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急速行军离开了穆提纳,但元老院一方并未马上派出追兵。战后的局面有些混乱。元老院大张旗鼓地宣布自己赢得了胜利,然而他们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许多士兵显然都在艰难的战斗中负伤了,这让元老院的将军们很难迅速地组建起一支合适的追兵队伍。更为关键的是,虽然穆提纳之围业已解除,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仍然急需补给,运输士兵和装备的驮畜也依然不足。而且,就算人手与后勤的困难都得到了解决,他们还面临着指挥权的问题。

所以,当安东尼北上离开穆提纳的时候,屋大维不仅没有跟进,反而南下朝着博诺尼亚进发。潘萨正在城内养伤,但他的身体状况未见好转。他们二人分别向元老院发送了捷报。5月9日,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在信中提及,他当初想要和潘萨讨论一些事务,因此推迟了追击安东尼的时间。屋大维、潘萨、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需要商量的是希尔提乌斯死后原先归他指挥的那些军团应该听谁号令。潘萨是在场的高级官员,他的权威很重要。屋大维资历较浅,级别较低,但他很可能想提出自己的独立意见。总之,这三位将领需要好好地谋划下一阶段的战事。[138]然而,在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抵达博诺尼亚之前,潘萨死了。

一堆新问题随之冒了出来,元老院恐怕没有准备过这种特殊情况下的预案,两位执政官双双丧命是非常少见的(罗马的将军本就很少战死沙场)。现在,他们必须解决作战任务和军团指挥权的分配问题。屋大维应该能掌握自己带来的部队,但他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还需要重新分配原属于希尔提乌斯和潘萨的两支规模不小的军队。

屋大维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不太好。毕竟,后者参与了刺杀恺撒的行动。据说,他们二人没有会面,只是通过信件和使者展开了激烈的交锋。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甚至还曾站在河边特意地大声念出了元老院的信件,声称自己拥有统治高卢的权威,而屋大维不得出兵追击安东尼,也不得跨河进入穆提纳。[139]不过,这种说法看起来或许是艺术夸张的结果。至少在4月、5月以及后来的一段时间内,屋大维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没有公然决裂。而且,他们几乎不可能没有会面。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自己的说法出自前文所提的5月9日的那封信件,他没有多提会面的细节。不过,稍早一些的5月5日的另一封信件证明了他们二人之间发生过摩擦。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抱怨屋大维不服从他的命令。[140]然而,屋大维确实允许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带走一些潘萨的部下,后者写给西塞罗的信件也没有表明屋大维对其持有敌意。无论如何,最终受命去追击安东尼的是迪奇穆斯·布鲁图斯。

指挥权固然是一个不小的问题,但最大的困难或许还是布鲁图斯所部的状态。穆提纳的战事让共和国的各支部队都受到了重创。希尔提乌斯、潘萨和屋大维的部下或许稍好一些,但两位执政官带领的部队恰恰是最缺乏作战经验的。而屋大维的军团想必以恺撒旧部为主,他们应该不会愿意让一个刺杀了恺撒的人来指挥自己作战。

布鲁图斯需要让自己的守城部队尽快准备好追赶急速撤离的敌人。为此,他必须补充食物、驮畜,也许还得准备一些装备。刚刚从艰难的围城战中解放出来的士兵或许不能立刻开始强行军。他们的人数较多。这种规模的军队行进需要繁杂的后勤工作来支撑。等到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终于准备就绪的时候,安东尼早已领先了几天的路程。而且,布鲁图斯本人也承认过他的行军速度不是很快。[141]

4月20日,旗开得胜的消息已经传回了罗马,令西塞罗及其支持者们欢呼雀跃。[142]他对罗马人民宣读了潘萨的战报(看起来可以体现西塞罗此时的显赫地位),但只对元老院念了屋大维的信件。[143]之后,罗马人民还可以享受为期五十天的感谢神恩节庆活动。

卡皮托里翁山是罗马人庆祝胜利的传统场所。为了表达谢意,西塞罗来到这里向神明献上了祭品。国家的紧急状态中止,元老们脱下战袍,换回了代表正常统治时期的普通托加袍,共和国得救了。更为重要的是,这次胜利的过程符合共和国的标准:统筹全局的是元老院;领兵作战的是执政官;军队也是按照共和国的传统召集起来的。此次胜利故而属于保守派,古老的制度再次以古老的方式取得了胜利。

再度充满了信心的元老院出台决议,重申了自己在罗马宪法中的权威地位。元老们权力的一根支柱就是制衡罗马官员、防止个别不听指挥的“强人”出现的能力。因此,元老们颁布了法令,宣告各个官职的任期再次被确定为一年。这意味着官员们很快就会离任,然后面临罗马法律的约束。元老们还重申了各个官职的年龄限制,现在,按照顺序逐步晋升的罗马人最早也得到四十二岁才有资格担任执政官。关于这一点,当时就有一个突破常规的例子—屋大维。公元前43年,十九岁的屋大维拥有了裁判官的地位,并且获许提前十年参选官职。但就算凭着这种特权,屋大维也得再等十二年才能有资格竞选最高级的官职—执政官。[144]

