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革命已经改变了罗马政治的本质。在公元前40年9月的布伦迪西翁,屋大维和安东尼避免了交战,让三头同盟得以稳固地统治着罗马。无论还有多少共和国的制度、机关、传统保存了下来,罗马人都已经置身于完全不同的时代,国家的最高权力现在由三头同盟来掌握。而且,安东尼和屋大维都不太可能会主动放弃这种权力。我们或许可以把布伦迪西翁和约的签订视作罗马共和国的谢幕。不过,一般说来,我们会立刻把目光转移到历史舞台上的下一个剧目—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之间引人入胜的故事。

后人或许会凭着后见之明认为阿克提翁海战是安东尼和屋大维之间势必发生的总清算。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亲密的好朋友,还曾经在战场上兵戎相见。阿克提翁海战就是公元前44年至公元前40年以来的种种恩怨爆发的结果,同时也是向君主制演变的一个必要环节。但是,在公元前40年,几乎没有人能够断言三头同盟必将消亡。他们恐怕也难以想到罗马的社会、经济问题最终会被奥古斯都时代的那种君主制给画上一个句号。从公元前43年至公元前32年,三头同盟的政权一共经历了佩鲁西亚战争、屋大维和塞克斯图斯·庞培之间的战争、安东尼在东方遇到的波折、屋大维后来发动的战争以及李必达的失势。这个时间跨度甚至已经超过了很多现代的政权。在此期间,屋大维和安东尼还有他们身边的其他参政者之间难免会不断地产生各种各样的摩擦。但这并没有伤及大局,没有哪一方看起来早就准备着与另一方开战。当然,双方之间肯定充满了防备之意,两位领导者有可能只是在互相虚与委蛇。但是屋大维的确为安东尼在帕提亚的战事而派出了一些援军,安东尼也给屋大维提供了对抗庞培所需的舰队。我们固然不能说三头同盟毫无问题,但是这个政权的稳定性确实也没有那么弱。所以,我们有必要探寻屋大维和安东尼最后究竟是怎样走向决裂的。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故事有着非常丰富的内容,却未免有些可疑。这大体上要归因于后人。在当代的我们和这对古代的爱侣之间隔着两千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形形色色的电影、戏剧、画作、小说等等。而且,即使我们排除了这些东西的影响,恐怕也不能触及“真相”,因为就连最早的相关文本也都有着一种虚构的色彩。看来,很可能在他们二人还统治着亚历山大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许多神奇的故事在人们口中流传。[309]关于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我们主要参考的是普鲁塔克和狄奥的文本。但普鲁塔克生活的年代距离他们二人有一百多年的时间差。也就是说,各种谣言有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来产生、演变。他的《安东尼传》是后来莎士比亚编写戏剧《安东尼与克莱奥帕特拉》的根据。至于狄奥,他著述的时间比普鲁塔克还要晚一百年。此外,我们还需要注意的是,普鲁塔克编写《安东尼传》的主要目的既不是还原历史的真相,也不是探究政治形势。他的主旨是以史为鉴,用历史上的教训来提升大家的道德水平。所以,有关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各种谣言其实正好有助于达成他的编写意图,贴近于历史真相的评价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除了普鲁塔克以外,还有很多人也把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故事当作道德说教的案例。因此,有大量的相关文本都把叙述的重心放在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上。换言之,人们关注的重点不是权力斗争,而是个人的道德品质。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思考如何完善自我,但只有个别人才会去考虑如何治国理政。此外,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是可以被树立为反面典型的,而这种反面人物更能引发大家的兴趣。身处两百五十年后的史家狄奥就把各种古代文献的内容精炼为一句话:“克莱奥帕特拉的妖术让安东尼成了欲望的奴隶。”[310]

总之,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被塑造为爱情故事的主角,而爱情基本上与政治无关。我们通常把这种情感划入非理性的领域,同时认为政治生活必然需要理性,而且一般由男性主宰。早在莎士比亚写出相关的戏剧之前,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就已经是广为人知的悲剧角色了。不过,现代人一般认为这段关系的主导者是邪恶的克莱奥帕特拉,她凭着东方女子的魅力迷住了安东尼。但是在古代,人们往往认为安东尼的道德缺陷才是引发这场悲剧的关键。随着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成为痴迷于爱情的典型人物,伟大的屋大维等人自然就成了爱情的敌人。在非黑即白的思想影响下,罗马的历史就被简化为爱情对帝国、情感对理性的道德对抗史。不过,这种通俗易懂、简洁明了的对比确实让很多后人引以为然。

但是,如果审视一下安东尼的具体行动,我们会发现他似乎不是一个合格的爱情的奴隶。从公元前40年起,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置身于意大利、小亚细亚、叙利亚、亚美尼亚和米底。亚历山大或许确实是安东尼的过冬之所,但总体说来,这对据说沉溺于爱情的夫妻有相当长的时间分居异地。那么,我们或许不应该把接下来的这场战争归因于克莱奥帕特拉的妖术或者安东尼的欲望。此外,我们也不太能相信屋大维等人竟然在九年以后才察觉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之间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安东尼本人似乎也认为他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关系不会影响到他和奥克塔维娅的婚姻。这也难怪,毕竟他的这种状态维持了将近八年都没有引发什么值得一提的政治问题。

