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3年春,尤里乌斯·恺撒死后一年,五支罗马军队集结于意大利北部平原城市穆提纳(今天的摩德纳)附近,迪奇穆斯·布鲁图斯(Decimus Brutus)被困在城中。围攻此城的是马克·安东尼,他指挥着至少四个军团的精兵和一大批应召入伍的新兵。此时的屋大维年纪尚轻。他本是恺撒的甥外孙,在恺撒死后成为恺撒的养子。他和执政官奥卢斯·希尔提乌斯(Aulus Hirtius)组成了联军,在一旁骚扰安东尼,等待解救布鲁图斯的机会。在他们的东南方,另一位执政官维比乌斯·潘萨(Vibius Pansa)正在小心地率军靠近,准备向他们增援。希尔提乌斯、潘萨和屋大维计划在会师以后与安东尼展开决战。公元前43年4月,他们击败了安东尼。

罗马的元老们大事庆祝了一番。看起来,安东尼战败意味着他们已经顺利地实现了暗杀的战略目标,终于摆脱了尤里乌斯·恺撒的阴影,恢复了自己应有的权威。穆提纳之战似乎标志着恺撒之死引发的政治风波已然结束。自苏拉上台以来,罗马人古老的传统秩序一次又一次地战胜了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这一次仿佛也不例外。

但元老们错了,穆提纳之战的胜利并不意味着古老的罗马共和国的命运再度返回正轨,意大利北部平原上的这场战斗未能彻底清除恺撒的遗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元老们目睹了胜利骤然化为失败的惨状,穆提纳之战竟然成了风雨飘摇的罗马共和国的最后一战。

恺撒的遗产

尤里乌斯·恺撒以终身独裁官的身份统治了罗马,共和国高级官员以及地方总督的“选举”都由恺撒主导,他已经提前指定了未来几年的人选。前文提及的公元前43年的执政官希尔提乌斯和潘萨、战略要地山内高卢(Gallia Cisalpina)的总督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都是由恺撒亲自任命的。然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参与了刺杀恺撒的行动。恺撒死后,这两位执政官也都率军去支援他对抗自命为恺撒继承者的安东尼。恺撒对于地方省份的安排最后反倒帮助了那些和恺撒或者所谓恺撒继承者作对之人,其中的一部分人甚至曾经与恺撒本人非常亲密,比如希尔提乌斯。随着恺撒的死亡,他生前建立的政治关系烟消云散。现在,每个人都必须重新站队。

恺撒之死让罗马的局面变得云谲波诡。马克·安东尼仅在名义上控制着罗马,他是恺撒的副官,也是公元前44年的执政官。凭着暗含武力威胁的政治压力,安东尼说服行刺者们撤离了罗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喜忧参半的局面。他肯定知道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会直接前往山内高卢,控制当地的军团。换言之,安东尼放任自己的敌人获得了武装力量。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其他行刺者们离开罗马以后,安东尼有了准备的时间。

安东尼的政治资源不多,而密谋刺杀了恺撒的是一股拥有军队的强大势力。安东尼缺乏组织、没有军队,很可能也没有多少资金。他只能勉强与行刺恺撒的元老们保持脆弱的和平状态,暂且拖延时间,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住罗马的稳定。身为恺撒的亲信,安东尼稍有不慎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既然行刺者们已经离开,罗马的局势便得以平静下来。即使是在恺撒遇害以后,罗马的平民也仍然忠于恺撒,对行刺者们充满敌意。但后者的离去让平民无从下手,矛盾的爆发被推迟了。各方势力开始运用自己的手段,展开各种各样的交涉。从3月下旬开始,一直到5月,大家甚至都不是很确定自己需要加入某个“阵营”。似乎各方势力很有可能在恺撒死后达成一致,确立一个稳定的政局。也许,人们会原谅行刺恺撒者,安东尼的政治前途也不会遇到阻碍。恺撒死后的罗马已经没有了牢固的政治同盟,曾经受到恺撒恩惠或者与恺撒亲近之人不必听从安东尼的指挥,罗马精英群体当中几乎无人想要为恺撒报仇或者把行刺者送上法庭。罗马政治变幻莫测。人们选择阵营的原因是很难料定的,安东尼不能简单地断定当初听命于恺撒的人现在也会接受他的领导。许多人很有可能更愿意看到恺撒死去,因为他们终于不必向恺撒效力了。他们也许本就期待着摆脱独裁者的掌控,享受元老的传统地位。

刺杀恺撒的主谋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和盖乌斯·卡西乌斯仍然留在了罗马城附近。4月下旬,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抵达了山内高卢。在公元前4世纪,意大利北部的这块土地仍被高卢人占领。后来,这里成为恺撒征服高卢乃至集结军力南下意大利的基地,驻扎在这里的军团离罗马最近。在恺撒死后扑朔迷离的政治环境下,山内高卢无疑特别重要。

就在行刺者们静观其变的时候,安东尼正在竭力寻找可用的资金,比如恺撒的个人资产以及罗马的国库。军事资源是更大的问题,他试图联系分散在意大利各殖民地的恺撒旧部。此时还很可疑地恰好有谣言称色雷斯(Thracia)的吉泰人(Getae)正打算入侵罗马,这让安东尼得以在马其顿组建起一支应急部队。[111]而且,马其顿本就是恺撒集结东征部队的地点。

掌控了马其顿的军团并且确认了吉泰人不会前来入侵以后,安东尼不必亲自奔赴马其顿。他派人替自己去把士兵们带回意大利。到了10月,安东尼的军队已经抵达了意大利南部的布伦迪西翁[Brundisium,即今天的布林迪西(Brindisi)]港。

