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后三头同盟重新划分了势力范围:李必达被局限于阿非利加,屋大维得到了西班牙,高卢到了安东尼的手中。而且,安东尼还去巡视了东方的各座城市和附属王国,接受他们的效忠,让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支持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仅剩的一些反抗势力也被安东尼扫除了。关于这一时期的安东尼,最著名的事件是他和克莱奥帕特拉在奇里乞亚的会面。之前,他们二人曾经见过几次。比如,在克莱奥帕特拉只有十六岁的时候,安东尼追随着伽比尼乌斯的军队来到了亚历山大。后来,身为恺撒的情人,克莱奥帕特拉一度居住于罗马。普鲁塔克(Plutarchus)在《安东尼传》当中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克莱奥帕特拉与安东尼相会的场景。当时,克莱奥帕特拉正乘船沿着居德努斯河(Cydnus)而上:

她乘着紫帆金首的船只。在簧管和里拉琴的陪伴下,船员们挥动着银色的桨。她本人则居于绣金帷幕的后面,放松地倚靠着,犹如画中的女神阿佛洛狄忒。随侍的奴隶男孩正在用扇子为她消暑,他们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厄洛斯。处在船舵和绳索旁边的俏丽女奴们打扮得仿佛是水中的仙女(Nereides)或美惠女神(Gratiae)。无数的香料甚至让两侧的河岸都充满了芬芳。下船之时,她的随从分列左右,一路护送。城中居民纷纷前来围观,原本熙熙攘攘的城市广场渐渐变得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下安东尼自己高坐在演讲台上。很快,市民们都在说阿佛洛狄忒为了亚细亚而来此纵情狂欢,庆祝狄俄尼索斯的节日……

据我所知,她的美貌其实并非真的举世无双。她没有那种足以折服所有人的绝色容颜。但是,她的存在依然总是能够引人注目,因为她的谈吐、气质、身段和音色确实撩人心弦。而且,她的舌头仿佛是一个多弦的乐器,可以自如地奏出多种语言的声音。因此,她极少需要翻译员的帮助。在大多数情况下,她完全可以顺畅地与各地的居民展开交流。埃塞俄比亚人、穴居人(Troglodytae)、希伯来人、阿拉伯人、叙利亚人、米底(Medes)人、帕提亚人都不例外。[238]

安东尼并不打算拒绝这位来自埃及的女王。光阴荏苒,克莱奥帕特拉为安东尼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亚历山大·赫利俄斯(Alexander Helios)和克莱奥帕特拉·塞勒涅(Cleopatra Selene)。她和尤里乌斯·恺撒生下的儿子恺撒里昂(Caesarion)就这样有了一对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关系成了这个时代的又一个浪漫故事,东方国度的神秘女王成功地诱惑了原本痴迷于权力的冷面将军。

相比之下,屋大维此时的经历就不像他的同僚这样愉快了。早在腓立比之战打响以前,他就患上了疾病。战后,他也因此推迟了返回的计划。直到公元前41年,屋大维才终于回到了意大利。这一年的执政官是普布利乌斯·塞尔维里乌斯和安东尼的弟弟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屋大维的主要任务是解决前两年的战争遗留下来的问题—他得兑现后三头同盟对士兵们许下的承诺。

士兵们有一项传统的要求—分配土地。按照罗马人运转多年的殖民制度,一些人会被派去迁居到指定的聚落里,通常是在刚刚征服的领土上。这种聚落是“国家的堡垒”(propugnacula imperii),拱卫着意大利中央的罗马,抵挡着各地的叛军和境外的入侵。[239]早期的罗马人通过征服战争没收了许多土地,在意大利建立了大量的殖民地。然而,随着意大利全境都被罗马人收入囊中,这种老方法难以为继。现在,只有通过强行没收他人土地才能在意大利设置新的殖民地。早在三头同盟成立之时,他们就已经选定了十八个城镇。[240]