在现代社会里,家庭私事通常与政治无关。但是在罗马人看来,这不是泾渭分明的两类事情。婚姻是政治化的。当然,性生活和婚姻不同。性生活是私事,但婚姻是公事,或者说政治关系。不过,公元1世纪的罗马人似乎越来越反对女性干政,这大概是因为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包括提比略(Tiberius)、卡里古拉(Caligula)、克劳狄(Claudius)和尼禄(Nero)]的宫廷政治给人们留下了教训。后来,这种视婚姻为公事的观念还进一步延伸到了性生活上,很多人都关心罗马皇帝的性生活对象是谁。然而,在共和国时代,我们似乎很难说真的有人会这么在意谁和谁上了床(除了当事人和他们身边的亲朋好友)。

在战争来临之前,安东尼就自己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关系给屋大维写了一封信。[311]他的这些文字同样反映了前文所提的论断:

你怎么了?就因为我和女王上了床吗?她是我的妻子。我不是九年以前就和她这样了吗?你难道只和德鲁茜拉(Drusilla)一个人上床吗?提尔图拉(Tertulla)、提兰提拉(Terentilla)、鲁菲拉(Rufilla)、萨尔维娅·提提森尼娅(Salvia Titisenia)或者别的什么女人,你难道没和她们上过床?在什么地方和谁一起享受欢愉有什么关系呢?

鉴于苏埃托尼乌斯引用的部分很简短,我们得审慎地考虑一个问题:屋大维对他抱怨的到底是什么?按照安东尼的说法,屋大维抱怨的是他和多个女性保持性关系。然而,从后来的史料来看,屋大维抱怨的很可能是安东尼被克莱奥帕特拉“支配”了。毕竟,这才是他的开战理由。不管怎样,安东尼都是在佯作不知。他的意思是,利用他人的性生活来发起政治攻击是前所未有的。但这本来就是罗马人的惯用手段,虽然后面的这些才是比较常见的名目:同性恋、通奸、溺爱情人或者因私生活(尤其是和地位较低的女性)而玩忽职守。

况且,克莱奥帕特拉绝非寻常女子。安东尼自己也在信件的开头就提到了—她是女王。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还组建了家庭,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罗马人采用一夫一妻制。不过,就像其他的许多奴隶制社会一样,一夫一妻制并不意味着罗马人只能有一个性生活的对象。而且,在罗马人看来,性生活不是一种罪,而是很正常的一种活动。需要用制度来严格约束的只是传宗接代的事情—每个罗马男性只能拥有一位妻子来为他生育合法的后代。

此外,妻子也是家庭的核心人物。一方面,她的地位和人脉可以为其丈夫所用。安东尼以实际行动向所有的罗马人证明了他是有能力和一位女王组成家庭的男人。另一方面,对于安东尼这样的大人物而言,妻子还是他的政治伙伴。一般说来,人们都认为夫妻二人是会互相支持的。[312]在晚期罗马共和国,虽然男性往往是家庭的支配者,但是女性显然也能发挥不小的政治影响力,像奥克塔维娅和安东尼那样的政治联姻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而出现的。

这种婚姻关系的缔结基础是政治考虑,而不是男女双方的感情。爱情甚至往往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或许正是如此,至少精英阶层的罗马人还比较能够容忍婚外情。他们并不是不知爱情为何物,事实恰恰相反,他们很明白个中三昧。在罗马革命时期就诞生了某些异常热烈的情诗。但是,罗马人一般不会指望着在婚姻中找到这种浪漫的感情。

显然,奥克塔维娅和安东尼之间的联姻最终未能保住屋大维和安东尼的盟友关系。但是,这段婚姻关系的终止是他们二人之间政治关系破裂的结果,而非其原因。虽然乍一看可能有些奇怪,但是安东尼真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同时维持住了他和克莱奥帕特拉组成的王室家庭以及他和奥克塔维娅组成的罗马家庭。

安东尼在信里列举了他觉得有可能和屋大维上过床的女性。她们都不是地位低下的女子(没有人会在意屋大维是否和那种女性发生过婚外性关系),而是屋大维身边最亲密的朋友的妻子。安东尼的意思是,就连屋大维侵害他人家庭的通奸行径都不足为奇,他自己的行为就更不应该受到指责了,因为他的两个性生活对象都是他的合法妻子。

根据罗马的法律,每个罗马男性都只能和一名罗马女子维持一段婚姻关系,组建一个家庭。不过,身为三头之一,安东尼掌握着莫大的权力。克莱奥帕特拉也是地位超然的女王,他们不太可能会拘泥于寻常的法律规定。后三头的权力让他们甚至可以不顾应有的法律流程,随意地杀死任何一位罗马公民。这样的权力肯定也能解决婚姻法的问题,让安东尼如愿以偿地和克莱奥帕特拉拥有合法的婚姻关系。因此,安东尼完全可以有底气地宣称克莱奥帕特拉就是他的合法妻子,他们的孩子也是合乎法律的,他和奥克塔维娅的关系也是如此(就算这是重婚)。

然而,让安东尼得以摆脱传统束缚的这份权力同时也改变了他的家人的政治地位。成家确实是一件从头到尾都很实际的事情。例如,在三头同盟时代的早期,富尔维娅凭着安东尼的权力而享有了罕见的强大政治影响力,因为人们通常认为掌权的男性会听取妻子的意见,并且在此基础上做出决策;妻子则会热心地支持丈夫的事业,同时对外代表着丈夫的意志。在共和国时代,家庭内部的这种决策过程不会导致什么问题,因为罗马官员的所有重要决策都还需要进一步和同僚们展开讨论。但是,在三头同盟时代,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家人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地位。