此时,罗马的政局已然变得较为明朗,脆弱的和平即将终结。公元前44年5月24日,恺撒遇刺的两个月后,有传言称安东尼想要推翻恺撒对各个省份的安排,夺取地方的权力,掌握当地的大军,然后彻底铲除异己,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迪奇穆斯·布鲁图斯。6月初,安东尼开始行动。[112]他成功地通过平民会议的投票剥夺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权力,卡西乌斯和马尔库斯·布鲁图斯都被派去负责处理粮食供给的事务,必须离开意大利。另一位执政官普布利乌斯·科涅利乌斯·多拉贝拉本有可能给安东尼造成很大的麻烦,但他得到了统治叙利亚省五年的权力,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荣耀。马其顿被正式地移交给安东尼的弟弟盖乌斯·安东尼乌斯(Gaius Antonius),而安东尼本人则取代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成为山内高卢的总督。此时,如果单论合法兵权,安东尼和多拉贝拉掌握的军力是非常充足的。

按照传统,安东尼做的这些事情原本都应该由元老来决定。因此,元老们怒不可遏。但这两位执政官顺利地压住了元老的反对意见,元老们无力发动群众来攻击安东尼,而安东尼却可以通过平民会议来实现他的政治目标。或许,他真的很受民众支持;或许,他成功操纵了民意。凭着执政官和平民会议的权威,安东尼让罗马的宪法为己所用,他的对手几乎不能合法地加以阻碍。于是,许多元老都开始拒绝出席元老院会议,以此表示抗议。

安东尼的这一系列举动必定反映了他的政治判断。他认为他的对手并不打算放过他。也许,暗杀恺撒只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步而已。安东尼的总督职位让他得以远离罗马,避免受到敌人的起诉,安全地等待政治气候的变化。不仅如此,高卢还有可能成为安东尼的基地,让他复制公元前59年以后恺撒的人生轨迹,最终向罗马发起进攻。他的敌人也许把安东尼看作了第二个恺撒,而安东尼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行刺恺撒者恐怕不会介意再诛杀另一个暴君,脆弱的和平就此崩溃。

在3月的月中节,马尔库斯·布鲁图斯高高举起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匕首,呼喊着西塞罗的名字,但西塞罗本人很可能会感到意外。从保存至今的大量信件与演讲稿来看,没有证据表明西塞罗知道他们打算刺杀恺撒。更何况,西塞罗向来不是一个羞于自矜自伐之人。如果不是真的不知情,他大概不会只字不提。暗杀发生以后,西塞罗一度离开罗马又再次返回,他难以决定自己是否要逃离意大利。不过,西塞罗同时也在积极地与各派势力打交道。他一边尽量地帮助行刺者,一边又在公共场合与安东尼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但这种亲密只是表象,他完全不信任安东尼。

9月1日,安东尼坚决要求所有元老都来参加会议。西塞罗据说有要务缠身,只得在第二天安东尼缺席的时候来到元老院。趁此良机,他发表了著名的十四篇《反腓力辞》(Philippicae,全十四篇,出版于公元前44年9月至公元前43年4月末)中的第一篇,向安东尼发起了攻击。他将这些演说比作三百年以前古希腊演说家、政治家狄摩西尼(Demosthenes)对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的驳斥,所谓的“反腓力辞”就是由此而来。当年,狄摩西尼为了希腊的自由慷慨陈词;现在,西塞罗也宣称他是为罗马的自由而战。

在9月的这篇演说词中,西塞罗尚且表示自己与安东尼是朋友,彼此之间多有友好往来。然而,这次演说无疑是宣战声明。在后续的演说当中,西塞罗的言辞更是变得越发尖锐。[113]他企图把元老们团结起来,带领他们战胜安东尼,彻底颠覆恺撒开创的政治局面,让元老们重新主宰罗马政治。也就是说,暗杀恺撒并没有实现元老们的既定目标,而西塞罗想要完成这项未竟的事业,恢复元老的统治地位。安东尼成功地在元老们反对的情况下重新分配了各地方省份的支配权,这就足以说明行刺恺撒的目标确实尚未达成。现在,妨碍旧秩序复原的罪魁祸首是安东尼。于是,西塞罗打算摧毁安东尼的政治权力,他也许已经决意要再度动用暴力。

过了一阵子,安东尼做出了针锋相对的回应。在罗马人看来,元老和元老之间应当是团结友爱、互相尊重的。因此,罗马政界人物的言辞通常都比较和善。然而,安东尼和西塞罗其实已经正式决裂了。

发表演说以后,西塞罗回到了自己的别墅,以免在罗马的街道上与安东尼等人发生暴力冲突。西塞罗已经公然表示,等到安东尼在年末卸任执政官以后,他对行刺者做出的举措必定会遭到追究,他对地方省份的安排也会以威胁共和国论处,人们不会坐视安东尼独揽大权,西塞罗及其追随者都会勇敢地在罗马城中捍卫自由。

根据6月平民会议表决的结果,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得到了要求他离开山内高卢的命令。可以想见,布鲁图斯不会心甘情愿地交出军权。但是,按照法律,他的总督任期已经结束。他还接到了不得不遵守的执政官命令,拒绝服从就意味着打响内战。他在罗马的朋友们劝他不要放弃高卢,但他宣布自己会遵从法律的要求,带领军队回到意大利。既然如此,他率领的军队就成了“正常”行进中的合法军队。他可以顺利地进入山内高卢的每一座城市,享用当地提供的住宿场所和食物。然而,当布鲁图斯来到穆提纳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穆提纳坐落在一片肥沃而广阔的平原之上,城市的西、南、东面都有河流,十分有利于防守。此外,穆提纳也是这片地区当中颇有规模、比较繁荣的一座城市。布鲁图斯下令购买了粮食、宰了牛、腌了肉。现在,布鲁图斯有了防备完善、补给充足的据点,他开始等待敌人的到来。