不过,元老院的当务之急还是处理穆提纳城外的各支部队。就在捷报传回罗马以后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潘萨死于博诺尼亚、希尔提乌斯死于穆提纳的消息也抵达了。[145]这两位执政官的部队现在都没了统帅,元老院必须尽快分配好指挥权,并且决定由谁来追击西塞罗眼里所谓的安东尼残部。人选有两个:屋大维享有裁判官的地位,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级别相当于执政官;布鲁图斯掌握着山内高卢的军权,拥有直接听命于他的部队,而屋大维的军权从法律上来说应该是从属于两位执政官的。

元老院选择了把军队转交给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后世有历史学家对此感到讶异。他们觉得这是元老院在刻意冷落、打压屋大维,乃至最终促使屋大维变节。有一份史料甚至声称潘萨在死前留下了秘密遗言,让屋大维知道元老院打算有朝一日将其除掉。[146]这显然是虚构的,当时的各位当事人看起来并没有对军权分配问题产生很大的疑虑。元老院本就致力于遵从罗马宪法的要求,让罗马官员掌控军队。那么,把指挥权和追击任务交给此时地位更高的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是理所当然的。屋大维似乎也没有试图抗命,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顺利地接收了各个军团(或许早在元老院做出决策之前就已经接管了)。年轻的屋大维手里剩下的只有他当初自己召集的以及选择投奔他的那些部队。[147]而且,屋大维至少在这几个月以及进一步遭到数次刺激之前看起来都不怎么介意。

领受功劳和荣誉的主要是三位级别最高的指挥官: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希尔提乌斯和潘萨。按照罗马的军事传统,指挥作战的官员会在出征前执行宗教仪式,确认神明的旨意,从而正式地对接下来的战斗负起责任。相比之下,无论中低级军官的具体地位如何,他们都不太可能拥有主将的荣誉。就穆提纳而言,既然希尔提乌斯和潘萨已死,那么享有胜利荣光的当然非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莫属。后世的历史学家们认为这也是在故意羞辱屋大维,或许是因为元老们不愿意让恺撒的继承人跻身高位。确实,他们的庆功活动看起来相当奢侈,对于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赞美甚至有些谄媚,而屋大维并没有得到什么特殊的待遇。作为后来人,我们或许会觉得元老院的做法有误。但是,这看起来是符合罗马传统的。

元老院军队的战略处境其实正在恶化,安东尼等人分秒必争。我们一般认为罗马军队有能力一天行进最多三十公里(十八九英里),但无论军队规模如何,长时间以这样快的速度行进会给后勤和士兵们的体力造成巨大的压力。安东尼首先朝着西北方前进,来到了帕尔马(Parma)。他似乎还在行军路上解放了一群正在干苦役的奴隶,并且把他们招进了军队。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为了补充食物、驮畜、劳力等资源,安东尼的军队给沿途的居民带来了严重的损失。抵达帕尔马以后,安东尼又下令洗劫了这座城市,也许是为了给士兵们提供奖励,恢复他们的士气,同时再一次补充资源,以便继续急行军。[148]然后,安东尼率军再度踏上旅程。他们先后途经普拉肯提亚[Placentia,今天的皮亚琴察(Piacenza)]、戴尔托纳[Dertona,托尔托纳(Tortona)]、吉努亚[Genua,热那亚(Genoa)],然后沿着海岸线来到了瓦达·萨巴提亚[Vada Sabatia,瓦多利古雷(Vado Ligure)]。有一封5月5日的信件提及安东尼已经抵达,[149]也就是说,他带着士兵们在最多十四天的时间里行进了三百公里(一百八十五英里)之遥(参见地图3)。

此时,文提迪乌斯已然带着三个军团来到了瓦达。他之前的行踪并不明确,我们只知道他一度在皮齐努姆停留过。就算他直接从皮齐努姆出发,朝着瓦达行军,这期间的路程也是特别艰难而漫长的,共有大约六百公里(三百七十英里),会耗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既然文提迪乌斯在5月5日的时候已经身处瓦达,那么他至迟在4月5日就应该已经离开了皮齐努姆。这个时间点甚至都远早于4月14日的第一场穆提纳之战。看起来,文提迪乌斯有可能在4月的时候往北方的穆提纳靠近了一点儿,或许来到了阿里米努姆甚至是更接近博诺尼亚的地方。如果他确实曾经位于博诺尼亚南侧,那么穆提纳的第一场战斗发生以后,他的处境就不容乐观了,因为他和安东尼之间横亘着两支共和国军队,其中有一支还占据了博诺尼亚。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安东尼不和他一起朝着博诺尼亚靠拢,我们很难想象文提迪乌斯的部队要怎样与穆提纳城外的安东尼会合。因此,他和安东尼有可能在第一场战斗发生以后就已经共同决定让文提迪乌斯绕开共和国的军队。