三头同盟夺取了他人的财产,但他们无意给受害者提供补偿。失去了土地的难民和想要申诉之人顿时云集于罗马,受到损失的城镇希望中央能够让更多的地方也来分担它们的压力。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屋大维并没有多少变通的余地。除此以外,那些分到土地的士兵几乎不可避免地开始侵占邻近的土地。毕竟,他们有着强大的武力,军人之间的联系也更为紧密。更何况,他们现在已经垄断了政治权力。[241]

就是在这个时候,正经的反对势力有些出人意料地现身了。其中心人物是安东尼的弟弟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和安东尼的妻子富尔维娅。要正确地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就得先确定他们二人的动机。

传统的观点倾向于支持屋大维,反对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大力指责富尔维娅。狄奥的文本通篇都在贬低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把富尔维娅描写为真正的主谋。[242]阿庇安给出的描述有所不同,他认为安东尼和富尔维娅的关系其实很差,二人对殖民政策的看法有很大的分歧。然后,一个叫马尼乌斯(Manius,在阿庇安的笔下,这个人经常来给安东尼乌斯和富尔维娅提供匪夷所思的糟糕主意)的人提议富尔维娅去和屋大维作对,以求让身处东方、拈花惹草的安东尼赶回来帮助自己的妻子。也就是说,这种说法想让读者们相信富尔维娅是因为不满于丈夫在外面和其他女子寻欢作乐而悍然挑起了一场战争。[243]

当初在穆提纳商量组建三头同盟的时候,屋大维同意了迎娶富尔维娅的女儿克洛狄娅。但是,随着他同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与富尔维娅之间的关系恶化,屋大维决定离婚。他还发誓保证克洛狄娅仍然是一位处女。不过,我们很难看出屋大维的这个誓言意义何在,后世的史家也深感疑惑。[244]

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军队以及革命时代的罗马政治

传统的观点对富尔维娅的政治行动加以严重的贬低。相比之下,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的形象要更加客观一些。卢奇乌斯曾经坚定地支持着马克·安东尼,对其子女也曾伸出援手。据说,卢奇乌斯甚至把“Pietas”(除了前文提及的敬神以外,还有对家族尽忠的含义)加到了自己的名字里。然而,据说他同时也是共和国的拥护者,反对三头同盟的存在。[245]由此,我们得到了一个悖论:拥护共和国的卢奇乌斯宣布要为了自己的兄弟、身为三头之一的马克·安东尼而对三头同盟发起叛乱。

不过,相关的文献还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合乎情理的宝贵信息。比如,因为殖民计划而失去土地的那些人和卢奇乌斯有联系。[246]身为执政官的卢奇乌斯收到了他们提出的不满意见,然后为他们举办了一场听证会。他大概是此时唯一敢做出这种举动的政治人物了。[247]由此,他和分得土地的士兵们有了矛盾。富尔维娅有可能也不赞成他的做法。[248]不过,卢奇乌斯看起来并不反对殖民计划本身,他所不满的是这些军人毫不节制地以暴力手段夺取土地的行为。[249]据说,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的顾问马尼乌斯声称屋大维在分配土地的时候违背了原则,把那指定的十八个城镇以外的某些意大利土地也给夺走了,而且他分配的对象除了事先说好的二十八个军团以外还有六个军团。[250]给军队分地的计划失控了,屋大维被指责为纵容军队抢夺土地的罪魁祸首。卢奇乌斯一方面想要让殖民计划重归官员的监控之下,另一方面还想在实施殖民计划的时候凸显安东尼的功劳。

屋大维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非议。于是,富尔维娅带着安东尼的子女现身于士兵们的面前,大概在罗马的兵营里。他们要求士兵们去请求屋大维,让安东尼得以享受到帮助军队分得土地的荣光。这份荣耀不仅属于安东尼本人,还属于他的家人。屋大维同意了他们提出的要求,让安东尼的一些支持者加入了负责分地的委员会。这反映了屋大维此时受到的压力之大。[251]