所以,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关系遭到诟病不是因为人们忽然想要把男女私情夸大为严肃的政治问题,而是因为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组建家庭本身就是影响深远的政治行为,他们二人的政治未来由此被绑在了一起。至少从理论上来说,双方都从中受益了。对于这段亲密的私人关系,他们并不介意对外声张,他们甚至还在货币上描绘了彼此之间非常相像的形象(如图5)。通过与安东尼联姻,埃及的女王克莱奥帕特拉获得了罗马世界的权力。所以,罗马世界的政治人物势必要对安东尼的这段关系加以审视。屋大维的通奸行为确实如安东尼所说,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些情人能够影响屋大维的决策。但克莱奥帕特拉完全不同。她原本就有着不小的权势,罗马有可能会为她所掌控。当然,要除掉威胁着罗马人的克莱奥帕特拉就意味着要攻击安东尼。

我们在前文强调了爱情并不是这场战争的主要原因,但是从安东尼在信件里所写的愤怒、简短而明确的文字来看,我们也无法完全忽视埃及女王的异域魅力以及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安东尼最后还提出了这个问题:“和谁一起享受欢愉有什么关系呢?”然而,无论他有多么讨厌人们把他的风流韵事摆上台面来加以严肃的政治讨论,无论这种事情在罗马的历史上有多么罕见,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安东尼和谁一起享受欢愉真的是个大问题。而且,安东尼自己也一定是明白这一点的。

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

公元前34年,为了庆祝他对帕提亚人取得的胜利,安东尼在亚历山大举办了游行仪式。身为战俘,亚美尼亚国王被戴上了银质的镣铐,然后跟着安东尼的游行队伍在城里走了一趟。安东尼本人则乘着战车,一边前进,一边向民众致意。埃及人民簇拥着一个银色的高台,其上有一个金色的宝座,他们的女王就坐在这里。此次庆功仪式的高潮就是把俘虏和战利品都献给克莱奥帕特拉。[313]接着,安东尼为亚历山大城内的军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然后对大家发表了讲话,宣布克莱奥帕特拉为统治诸王的女王,克莱奥帕特拉和尤里乌斯·恺撒的儿子恺撒里昂为王中之王。这种波斯风格的头衔让他们至少在名义上成了东方的主人。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所生的子女也得到了封赏:托勒密得到了叙利亚;克莱奥帕特拉·塞勒涅拿到了昔兰尼加(Cyrenaica,埃及以西的土地);亚历山大则获得了亚美尼亚以及东至印度的土地。[314]

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并不符合罗马的传统。当然,游行以及在市中心献出战俘还算是效仿了传统的凯旋仪式。但是,这次活动的举办地点和克莱奥帕特拉扮演的角色都是全新的设计。这场封赏仪式足以说明公元前34年的罗马政治已经与之前的时代大不相同。此外,这种公开的仪式是执政者在人民面前塑造政权形象的一种手段,并且因此具备了意识形态方面的意义:执政者可以通过这种仪式向特定的受众宣传某种世界观。显然,安东尼以及克莱奥帕特拉都不可能在民众面前把自己包装成之前统治埃及的各位将军或者法老,埃及女王和罗马三头之一组成的王室是史无前例的,无论罗马人还是埃及人都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因此,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不得不去探寻可用的政治象征,然后对其加以改造,进而发明出新的仪式。例如,他们以神话为基础,把克莱奥帕特拉塑造为伊西丝(Isis),把安东尼描绘成奥西里斯(Osiris)或狄俄尼索斯。[315]

不过,这种尝试具有一定的政治风险。象征其实是在给人们展示一种看待现实的方式,同时也会让人们有机会去展开独立的思考。如果权力的运行方式已经不能顺畅地融入既有的政治文化,那么执政者就需要对政治文化进行创新。他们可以在公开的仪式上向民众展示新的象征,获取民众的认可,从而成功地树立新的政治文化。但是,对于执政者提出的新的解释世界的方式,民众或许会表示怀疑乃至否定。

一般说来,罗马的将军取胜以后会向元老院提议在战败者的土地上建立起殖民地。然而,这一次,安东尼不仅没有采用罗马人的传统做法,还公然任命自己的家人去统治这些土地。这是足以让罗马人深感震惊的新颖事物(虽然熟悉希腊王族传统者大概立刻就能明白安东尼在做什么打算)。而且,这些封赏的意义也不明确,克莱奥帕特拉和她的儿女们看起来不会去实际地统治这些地方。克莱奥帕特拉本人的角色显然是很被动的。在封赏仪式上发表讲话的是安东尼,预先做出这些安排的也是安东尼,这次封赏事件体现的完全是安东尼的权力。

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是一场政治秀。安东尼等人采用了罗马的凯旋仪式里的一部分内容,但也吸收了埃及和近东王权的一部分传统,因为这种形式更能引起当地居民的文化共鸣。包括安东尼和最为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在内,东方的征服者们往往会以当地居民认可的传统方式来宣传自己的王权。安东尼这次的宣传受众既有罗马人也有东方诸国的人民。这些群体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是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有了比较长的历史。所以,无论哪一方都不会对安东尼的封赏仪式感到陌生,他们都能够明白其寓意。