即使是从博诺尼亚南侧出发来到瓦达,文提迪乌斯所部的行军路程也依然令人望而生畏。他或许直接跨越了亚平宁山区,从佛罗伦提亚[Florentia,佛罗伦萨(Firenze)]抵达比塞[Pisae,比萨(Pisa)]。之后,他也许沿着海岸线往北行进了四百二十五到四百八十公里(两百六十五到三百英里)。这段路程通常会耗费二十到二十四天。但是以急行军的速度,他们大概可以在十六天以后抵达目的地。因为文提迪乌斯得先接到安东尼的消息然后再下令行军,所以如果安东尼在4月21日或22日,也就是第二场战斗以后才决定离开穆提纳,那么文提迪乌斯出发的时间几乎必定晚于4月23日。然而,他必须在第二场战斗尚未爆发的4月20日之前动身才能在5月5日以前来到瓦达·萨巴提亚。也就是说,安东尼应该在第二次战斗发生之前就已经决意要放弃围攻穆提纳了,他的撤军之举绝非因营地遭到猛攻之后惊惧不已而做出的决策。

第一场穆提纳之战结束以后,安东尼想必已经认为自己不太可能在穆提纳的平原上一战击垮共和国了。这里的地形和兵力对比都不利于他,暂时撤退、重整旗鼓才更为高明。第二次交手无足轻重,就算安东尼确实在战斗中失利了,希尔提乌斯之死也已经为他大大拖延了共和国军队的行动。总体说来,安东尼依然掌握着两支动员完毕的部队,还有可能得到高卢或者西班牙军队的大力支持。他的实力仍然很强大,元老们的庆功宴未免办得太早了一些。

身处罗马的西塞罗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了。4月27日,他给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写信通告了希尔提乌斯和潘萨的死讯,但表现得很轻视安东尼。他似乎认为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可以轻易地消灭安东尼的部队。[150]罗马政坛向来充满了竞争,罗马将军一般都不会谦虚地描述自己立下的功绩。照理说,西塞罗应该是熟知这一点的。相比之下,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本人就不像西塞罗那么自信了。在4月29日的一封信件中,他表达了自己对李必达和波利奥的忧虑。他很怀疑李必达的忠心,同时还认为波利奥会竭力与安东尼会合。至于安东尼本人的部队,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担心。[151]

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本有可能在安东尼和文提迪乌斯会师之前追赶上去。然而,从4月29日,也就是战后第八天的信件内容来看,他只往穆提纳北方前进了行军一天的路程。也许,他花了太多的时间来收集必要的补给品和驮畜。西塞罗在看到他信件中记录的所在地的时候,或许也会感到有些不安。就在这一天以后,布鲁图斯行军的速度显著地加快了。等到5月5日,他已然抵达了戴尔托纳,位于吉努亚海岸北方大约七十五公里(四十五英里)处。但他距离安东尼还有大约一百一十公里(七十英里),布鲁图斯的军团落后了五天的行程,并且未能阻止安东尼和文提迪乌斯会师。[152]或许西塞罗对此表示了不满,在5月9日的信件中,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为自己做了辩解,用以说明他为何没能把控住局面、追上安东尼。[153]布鲁图斯抱怨了客观条件,强调自己既没有驮畜也没有骑兵。此时,考虑到安东尼的部队机动性更强,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开始担心自己会遭到对方骑兵的埋伏。毕竟,当初穆提纳的第一战就是安东尼发起的伏击。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完全无法预料安东尼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对他发动攻击。他还详细地记叙了安东尼派兵突袭波兰提亚(Pollentia)的事情,他成功地保住了这座城镇,并且将其描绘成又一场值得纪念的大胜,虽然这次行动看起来很可能只是佯攻而已。[154]

5月5日的信件已经足以证明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信心有所减少,[155]安东尼的军力绝对不容小觑,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需要做的远远不止西塞罗眼里的“打扫残敌”。6月初,波利奥给西塞罗写了一封信(西班牙的情报或许有些落后),为我们概括了当时的战略形势。波利奥声称安东尼麾下拥有四个军团(其中有一个装备较差)和五千骑兵,而文提迪乌斯还指挥着三个军团,其中至少有两个军团都是由老兵组成的。总之,安东尼这一边的兵力非常可观。相比之下,虽然布鲁图斯的表面实力是十个军团,但这些部队的质量很有问题。波利奥直接说出了他的疑虑,认为布鲁图斯手下真正有作战能力的只有四个军团,并且其中还只有一个军团具备比较充足的作战经验。此外还有史料指出,布鲁图斯的部下此时正受到疾病的侵袭,这是从当初的围城战延续下来的恶果。[156]尽管波利奥其实是安东尼的拥趸,他有理由去低估布鲁图斯的实力,但倘若波利奥所言不虚,那么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就应该极力避战,因为一旦交手,他的部队就会惨遭对方的屠杀,令安东尼取得一场奠定大局的胜利。