但是,屋大维和卢奇乌斯之间的矛盾尚未解决。在屋大维动身去监督殖民地的设立以后,卢奇乌斯以及安东尼的子女也跟了过去,他们想要去出席新的社区成立之时举办的宗教仪式。然而,卢奇乌斯在南下的时候受到了屋大维的一队骑兵的惊吓,躲到了一座名为提阿努姆(Teanum)的小镇里。就在此处,军官们试图推动卢奇乌斯和屋大维达成和解。[252]卢奇乌斯声称自己畏惧屋大维,转移到了普莱奈斯提(Praeneste)。双方再度尝试和解,但同时也都开始召集部队准备开战。

卢奇乌斯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哥哥才与屋大维作对的,导致他们不和的第一个问题或许确实有关于马克·安东尼在殖民地设立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但是,第二个问题看起来有关于殖民地本身。根据阿庇安的描述,卢奇乌斯满怀激情地发表了演说,强调自己从不反对设立殖民地,控诉屋大维诋毁了他在士兵们心中的形象。他的主要诉求是参与到殖民计划当中去。[253]他声称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取消殖民计划,而是为了恢复共和国的政治秩序。[254]

卢奇乌斯不可能去反对安东尼和屋大维的统治地位。不过,他也许仍然认为他们二人的这种显赫地位处于罗马传统政治文化的框架之内。这种政治文化需要维持秩序,要求执政官来负责意大利的各项事务、捍卫法律的尊严。尤为关键的是,这种政治文化要求士兵们接受某种形式的约束。

相比之下,屋大维的立场和想法截然不同。他丝毫不打算拘泥于共和国政治的条条框框,也根本不想受制于法律。屋大维的根基就是这些掌握了权力的军人,后三头同盟宣布开启的紧急状态完全符合屋大维的利益。更何况,约束这些士兵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就在这一年的某个时候,屋大维试图与元老们和解,他似乎有意让元老的财产免受进一步的征用。然而,士兵们发动了叛乱。他们杀死了百夫长,甚至直逼屋大维,令其不得不接受他们提出的要求。士兵们的亲戚,包括在内战中被杀死的那些人的父亲或者儿子都不会被没收财产了,屋大维向元老们抛出的橄榄枝很可能也被他们收了回来。

史料中还有一些其他的事例可以证明士兵们的叛逆之心。有一名士兵曾经在剧院里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座位,于是就决定坐到骑士们身边去。当时,屋大维正好在主持这次活动,他命人驱逐了这名士兵(这符合罗马社会的旧秩序)。事后,有谣言称这名士兵被囚禁了起来,甚至还有流言声称他被杀死了。这种传闻让士兵们怒而哗变,直到被赶走的那名士兵露脸才平息下来。还有一次,一群士兵正聚集在战神广场上等待分配土地的通知。屋大维来迟了,致使这些焦急的军人议论纷纷。此时,一位叫作诺尼乌斯(Nonius)的百夫长出面想要维持军纪,但士兵们拒不服从,反而开始朝着他砸东西。诺尼乌斯赶紧逃跑,纵身跃入了台伯河。然而,士兵们不肯善罢甘休,硬是把他从河里捞了上来,然后将其杀死。当屋大维终于抵达之时,诺尼乌斯已经成了一具尸体。[255]

屋大维需要安置的是至少二十八个军团大约十四万人。按照流程,士兵们会先来到罗马,等待具体的安排通知。为罗马这样人口逾百万的大城市供应食物本身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现在,不断涌入的大批士兵以及失去了土地的难民更是加大了罗马城的负担。而且,此时的塞克斯图斯·庞培依然拥有制海权,令罗马无法得到西西里和北非的粮食供应。而意大利的农业想必受到了战争的干扰。不过,对其影响最大的或许正是此次的分地计划。既然士兵们很快就要来夺走土地,那么谁还愿意乖乖地种田耕地呢?罗马城自然遇上了粮食紧缺的问题。[256]为了争夺食物,罗马平民和士兵们大打出手。士兵们控制了街道,但暴动群众还在屋顶上负隅顽抗,用碎砖块远远地攻击对方。[257]此时,一场火灾爆发了。在古代,如果一座拥挤的大城市没有充足的水源,那么火灾就会变得特别可怕。与罗马城历史上发生的其他火灾相比,这场火灾算得上是比较严重的一次,受灾者因而得到了租金减免的待遇。