正当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据守穆提纳之时,马尔库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开始在东方召集部队。卡西乌斯试图从多拉贝拉手中夺取叙利亚,马尔库斯·布鲁图斯则着眼于马其顿。此时的安东尼仍然在罗马城中寻找资金,但他发现一位新的恺撒成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尤里乌斯·恺撒在遗嘱中指定他年轻的甥外孙屋大维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并且将其收为养子。屋大维立刻开始按照罗马的传统自称为恺撒,当时的史料也是这样称呼他的。不过,现代的文本往往还是称其为屋大维。[114]抵达罗马以后,他看起来不甘于仅仅成为恺撒的私产继承人(他要求安东尼归还其擅自使用的资金),更想要成为恺撒的政治继承人。他毫不吝啬地用金钱去换取恺撒的政治遗产,并且要求制裁那些行刺其养父之人。这些举动令其和安东尼产生了竞争。在公元前44年,有人主张尊奉恺撒为神明。领头的有可能是安东尼,但受益最多的大概是屋大维。既然恺撒是神,那么屋大维就可以自命为神子(divi filius),更有力地团结起那些仍然忠于恺撒之人。屋大维试图取得罗马平民和恺撒旧部的支持,并且向安东尼展露出了敌意。对此,安东尼的回应很友善。[115]然而,早在公元前44年6月,屋大维就让西塞罗知道了自己更倾向于和布鲁图斯、卡西乌斯站在一起,表现出要引领恺撒派与行刺者和解的姿态。[116]

到了这一年10月,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关系已经变得相当紧张,屋大维甚至已经开始召集恺撒的旧部。他用极其丰厚的待遇表达了自己的诚意,每个士兵或许都得到了多达两千赛的巨款(他们一整年的薪水也不过九百赛而已)。屋大维慷慨解囊的手笔、恺撒继承人的身份、善待恺撒旧友的行径至少让一些恺撒旧部愿意与他为伍。

但是,安东尼已经从马其顿调来了军团。自暗杀事件发生以来,他第一次拥有了较大的军事优势。如果有必要,安东尼可以用这些部队击垮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然后掌控意大利半岛全境。然而,当安东尼来到布伦迪西翁视察这五个军团的时候,他发现士兵们不太愿意听从他的指挥,因为安东尼给出的奖励只有四百赛。[117]这反倒惹得安东尼动用了严厉的手段。罗马人对于叛乱士兵的传统惩罚措施是所谓的“十一抽杀”,即随机处决十分之一。安东尼命人逮捕了带头叛乱的军人,然后抽签处死了其中的一部分,虽然他并没有严格地按照传统杀死十分之一那么多。[118]恢复了秩序以后,安东尼选出一些士兵作为自己的个人卫队,接着命令剩下的部队沿着意大利东海岸线北上至阿里米努姆[Ariminum,即里米尼(Rimini)],他本人则返回了罗马。从恺撒遇刺开始,直到现在,安东尼终于掌握了军队,有了强大的力量。看起来,安东尼或许可以无视掉让他如芒在背却过于年轻、根本未经世事的屋大维。

此时的罗马城中发生的事件很可能进一步增强了安东尼的信心。在安东尼出城的时候,屋大维从恺撒的殖民地带回了一些老兵。然而,尽管屋大维做了一番颇有煽动性的演说,但他未能说服这些军人跟着他一起行动。[119]他们来此是为了替恺撒复仇,而不是与安东尼相争的。这些人的根本目标是确保恺撒分配给自己的土地不会被剥夺,而安东尼最有可能保护他们的利益,几乎没有人认为除掉安东尼会有助于扩大恺撒旧部的影响力。更何况,安东尼现在仍然大权在握。于是,屋大维聚集起来的军队很快就土崩瓦解,他似乎已经无望成为恺撒的政治继承人。

但是,安东尼的麻烦其实才刚刚开始。屋大维的出现让恺撒派有了一个另择明主的机会,而被安东尼施以抽杀的军团正好有意报复。马尔斯军团和第四军团都选择了叛变,在北上的途中擅自脱离队伍,朝着罗马进发。他们止步于亚平宁山区的阿尔巴·福肯斯(Alba Fucens),位于罗马城东面一百公里处。安东尼在实行抽杀的时候以为这些军团没有别的政治路径可选,然而现在这些军团正在离安东尼而去。他调动了所有的军力一同出城前去解决叛乱问题,但叛军只以箭矢相迎。于是,安东尼退避至罗马城东北方三十公里处的提布尔(Tibur)。

这场叛变给安东尼造成了重重的一击。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军队确实有着自己的政治意愿。而且,在恺撒的时代刚刚结束的这个时期,他们大有机会充分地表明其立场。不过,此时的安东尼实力尚存。在提布尔等待着他的是一些恺撒的旧部,他们想必是安东尼派人去召集来的。有不少元老也出城来会见安东尼,向他致意,表示自己仍然忠诚,愿意为他效力。但另一边,屋大维正在前往阿尔巴,迎接这支刚刚归附于他的军队。

接着,安东尼率军离开了提布尔,准备前去阿里米努姆和其他的军团会合。他现在掌握的军团至少有第二军团、第三十五军团和云雀军团(Alaudae)这三支部队,约一万五千人。非常规手段召集起来的恺撒旧部不下于六千人,此外还有大量的新兵。在公元前44年12月,安东尼向穆提纳进军,开始围攻这座城市。

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据守穆提纳既有政治原因也有军事考虑。他所率领的部队(大约一万六千到两万人)并不算少,但这些士兵不是安东尼麾下身经百战的精锐。如果正面交手,布鲁图斯几乎必定会被击败。然而,就算考虑到罗马人攻城的精湛技巧,防守据点也仍然是非常有利的作战环境,进攻方势必要付出异常巨大的代价。罗马人攻城的技术恰恰可以被用来守城。而且,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有着充分的时间来好好地布防。不过,虽然躲在城内的布鲁图斯暂时安全了,但他终究还需要援军的帮助。根据他的政治判断,安东尼在元老院里的对手一定会动员起足够规模的军队来解救他。为了赢得战争,布鲁图斯必须让他和安东尼之间抢夺地方省份控制权的斗争迅速地升级为一场大规模的全面内战,他需要让政局偏向于自己。