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正期待着穆纳提乌斯·普朗库斯的援助。此人虽然之前属于恺撒派,却对元老院表现出难得的忠心,他的四个军团会从北边抵达。不过,就算有了普朗库斯的支持,布鲁图斯也不能轻易地获胜。在一封日期不明的信件当中(必定是写于4月末的),普朗库斯提到了一次兵变。他麾下的精锐第十军团想要投靠安东尼,但他成功地控制住了局面。[157]由此可见,普朗库斯指挥的士兵不像他那样忠诚于元老院。如果安东尼跨越了阿尔卑斯山,普朗库斯并不能确信自己的四个军团真的能够抵挡安东尼的攻势。他或许可以平安无事地带兵南下,然而,一旦置身于战场,这些士兵的心思就有可能发生变化。显然,普朗库斯不得不考虑第十军团临阵倒戈乃至带动其他部队一起叛变的可能性。

假如安东尼能够顺利地煽动普朗库斯的部下哗变,与李必达和波利奥结成稳固的同盟,他就能得到最多十一个身经百战的强大军团,其总兵力更是会达到足足十八个军团。无论西塞罗怎么想,安东尼的力量绝对非同小可,他完全有可能集结起足以碾压元老院部队的强军。

安东尼重整旗鼓

关于安东尼阵营里发生的事情,我们掌握的信息不是很多。毕竟,他们不会像布鲁图斯那样在信件里跟西塞罗交流情报。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曾经在解释自己行动的一封信件里对西塞罗说自己难以断定安东尼打算在和文提迪乌斯会师以后采取怎样的行动。安东尼或许会继续北上,进入高卢,与李必达会合。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更担心安东尼等人会掉头南下,来到伊特鲁里亚补充更多的兵力,然后直接进军罗马。[158]乍一看这样的计划不太可能实现,也许布鲁图斯只是在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找借口而已,但其实不然。据布鲁图斯所说,有消息称文提迪乌斯麾下的军团拒绝离开意大利。不过,他没有解释其原因。从古至今都有许多人认为士兵们的顽劣想法没有参考的价值,但就文迪提乌斯的部下而言,他们此刻应该非常迫切地想要与敌方一战,因为他们当中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兵,而且其中不少人还根本没有参加上个月的战斗。他们也许觉得自己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然后夺取整个意大利。这种想法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安东尼看起来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接下来的计划。朝南进攻有助于控制罗马、补充人力,并且可以进一步获得意大利南部的资源,同时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也会因此失去外援。但是安东尼还面临着几个不得不注意的未知因素,其中正在慢慢靠近的李必达最为关键。此刻,恐怕就连李必达自己都不能确定他要在这场内战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如果李必达决定隔岸观火,那么安东尼和共和国军队之间的力量对比就没有那么悬殊了。此外,安东尼知道普朗库斯会与自己作对。后来,在战争结束以后,他甚至还想为此而报复普朗库斯。另一个有可能改变局面的人物是屋大维。假如他仍然执意要阻挠安东尼,那么南下就不是很明智的选择了,反而会让安东尼不便于争取从北而来的潜在盟友,双方的战略力量对比也许会再度发生逆转。

安东尼派兵北进,朝着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波兰提亚发起了攻击。这座城镇具有一定的战略意义,因为它控制着通往戴尔托纳以及更远处帕尔马的河谷。但布鲁图斯先到一步,进入了波兰提亚,让安东尼难以迫使布鲁图斯与他交战。这次佯攻看起来气势汹汹,展露了新获盟军以后安东尼的自信心,同时也是对布鲁图斯的警告。我们或许也可以认为安东尼的这次主动求战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安抚部下,让他们知道己方部队并不是在惊慌失措地逃跑,而是在做战略撤退。

安东尼固然有优势,但他没有必要在这个阶段与对手交战。所以,安东尼离开了意大利,朝着高卢的李必达进发,他大概认为李必达及其部下都会心甘情愿地加入自己这边。

李必达那边没有什么动静。他和几位主要人物保持着联系,比如离他比较近的普朗库斯。大概在5月中旬的时候,普朗库斯向罗马方面汇报了李必达的士兵曾经在会议上提出,既然两位执政官都已死去,那么战争就已经结束,罗马公民不应该再互相残杀。这种说法或许可以表明李必达的军团不愿与安东尼交战,[159]但李必达仍然没有做出决定。他派出了先头部队去守住阿尔卑斯山的通道,阻碍安东尼进军。然而,他手下的两位高级军官库里奥(Culleo)和西拉努斯(Silanus)都叛变了,让安东尼顺利无阻地跨越了阿尔卑斯山,这不禁让人越发怀疑李必达的军团也许真的会倒向安东尼。[160]