此时大概有很多人会觉得罗马城已经彻底失控了,因为在传统的精英们眼中蛮不讲理、反复无常、愚蠢不堪、徒有武力的军人竟然主宰了这座城市的命运。[258]然而,这些士兵对屋大维做出的违逆举动可以说明,他们其实是有一贯的政治立场的。如果屋大维和富人们达成了和解,那么士兵们手中的政治权力就会受到威胁,而他们恰恰是凭着这种强大的权力才得以保证自己能够分到土地、获得奖金并且保住这些既得利益的。如果屋大维真的让精英们的土地免于被征用,那么设立殖民地的重担就压到了地产较少的那些农民身上。而大多数士兵正是来自这个群体,让这个群体的利益受损就有可能会伤害到士兵们的亲族。那样一来,士兵们最终得到的利益就没有那么多了。因此,这些军人纷纷站了出来保护他们的共同利益。他们知道自己必须团结起来。

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大概想要恢复旧秩序,并且与传统的精英们(虽然其中有很多人已经离世了)和解。而屋大维则坚持着革命的立场,苏埃托尼乌斯(Suetonius)描述了他在腓立比之战结束以后做出的举动:[259]

胜利并没有抚平他的心境。他命人把布鲁图斯的首级送回罗马,将其摆放在恺撒的雕像下面。然后,他立即开始对那些重要的俘虏释放自己的怒火,同时还毫不犹豫地对他们加以羞辱。有个人谦卑地请求他让自己死后得到安葬,据说,他回答称葬礼没有意义。还有一对父子恳求他饶命,据悉,他同意了饶恕一个人的性命,但至于具体谁生谁死,他让这对父子抽签或猜拳来决定。于是,父亲主动提出要替儿子去死,然后就被杀死了。接着,悲痛的儿子也选择了自杀。而奥古斯都就一直袖手旁观。因此,包括那位酷爱模仿加图的马尔库斯·法沃尼乌斯(Favonius)在内,剩下的俘虏在被带出来的时候都只恭敬地向安东尼乌斯敬礼,称其为大将军(imperator),却对奥古斯都恶语相加。[260]

这种冷酷无情的作风和之前残杀公敌的行为是一脉相承的。尊重对手就意味着认可正常的社会关系和公认的价值观念。例如,恭敬地称安东尼乌斯为“大将军”就是在表示自己认可他是一位杰出的罗马将军。这是罗马人公认的属于胜者和败者的礼节。[261]根据罗马的传统观念,优秀的统治者应当具备中庸的品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比较成功地团结各派势力,让罗马的政治制度继续顺畅地运行下去。屋大维在此时采取的暴虐做法相当于宣布这场战争并未随着行刺者的身亡而结束。他还不会选择和解,还不会开始治愈战争留下的伤疤。

公元前41年,屋大维返回了罗马。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一次罗马政治要如何恢复旧貌。在过去的九十年里,罗马人内乱不断,但每次的动荡乃至内战结束以后,罗马政治总是能够拨乱反正。换言之,那些富裕的地主每次都能重新掌握治国理政的大权。然而,这次有所不同。就在公元前41年,有人询问屋大维是否可以下令让元老们的财产不受侵犯。据说,屋大维做出了这样的回答:“那么我们要如何给老兵们提供报酬呢?”他无意拒绝士兵们的要求,或许,他其实也无法违背军队的意志。

佩鲁西亚

此时的政治形势尚不明朗,因此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得以顺利地召集起一支军队。他和这些士兵大概有着不同的打算。也许,这些士兵想要对安东尼尽忠,从而获得更多的奖赏。他们或许觉得自己很有胜算,但他们对卢奇乌斯和屋大维之间的矛盾没有什么兴趣。