安东尼当然不是法老,也没有把自己宣传为法老。他也不同于托勒密王朝的希腊国王,克莱奥帕特拉没有尝试着把安东尼塑造为埃及的君主,他的形象没有和克莱奥帕特拉一起出现在埃及的神庙上。克莱奥帕特拉更倾向于宣传自己和恺撒里昂一同出现的样子,安东尼则仍然是外来的罗马人。不过,这次的封赏仪式毕竟体现了安东尼享有永久的统治权,克莱奥帕特拉及其子女在仪式上获得的头衔都彰显着安东尼的权威。封赏仪式还宣布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子女后代都可以统治东方的土地,这种声明全然违背了共和国的旧制度。不过安东尼却仍非国王。他既没有给自己加冕,也没有采用新的头衔。[316]

总之,安东尼改造了既有的宣传权力的方式,从而将其化为己用。无独有偶,屋大维也做了类似的事情。如前文所述,屋大维击败庞培以后在罗马城广场上立起了自己的金色雕像。由于恺撒已经被尊奉为神明,屋大维还命人铸造了称其为“神子”的货币。我们很难说他们二人此刻的所作所为有很大的区别,安东尼涉嫌效仿希腊化时代的东方君主;屋大维则自比于神明,在罗马城内竖立起自己的金色雕像。如果在罗马的共和制度坚如磐石的年代,他们二人的举动显然都会遭受猛烈的抨击。安东尼和屋大维都是在以全新的方式宣传自己的权力,试图让自己在理论上也摆脱元老和罗马传统的束缚。他们的做法无疑都反映了公元前1世纪晚期罗马政治的新形势。不过,安东尼在亚历山大举办的封赏仪式还反映了他和屋大维之间的关键差异。这场仪式显然说明了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已经在私人和政治层面上合二为一,他们的权力中心则位于亚历山大。身处东方的安东尼仍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罗马人对他的支持,并且对这些支持者予以奖赏。然而,在当时,埃及的亚历山大距离罗马有两三个月的路程,克莱奥帕特拉女王和意大利政界的联系也不是很密切,这样一个以亚历山大为中心的私人关系网络难免不能及时而广泛地照顾到位于意大利的支持者。而如果关系网络不能满足其成员的需要,这些人或许就会择木而栖。更何况,屋大维的关系网仍然立足于意大利。

安东尼的个人及政治命运都已经和克莱奥帕特拉维系在一起。她为安东尼生下了三个孩子,就算安东尼在宣传自己的权力之时未曾把克莱奥帕特拉当作核心人物,他也不可能简简单单地把克莱奥帕特拉给抛在一边。况且,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安东尼觉得自己有必要做这种事情。此时,这段婚姻给他带来了一位美丽动人的女王和无与伦比的财富与地位。克莱奥帕特拉是安东尼政权里的关键角色。

三头同盟的终结

时至公元前33年,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关系已经相当紧张了。具体的细节我们已经无法获悉,但他们显然在很多问题上都发生了争执。安东尼要求屋大维派出援军;屋大维则要求分享一半的战利品,同时还抱怨安东尼擅自举行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安东尼接着质问了屋大维取消李必达的权位,并且入主西西里和阿非利加的事情。虽然看起来就很难取信于人,但屋大维还是对安东尼声称他原本打算饶恕塞克斯图斯·庞培,进而指责安东尼杀死庞培。他也对克莱奥帕特拉和恺撒里昂表示了不满,暗指安东尼在亚美尼亚的战争有违道德。[317]他们基本上都在围绕着旧闻展开争论。

双方的交流大体上处于保密状态。当然,某些贵族也许曾经不慎泄露过机密。在此期间,信使们来来往往,为这两个人传递着令彼此都埋怨不已的消息。或许,罗马的贵族们已经在不停地讨论着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关系。但是,双方依然没有大打出手,他们还没有遇到什么不得不立刻解决的法律问题或政治问题。虽然后三头的权力即将在公元前33年末抵达法定期限,但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回归“正常”的政治地位。

公元前32年,安东尼的密友格奈乌斯·多米提乌斯和盖乌斯·索西乌斯成了执政官。在1月1日的传统就职典礼上,多米提乌斯借机赞颂了安东尼,并且对屋大维加以批评。屋大维本人并不在现场,但他很快就做出了回应。他召集了元老院会议,然后带兵与会。两位执政官只得静静地听着屋大维驳斥他们所做的批评。接着,会议就结束了。

于是,这两位执政官连夜逃离了罗马。[318]三头同盟的正式终结和屋大维此次动用军队的行为或许的确让很多人深感不安,担心之后还会有更大规模的暴力冲突。但就算如此,战争也未必不可避免,此时还远远没有真正达到足以引发战争事端的地步。

不过,在某些人看来,站队的时机已到。一部分人离开了罗马去投奔安东尼,另一部分人则从亚历山大来到了屋大维这边。抵达罗马的这些人充分表达了他们对克莱奥帕特拉的不满,还暗指安东尼想要把罗马献给克莱奥帕特拉。除此以外,或许还有很多人期待着有同时忠于双方的人能够从中斡旋,再一次化解两边的矛盾。然而,逃至罗马的变节者让屋大维得知了安东尼的遗嘱就被保管在维斯塔贞女(Vestal Virgins)手中(罗马人常常把文件和财产存放在神庙里,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就可以得到神明的保护)。于是,屋大维全然不顾法律的约束,强行取走了安东尼的遗嘱,然后对元老们宣读了其中的内容。这份遗嘱里有一项看似无关紧要、实则非常致命的条款—安东尼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和他的女王一起被葬在亚历山大。为此,元老们断然披上了战袍,表决同意对克莱奥帕特拉开战。[319]