政治风向转变:西塞罗的号召

执政官是元老院会议的主持者,而安东尼已经勾结了另一位执政官多拉贝拉。因此,在公元前44年12月之前,元老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西塞罗的抗议看起来只是极个别的例外。至于平民会议,民众基本上都支持着安东尼,忠于已经逝世的恺撒。所以,安东尼在这一时期较为牢固地控制着罗马的政治机关,但他未能实现真正的团结。从6月开始,一些执意与安东尼作对的元老经常不参加会议,无声地表达着反对意见。这就是安东尼一度敦促元老们前来与会的原因。然而,在公元前44年将尽之时,多拉贝拉乃至安东尼都离开了罗马城,于是西塞罗等人乘机抓住了政治主导权。12月20日,西塞罗发表了第三篇《反腓力辞》。元老院发表决议声称应当取消安东尼对地方省份的安排,同时要求安东尼停止攻击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并且指示安东尼前去他自己的省份(马其顿)。但是,根据罗马宪法,元老院最多只能向执政官建言而已(虽然这两位执政官恐怕都不会采纳他们的建议)。而且,尽管元老院可以对平民会议的决定表示反对,却无法取消其实际效力。

公元前43年1月1日,元老院召开了会议,见证两位新的执政官宣誓上任—奥卢斯·希尔提乌斯和维比乌斯·潘萨。他们二人的官职都由尤里乌斯·恺撒亲自指定,他们也是恺撒生前的密友,人们通常认为恺撒对亚历山大战争的描述其实是希尔提乌斯代笔写就的。然而,这两个人都不怎么喜欢安东尼。元老院即将就北方的紧张局面展开讨论,作为执政官,他们二人都是会议的主持者。此外,西塞罗等人也打算好好地利用这次发表意见的机会。

远在穆提纳的安东尼既不能控制元老院,也没有办法为自己辩白。不过,他毕竟有很多朋友可以代劳。关于这次会议,我们今天仍然能够看到详细的记录。据史料记载,这次讨论持续了很久,双方争执不休,时而口出羞辱之词。[120]维护安东尼者以昆图斯·卡里努斯和卢奇乌斯·皮索为首,他们强调了安东尼有着平民会议的支持。而另一边的西塞罗把安东尼描绘成了危害国家的心腹大患。即使安东尼本人没有机会亲自过来辩解,西塞罗也认为应当宣布安东尼为公敌,这不禁让人回想起西塞罗当年处理喀提林阴谋的做法。

罗马的法律有利于安东尼,西塞罗的提议是不合宪法的。12月末,西塞罗在第四篇《反腓力辞》当中甚至把安东尼和斯巴达克斯相提并论,用以说明罗马应当绕开法律和公民权利,对安东尼采取非常措施。[121]西塞罗的攻击重点在于安东尼处决布伦迪西翁叛乱士兵的行为,他将其渲染为独夫残杀公民的暴行,他明显是把维持军纪的合法行为与非法的暴力行径混为一谈了。假如西塞罗能够让元老和人民相信安东尼在布伦迪西翁的行为确实是攻击罗马人民的暴行,那么他或许也有可能让安东尼被认定为国家公敌。

西塞罗还明确提及要为保护共和国而授权执政官采取特殊手段,这就是所谓的“元老院最后通牒”(senatus consultum ultimum)。[122]换言之,他在明确地要求元老院复制过去的八十年间一次又一次打压人民领袖的暴力手段,他本人在公元前63年处决喀提林党羽的行为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西塞罗一方面认为这次的危机尤其严重,另一方面也认为元老们已经有了相当丰富的应对经验。

西塞罗的这种言论显然不太可能赢得多少民众的支持,甚至那些比较讨厌安东尼的元老乃至西塞罗自己的“团体”都不是很认可他的观点。最后,西塞罗等人提出要颁布一条实质上对安东尼宣战的法令,但这项提议在表决流程开始之前就遭到了某位保民官的否决。然而,保民官只能拖延时间罢了。今天的会议固然结束了,但元老们第二天还会再次齐聚一堂。等到那个时候,元老们恐怕还是会颁布对安东尼不利的法令。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内战看起来就在眼前,但是安东尼的家人以及许多拥护者都还留在罗马城内。他们觉得自己仍然是比较安全的。这天晚上,安东尼的家人穿上了丧服,极力为安东尼拉拢人心。他们的积极活动最终取得了成效,第二天的会议没有按照西塞罗等人的设想进行。或许,元老们终究难以下定决心采取那样极端的措施,因为很多元老都是安东尼的朋友。毕竟,元老院是一个狭小的精英圈子,元老和元老之间无论敌友都是交往多年的熟人。[123]在出版的第五篇《反腓力辞》当中,西塞罗设想了元老们支持安东尼的原因:“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亲戚”“我还欠着他的钱”。欠钱的这个理由其实是个笑话,因为安东尼花钱之多可谓臭名昭著,他一直都缺钱。无论如何,西塞罗的这种描写很好地反映了罗马精英阶层之间的政治、社会关系。安东尼或是以本人身份或是以恺撒亲信的身份在元老院中长期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很多元老都是安东尼的朋友或者愿意向他效忠。更何况,安东尼酷爱交际。虽然他的对手将其贬为酗酒者,但以他为中心的那一张社交关系网络必定是非常庞大的。

我们曾经试图把罗马人的关系网络给梳理清楚,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因为这种网络在理论上可以无限地延伸下去,网络的所谓中心和边缘也只是焦点不同所致。就算我们只截取某个特定的部分,比如安东尼的朋友或者西塞罗的朋友,网络之间的重叠也是难以避免的。虽然某些人在某个阶段互相视若仇雠(例如西塞罗、克洛狄乌斯、安东尼),但他们很可能一度是密友。举例而言,身为安东尼的盟友及其同年执政官的多拉贝拉其实是西塞罗的女婿。每当动用人脉的关键时刻来临,身处关系网内的人们就得做出选择,或是出手相助,或是袖手旁观,或是为了另一个朋友而对这一个朋友倒戈相向。在罗马人的政治—社会生活当中,像西塞罗对安东尼那样宣布与某人为敌会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因为原本将大家包括在内的整个关系网络现在必须分裂开来,安东尼的朋友不可能再与西塞罗为友。