随着战争的临近,八支部队聚集于意大利的中部和北部。其中三支来自阿尔卑斯山区,分属于阿西尼乌斯·波利奥、文提迪乌斯和卡里努斯。他们都效忠于安东尼。在这个时候,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麾下的部队很可能有着最大的规模,他直接带兵向着罗马进发。原本位于罗马的屋大维带着大概四个军团的兵力朝着东北方撤离。[262]除了这五支部队以外,还有两支忠于屋大维的部队。其中的一支有两个军团,由萨尔维迪伊努斯·鲁弗斯指挥,位于意大利北部,他们原本正在前往西班牙的路上。另一支部队的统帅是屋大维的密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他还在召集新兵。最后,据说还有第八支部队在意大利中部骚扰着屋大维的行动。

虽然卢奇乌斯这边的军队总规模更大,但是屋大维和萨尔维迪伊努斯·鲁弗斯阻断了他和北边的安东尼派军队会合的路径。卢奇乌斯离开了罗马,向北行进,也许他想要设法绕开屋大维等人。萨尔维迪伊努斯和屋大维控制了连接着穆提纳和博诺尼亚的埃米利乌斯大道。阿格里帕则进军至伊特鲁里亚,拿下了罗马以北五十公里处的苏特里翁[Sutrium,苏特里(Sutri)],然后布防阻止敌方向意大利西北部转移。卢奇乌斯只得放弃北上的计划,转而前往伊特鲁里亚城市佩鲁西亚[Perusia,佩鲁贾(Perugia)]。接着,他驻扎于此,等待援军抵达。

佩鲁西亚或许看起来很适合据守以后静观事态发展。这座城市位于山丘顶部,易守难攻。而且冬天将至,卢奇乌斯大概觉得自己躲在温暖的城市里会很安全,而围城方会遭受较大的损失。但是,屋大维等人依然开始构筑包围圈,准备将卢奇乌斯困死于佩鲁西亚。最后,他们构建起来的包围圈长达七英里,沿途有一千五百座哨塔,旁边列着桩子的壕沟足有三十英尺深。他们还进一步建造了第二道包围圈,以防有敌人从外部发起进攻。同时,他们往城内投射了小型铅弹。虽然威力不足,没有造成多少损伤,但是这些弹丸上刻着文字。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针对富尔维娅的污言秽语(虽然她本人并不在城内)。屋大维的意图很明显,他就是要耗死卢奇乌斯。

卢奇乌斯一定期待着能够有援军赶来解围,但他的期望落空了。文提迪乌斯和波利奥还在北方,或许卡里努斯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此时,从南方进军的穆纳提乌斯·普朗库斯构成了第九支部队,他已经抵达了斯波莱提翁(Spoletium)。不过,这些部队都没有对屋大维采取真正有效的行动。而且,他们等得越久,屋大维等人构筑的包围圈就会越紧密、越坚固。在新年的前夜,卢奇乌斯一度试图率军突围,但很快就被迫放弃。[263]后来,文提迪乌斯以及波利奥来到了距离佩鲁西亚不足二十英里的地方点起了烽火,以便让卢奇乌斯知道他们已经靠近了。但是,接下来,他们没有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因为他们或是不能或是不愿突破屋大维等人的包围圈。[264]卢奇乌斯在夜里发起了第二次突围,但再次被击退。然后,他又在白天发起了第三次突围,但同样被屋大维的人给打了回去。[265]为了节省所剩不多的粮食,卢奇乌斯已经不再给奴隶供应食物。突围无望的绝境迫使大量守军开始叛逃,屋大维将其如数收下,向剩余的守军表明了态度。卢奇乌斯别无他法,只得选择了投降。

当时,屋大维在己方的营地里等待敌方来降。首先抵达的是敌方的军队。他们依据各自的军团序列在屋大维面前排好了阵形,然后遵从其命令放下了武器。无论屋大维原本有着怎样的想法,他的部下们纷纷主动离开了队伍去热情地拥抱对面的同袍。这些同属于三头同盟的军人再次团结在了一起。[266]

