。萨图尔尼努斯的继任者为马尔库斯·维尼奇乌斯(Marcus Vinicius)。维尼奇乌斯是一位著名的奥古斯都派将领,曾在日耳曼尼亚建立大功。[395]他的出身并不显赫,其家族步入罗马政坛的时间不久。[396]后来,维尼奇乌斯和奥古斯都在一起玩骰子,他的子孙也都出人头地。[397]显然,他和奥古斯都走得非常近。
我们必须设想一下鲁弗斯行刺奥古斯都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他绝无可能像奥古斯都那样控制军队。即使他在平民当中的人气也许能和奥古斯都相比,他也不可能迫使元老们同意让他也享有特殊的待遇。反观奥古斯都,他铲除鲁弗斯的动机是完全合理的。鲁弗斯挑战了他对平民的掌控,奥古斯都不可能容忍他的存在。而且,杀死鲁弗斯可以向罗马元老院和人民发出一个信号。就人民而言,奥古斯都可以由此凸显自己的权力,让他们明白自己不会容忍这种三心二意的行为。平民需要奥古斯都的关系网络,他们理应效忠的对象是奥古斯都,而不是其他人。就算奥古斯都政权和平民之间有着互相依赖的关系,这张政治网络也是有等级之分的,其中的下属应当服从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的领导。
而对于各位元老来说,奥古斯都此举的意义比较复杂。首先,无论鲁弗斯的阴谋是真是假,将他杀死都可以展现奥古斯都的权威。只要奥古斯都愿意,他随时都可以除掉一位人气较高的知名政治人物。其次,杀死鲁弗斯可以表明奥古斯都愿意和元老们合作。鲁弗斯在之前的这几年里一直在威胁着各位元老和执政官,而奥古斯都出手除掉了他,恢复了政治秩序。这说明元老们可以倚靠他的力量。或许,我们可以更加露骨地说,元老们需要奥古斯都的保护。在公元前1世纪20年代早期,元老们看起来在尝试着摆脱奥古斯都的阴影。但到了公元前23年以后,元老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事件当中发现自己既没有能力控制住自己的同伴,也无法约束罗马平民。就在这种情况下,奥古斯都表示愿意尊重各位元老,并且为他们恢复稳定的秩序。可以想见,元老们很可能对此报以感激之情。但是,奥古斯都的庇护不是没有代价的。
鲁弗斯之死为新的政治协定的诞生铺好了路。奥古斯都即将从东方带着一场重大的外交胜利归来。元老们毫不迟疑地为他准备好了又一轮的荣誉,再次表示自己大力支持并且忠诚于他。公元前24年归来的奥古斯都还可以算是对元老治国的最大威胁,但在公元前19年,元老们已经不得不紧张地防范着罗马的平民。此时的奥古斯都反而是秩序的捍卫者。
奥古斯都的共和国依然是自相矛盾的。奥古斯都本人的地位仍旧有违共和制度的传统。然而,现在看来,这种矛盾并不是从三头同盟时代不幸保留下来的偶然现象。公元前23—前19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了奥古斯都共和国的存在是有必要的,是奥古斯都化解了罗马平民的革命情绪,也是奥古斯都让军队安分地驻守于地方省份。奥古斯都成了罗马社会等级制度的捍卫者。古代的那个罗马共和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延续了下来,现在的罗马显然不可能是一个共和国,奥古斯都拥有着君主的权力。但是,如果没有奥古斯都的存在,扎根于旧日的共和国的那一整套社会等级制度就会崩溃。现在,罗马的守旧派已经看清了形势,虽然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看起来不是那么理想。
东方的胜利
公元前23年,奥古斯都接见了来自帕提亚的普拉提斯的使者,与普拉提斯竞争王位的提里达提斯(Tiridates)更是亲自来到了罗马。他们二人都被带到了诸位元老面前说明来意。显然,提里达提斯希望罗马人出兵助他对抗普拉提斯,而普拉提斯当然希望罗马人不要出兵。正是因为他们二人的到来,阿格里帕才被派去了东方准备大举入侵帕提亚。[398]