一些人或许认为安东尼的所作所为才是正确的,对西塞罗的激烈言行持怀疑态度。也许,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西塞罗的盟友,比如那张年轻气盛的新面孔—屋大维。西塞罗的第二篇《反腓力辞》虽然只以书面形式宣传了他的观点,但是任何读者都能感受到这些文字中蕴藏着炽热的情感。西塞罗极力为自己做了辩护,并且猛烈地攻击了安东尼。他宣称安东尼有龙阳之好、沉溺于酒色、腐败堕落,即便是在拜访老兵的时候也不忘带上一位女演员,让自己“沉浸在温柔乡中”。[124]作为现代人,我们或许会怀疑这种针对安东尼的人身攻击是否真的足以引发一场内战,但我们在看到这些辱骂之词的同时也应该注意西塞罗在二十年前曾经也满怀着热情主张省略司法程序,处死喀提林阴谋的参与者,他当时提出的理由是保卫国家。而安东尼恰恰在这一点上和西塞罗有着严重的矛盾,安东尼认为西塞罗以政治顾问的身份向行刺者们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从而参与了谋杀恺撒的行动。西塞罗又一次和绕开法律程序的暴力行为联系在了一起,他本人或许还颇为自豪。

罗马公民权的最大意义就在于免受专横暴行的侵害,如果安东尼真的成了公敌,他本人乃至其追随者的公民权都会被抛在一旁。西塞罗鼓吹的就是为了预防安东尼侵害其他公民的安全而侵害安东尼的安全。这至少是一件看起来十分古怪的事情,光凭恺撒死后发生的那一系列事件还不足以让人们普遍接受对安东尼采取这种非常措施。毕竟,安东尼在勉强掌控罗马的时候并未大开杀戒,人们不觉得他是一个需要特别注意的杀人怪物。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权力。共和国是否容得下安东尼呢?恺撒和庞培尸骨未寒,如果在这个关头轻举妄动,罗马的政治精英们很有可能给自己招来又一场血淋淋的内战。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不太愿意宣布安东尼为公敌。相反,在某些人眼里,西塞罗派的极端言论或许才是威胁共和国长治久安的最大祸害。

在这种命运攸关的重大抉择面前,意识形态和政治投机心理或许会影响人们的选择,但罗马元老毕竟已经是罗马政治、社会结构中的赢家,不管是论财富还是论权力都没有人能够望其项背。像他们这样的既得利益者,很可能会首先担心失去既有的利益而不是汲汲于不确定的未来收益,内战势必会迫使人们做出艰难的选择,与亲朋好友刀兵相见。罗马政治精英的关系网络错综复杂,人们很难迅速地判断出彼此在内战中的政治归属。例如,某个人或许对西塞罗更有好感,甚至深深地认同其观点,但他的朋友或者亲人有可能已经决定效忠安东尼。那么,即使他基本赞同西塞罗的说法,也不一定愿意为此而与自己的朋友打得你死我活。

大部分的元老很有可能处在这两个人的中间,没有明显的偏向,难以决定要支持哪一方。罗马人早已熟知内战所带来的灾难:许多人的家人朋友都会被杀死,他们的财产会被剥夺,内战的最终结果更是难以预料。借助于这种疑虑和恐惧,安东尼的支持者们奔走呼号,让第二天的会议偏向了安东尼,[125]西塞罗鼓吹的强硬措施并未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不过,元老院还是向安东尼下达了一份最后通牒,屋大维的军权有可能也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法律的认可。此时,他正在阿尔巴,和两个军团还有一些其他部队待在一起。最后通牒的起草者是西塞罗,他敦促安东尼撤离高卢,服从元老院的权威。[126]

安东尼做出了回应,声称自己当然会在任何事务上采纳元老院的建议,但他现在必须遵从法律的要求,对抗迪奇穆斯·布鲁图斯。[127]公元前43年1月,西塞罗发表了第七篇《反腓力辞》。他描绘了执政官们调集部队的景象,并且提到了罗马城中的军工厂。西塞罗丝毫无意与安东尼妥协。一些元老尚未下定决心,他们不确定有开战的必要。其中或许有一部分人依然试图寻求和平,但和平就意味着要保证安东尼的人身安全。西塞罗不愿意接受这一点,他宣称罗马已然身处战争之中,和平是不可能的。他担心犹豫不决的元老有可能干扰执政官们集结兵力,妨碍战争的进行。

2月3日,元老们收到了安东尼的回复。他提出了一个实现和平的妥协方案,代他发言的是他的亲戚卢奇乌斯·恺撒(Lucius Julius Caesar)。安东尼表示自己可以撤离山内高卢,但前提条件是让他统治长发高卢(Gallia Comata,高卢的中北部),在五年的时间内掌握六个军团。同时,他要求元老院认可他在担任执政官期间颁布的法令,包括为恺撒旧部设立殖民地的命令。

西塞罗认为,就算元老院满足了安东尼的要求,战争也依然不可避免,只是稍稍延迟了一阵子而已。他援引了尤里乌斯·恺撒当初担任高卢总督的先例。在地方上统治了十年以后,恺撒反而积累起了更加庞大的资源,进而战胜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庞培。西塞罗强烈要求元老们抛弃幻想。终于,元老院拒绝了妥协,决定开战。安东尼麾下的士兵得到了短暂的赦免期,在此期间主动离开就可以免于获罪。元老们的决心也让西塞罗在接下来的演说当中首次充满了信心。

双方的谈判看起来是有可能得出结果的。他们似乎并不是在假惺惺地走流程,只等获得出兵的借口。山内高卢换长发高卢的提议非常实在,因为安东尼对穆提纳的围攻有着不小的风险。此外,虽然意大利有很多恺撒旧部支持着安东尼,但他大概还是认为求得短暂的和平更有利于自己进一步增强兵力、提高威望。而且,就算这五年的和平真的很脆弱,双方也仍然有可能趁此时机通过反复的谈判来解决分歧,让所有人都免受战争之苦。