叛乱的带头者就另当别论了。卢奇乌斯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身后是追随他的元老和骑士,然后是佩鲁西亚的城市议会成员。元老和骑士在受到接待以后被悄悄地逮捕了。议会成员先被拘留,然后被处死。佩鲁西亚也在被士兵们抢掠了一番以后付之一炬。之后,士兵们依然极力要求复仇。于是,屋大维下令处决了一部分元老和骑士。[267]据说,被杀死的一共有三百名骑士和很多位元老,处决地点就在某个供奉尤里乌斯·恺撒的祭坛前面。[268]苏埃托尼乌斯声称有人请求屋大维饶命,而屋大维对每个人都做了同样的回答:“你必死无疑。”(moriendum esse)他还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将其分配给士兵。[269]我们可以说,屋大维仍在为恺撒之死而报复权贵,这几百名罗马贵族只是新的祭品。不过,卢奇乌斯得到了赦免,虽然我们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还做了什么事情。

战争尚未结束。安东尼派虽然未能解除佩鲁西亚之围,但是他们的部队仍有一战之力。而且,安东尼本人也会给战局带来巨大的影响。不过,在安东尼回来之前,没有人愿意战斗。意大利北部的军队暂时离去了。

化敌为友:布伦迪西翁和约

当战争爆发之时,安东尼还远在埃及的亚历山大。他需要把士兵们召集起来,然后带着他们渡过东地中海回到意大利。此时正是冬天,在这个季节完成这种调度并不容易。他先后经过了地中海东岸的数个地点:提尔(Tyre)、塞浦路斯(Cyprus)、罗德岛(Rhodes)、小亚细亚(他在这里得知了佩鲁西亚之战的结果)、雅典(他在这里与富尔维娅会合了)。史料未曾记录他们夫妻二人重聚之后有没有讨论过安东尼在亚历山大度过的风花雪月的日子。[270]在此之前,富尔维娅和安东尼的母亲尤莉亚都是由塞克斯图斯·庞培派人护送到希腊的。他联络了安东尼,表示希望建立同盟。此外,一位名为多米提乌斯(Domitius)的舰队统帅还直接投奔了安东尼。此人曾经在腓立比之战结束以后控制了伊奥尼亚(Ionian)海岸。[271]在公元前41年和公元前40年,虽然屋大维和阿格里帕没有对庞培造成什么有效的打击,但是庞培的确感受到了压力。而且,从长远来看,他的唯一出路就是与三头同盟和解。对于庞培派来的使者,安东尼做出了友好的回复—假如发生了战争就结盟,不然就和解。[272]如果这个回复确切无疑,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安东尼此时仍然觉得自己能够通过谈判来解决意大利发生的这些事情。

安东尼和庞培之间的往来让其他曾经支持行刺者的那些人看到了和平回归罗马政坛的希望。曾经在庞培军中担任要职的卢奇乌斯·多米提乌斯·艾诺巴尔布斯在凯法洛尼亚(Cephalonia)加入了安东尼的队伍,并且随他一同在布伦迪西翁附近登陆了意大利。屋大维的部队就驻扎于布伦迪西翁,艾诺巴尔布斯的存在有可能激发了他们的反抗之意,因为艾诺巴尔布斯曾经带兵来这个地区展开劫掠。安东尼围住了这座城镇,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开始率军南下。在行军途中,阿格里帕仍然在招募新兵,但同时也有士兵叛逃,因为他们不愿意作战。[273]屋大维的部队规模更大,但他未能突破安东尼的防线。与此同时,安东尼可以运用制海权来攻击屋大维的后方。双方一时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个时候,与两边都交好的卢奇乌斯·科奇乌斯开始帮助双方展开了谈判。身为屋大维的亲戚,安东尼的母亲尤莉亚也在牵线搭桥。军官和士兵们也出面去联系了安东尼。[274]在这些沟通的基础上,士兵们进而邀请屋大维和安东尼会面协商,双方士兵都没有兴趣交战。最后,尽管安东尼和屋大维都难免心存芥蒂,但他们也都没有执意挑起战争的打算。双方仍有合作的可能,而士兵们需要一个团结一心、能够保证他们得到其应得奖赏的政权。既然士兵们无意开战,那么安东尼和屋大维就必须保持和平。