时至5月15日,安东尼已经和他的弟弟卢奇乌斯会合,并且抵达了尤里乌斯广场(Forum Iulii),这里距离他和文提迪乌斯会师的瓦达·萨巴提亚有两百公里(一百二十五英里)之远。据普朗库斯所说,李必达当时位于二十四罗马里(不到四十公里)外的沃柯尼乌斯广场(Forum Voconii)。[161]此刻,事态仿佛暂停了:李必达和普朗库斯还在商量事情;西塞罗正在敦促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向安东尼发起决战;布鲁图斯则在写回信,强调自己手头没有足够的兵力,或者说部队的经验不足,[162]他一定很担心安东尼向他进攻,因为他很可能会招架不住,而他如果失败了,西部的各位将军几乎不可能继续对元老院效忠。

李必达向西塞罗写信通报了安东尼到来的消息,并且声称安东尼那边陆续有士兵叛逃到他那里。鉴于安东尼曾经派人渗透过穆提纳城,所谓“叛逃”到李必达军中的士兵或许也有秘密任务在身。更何况,李必达的部下同时也在叛逃到安东尼那边去,[163]库里奥和西拉努斯的叛变就足以证明李必达军中的官兵很有可能改旗易帜。

李必达还是在以非常慢的速度朝着安东尼靠近。到了5月22日,他终于抵达了尤里乌斯广场西边的阿尔让河(Argens)。[164]李必达所部蜗牛一般的行进速度可以说明他的确一直沉吟不决,不过,他还是在阿尔让河畔写了一封信给西塞罗,保证自己忠于共和国。[165]现在,两支势均力敌的大军开始对峙,看起来,战斗一触即发。

八天以后的5月30日,李必达给罗马元老院与人民写了一封信:

元老院的长者们,我恭请诸神与万民明鉴。我对共和国满怀敬意,我最看重的是所有人的安全和自由。我本愿立刻以行动证明,但命运让我无法执行我的计划,我的所有部下都已变节。他们想要维持和平,保护广大罗马公民的生命。我不得不从。[166]

李必达失去了对其军队的掌控,他的士兵们早已做出了决定,打算支持安东尼。李必达的信件最后请求元老们尊重罗马公民的生命,其中的含义很明确:元老院输了;安东尼赢了。元老们现在可以选择在内战中被击败,或者主动承认安东尼的统治地位。

李必达的信件向元老院解释了自己的处境,他宣称自己一直都忠于元老院,却为时势所迫。然而,就算如此,李必达也始终不愿意主动地做出抉择。时至5月30日,无论他的心态究竟是怎样地游移不定,李必达也已难免要被判定为安东尼派。之前,李必达和其他的许多人一样企图置身事外。西塞罗等人一直怀疑李必达的忠心,因此李必达也担心西塞罗主导下的罗马政局会对自己不利。他固然没有那么支持安东尼,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其他人终于替他做出了最后的那个决定。

正当李必达以离奇的慢速朝着尤里乌斯广场前进的时候,安东尼率军出动了。他驻扎在李必达所部的附近,然后开始煽动对方士兵倒戈。李必达麾下的第十军团曾经直属于安东尼,现在也忠诚于他。这支部队似乎成了安东尼的代言人,替他去拉拢了李必达的其他部队。[167]于是,军官们意识到了军团有可能叛变,并且提醒了李必达。但李必达并不打算做出应对,他把士兵划分为三批,让他们去执勤,接着就去睡觉了。

夜里的最后一批警卫打开了营地大门,然后派人去接安东尼过来。面对着安东尼和严阵以待的军队,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李必达仓促地穿好了衣服。接下来,安东尼做了一通政治表演,要求李必达接受和谈。[168]

即使安东尼不确定自己能够争取到李必达本人的支持,他也有把握赢得李必达军中官兵的拥护。李必达麾下的军官们看起来很有可能在给安东尼通风报信,或许恺撒时代建立的关系网发挥了作用。安东尼的部队实力雄厚,而李必达的士兵们既可以选择与之作战,也可以选择加入其中。总体说来,他们没有什么理由讨厌安东尼,其中某些人甚至倾向于投靠他。所以,临阵倒戈的决定或许真的不难做出。更何况,虽然我们无法得知这些士兵对发生于意大利的事件究竟持怎样的态度,但他们看起来不太可能会愿意与西塞罗等人为伍。选择对抗安东尼就等同于选择支持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其他行刺恺撒之人。而且,也许在这些士兵看来,安东尼很可能会大方地赏赐自己。总之,他们利己的政治考虑让安东尼受益匪浅。

对于李必达,安东尼本可以将其罢免甚至杀死,但他在政治作秀当中求和,塑造了珍视罗马公民生命的形象。在两位执政官相继死于穆提纳之战以后,李必达的军团士兵们也曾经发表过类似的看法。安东尼求和的姿态或许是为了号召其他的前恺撒派人士与自己联起手来,以避免发生冲突。这位失去了军心、匆忙地在营地中央穿起衣服的李必达将军仍然有他的价值。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和地位,因为安东尼想要以他为标志,向所有人表示自己打算为罗马人带来和平。这个做法相当于宣布安东尼不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战,更是代表着法律和秩序。