然而,此时的局势异常紧张。行刺恺撒者以及西塞罗派都不愿意信任安东尼。换言之,安东尼的处境很像是公元前49年的恺撒。考虑到罗马政治史上血淋淋的先例,安东尼不太可能不选择恺撒走过的道路。尽管西塞罗看起来未免有些过于好战,但他的判断很可能是正确的,安东尼完全有可能真的只是在拖延时间。

而且,拖延时间无疑有利于安东尼。他派人渗透了穆提纳。据说,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找出了一些间谍。他把人们聚集到广场上,让军人和平民分别站到两边。安东尼的间谍们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算是军人还是平民,于是就被抓了出来。[128]不过,就算这些史上罕见的笨拙间谍被抓住了,城内的消息也还是轻易地传到了城外。冬去春来,城内储存的食物越来越少。如果安东尼能够在元老们下定决心开战之前顺利地拿下穆提纳,这个既成事实会大大地改变元老们的想法,因为掌握了穆提纳的安东尼没有后顾之忧,完全可以集中兵力对付屋大维和两位执政官。

走向战争:调兵

宣布安东尼为公敌以后,元老们紧接着采取了一系列相应的措施,西塞罗派就此取得了政治胜利。现在,西塞罗开始组建一个乍一看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联盟。既然战争已经爆发,元老们就宣布罗马进入了紧急状态,要求执政官们调集军队。元老们自己也把托加袍换成了战袍。屋大维被提拔为罗马官员,并且得到了一座属于他的荣誉雕像。[129]元老们还把东方的一些部队交给了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正式对其先前的非法调兵行为表示了支持,让行刺者们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与元老院站在一起。获得合法地位的还有庞培的残党,他们现在的领导者是伟大的庞培的儿子塞克斯图斯·庞培。这个松散的联盟至少在名义上服从于元老院的指挥。此外,元老们也向西部的各位总督下达了命令,要求他们发兵攻打安东尼。其中有位于西班牙、掌握四个军团的著名的马尔库斯·李必达,手握三个军团的阿西尼乌斯·波利奥(Asinius Pollio)和控制着四个军团的穆纳提乌斯·普朗库斯(Munatius Plancus)。

这三个人不一定忠于元老院,尤其是考虑到他们之前都和恺撒走得很近。不过,自恺撒遇害以来,他们一直都不曾采取任何行动,他们手下的军队也未曾表达过自己的政治观点。原先忠于恺撒之人仿佛已经作鸟兽散,元老们下达的命令其实是寓意深远的警告,西部的各位总督现在必须决定自己究竟要站在哪一边。过去的阵营固然不会毫无影响,但这些将领及其部下更加关心的还是那些比较实际的因素。比如,谁获胜才最有利于自己、谁有可能在战后掌权。当然了,如果执政官和屋大维能够在高卢、西班牙的军团登场之前就解决掉安东尼,那么这些总督的选择就不成问题了。兵贵神速,这场战争尤其如此。

西塞罗等人的策略一以贯之,非常明确。他们想要尽快消灭安东尼。到了公元前43年2月,行刺者们看起来已经渐渐掌控了东方的局面,让西塞罗等人大为放心。布鲁图斯控制了马其顿;安东尼的弟弟盖乌斯沦为俘虏;多拉贝拉的亚细亚、叙利亚远征化作了灾难,他在行刺者的军队夹攻之下无望突围,被迫选择了自杀。除了克莱奥帕特拉的埃及以外,东方的所有土地都落入了行刺者的手里。西边的李必达和普朗库斯看起来也决定了要对元老院效忠,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忠心到底经得住怎样的考验。众所周知,波利奥是安东尼的朋友。然而,他无法为安东尼提供实质性援助,因为李必达控制的省份就阻挡在他的面前。公元前43年1月,西塞罗提议褒奖李必达。这说明李必达的军队原本有可能改变意大利的力量对比关系,但他并没有出手干涉。[130]

看起来,西塞罗深信自己能够凭着元老院的权威让安东尼陷于孤立无援的窘境,让所有的前恺撒派人士都不敢联合起来挑战元老院一方的势力。而且,西塞罗等人似乎还认为年轻的屋大维已经彻底融入了自己这一边。公元前44年12月,屋大维设法控制了两个精锐军团以后,西塞罗不吝言辞地对其大加赞美。在他看来,屋大维可以领导那些不愿支持安东尼的恺撒派,让他们与西塞罗派实现和解。屋大维的价值不仅在于他手中的精英部队,还在于他的身份。恺撒继承人和元老院站在一起的政治意义是不可估量的,西塞罗等人想必从中看到了巨大的价值。相比之下,安东尼仿佛只是孤家寡人一个。

各地的部队早在元老院赋予其合法性之前就已经集结起来了,但这个授权的过程遵循了罗马宪法的传统。共和国的军队理应服从元老院的领导,由元老来做具体的指挥工作。两位执政官在2月正式宣战以前固然做了不少的准备,但只有在宣战以后才迅速地做出了大动作。奥卢斯·希尔提乌斯前去与刚刚获得了大量兵力的屋大维会合,接手了两个军团的指挥权。既然屋大维已经被拔擢为官员,执政官也亲自前来指挥,那么这支部队就正式成了共和国的军队。另一位执政官维比乌斯·潘萨则前往乡间征兵。这两位执政官都直接掌握着兵权,遵从了元老院的意志,延续着共和国的悠久传统。共和国的军队代表着共和国作战。

希尔提乌斯和屋大维率领着军队缓缓地向北行进,他们计划在维比乌斯·潘萨赶上来以后再展开大规模的行动。然而,有消息称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部队危在旦夕。于是,他们只好加快了脚步。希尔提乌斯和屋大维兵不血刃地占领了穆提纳东南方大约四十二公里处的博诺尼亚[Bononia,今天的博洛尼亚(Bologna)],却发现这块平原上的河流正在泛滥,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察觉到敌人靠近的安东尼派出了骑兵,双方部队展开了多次小规模冲突。屋大维和希尔提乌斯暂时还无法直接进攻安东尼,但他们的到来提振了穆提纳守军的士气。现在,意大利北部已经有了四支部队,而第五支也即将抵达。[131]