在布伦迪西翁达成的协议又一次划分了罗马世界的势力范围:越来越无足轻重的李必达仍然保有阿非利加,其余的西部领土都归屋大维掌控—高卢、西班牙、萨丁尼亚、达尔马提亚(Dalmatia),安东尼则拥有东方的土地。[275]此次结盟还伴有联姻。富尔维娅已经病故于希腊,让安东尼得以(暂时忘却克莱奥帕特拉)迎娶屋大维的姐姐,也就是同样刚刚丧偶的奥克塔维娅(Octavia)。达成共识的屋大维和安东尼一起向罗马前进,准备去庆祝秦晋之好。不过,这次的协议还是夺走了一些人的性命: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的顾问马尼乌斯被双方认定为此次战争的元凶;更加令人意外的是,身处高卢的萨尔维迪伊努斯·鲁弗斯也在被召回之后以不忠之罪遭到处死。

双方就这样通过调整盟约的内容终结了战争。这是士兵们一致要求的结果。之后,双方还在某种程度上与其他派别达成了和解。一部分公敌得到了赦免,一些曾经在庞培那里避难之人趁着庞培与安东尼重修于好的机会设法回到了罗马。但是,三头同盟仍然掌握着罗马的大权,安东尼(虽然他大部分时间不在罗马)和屋大维仍然是罗马的统治者,盟约调整以后的安排仍然极其有利于这对刚刚结成姻亲的姐夫和内弟。当然,三头同盟的专制政权的稳固也有利于那些以分地为根本利益的军人。

佩鲁西亚的战争是取缔三头同盟、回归罗马传统政治文化的一次尝试。在这场战争中,一位执政官试图与三头之一对抗,用武力终结国家的紧急状态。对于资历较深的安东尼而言,因为他早已是罗马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就算罗马政治恢复旧貌,他所承受的损失也是较少的。相比之下,年纪轻轻、经验不足还惹得不少人畏惧的屋大维更加愿意维持现状。但是,无论他们二人在这个问题上有着怎样的细微差异,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罗马革命的既得利益者。包括他们在内,军人们、李必达以及与他们交好的那些盟友都是如此,这些人几乎都不会想要回到过去。

牧歌:爱情与土地之歌

在各家史书以及《言行录》当中,我们可以读到宣布公敌所造成的恶果。至于佩鲁西亚战争以及与之相关的分地问题,我们可以在诗歌当中觅得其踪影。维吉尔(Virgil)写出了奥古斯都时代的史诗作品—《埃涅阿斯纪》(Ae neid),但他的早期作品是篇幅较短的传统牧歌。《牧歌集》(Eclogues)描绘了一个虚构的名为阿卡迪亚(Arcadian)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乡间的牧羊人会用歌声来一较高下,也会自由地追逐爱情。但这个虚构的美好世界同样面临着战争的威胁,不敬神明的军人入侵了这片土地。在第一篇牧歌里,提提鲁斯(Tityrus)和梅里波伊乌斯(Meliboeus)讨论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命运,梅里波伊乌斯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土地。

有一些不敬神明的士兵会拿走我精耕细作的土地。

一个野蛮人夺取了我的田地。国内的动乱

给我们带来了灾难。[276]

而提提鲁斯被真实的罗马世界给拯救了,他遇到了屋大维。据他所说,屋大维是一位神明,并且帮助他拿回了自己的土地。[277]