屋大维提出的宣战理由是克莱奥帕特拉正在窃取罗马的最高权力。安东尼的遗嘱可以算作一种证据:安东尼已经想要抛弃罗马,彻底投入克莱奥帕特拉的怀抱。而且,他们之间的婚姻也可以视作克莱奥帕特拉对罗马东部领土主权的篡夺。由此,罗马和亚历山大之间有了裂痕。罗马城本该是国家的唯一中心,享有最高的权威。但现在,这种独一无二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如果有安东尼相助,克莱奥帕特拉有可能让所有的罗马人都臣服于她。而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已经证明了安东尼确实打算和克莱奥帕特拉建立长久的关系,甚至还要把权力传承给子女后代,开创一个新的王朝。

面对这种潜在的威胁,屋大维要求意大利的城镇社区立誓以他为领导(dux),随他一同作战。他由此宣布整个意大利都在支持他。[320]屋大维让意大利在政治和文化上取得了某种统一性,从而成为支撑起一个大帝国的根基。在古老的共和国时代,罗马城以外的地方都不重要,只有罗马城的政治生活才值得重视。然而,屋大维造就了新的权力版图。老兵们定居的城镇和殖民地、与屋大维达成一致的社区都被包括在内。意大利成了国家的中心。屋大维对意大利的重视说明了,身为三头之一,他的私人关系网,亦即他的势力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罗马城。此外,强调意大利的支持有助于表明他现在和东方的异国埃及站在对立面上。

当然了,这场战争其实是安东尼和屋大维的战争。意大利境内还有不少安东尼的支持者。我们可以想见,很多倾向于支持安东尼的人或许还留在意大利,和安东尼一起历经多场战役的老兵们可能也对他留有不错的印象,政治宣传往往有别于现实。但是安东尼毕竟不能召集起留在罗马和意大利的支持者,这些人无法给安东尼提供多少实质性的帮助。因此,屋大维成功地实现了他的政治宣传:意大利的资源会被他调集起来对抗安东尼及其埃及盟友。

阿克提翁之战

在两位执政官逃跑以后,安东尼和屋大维先做出了一些谈判的姿态,然后就在公元前32年末展开了军事行动。不过,到公元前31年春,双方才准备就绪。屋大维的海陆军队集结于意大利南部的布伦迪西翁,安东尼则率军来到了位于其势力范围最西端的希腊。安东尼让舰队停驻在阿克提翁,又往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e)派出了驻军。

希腊西部的安布拉奇亚湾(Ambracian Gulf)深入内陆约五十公里(请参考地图5),它和伊奥尼亚海以一条窄短的水道相连。阿克提翁就坐落于这个入口的南岸,它是希腊西海岸的少数良港之一。虽然阿克提翁的陆路交通受到了崎岖的山地的阻碍,但它和意大利以及伯罗奔尼撒的海路交通是很便捷的。因此,驻扎在这里的舰队有着不小的行动空间。安东尼的意图是直接威胁亚得里亚海沿岸归属于屋大维的城镇或部队。其实,安东尼的这个策略在佩鲁西亚战争以后就曾经实施过一次。当时的他以希腊西部为基地,利用己方的海军优势主动向布伦迪西翁发起了进攻。然而,公元前31年的屋大维已经今非昔比,他的舰队现在有能力和安东尼竞争海洋的控制权。所以,这一次,阿克提翁不再是安东尼进攻意大利的跳板,他甚至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安布拉奇亚湾。

阿格里帕决定先发制人。他绕过了阿克提翁,直接攻下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南部的米托涅(Methone),进而对安东尼的领地发起了一连串的劫掠行动,骚扰着安东尼的部队。屋大维则横渡亚得里亚海,大概登陆于今天的阿尔巴尼亚(Albania)境内某处,准备进攻安东尼部署在阿克提翁的舰队。[321]接着,就在安东尼赶来与其大部队会合之时,屋大维经由帕克索斯岛(Paxos)南下至安布拉奇亚湾北岸,在阿克提翁以北数公里处安营扎寨。屋大维试图和安东尼的海军或陆军交战,但是安东尼在海湾入口的两岸都建好了防御工事。如果强攻,屋大维势必会面临不小的风险。此时,安东尼还有部队大概在沿着曲折的陆路赶赴阿克提翁,他不愿在这种时候应战。于是,双方都开始一边积攒军力,一边等候良机。[322]

不过,阿格里帕向来热衷于主动出击。他趁此时机在伯罗奔尼撒大肆劫掠,还在琉卡斯(Leucas)[1]建立了据点,让屋大维控制了阿克提翁以南的交通要道。至此,屋大维已经从海上包围了安东尼。而且,阿格里帕的舰队现在掌控着科林斯湾(Gulf of Corinth),可以直接威胁安东尼的陆路交通,[323]安东尼的后勤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在海路被截断的情况下,他的补给队只能沿着曲折又漫长的陆路前进。