在一个星期以后,即6月上旬,李必达和安东尼联手的消息必定已经传回了罗马。西塞罗在写给卡西乌斯的信件中称其为捍卫共和国的唯一希望。[169]的确,西塞罗等人现在堪称身陷绝境。因此,元老院传令阿非利加的军团返回意大利,保卫罗马。[170]此外,波利奥在6月6日的时候尚未正式加入安东尼派。他还跟西塞罗通报了安东尼试图调用他手下三个军团中的一个,并且想要收买其他两个军团。但是,所有人都认为波利奥一有机会就会叛变到安东尼那边去,而他后来也确实不出所料。[171]不过,普朗库斯的立场是很坚定的。6月10日,他率军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会合于库拉洛[Cularo,格勒诺布尔(Grenoble)]。[172]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他们二人依然还在库拉洛,最多只是稍微挪动了一点点位置。7月将尽,普朗库斯给西塞罗写了一封诚恳的信:

虽然我深知我们万分需要取得一场大胜,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准许我们继续执行现在的策略。因为,如果这支部队遭遇了不测,共和国还能依靠谁来抵御那些犯上作乱之人呢?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有着怎样的部队。我的帐下有三个老兵军团和一个新兵军团(或许也堪称新兵中的精锐),(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麾下有一个老兵军团、一个服役满一年的军团和八个新兵组成的军团。所以,我方士兵的总数固然很可观,但细细看来,其实力仍显孱弱,我们都很明白新兵的实战表现如何。倘若阿非利加的老兵或者恺撒的部队能够赶到,我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走上战场,与对方争夺共和国的控制权。据我们所知,恺撒[1]是最近的援军。因此,我不停地派人请他出手相助,他也每次都说自己已经在马不停蹄地赶来。然而,他其实另有打算。[173]

普朗库斯和布鲁图斯统率着十三个军团,其总人数不下于五万五千。但是,他们很担心这些部队质量不足。安东尼那一方的人数或许近似于此。我们不是很清楚穆提纳之战给他造成了多少损失,也不确定波利奥派出了多少援军,但安东尼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远在阿非利加的军团或许可以改变战局,但如果调动部队的命令是在6月中旬发出的,那么至少在8月之前,他们难以回到罗马,遑论投入北意大利战场。因此,屋大维成了影响局势的关键。然而,关于此时的屋大维以及他的部下,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西塞罗的信件里很少有信息能够说明屋大维正在盘算着什么,他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

屋大维的政变:进军罗马

在我们上一次提到屋大维的时候,他才刚刚打完第二次穆提纳之战,回到了博诺尼亚。布鲁图斯带兵前去追赶安东尼,而屋大维还在城内。此时,他也许有机会追击文提迪乌斯的军团。不过,他并没有动身,或者只是象征性地追了一阵子。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称屋大维既不愿也不能调动其部队:“但无人能指挥恺撒,恺撒也无法指挥其军队:二者都非常恶劣。”[174]看来,士兵们自有其想法,他们正在考虑穆提纳之战以后的出路。

终于,5月中旬,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给西塞罗写了一封和屋大维有关的信件。他抱怨了罗马城中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十人委员会被组建起来负责审查安东尼在担任执政官期间的所作所为,给老兵建立殖民地的事情也被包括在内。布鲁图斯的士兵们惶惶不安,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认为此时掌握最高权威的是西塞罗,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土地是他们退役以后的主要依靠。在信中,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恳求西塞罗满足这些老兵的要求。他或许只是在说自己的部队,但屋大维帐下的老兵无疑也和布鲁图斯军中的老兵一样焦虑不已。

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还询问了一句出自西塞罗之口、和屋大维有关的妙语:“laudandum adulescentem, ornandum, tollendum.”。我们可以本着善意将其翻译为“我们必须表扬、奖励、提拔这位年轻人”。但“tollendum”既可表示“提拔”,也可表示“除掉”。西塞罗想必觉得屋大维不足为虑,放心地说出了这句话,公然表示想要排挤屋大维。[175]

西塞罗挥洒自如的文采为他赢得了许多盟友,但也让他树立了不少敌人。即使身负追击安东尼的任务,布鲁图斯也很快就得知了西塞罗的这句话。布鲁图斯显然认为西塞罗这次是在愚蠢地卖弄小聪明。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人类的政治生活当中有某些现象亘古未变。政治人物的个别特殊言论很容易广为流传,被人们反反复复地嘲弄。名言的力量就在于朗朗上口,纵使原来复杂的语境已然被遗忘,名言本身也会被人们铭记于心。无论是在古罗马的共和国还是在现代美利坚人的共和国,负面的名言往往都会化作他人手中的利器,长期困扰着那些不慎失言的政治人物。在西塞罗写给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回信里,他本人看起来倒不是很担心自己的这句名言会造成严重的恶果。又或许,他只是已经接受了驷不及舌的现实。[176]