第四篇牧歌的格式和基调都有了变化,维吉尔不再歌颂牧羊人的故事,而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更加宏大一些的事物”。他提到了很多东西,但这一篇的核心是声称在公元前40年的时候,新的黄金时代即将到来。有一个孩子会揭开这个时代的序幕,他会见证历史的重演。又一位阿喀琉斯(Achilleus)会航行至特洛伊,又一艘“阿尔戈号”(Argo)会前去寻找金羊毛。土地不需要耕作就能有产出,船只再也不需冒险出航,公牛可以安然在雄狮身边躺下休息。最后,绵羊会变为紫色,维吉尔则会开始吟诵一首伟大的诗歌。这部作品描绘了开启全新的黄金时代的孩子。这种祈盼救主的内容引发了很多人的遐想,不过,我们所关注的重点不在于此。整体说来,这些牧歌表达了维吉尔的这种看法:未来其实没有希望,真正的希望应当寄托于某个奇迹,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会随着奇迹的到来而终结,过去的历史会重现人间。等到这个奇迹出现,紫色的绵羊也在山坡上悠然进食之时,维吉尔就会动笔写出他伟大的诗篇。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以前,维吉尔都会躲藏在那个虚构的阿卡迪亚田园世界里面,抗拒着太过不堪、难以入诗的现实。

另一位诗人普罗佩提乌斯(Propertius)有着与维吉尔迥然相异的作品。他的第一部作品集名为《莫诺比布洛斯》(Monobiblos),开篇就阐明了主旨。

我从不曾为欲火所侵袭。但君提娅(Cynthia)的双眸让我就此沦陷(可怜的我)。从此,我原本骄傲的神色再也没了踪影。爱情占据了我的心灵,让我手足无措。现在,我无比憎恶矜持的美德。[278]

此后还跟着足足二十首情诗。他成了爱情的奴隶,只为这名女子而活,欲望之火焚烧着他的灵魂。在这段关系当中,普罗佩提乌斯完全无法保持冷静,他无法像一些男性那样游刃有余地行走在花丛间。这是无比强大、主宰一切的爱情,除此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不再重要。对于深陷爱情之中的普罗佩提乌斯而言,必须面对政治的现实世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意义。他的这种状态看起来仿佛就是生活于美好的阿卡迪亚世界的那些牧羊人。然而,到了作品的末尾,这种超脱于现实之外的色彩以及他的爱情都不见了。最后,他给我们留下了两篇显然互相关联的诗作。

在伊特鲁里亚的战壕里负伤的士兵啊,你已经逃离了我这样的命运,又何必因我的悲哀而落泪呢?你我曾经并肩作战。现在,快跑,保住你的性命,让你的父母还能享受天伦之乐,让一位姑娘能够明白你的眼泪为何而流。让她知道,伽卢斯(Gallus)逃脱了恺撒的兵锋,却未能躲开某个不知名的敌人。如果来到这伊特鲁里亚的山区,她会发现散落四处的尸骨。让她知道,这就是我的遗骸。

图卢斯(Tullus),朋友,你常常问起我故土的神灵来自何方。你是否知道佩鲁西亚的坟墓呢?那是罗马公民互相残杀的非常时期。当时的丧礼就是如此—托斯卡纳的土地啊,你曾经让我的亲族暴尸荒野,现在,为我而哀悼吧—富饶的翁布里亚(Umbria)。就是这块与平原相接的土地孕育了我。[279]

这部歌颂爱情的诗集最后以死亡收尾,他悼念了一位亡友伽卢斯。因为其尸骨还散落于托斯卡纳山区,伽卢斯的鬼魂不得安息,只能到处流浪。因为还未举办丧礼,伽卢斯的爱人只得不停地追忆往昔。普罗佩提乌斯在诗作中提及他的故乡、亲戚乃至整个意大利都被毁灭了,这相当于委婉地承认了他来自佩鲁西亚。他所作的情诗掩盖着悲伤之情,托斯卡纳的尘土下面另有他物。意大利的土地里埋藏着人们的鲜血、骸骨以及痛楚。

佩鲁西亚之战结束了,但人们心中的伤痕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