希腊的这个地区在夏天的时候有可能会变得异常酷热,当地的气候还很潮湿。位于低地的安东尼大概尤感不适。而北边的屋大维所部驻扎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每天下午都能享受到清爽的海风。现代的安布拉奇亚湾南岸分布着很多沼泽。而在古典时代,这里疟疾频发。在当地获取清洁的饮用水是一个大问题。而且,安布拉奇亚湾的水体流速较慢,几乎不可能被用来处理营地里产生的垃圾。因为补给线受到了骚扰,安东尼帐下还有越来越多的人饱受饥饿之苦。总而言之,安东尼的部队在酷暑时节承受着食物、燃料、饮用水的匮乏,居住在肮脏又潮湿的环境里。没过多久,疾病就来袭了。安东尼已经受困,他的军队危在旦夕,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地图5:阿克提翁及其周边地区

于是,安东尼来到北岸向屋大维发起了挑战。可形势已然逆转,屋大维现在更愿意坐等安东尼的军队不攻自破,他肯定已经知道安东尼此刻急需做出决断。摆在安东尼面前的大概有三条路:首先,他可以尝试着与屋大维的陆军展开决战,将其一举击溃;其次,他可以让海军尝试突围;最后,他的选项就只剩下先烧毁己方的全部船只(同时也是安东尼的主要军备),然后带着他饥病交加的部队,顶着敌方海陆军队的骚扰,沿着崎岖的山路撤退。如果要展开陆军决战,安东尼就必须来到海湾北岸靠近今天的普雷韦扎(Preveza)的那块平原上。因此,他率军出动,在屋大维的据点前摆好了阵势。双方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冲突,但屋大维还不想与他展开陆军决战。

这一定是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兼权熟计的结果,他们想要让海战来决定此次战役的胜负。屋大维拒绝出营应战的态度让安东尼也明白了这一点。此前,屋大维和阿格里帕以海战击败了塞克斯图斯·庞培,而安东尼还没有海战的经历。看起来,他们二人大概觉得己方的海军能够稳占上风。

既然屋大维无意展开陆战,安东尼便撤走了海湾北岸的部队。这一举动充分说明了此时的主动权掌握在屋大维手中。有史料称,安东尼此时召开了一场作战会议。这则记载又一次突出了克莱奥帕特拉的角色,声称她才是最高决策者,而她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凶兆给吓坏了,认为他们现在应当竭尽全力地撤退。[324]这种说法不足为信。到了这个时候,安东尼等人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商议的了,他们的主要军备就是这支舰队。更何况,他们的陆军和海军的关系堪称休戚与共。[325]假如安东尼能够在海战中大败屋大维和阿格里帕,他就能确保对希腊的掌控权,进而再次以希腊为跳板进攻意大利,乃至彻底扭转局势,让屋大维也尝到失去补给的滋味。就算安东尼仅仅是让自己的舰队大致完好地撤离了此地,他也可以有重整旗鼓、来日再战的机会。比如,他可以把舰队派去竞争亚得里亚海的控制权,也可以把这一批陆军撤走,还可以从东方的领地召来更多的后援军。总而言之,无论是取胜还是打平,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都至少能够摆脱阿克提翁的困境,改善己方主力部队的作战条件,从而继续进行这场战争。在安东尼的部队离开了海湾北岸以后,双方都立刻开始着手准备海上决战。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花了几天的时间来等待合适的风况和海况。公元前31年9月2日,他们率领舰队离开了阿克提翁的水道。屋大维和阿格里帕正在等待着他们。安东尼的舰队就在海湾入口之外。他们排好了紧密的阵形,组成了一堵木质高墙,以免敌方战舰穿插进来。双方都在等待,没有人轻举妄动。屋大维也许期待着安东尼的舰队会朝南方的开阔海域逃跑,以致露出侧翼并且加大船只的间距,但安东尼没有犯下这种错误。于是,屋大维下令延长阵线,同时派出小股部队去包抄敌舰。面对着遭到多方夹击的威胁,安东尼选择了利用敌方调整阵形的时机发起进攻。[326]

安东尼的舰队有着更大、更重的船只,它们不仅火力更强,而且具备高度优势。屋大维的战船更小、更轻,因而更加灵活;但这种船只如果被困住了就很有可能被敌方强行攻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场海战都没有明显的优劣之分,两边都无法给对方造成严重的损伤。但是,因为比较笨重,安东尼的舰队基本不可能逃离敌方的攻击。

传说,在战况依然僵持不下的时候,克莱奥帕特拉受到了惊吓,连忙逃跑,安东尼也随她而去。[327]也就是说,决定了战局走向的是脆弱的克莱奥帕特拉和过于信赖、爱护克莱奥帕特拉的安东尼。但这个传说很可能是不实的。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此战的目标是至少突围离开海湾,进入开阔的外海,从而完成撤退,以求在日后另寻良机。在中午以后、傍晚之前,风力渐渐增强了。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一定在密切地关注着风况,想要借助风势,一口气摆脱敌舰。但是,挑选扬帆的时机并不容易。就算风力和风向都合适,安东尼的船只也还需要有充足的时间才能拉开距离,真正地逃出生天。[328]而且,所有战舰都必须整齐划一地开始行动,因为放弃作战、进行转向或许会导致阵形破裂或者露出侧翼。那样一来,屋大维就很有可能找到可乘之机。而只要安东尼的大多数舰船未能逃离,屋大维就算是取得了胜利。也许,安东尼甚至应该安排一定量的殿后部队来掩护大部队扬帆撤退。