与此同时,西塞罗等人正在罗马城中利用自己的权威为战争做准备,他们开始征收新的税款。罗马公民已经有至少一百二十年未曾交过直接税了,国家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地方省份。但是,多年的动荡让罗马的国库变得空虚。而且,就在尤里乌斯·恺撒遇刺之前,他很可能为了备战帕提亚而把一大笔资金从意大利转移到了希腊。后来的安东尼也竭尽所能地为战争搜集了一些资金。因此,为了筹集军费,元老院开始对所有元老的财产征收百分之四的税款,并且要求元老们根据自己在罗马城内房产的屋面砖块数缴税。狄奥(Dio)称之为“四奥波勒斯(four-obol)税”,这是每一块砖对应的税额。[132]

后面的这个数字并不是随意定下的,一块屋面砖的四奥波勒斯税款相当于一名罗马军团士兵一天的薪水,古罗马社会的不平等可见一斑。这些税款全都由元老承担,这可能是因为罗马的传统就是由富人在危难之际出资救国。也许,这样可以尽可能地减少国内的政治纠纷。或许,这是为了强制要求元老们以“捐款”的形式对重获新生的元老院表忠心。倾向于支持安东尼的元老们本来可以安坐在罗马城中,默默等待战争的结束。然而,西塞罗等人征收的税款让他们不得不为此而付出代价。据说,有安东尼派嫌疑的元老需要缴纳额外的数目。[133]

罗马的局面尚未稳定。在前一年的12月,许多元老都去了提布尔,在安东尼面前宣誓效忠。但到了此刻,他们反而出资对抗安东尼。有意选择安东尼的元老们想必忐忑不已,因为无论是投奔安东尼还是留在敌方控制的罗马城中都有着不小的风险。不过,最后留在城内的安东尼派元老并没有受到多少伤害,西塞罗等人表现了他们对法律的尊重,这也许是因为罗马人实在不愿意再次目睹几十年前苏拉和马略相争造成的那种血流成河的景象。[134]

此时的西塞罗等人还没有牢牢地把控住罗马城的局势。曾经效忠恺撒、现在支持安东尼的普布利乌斯·文提迪乌斯(Publius Ventidius)逃到了坎帕尼亚,试图聚集起恺撒的旧部。很快,多达两个军团的士兵就来到了他的旗下,文提迪乌斯顿时掌握了罗马城附近最强大的部队(因为屋大维和两位执政官都到了北方)。他作势要进攻罗马,令许多人恐慌不止。其目标大概是西塞罗,但西塞罗成功地逃走了。接着,文提迪乌斯率军北上,跨越了亚平宁山脉,打算与安东尼会师,罗马城并不是这场战争的胜负手。

然而,元老院的军队拦住了文提迪乌斯的去路,迫使他撤退至意大利东部的皮齐努姆(Picenum)。这是文提迪乌斯的故乡,他在这里又召集了一个军团,并且开始为下一阶段的战事做准备。随着他的到来,意大利的北部已经有了六支部队。

穆提纳:共和国的胜利

时至这一年4月,潘萨已经召集了一万六千人到两万人。然后,他动身前去和穆提纳城外的军队会合。4月13日,为了防范安东尼出兵拦截援军,屋大维和希尔提乌斯派出了麾下最精锐的马尔斯军团和屋大维的个人卫队。这些士兵大概一共有一万人,他们将在迪奇穆斯·卡尔弗里努斯(Decimus Carfulenus)的带领下护送援军抵达穆提纳城外的营地。但是,第二天,安东尼的部队早已埋伏在潘萨等人必经的堤道两侧的沼泽地中。卡尔弗里努斯的人察觉了敌方埋伏的踪迹,但就在他们进一步判断形势的时候,安东尼的贴身卫队包了过来。然后,卡尔弗里努斯的部队分成了两部分,分别向沼泽地里的安东尼部队进攻。阿庇安(Appian)为我们描述了接下来发生的这场战斗:

地图3:意大利北部

在怒火与私利的驱使下,士兵们奋不顾身地扑向对手,坚信他们不只是为将军,更是为自己而战。身为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不会大声吼叫,因为呼喊声是吓不倒这些对手的。无论战况如何,他们都不会在交手时发出任何毫无意义的声音。沼泽与沟渠让双方都无法发起冲锋或者调兵攻击对方的侧翼。同时,无论哪一方的士兵都不能迅速地击退另一方。于是,他们只得纠缠在一起,仿佛在用剑刃摔跤一样。这些士兵的每一次攻击都很精准。但受击者不会痛苦地哀号,只会硬着头皮承受下来,直至死亡,最多只不过是重重地喘息而已。倘若有人倒下,他的同袍会立刻将其抬走,另一位战士会过来填补空缺。这些百战精锐不需要他人的鼓励。他们的经验令其足以成为自己的督战官。疲惫之时,他们会暂且后撤。等到体力恢复,他们又再次开始缠斗。看到这样严明的军纪和安静的战场,新兵们不禁赞叹不已。[135]

老兵部队之间的战斗是井井有条的血腥厮杀。古代的战斗就是这样残酷的肉体对抗竞赛,被敌人吓倒乃至后撤就有可能导致阵线的全面崩溃。因此,可怕的装扮、战吼、冲锋的声音是常见的心理战手段。无论总兵力如何,被吓倒的敌人就会后退,而后退距离溃败只有一步之遥。不过,在穆提纳的这场战斗当中,双方的士兵都深知对手和自己一样谨遵纪律,不会被轻易地吓跑,因为他们都久经战阵。所以,这第一场战斗是士兵之间硬碰硬的较量。双方都没有施展战术的余地,只能让士兵们展开残酷的生死搏斗。