西塞罗的这句话符合他对这位年轻的恺撒的一贯态度。他确实支持屋大维,或许甚至带头提议了要对其加以赞扬和擢升。而屋大维虽然有一些较为激进的计划,但看起来还是会咨询西塞罗的意见,并且表现出需要西塞罗支持的样子(这让西塞罗感觉很放心)。西塞罗仿佛觉得他们能够把这位新的恺撒约束在罗马宪法传统的框架内,他也许认为这个“年轻人”的既有政治力量或者政治经验不足以令其成为一股独立的强大势力。或许,在西塞罗看来,此刻的屋大维面前没有多少选择:既然屋大维已经在公元前44年参与了对抗安东尼的行动,那么他就必定只能站在元老院这一边了。然而,更加了解屋大维及其部下的布鲁图斯并不像西塞罗那样有信心。布鲁图斯大概明白,无论屋大维的处境如何,他毕竟有着至少一万五千名精锐老兵的拥戴,轻视这样的人物或许是要付出代价的。

直至公元前43年7月末,屋大维依然没有让人知道他究竟打算做什么。他也许一直都在征兵。据阿庇安所说,屋大维统领着八个军团和一些其他的部队,有五六万的总人数。[177]他第一个明显的动作是往罗马派出了士兵,让他们作为使者去向元老院索取资金。元老院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们的要求。然而,最终的拨款数额只达到了要求的一半,甚至还没有发到屋大维军中,反而发给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178]之后,大概过了一阵子,第二个同样由百夫长领头的使团来到了元老院。他们先把剑放在了一边,然后进入元老院要求元老们让屋大维取代希尔提乌斯或者潘萨成为执政官。元老们拒绝了,强调屋大维过于年轻。但这些百夫长显然熟读罗马历史,援引了之前的史例,比如,汉尼拔战争时期的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受命出征过西班牙的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和在公元前348年担任执政官、当时年仅二十三岁的马尔库斯·瓦列里乌斯·马克西姆斯·科尔乌斯[Marcus Valerius Maximus Corvus,或者科尔维努斯(Corvinus)]。双方的争论变得越来越激烈。面对这些不敬元老的军人,一位或者多位元老斥责或者动手击打了一位百夫长。据狄奥所说,至少有一位百夫长转身带着剑准备离去。他大声喊道:“如果你们不让恺撒担任执政官,这个东西(指剑)会让他当上的。”据说,西塞罗的回答是:“如果你们要以这种方式提出诉求,那么他确实会得偿所愿。”(指剑)[179]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西塞罗和其他的元老也仍然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我们先假定屋大维是一个玩弄权术的阴谋家,这次的事件似乎就很好解释了,他无非在让士兵们替自己做铺垫。但是,我们不能忽视士兵们自己的意愿。穆提纳之战以后,屋大维的军团看起来并没有停下来歇息。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认为他们不受屋大维的控制。这些老兵有自己的主见,击败了安东尼,但他们的根本政治诉求是什么呢?元老们没有满足他们的要求,布鲁图斯看起来才是穆提纳之战的真正赢家。他的军队不仅摆脱了穆提纳之围,甚至还得到了加强,但这位布鲁图斯也参与了刺杀恺撒的行动。位于罗马的西塞罗等人正在审查安东尼为恺撒旧部设立的殖民地,而屋大维的军团也是直接相关的当事人,他们的经济利益很有可能受到损害。既然我们能发现屋大维的军团有能力让元老们落败,那么这些士兵自己也很有可能已经看清了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现在有着怎样的政治力量,也不吝于运用这种力量来为自己争取利益。当然,在接下来发生的事件里,屋大维并不是被动受益的角色,但他的个人利益归根结底是和士兵们绑在一起,甚至可以说是依赖于这些士兵的。

西塞罗和支持他的那些元老对此时的政治、战略形势显然有着非常独特的判断,他们仍然认为士兵理应遵从元老的命令。在他们看来,那些百夫长根本就没有资格向他们提要求,也没有资格与他们争辩。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不合于罗马社会、政治秩序的僭越之举。以传统的等级制度来看,低级的军人威胁最高级的元老,甚至于军人拥有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种事情都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看来,元老们并没有想到这些士兵有可能脱离旧秩序的框架,然后创造出一套新的秩序。元老们对恺撒旧部土地分配问题的审查既是在践行元老的权威,也是在运用意大利地主精英的传统权力满足罗马社会等级制度的价值观念要求。从我们的视角(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或许也有所察觉)来看,元老们的这个政策很有魄力,简直让人以为他们是天真无知才做出了这个决策。但在元老们眼里,这种等级秩序恰恰是他们奋斗的目标。强化这种秩序有助于巩固他们对意大利的控制,也可以增强意大利精英群体内部的凝聚力,从而更好地对抗安东尼等人。