时机一到,克莱奥帕特拉便下令撤离。安东尼本人的行动也很顺利。但是,他的绝大部分战舰都没能突围。不过,尽管我们可以认为胜负已分,但是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安东尼的舰队还在作战。这本身就足以表明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撤离是早就安排好的。克莱奥帕特拉没有像传说里描写的那样因恐惧而慌乱地逃跑;安东尼也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不顾一切地追随爱人而去。就算克莱奥帕特拉和安东尼已经相继离去,剩下的舰队也不见得就毫无希望,他们仍然在努力地寻找突围的机会。

安东尼方舰队的阵形依然比较完整,屋大维等人无法将其打乱。但随着白天渐渐过去,他们逃生的希望越来越小。在临近夜晚的某个时间点上,风势会完全消失,然后,他们就会彻底失去打破僵局的机会。此时,屋大维的进攻已经使得安东尼方舰队的阵形变得更加紧密,也更加难以逃跑。于是,屋大维开始派人去准备火攻。

屋大维下令向敌舰射出了装着木炭和沥青的罐子。在火箭的配合下,安东尼的木制舰队陷入了火海。船员们赶紧开始灭火。他们先把自己的饮用水泼到了沥青上,然后开始用海水。安东尼的部下或许不太熟悉这种海战秘技。沥青是不溶于水的,对着燃烧的沥青泼水只会让火势进一步扩散开来。于是,他们开始击打火焰,甚至试图用尸体来扑灭火势。但这也无济于事,火焰不停地扩散开来,很快就彻底失去了控制。在此期间,屋大维的海军就在旁边看着安东尼的舰队化为灰烬。[329]战斗结束了。

安东尼的陆军正在撤离,但他们几乎不可能顺利逃生。他们的其中一条可选路线是经由陡峭的山路朝着马其顿前进。或者,他们可以顶着阿格里帕的海军骚扰的压力,沿着科林斯湾撤退。无论哪条路都充满了艰难险阻,而且很漫长,就算他们能够挡住屋大维等人的进攻,补给也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大问题。对于一支已经饱受疾病侵袭的部队而言,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然逃生几乎无望,那么安东尼的军团自然就选择了投降。[330]

穷途末路的爱情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也许在逃跑之时曾经短暂地停留了一阵子,以便察看己方陆军是否能够撤离。但在得知投降的消息以后,他们便朝着埃及航去。对于地位较高的俘虏,屋大维在斟酌以后或杀或饶。接着,他把一部分军队调回了意大利,表现出充足的信心。屋大维在自己的军帐所在处建造了一根巨大的胜利纪念柱,饰以安东尼战船的船首,并且将其献给阿波罗。后来,这里更是有了一座纪念此次胜利的城市—尼科波利斯(Nicopolis),也就是胜利之城。它坐落在山坡上,注视着屋大维曾经取胜的那片海域。屋大维还下令要求每五年就在此举办运动赛事,让罗马世界每五年都来庆祝屋大维的胜利,同时铭记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命运。屋大维把阿克提翁之战渲染为决定了整个罗马世界前途的重大事件。

此战以后,罗马世界里的几乎所有人都看清了局势。仅从理论上来说,安东尼还掌握着非常充足的资源。他有很多军团还驻留在叙利亚和阿非利加。有不少附庸国王还理应对他效忠,派兵前来支援他的后续行动。克莱奥帕特拉也拥有大量的资金和战船,虽然她的舰队位于红海。然而,阿克提翁之战干系重大。凡知晓战况者都不难看出这场战争其实已经结束,没有必要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安东尼已败,屋大维即将获胜。安东尼的盟友纷纷叛变,东方的各位国王以及由安东尼委派至各个地方省份的罗马总督都开始向屋大维求和。最后,只有埃及还处在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掌控之内。

他们二人肯定也能看清现在的战略形势。此时的屋大维可以调用巨量的资源,他们根本无法望其项背。于是,他们返回了亚历山大,等候征服者的到来。他们派出了使者,尝试以外交渠道解决问题,却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已经失去了谈判的资格,屋大维没有理由跟他们讲和。就在这个时候,屋大维遇到了一场兵变,已经退役的士兵又在要求得到奖赏。屋大维只好回到布伦迪西翁去安抚哗变的士兵。不过,这只是推迟了结局的到来而已。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由此得到了冬春两季的喘息时间。他们竭力召集部队,准备抵抗到底。此外,为了逃避大难临头的压力,他们在冬天花了大量的时间在自己最为擅长的事情上—挥金如土,举办奢华的晚宴,展示自己的富有。他们还特意和朋友们一起组建了一个名为“共赴黄泉”的享宴团体。[331]公元前30年,屋大维的军队即将抵达埃及。

埃及的沙漠让这个国家有了抵御外敌的天堑,但是安东尼此时需要同时抵挡来自东方和西方的入侵(请参考地图6)。之前,安东尼曾经任命一位骑士科涅利乌斯·伽卢斯去负责指挥西边的昔兰尼加的军队。安东尼也许认为地位低一级的贵族更有可能为自己尽忠。然而,伽卢斯还是选择了叛变,甚至还率军向埃及发起了进攻。至于屋大维的部队,他们很可能从东边的佩鲁西翁(Pelusium)而来。安东尼本想去东方应敌,但现在却必须到西边处理叛军,因为伽卢斯已经攻下了一座边境城市帕莱托尼翁(Paraetonium)。安东尼一度认为自己或许可以说服士兵们回心转意。然而,他失败了。接着,安东尼在帕莱托尼翁城外驻扎了没多久就得知了屋大维终于抵达了埃及。[332]