即使潘萨带来了新兵,战斗也未能迅速地分出胜负。终于,潘萨的负伤打破了僵局。他的部下保护着他撤离了战场,回到博诺尼亚。然后,没有了将领坐镇指挥,经验不足的新兵们开始动摇了。先是少数人退缩,然后很快就演变成集体溃逃。老兵们也不得不跟着撤退,只不过他们还能保持秩序,可以尽量地掩护新兵后撤。在此之前,没有直接参战的那些人已经预先造好了营地。于是,被击败的士兵们来到了刚刚筑就的据点。总之,虽然卡尔弗里努斯带来的老兵并未受到严重的损伤,但前来支援的新兵被安东尼的精锐施以重重的一击。接着,得胜的安东尼部队似乎已经满足,无意乘胜追击。[136]

安东尼的士兵们转而朝着穆提纳的方向前进,却在路上遇到了带着一整个军团生力军的希尔提乌斯。虽然刚刚才经历了一场严酷的战斗,但安东尼军队的去路已经被截断了,他们不得不应战。这一次,希尔提乌斯的军团粉碎了安东尼的阵线,将对手逼入了沼泽。夜幕降临以后,安东尼的骑兵部队过来搜寻幸存者,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叫作高卢广场(Forum Gallorum)的小镇。这个镇子早已做足了防备工作,安东尼的部下可以安然过夜。第二天,他们回到了穆提纳城外的营地里。某个叫作伽尔巴(Galba)的人曾在4月20日给西塞罗写了一封信,声称希尔提乌斯此战缴获了两面军团鹰旗和六十面百人队军旗。如果他所言不虚,安东尼的军队几乎已经被尽数歼灭。但从后续的事件来看,伽尔巴未免有些夸大其词。[137]

自古典时代以来,在大约两千年的岁月里,这附近的地理面貌很可能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因此,我们很难确定这次交手时双方的各场战斗究竟发生在哪些地方。潘萨先把部队聚集于博诺尼亚,然后试图沿着四十二公里长的埃米利乌斯大道(Via Aemilia)直达穆提纳。如地图3所示,众多细小的河流从西南面的亚平宁山区流往东北方的亚得里亚海,把意大利北部的这块平原分割得支离破碎。博诺尼亚城外几公里处现在有几块湿地,大约就在雷诺河(River Reno)旁边。但这些湿地距离博诺尼亚太近了,当年双方交战的沼泽应当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那样才会使潘萨的军团需要在途中的营地里休息,而潘萨本人则可以直接撤到博诺尼亚城内。因此,今天的萨莫贾桥[Ponte Samoggia,当年或许被称为“半程点”(Ad Medias)]附近的湿地更有可能是当初的战场,这个地方大约就在博洛尼亚和摩德纳之间的中点上。安东尼的部队在返回营地的路上被拦了下来,然后据说撤到了高卢广场,他们的位置应该是比较接近摩德纳的。虽然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小镇究竟在哪个地方,但当地人似乎认为今天距离摩德纳十四公里远的艾米利亚自由堡(Castelfranco Emilia)就占据着高卢广场的旧址。

兵力遭受损失以后,安东尼所面临的战术、战略形势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开始避战,穆提纳守军的处境只会不断地恶化,安东尼完全可以安然等到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走投无路。现在,需要出手打破僵局的是希尔提乌斯和屋大维,但他们不能莽撞地冲向安东尼的营地。4月21日,希尔提乌斯和屋大维带兵绕道去攻击了一个可能比较薄弱的据点,以求一举突破安东尼的包围圈或者引他出来,安东尼果然出兵还击。在接下来的战斗当中,安东尼的军队力不能支。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安东尼的兵力不得不分散在城市周边的各个营地里维持包围圈。等到远处的部队集结完毕,早先投入战斗的两个军团已经落败。希尔提乌斯成功拿下了安东尼的一处营地,但他本人却在安东尼的后续部队抵达以后不幸战死。接着,受到巨大压力的希尔提乌斯所部被赶出了营地,但屋大维下令发动了又一次进攻,夺回了希尔提乌斯的遗体,然后再度被迫撤离。

事后,屋大维宣布他们又取得了一次大胜。然而,安东尼依旧维持着包围圈。他的营地也安然无恙。而且,三位过来夹击安东尼的将军一死一伤。安东尼依然拥有主动权,不过他并不打算继续围攻穆提纳、诱使屋大维主动进攻自己的据点,而是决定撤退。

尽管安东尼夺回了自己的营地,击退了敌方的攻势,但他依然身处困境。据史料记载,安东尼在第二次交战以后才决定离开穆提纳,但其实,他有可能早已做出了这个决策。当然,安东尼可以一直等到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被迫投降,但就算占领了穆提纳,他麾下的士兵也未必还能击败屋大维和潘萨的联军,他甚至有可能反而被围困在补给已经耗尽的穆提纳城中。简而言之,穆提纳的军事意义越来越小。纵观全局,此时的文提迪乌斯正处于博诺尼亚南面。穆纳提乌斯·普朗库斯和李必达将从北边抵达,波利奥稍远一些,但也在奔赴意大利的路上,这些人的意图尚不明确。但如果安东尼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遭遇大败,那么他们恐怕不会为他雪中送炭。反之,假如安东尼得以摆脱元老院的军队与他们会合,那么他就有可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毕竟,现在掌控着高卢、西班牙军团的这些统帅曾经与安东尼共事,他们之间几乎必定已经展开了联络。正如之前希尔提乌斯和屋大维要先等待潘萨到来一样,此刻的安东尼也想要先结交更多的盟友,提升自己的胜算。倘若他能与各位总督结成联盟,他就可以拥有一支令人生畏的大军。因此,安东尼放弃了攻城,选择了保持己方部队的机动性。穆提纳之围解除了。

穆提纳的两场战斗的胜者是以传统方式组建起来的元老院军队,执政官负责指挥作战,军队服从元老院的权威。然而,从此以后,再无罗马军队像这样严格地遵循着共和国的宪法和法律框架。当安东尼匆忙地率军北上之时,恐怕没有人会想到罗马共和国竟然已经打完了自己的最后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