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日子是渐渐逼近的,在这个始终踌躇的宫廷,这种拖延似乎已成惯例。日常政务有条不紊。到70岁时,女王一如往常,继续亲理政务,按部就班,还会下场跳舞,引得大臣们透过挂帘悄悄窥看。生命力的逝去是缓慢的,但有时也会突然反转。健康与意志在这个反复无常的机体中不时回涌,智慧之光重新闪耀,白厅里再次回荡起那熟悉的爽朗笑声。可很快阴郁的日子又回来了,她对生命所提供的一切感到厌恶,狂暴的脾气不加掩抑,悲痛号泣。终究到了这般地步!一切都太明显了,她完美的胜利最终只赢回了孤独与毁灭。独坐在空虚与灰烬之中,她已经失去了世间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它恰恰是被她自己,用她自己的手,从身边赶走,进而毁掉的。但这并不是真的,她一直都无能为力,她只是被某种邪恶力量附身的傀儡,是现实世界中根深蒂固的可怕一环。思想至此,她以身为女王的无所顾忌,向所有身边人,她的侍女、外国使臣,或是向她进献著作的老学究吐露真情。她以深切的哀婉和悲伤姿态,不断重复着埃塞克斯的名字。接着她大手一挥,将这些听众全部赶走。外在的表象更能体现内在的真心,还是应当孤身一人。
1602年冬天,哈灵顿再次进宫,这次他得到了自己教母的接见。“我发现她,”他后来对自己的妻子说,“正处在最悲惨的状态。”当时跟泰隆的谈判还在进行,她却忘记了先前的谈话,询问哈灵顿是否见过这个叛军首领。“我恭敬地回答,当年我随总督大人出征时见过此人。”女王抬起头,神情变得非常黯淡忧伤,然后开口:“噢,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别处见过那个人。”她落泪了,甚至拍打起自己的胸膛。哈灵顿想用一些文学上的小伎俩逗她开心,于是给她念了几句自己的打油诗。她淡然一笑,说:“当你感觉那个日子已经悄悄来到你的门口时,这些蠢话已经不可能再让你开心了,我现在没有兴趣欣赏这些东西。”
随着新年到来,她的精神有所恢复,参加了几场大型宴会。随后她移驾里士满,想换换空气。1603年3月,她的力量终究耗尽了。除去身体越发衰弱、精神极度委顿之外,并没有明显的症状。她不允许医生到她近前,她吃喝都很少,常常在一张低矮的躺椅上一躺几个小时。最后人们看到,失常的迹象出现了。她挣扎着想自己站起身,却没能做到,于是召唤服侍她的人帮忙。等他们将她扶起来,她拒绝人们进一步帮忙,一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围的人则惊恐地望着她。她已经没有力气迈步行走了,但仍有力气独自站立。如果坐回椅子上,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再起身了,所以她继续站着,这不就是她最喜欢的姿态吗?这是她和死神的战斗,何其惨烈的战斗。这骇人听闻的战斗持续了整整15个小时,然后她屈服了,尽管她宣称自己绝不会躺下。她倚坐在人们为她铺好的垫子上,一连待了四天四夜,一言不发,手指含在嘴里。与此同时,宫廷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恍如一场噩梦,不祥与恐怖充斥其间。一位女官看到一张红心女王纸牌钉在椅子底部。还有一位女官离开女王的寝室,想稍作休息,走进走廊,却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穿着女王经常穿的衣服,从她身边掠过。她吓坏了,匆匆原路返回,却发现女王依旧靠在枕头上,手指含在嘴里,与先前并无不同。
此刻围绕在身边的大臣,都在劝她遵照医生的建议躺下休息,但无法说动她。最后罗伯特斗胆进言:“陛下,为了您的臣民,您必须好好休息。”“小矬子,你这小矬子,”女王回答,“‘必须’这个词,你也敢对一国之君说?”她表示想听音乐,于是乐手带着乐器进来。他们奏出悠扬哀婉的曲调,令她稍感慰藉。在此期间,宗教性质的慰藉自然少不了,但与她不可避免的世俗天性相比,只能算作意义不明的形式之举。对她来说,维金纳琴的曲调比祈祷更能治愈。最终,女王还是被抬到了床上。罗伯特与众大臣围绕着她。国务大臣问她,对于继任者有何打算,女王并未答话。“苏格兰国王?”他提示道。女王比了个手势,他认为这是她表示同意。坎特伯雷大主教,年迈的惠特吉夫特来了,在那些愉快的日子,女王称他为“小黑家伙”。他跪在她床边,开始了虔诚而漫长的祈祷。到此刻,出人意料地,女王似乎对他的服务感到愉快。他一直在祈祷,直到膝盖无法承受。他动了动身子,似乎想站起来,但女王制止了他。他只好强忍疼痛,继续向上天发出呼告。直到深夜,他的工作才告一段落,这时他看到女王睡着了。她就这样一直睡着,时间来到3月24日清晨,黎明前的寒冷时刻,情况有了变化。焦急的大臣们聚到女王床前,发觉这个反复无常的灵魂再一次让他们手足无措。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伊丽莎白女王只留下一具老朽的躯壳。
但与此同时,在另一间内室中,国务大臣又坐到书桌后面奋笔疾书了。一切可能性都被预见,一切都安排到位,剩下的只是推敲细节、润色添彩。重要的变革此刻将以精巧的方式上演。他的手不停歇,心思亦在飞速运转,怀着悲戚,感慨着凡人之岁月枯荣,思忖着王国的改革大计,同时平静而清晰地清点着这几个小时带来的时局变化:两个国家将会联合,新王将会登基,获得成功、财富与权力,于是百世之流芳,身为显赫的世系而光宗耀祖。