于是,安东尼转而率军向屋大维进发。他的骑兵在亚历山大的外围地带遇到了屋大维的部队并且将其击退。然后,安东尼派出了步兵乘胜追击,但他没能给屋大维造成严重的伤亡。不过,他还是深感振奋,声称自己就算是在此刻这样的绝境之中也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但是,四面八方都有无数敌军袭来。安东尼不可能真的相信自己有机会逃脱死亡的命运。第二天,他命令海军离开亚历山大。当这支舰队遇到屋大维的优势海军以后,他们举起了船桨,选择了投降。陆军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安东尼带着步兵投身于战场,却遭遇了失败,被迫退回城内。[333]

地图6:埃及

克莱奥帕特拉获悉了己方部队叛变和安东尼被击败的事情,她知道结局将至。此前,她已命人把一部分财物运到了自己的陵墓里。现在,她前去陵墓之内,关上了大门。埃及的女王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

很快,全城的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安东尼也不例外。他得到的情报大概是克莱奥帕特拉已死。因此,安东尼拔剑自刎。但就在他倒在地上流血不止的时候,又有消息传来,称克莱奥帕特拉还活着。于是,安东尼命人将他抬去和女王相会。他穿过了亚历山大的街道,抵达了陵墓外,然后被送到窗口处,在克莱奥帕特拉及其仆人的帮助下进入了陵墓。终于,安东尼回到了克莱奥帕特拉的身边,在她的臂弯中离开了人间。[334]

克莱奥帕特拉并没有立刻随安东尼而去。屋大维的使者进入了亚历山大,他们看起来愿意开启谈判,甚至有可能饶恕克莱奥帕特拉及其子女的性命(最后除了恺撒里昂以外,他们确实都没有被杀)。这些使者进入了陵墓,抓住了克莱奥帕特拉,夺下了她打算用以自裁的匕首。然后,克莱奥帕特拉被带回了王宫。屋大维的人小心地看守着她,等待屋大维本人前来。[335]

关于克莱奥帕特拉和屋大维的会面,有一个虚构的故事流传至今。据说,长于诱惑男性的克莱奥帕特拉试图对年轻的征服者屋大维故技重施。但屋大维充满了男子气概,毅然拒绝了。他不是恺撒,更不是安东尼。他有着更加强大、更符合罗马道德标准的自制力。但是,我们基本没有理由相信克莱奥帕特拉会忽然放弃自杀的意图。[336]她先为安东尼举行了丧礼,然后就回到了王宫。接着,她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宴席,穿上了女王的华服,向屋大维送出了一封信。及至屋大维收到这封信件之时,克莱奥帕特拉已然死去。屋大维破门而入,只见克莱奥帕特拉的两名侍女正在为她们的女王戴上冠冕。这是精心筹划的自杀。克莱奥帕特拉有意让罗马人发现即使是死她也秉持庄严的王家风范。克莱奥帕特拉的侍女也和她一样中了毒。

这位埃及女王的具体自杀手段至今仍然是一个谜,有史料暗示克莱奥帕特拉用了一枚带毒的别针。但在传说当中,她更有可能死于毒蛇之口。一条或数条毒蛇被藏在一堆无花果或是水罐里带进了王宫。伊西丝本就是和蛇有关的女神,对于最后的法老暨伊西丝的化身而言,这种死法或许确实特别合适。[337]最后,克莱奥帕特拉被葬在安东尼旁边。由此,安东尼的愿望实现了,他真的和他的女王一起被葬在了亚历山大。

帝国及其敌人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之死既意味着人们即将开始进一步虚构相关的传说故事,也标志着君主制的帝国时代即将到来。然而,阿克提翁之战其实不是决定了罗马世界走向何方的事件,他们二人的自杀就更没有改变历史的面貌了。即使阿克提翁之战的胜者是安东尼,罗马世界看起来也不太可能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安东尼和屋大维所在的关系网络已经掌控了罗马。这场战争解决了位于亚历山大的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以及位于罗马的屋大维形成的两个难分高下的权力中枢问题。就算安东尼取得了胜利,他也几乎不可能损害这张关系网对罗马的统治权。如果说罗马必定要从共和国走向帝国,那么从安东尼的所作所为来看,我们完全可以说他其实比屋大维更加激进、更加急切。当然,安东尼也许会让亚历山大在他的帝国里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他和克莱奥帕特拉所生的子女大概也会构成帝国的第一个王朝。但是,罗马和意大利终究是帝国的地理中心。无论安东尼对克莱奥帕特拉的爱意有多么深刻,他应该还是会在罗马度过不少的岁月。

因此,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之死的意义恰恰就在于人们所虚构的那些故事。[338]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正好可以被重塑为帝国的敌人。而且,他们二人与帝国的对立关系要体现于他们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方式当中。于是,他们就成了为爱痴狂、沉迷于色欲、女性化、东方化、必定灭亡的人物,这些属性也被渲染为同帝国与罗马相对立的属性。随着罗马皇帝对政治和社会的掌控力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全面,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便逐渐代表了帝国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敌人。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历史意义就是让他们的敌人成为与爱为敌之人,又让爱侣成了帝国的敌人。

[1]今名莱夫卡扎(Lefkáda)。—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