奥古斯都推迟了他本人的行程。不过,在公元前21年下半年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动身了。他先在斯巴达待了一阵子,然后来到雅典。接着,他和当地人发生了一些冲突。雅典娜神像上有血溅到了他的身上。至少,据说如此。于是,奥古斯都及早离开,去了萨摩斯岛(Samos)过冬。反正他本来就要去东方的叙利亚。[399]
此时,普拉提斯已经得知奥古斯都即将率军前来。帕提亚政治史的详细情况大多未曾被记录下来,但我们可以猜测他和提里达提斯之间的争斗尚未了结。同时,至少有一些帕提亚贵族认为提里达提斯有可能取胜,便选择了反对普拉提斯。因此,普拉提斯的地位岌岌可危。为了保住王位,他只好向奥古斯都求和。公元前53年被帕提亚人缴获的罗马军旗完璧归赵。当时被俘虏的罗马人也被送了回来,虽然其中的某些人或许已经在帕提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毕竟,这中间隔着足足三十年。罗马人还试图干涉亚美尼亚(这是罗马和帕提亚相争的区域)的政事,想要扶植一位亲近罗马的国王。为此,提比略受命率军去贯彻罗马的意志。接着,奥古斯都开始着手于东方的整体布局。他扶植了一些小国的附庸国王。
此次东征虽然有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但还是给奥古斯都带来了一场大胜。普拉提斯保住了他的王位,却被迫做出了外交上的让步。最重要的是,罗马的霸权地位得到了承认。奥古斯都得以宣布东方边境上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三十年的冲突就此告终,罗马建立了霸权。这是克拉苏和安东尼都未能取得的成就。虽然按照罗马的传统,凯旋是需要经过战斗的,但普拉提斯未经交战就做出了重大的让步也是很能振奋人心的事情。在罗马人看来,帕提亚人是波斯人的继承者,他们传承的是一个伟大的古代帝国。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就曾经受到他们的威胁,希腊城邦击败波斯和一百多年以后亚历山大征服波斯都是古典时代最为重要的历史时刻。现在,奥古斯都让古老的波斯帝国屈服于罗马的霸权(至少,他是这么宣布的),让罗马人又朝着征服世界的终极目标迈出了一大步。而且,奥古斯都仅在抵达叙利亚以后的短短数月之内就光凭武力威胁完成了这一壮举。
奥古斯都大事渲染了此次胜利。他曾经在世界西端的高卢和西班牙取得过胜利,现在他更是把自己的威名传到了遥远的东方。被带回来的那些军旗将被放置在完工以后的罗马城中心大广场上的复仇者马尔斯神庙(Mars Ultor)里。在广场和神庙竣工以前,这些军旗会被暂时保存在卡皮托里翁山上的另一座马尔斯神庙里。[400]奥古斯都又得到了一些荣誉:他的生日成了节日,人们会在那一天举办献祭仪式和庆祝的比赛;他返回罗马的10月12日也被定为奥古斯都节(Augustalia),同样会有献祭仪式;奥古斯都进入罗马城的那扇大门处会设立一座旅人庇护者幸运女神(Fortuna Redux)圣坛。[401]在进城之时,奥古斯都骑着马,带着队伍展开了游行。这不是传统的凯旋仪式,但他显然想表现得像是一次凯旋。对于这套赞美归来的征服者的仪式,罗马的政治精英们很配合。人民和元老都谨遵安排,热烈地欢迎奥古斯都归来。后来,这还形成了一项传统。
在公元前19年返回的奥古斯都有着非常稳固的地位。这几年时间里反复发生的暴力事件已经让元老们苦不堪言,平民的种种举动无疑表明了他们不信任元老,希望奥古斯都来统治他们。执政官选举活动多次失控,元老们甚至不得不请奥古斯都来为他们指定执政官。与此同时,奥古斯都则在一帆风顺地处理各地城市、王国的事务,并且把罗马的势力延伸到了已知世界的边缘。从公元前23年开始的混乱状态,充分说明了元老们已经无力掌控局面,只有奥古斯都才有维持秩序的权威。现在,奥古斯都回到罗马来向各位元老提供他们自己无法获得的东西:安全和秩序。但是,要获得这种秩序就必须接受帝国制度的新规矩。罗马的政治精英们即将和奥古斯都展开划时代的政治谈判,用自由换取安全,并且接受奥古斯都以君主的身份统治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