元老们的意识形态已经成了空中楼阁。他们自以为很安全,坚信诸神都在支持他们统治罗马。因此,他们才会无畏地去计较士兵们获得的土地和金钱,才会胆敢驳斥前来与其谈判的百夫长,殊不知自己的命运其实恰恰掌握在这些人手里。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罗马革命的规模有多大,罗马元老的政治误解有多严重。

屋大维的士兵和元老们最早也得在7月[罗马人原先称这个月为5月(Mensis Quintilis),后来,为了纪念尤里乌斯·恺撒,7月被改为尤里乌斯月(Mensis Julius)]末才有可能展开第二次争论,但更为准确的时间或许是8月[当时的6月(Mensis Sextilis),后来被改为奥古斯都月(Mensis Augustus)]初。当百夫长们回到营地,向屋大维汇报了谈判的情况以后,屋大维命令士兵们排好队列,进军罗马。

可以想见,元老们难免表现得有些慌乱。他们承诺不仅会给屋大维麾下在穆提纳作战的那两个军团提供报酬,还要给其他的所有部队都发放奖金。他们也表示愿意让屋大维来担任执政官—毕竟,这总比让他率军攻下罗马要好得多。但就在谈判的时候,元老们的态度又变得强硬起来,因为他们之前传唤的两个军团已经从阿非利加返回了罗马。此外,他们还有潘萨留下的一个军团。同时,他们开始软硬兼施地招募尽可能多的人手。凭着这些兵力,元老们认为自己可以一直守到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普朗库斯回援。西塞罗在听说屋大维进军罗马以后就躲了起来,现在他再度现身,前来领导大家抵御屋大维。

然而,罗马的防御其实只是一个荒唐的笑话,屋大维的军团很快就来到了城郊。罗马是一座杂乱无章地向外铺开的巨大城市,其防守条件远不如相对较小的穆提纳。罗马守军必须分成许多小队,分别据守各个关键点。然而,在屋大维的军队驻扎于罗马城外以后,城内的元老和其他重要人物纷纷改变了主意。双方的军力对比显而易见,一部分人决定出城来迎接罗马的新主人。第二天,屋大维仅仅带着卫兵进入了罗马城,他大概不觉得还有多少人会站出来反对他。元老院的抵抗意志已经崩溃,两个从阿非利加赶来的老兵军团都叛变了,因为他们曾经是尤里乌斯·恺撒的部队。他们的将领选择了自杀,新上任者放弃了防守城墙的任务。

最后,西塞罗亲自前来向他的老朋友致以问候。据说,他发表了一段长篇大论,详细地说明了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支持着屋大维。西塞罗无意出版这次演讲的内容,我们只能猜想他究竟把历史扭曲成了什么模样。屋大维听完了这位长者的演说,然后冷冷地指出,西塞罗是最晚过来会见他的。[180]这是政治作秀,以艺术夸张的形式展现了罗马革命。无论西塞罗在欢迎屋大维进入罗马的时候做出了怎样的解释,无论他多么成功地把自己描绘成忠实地拥护屋大维的亲密友人,无论他把自己优秀的口才发挥得多么出神入化,他的政治生涯都走到了终点,而且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一点。屋大维的军队已然掌控了罗马,此刻的西塞罗再也无法违背他们的意志。在西塞罗的理想中,这座城市应当由传统的元老贵族来统治。他们秉持着传统价值观念,遵循着传统的社会、政治等级制度。但是,这个政治理想已经破灭了。现在,西塞罗不得不在屋大维面前低眉顺眼地为自己辩解。屋大维其实没有必要倾听这位伟大的执政官打算作何解释。按照罗马社会的传统等级秩序,年轻的屋大维理应尊重西塞罗。然而,此刻屋大维对西塞罗的尊重纯粹出于屋大维自己的意愿。所有人都知道他其实不必对西塞罗以礼相待,这位最近才被西塞罗用俏皮话嘲弄过的“年轻人”现在只是在对西塞罗施以恩惠而已。任何目睹了这一幕的元老都必定能够明白,曾经的元老领袖西塞罗已然失势,罗马的大权无疑已经落入了屋大维的手中。他的权力并非源于官职、传统或是罗马社会生活的古老等级制度,而是来自拥护他的军人。

屋大维安排自己当选为史上最年轻的执政官,并且对其敌人示以宽容。这种政策势必会让人们想起屋大维的养父尤里乌斯在他与庞培的内战结束以后同样选择了用仁慈来求和平。这种相似性恐怕只会让元老们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一位新的恺撒已经掌控了罗马,元老们还能保全自己的权利、权势乃至性命都只不过是因为这位新的恺撒愿意如此而已。我们不禁会想,这些元老在向新上任的年轻执政官屋大维发出问候的时候,是否会回忆起穆提纳之战刚刚结束之时的景象。那时的他们欣喜若狂,抬着西塞罗去卡皮托里翁山上向诸神表达了谢意,还表决同意开启了感恩节庆日,共和国的最后一战以胜利告终。然而,仅仅在四个月以后,屋大维成了执政官,共和国的战争失败了。

[1] 此处的恺撒指的是屋大维。—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